馬孟龍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周振鶴討論行政區(qū)劃的基本要素與相關(guān)概念,提出行政中心是構(gòu)成行政區(qū)劃的充分條件。(1)周振鶴主編,周振鶴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總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周振鶴:《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9頁。因而歷代行政區(qū)劃的行政中心,是歷史政區(qū)地理研究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具體到漢代政區(qū)地理,郡國治所也是十分重要的研究議題。
秦漢郡國治所皆稱作“都”。王國治所稱“都”廣為學界所知,郡治所稱“都”卻未引起學界注意。岳麓秦簡《亡律》有“中縣道指咸陽,郡【縣】道指其郡都縣(024/1978+025/1996)”、“咸陽及郡都縣恒以計時上不仁邑里及官者數(shù)獄屬所執(zhí)法(027/1973)”,將郡之治所稱為“郡都縣”。(2)朱紅林:《〈岳麓書院藏秦簡(肆)〉補注(二)》,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1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0—92頁。這能得到傳世文獻的佐證?!妒酚洝じ咦姹炯o》曰:“宛,大郡之都也?!?3)《史記》卷八《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59頁?!逗鬂h書·安帝紀》載:“(永初四年)徙金城郡都襄武?!?4)《后漢書》卷五《孝安帝紀》,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15頁。錢大昕曰:“漢時郡所治亦曰都,《臧洪傳》:‘徙為東郡太守,都東武陽’是也。”(5)〔清〕 錢大昕著,方詩銘、周殿杰點校:《廿二史考異》卷一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頁。魏晉時期開始稱郡太守所治之城為“郡治”(6)今所見漢代文獻,未有將郡之治所稱為“郡治”者。唯臣瓚引《茂陵書》有“象郡治臨塵”“珠崖郡治曋都”“沈黎,治莋都”“臨屯郡治東暆”“真番郡治霅縣”之語,參見《漢書》卷一《高帝紀》、卷六《武帝紀》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54、188—189、194頁。據(jù)辛德勇考證,《茂陵書》為出土于漢武帝茂陵的西漢政府公文,則漢代亦有“郡治”之稱,參見辛德勇:《談歷史上首次出土的簡牘文獻——〈茂陵書〉》,《文史哲》2012年第4期。但李賢注《后漢書·文苑列傳》引臣瓚《漢書集解音義》為“《茂陵書》曰‘珠崖郡都郎曋’”,參見《后漢書》卷八〇《文苑列傳》,第2602頁。與顏師古引文有別,且與漢代稱郡治所為“都”暗合,頗疑顏師古所引《茂陵書》非原始面貌。,并沿襲至今。本文為方便討論,仍將漢郡太守所治之城稱為“郡治”。
關(guān)于漢代郡國之治所,《漢書·地理志》和《續(xù)漢書·郡國志》(以下簡稱“兩《漢志》”)有明確載錄?!独m(xù)漢書·郡國志》(以下簡稱“《續(xù)漢志》”)序稱:“凡縣名先書者,郡所治也”(7)《后漢書》卷一〇九《郡國一》,第3385頁。,指出各郡國首書之縣,即郡國治所。至于《漢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漢志》”)郡國首縣是否為郡國治所,自清代乾嘉時期至20世紀80年代一直存有爭議。隨著嚴耕望、日比野丈夫兩位學者的辨析(8)嚴耕望:《漢書地志縣名首書者即郡國治所辨》,《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87—620頁。日比野丈夫:《西漢郡國治考》,《東洋史論叢:羽田博士頌壽記念》,東洋史研究會1950年版;后收入《中國歴史地理研究》,同朋舎1977年版,第42—68頁。,目前學界已經(jīng)接受《漢志》各郡國首縣即為治所。(9)侯甬堅:《〈漢書·地理志〉解讀》,《歷史地理學探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236頁。兩《漢志》雖然載錄郡國治所,但所載政區(qū)建制屬某一特定年份(10)《漢志》載錄行政建制的年代斷限是漢成帝元延三年,參見馬孟龍:《西漢侯國地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9—91頁;《續(xù)漢志》載錄行政建制是漢順帝永和五年,參見李曉杰:《東漢政區(qū)地理》,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5頁。,并不能反映整個漢代郡國治所變遷。誠如嚴耕望所言:“西漢二百余年中,郡國時有增省,區(qū)劃時有變動,治所亦常有遷徙,班志乃末年平帝世一時之版籍?!?11)嚴耕望:《漢書地志縣名首書者即郡國治所辨》,《嚴耕望史學論文集》,第588頁。按:以往誤以為《漢志》年代斷限為漢平帝元始二年。如果討論西漢初年各郡治所,直接套用《漢志》,存在一定風險。
除了兩《漢志》,能夠反映漢代郡國治所的史料非常稀缺,導致兩漢郡級政區(qū)治所變遷研究仍不充分。以西漢初年郡級政區(qū)治所為例,筆者目力所及,僅見對漢中郡治所的討論。(12)例如有學者認為西漢初年漢中郡治所為南鄭縣,而非《漢志》漢中郡首縣西成縣。相關(guān)研究參見梁中效:《秦漢漢中郡治所尋蹤》,《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大多學者仍把《漢志》各郡首縣,逆推為西漢初年,甚至秦代郡治。
20世紀以來,大量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為秦漢史研究提供了寶貴史料,為某些疑難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契機。2001年公布的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以下簡稱“《秩律》”)為探求西漢初年郡治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本文即結(jié)合《秩律》及相關(guān)文獻,討論西漢初年隴西、北地、上郡的治所,希望能夠為西漢初年的郡治研究提供一種新思路。
利用《秩律》分析西漢初年郡級政區(qū)治所之前,需要搞清一個問題,即漢代郡治之縣的行政級別,在同郡屬縣中處于怎樣的地位?就傳世文獻對歷代高層政區(qū)所轄縣級政區(qū)級別記錄而言,目前所見最早、最完整的文獻是《元和郡縣圖志》。《元和郡縣圖志》載錄各州治之附郭縣的行政級別皆高于或等同于州內(nèi)其他屬縣,可見唐代各州治所的行政級別在州內(nèi)為最高。然而漢代卻沒有存留此類文獻,要想明確漢代郡治的行政級別是否為同郡屬縣最高,還需要作進一步論證。
一些漢代文獻的零散記載,有助于判斷郡治與其他同郡屬縣的行政級別關(guān)系。蕭梁劉昭注《續(xù)漢書·百官志》引應劭《漢官》曰:
前書《百官表》云:萬戶以上為令,萬戶以下為長。三邊始孝武皇帝所開,縣戶數(shù)百而或為令。荊揚江南七郡,唯有臨湘、南昌、吳三令爾。及南陽穰中,土沃民稠,四五萬戶而為長。(13)《后漢書》卷一一八《百官五》,第3623頁。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荊揚江南七郡,唯有臨湘、南昌、吳三令”一語。此語亦見于劉宋雷次宗之《豫章記》,作“江、淮唯此縣(南昌)及吳、臨湘三縣是令”(14)《后漢書》卷一一二《郡國四》,第3491頁。??梢娺@一說法在南朝有廣泛流傳。這里“荊揚江南七郡”所指即東漢荊州、揚州位于長江以南的會稽、丹陽、豫章(以上屬揚州)、長沙、桂陽、零陵、武陵(以上屬荊州)七郡。東漢光武帝建武十三年(37)長沙國除為郡,順帝永建四年(129)會稽郡析置吳郡(15)李曉杰:《東漢政區(qū)地理》,第236頁。,故應劭此語反映建武十三年至永建四年間的情況。漢代縣級政區(qū)等級主要體現(xiàn)為行政長官之秩級。以東漢為例,縣級政區(qū)主要分為千石、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四等?!独m(xù)漢書·百官志》曰:
每縣、邑、道,大者置令一人,千石;其次置長,四百石;小者置長,三百石;侯國之相,秩次亦如之。(16)《后漢書》卷一一八《百官五》,第3622頁。
這段文字“千石”之后明顯存在缺文,嚴耕望根據(jù)《通典》補“其次置令,六百石”七字。(17)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此說十分精當。臨湘、南昌、吳三縣長官稱令,可知三縣秩級皆在六百石以上,而七郡其他各縣的級別皆在四百石以下。兩《漢志》中的臨湘、南昌、吳分別是長沙國(郡)、豫章郡、會稽郡(吳郡)首縣,即三郡治所。顯然三郡治所行政級別均高于同郡內(nèi)其他屬縣。這可以證明東漢初年各郡治所的行政級別在同郡屬縣為最高。
錢大昭、丁錫田曾系統(tǒng)收集傳世史料與金石文獻的東漢令長記錄,作《后漢郡國令長考》《后漢郡國令長考補》(18)《二十五史補編》第2冊,開明書店1936年版,第2071—2084頁。,展現(xiàn)了各郡國屬縣長官的令、長分布。不過,兩篇文章乃是雜取東漢不同時期資料,對于討論相關(guān)問題并無說服力。但文章仍透露出一些端倪,例如兩篇文章臚列的長沙郡、豫章郡、會稽郡(含吳郡)的屬縣令長,除南昌、臨湘、吳三縣是令,其余幾乎都是長,這基本驗證了《漢官》的說法。雖然存在長沙郡安成令、益陽令,會稽郡章安令三個反例,但依據(jù)的史料皆為東漢末年,與《漢官》的記載并不矛盾。桂陽郡東漢末年出現(xiàn)郴令和耒陽令。兩《漢志》中郴縣為桂陽郡首縣,乃郡治。東漢時期的耒陽和郴都達不到千石的級別,應該同為六百石秩級,這說明東漢末年在提升桂陽郡部分縣邑的規(guī)格后,郡治的行政級別在郡內(nèi)屬縣之中仍為最高。
以上根據(jù)應劭《漢官》以及錢大昭、丁錫田的輯錄成果,大致描繪出東漢時代各郡國治所的等級特征,但仍存在三個局限。第一,這一論證主要源于應劭《漢官》,未免有“孤證”的嫌疑。第二,這只能反映東漢的情形,西漢的情況是否同樣如此?第三,應劭之言帶有明顯的地域性,即荊揚江南七郡,而在長江以北是否也存在同樣的規(guī)律?
僅僅依靠傳世文獻,很難回答上述問題。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則提供了補充資料。江蘇省東海縣尹灣M6漢墓出土的《東??だ魡T簿》完整載錄了東海郡所轄20縣邑、18侯國的名目和官員秩級(19)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4頁。,是研究西漢地方行政制度的寶貴資料。(20)③ 周振鶴:《西漢地方行政制度的典型實例——讀尹灣六號漢墓出土木牘》,《學術(shù)月刊》1997年第5期?,F(xiàn)根據(jù)2號木牘將東??じ骺h、侯國的秩級排列為表1。
表1 東海郡下轄縣、侯國長官秩級
關(guān)于尹灣漢牘《東??だ魡T簿》的年代斷限,從東??に牽h、侯國名目與《漢志》完全一致,以及M6漢墓同出元延元年(前12)、元延三年(前10)五月《歷譜》《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等現(xiàn)象來看,所反映應該是元延年間的情形,與《漢志》年代斷限十分接近。③《漢志》東??な卓h為郯縣?!稏|海郡吏員簿》郯縣令為千石秩級,位列東??倏h的最高秩級。故可言,西漢末年東??ね瑯哟嬖凇翱ぶ沃h為同郡屬縣秩級最高”的情形,這無疑從時間和地理范圍上都可以豐富對此說的認識。
在目前發(fā)現(xiàn)的各類漢代出土文獻中,完整載錄一郡所轄縣級政區(qū)名目和秩級的資料僅尹灣漢牘《東海郡吏員簿》一例。(21)另據(jù)報道,湖北省荊州市松柏M1漢墓出土簡牘包含有南郡“置吏卒簿”,其資料尚未公開,不知是否與尹灣漢牘《東??だ魡T簿》類似。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紀南松柏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8年第4期。不過,若將尹灣漢牘《東??だ魡T簿》與應劭《漢官》的記載對照,可見兩者都反映了郡治秩級高于郡內(nèi)其他屬縣的現(xiàn)象。那么這種存在于兩漢之際的規(guī)律是否適用于西漢初年呢?
2001年公布的張家山漢簡《秩律》完整載錄西漢初年中央直轄280余縣的名目和秩級,是迄今所見對秦漢政區(qū)地理研究意義最為重大的資料。由于《秩律》載錄了縣級政區(qū)的名目和秩級,有助于了解西漢初年朝廷直轄各郡治所的行政級別。不過,這份資料也存在局限?!吨嚷伞肥怯涗洕h朝官員秩祿級別的法律文書,地名排列依照長官秩級,而非屬郡,這就給判定相關(guān)縣道的隸屬關(guān)系帶來困難。也就是說,僅憑《秩律》并不清楚這280余縣分屬哪些郡。幸運的是,學界在西漢政區(qū)地理研究上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憑借以往研究,可以大致復原《秩律》所反映的郡縣二級行政建制。迄今,相繼有周振鶴、晏昌貴的兩套復原方案推出。(22)周振鶴:《〈二年律令·秩律〉的歷史地理意義》,《學術(shù)月刊》2003年第1期;晏昌貴:《〈二年律令·秩律〉與漢初政區(qū)地理》,《歷史地理》第2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51頁。筆者曾對兩套方案略作修訂。(23)馬孟龍:《西漢侯國地理》,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25—32頁。此后張莉綜合周、晏二位和筆者的意見,形成第三套復原方案(24)張莉:《西漢呂后二年郡國政區(qū)面貌考》,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2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822。,并收入《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以下簡稱“《秦漢卷》”)。(25)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43—552頁。
筆者一直關(guān)注《秩律》郡縣二級行政建制的復原問題,并對已有方案進行了較多修訂,具體論證將于近期發(fā)表,現(xiàn)暫將最終復原方案列于表2,以便后續(xù)問題的討論。
表2 呂后元年(前187)中央直轄十五郡屬縣秩級
續(xù)表
關(guān)于表2,需要作兩點說明。一是該表只列出了呂后初年中央直轄郡的屬縣,而未列出內(nèi)史屬縣。這主要考慮到內(nèi)史情況較為特殊,其行政長官駐于長安,無涉本文所討論的“郡治”問題。二是《秩律》五百石秩級雖然包含月氏、陰平、甸氐、緜虒、湔氐五道,但因五百石道的數(shù)量太少,所以表中也未列出。
利用《秩律》可以復原出一份與兩《漢志》相類似的郡縣二級行政建制名錄。更為可貴的是,這份名錄還包含各縣級政區(qū)的行政級別,對西漢政區(qū)地理研究極具價值。不過,《秩律》并未標識哪些縣是郡治,又何以知道郡治等級處于怎樣的地位?
分析兩漢郡國治所,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郡國的治所十分穩(wěn)定,自秦代置郡后,治所從未發(fā)生遷徙。假如明確某郡在秦漢之際的治所,在兩《漢志》中仍為郡治,即可判斷此郡治秦漢時期未曾變化,西漢初年自然也是郡治,詳見以下幾例。
《史記·高祖本紀》曰:
秦代南陽守駐宛縣,陳恢曰:“宛,大郡之都也?!庇智貪h之際存在“以郡治稱郡”的慣例,此處又稱南陽守為“宛守”,表明宛縣就是秦代南陽郡治所。兩《漢志》宛縣皆為南陽郡首縣,可知秦漢時期南陽郡治所一直是宛縣。
司馬遷列舉高帝末年中央直轄十五郡:“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隴西,與內(nèi)史凡十五郡?!?27)《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802頁。這之中的“江陵”即南郡,乃是以郡治代稱郡名,可知江陵乃高帝末年南郡郡治。又兩《漢志》江陵縣為南郡首縣,則漢代南郡治所一直為江陵縣。
這里附帶提及一個問題。睡虎地秦簡《語書》有“以次傳,別書江陵布,以郵行”。以往有學者據(jù)此認為秦代南郡郡治不在江陵,而在郢縣。(28)黃盛璋:《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稱錢衡、告地策與歷史地理問題》,《歷史地理與考古論叢》,齊魯書社1982年版,第194—212頁。晏昌貴注意到里耶秦簡有“別書臨沅下洞庭都水”的記錄,當時臨沅正為洞庭郡郡治。由此可見《語書》南郡守“別書江陵”恰恰表明江陵就是南郡治所。(29)晏昌貴:《秦簡牘地理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7—89頁。另外從北京大學藏秦代水陸里程簡冊來看,當時南郡的交通路線顯然以江陵為中心。(30)辛德勇:《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初步研究》,《出土文獻》第4輯,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76—278頁。這些都能證明江陵在秦代就是南郡治所。
項羽滅秦,分封十八諸侯王,“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31)《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16頁。。劉邦平定天下,“韓王信為韓王,都陽翟”(32)《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80頁。。韓王成、韓王信之韓國,皆以秦代之潁川郡設(shè)置。(33)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52頁;《史記》卷九三《韓王信列傳》,第2631頁。高帝六年(前201),劉邦撤銷韓國,改置潁川郡,當仍以陽翟縣為郡治。兩《漢志》潁川郡首縣皆為陽翟,可知秦漢潁川郡治所一直為陽翟縣。
傳世文獻、出土文獻雖然沒有可以說明蜀郡治所的直接證據(jù)。但是在成都平原,成都向來為其核心城市,兩《漢志》成都皆為蜀郡首縣,其地位至今仍無動搖。故秦代蜀郡治所必為成都。
以上四郡可以確定治所從秦代至兩漢從未變化。再來看河南郡,其前身是秦代的三川郡。關(guān)于秦代三川郡治所,以往存在雒陽、滎陽兩種說法。(34)施之勉:《三川郡不治洛陽》,《大陸雜志》1962年第25卷第11期;施之勉:《秦三川郡治滎陽》,《大陸雜志》1962年第25卷第12期;施之勉:《秦三川郡初治洛陽后徙滎陽(漢書補注辨證)》,《大陸雜志》1968年第36卷第12期;馬非百:《秦集史·郡縣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88—589頁。且不論秦代三川郡的治所究竟是哪一縣,高帝五年劉邦稱帝,定都雒陽,直到七年才正式遷都長安。在劉邦遷都后,雒陽毫無疑問是河南郡最為重要的城邑,故高帝七年以后河南郡治所必在雒陽,《漢志》雒陽為河南郡首縣。在《秩律》反映的呂后初年,雒陽無疑是河南郡治所。
通過考述,可以明確呂后時期中央直轄五郡的治所。再來看《秩律》五郡治在各自郡中的行政級別。雒陽是河南郡屬縣中唯一千石級別縣;成都與郫、雒同為千石,是蜀郡行政級別最高的三個縣;江陵、宛、陽翟皆為八百石秩級,分別在南郡、南陽郡、潁川郡為最高秩級,三郡內(nèi)沒有千石秩級的縣。這意味著,明確判定為郡治的五個縣的行政級別,在各自郡屬縣中均為最高。
接下來看漢中郡。關(guān)于西漢初年漢中郡治所,以往存在南鄭、西成兩種說法?!吨嚷伞穬煽h同為八百石秩級,為漢中郡屬縣最高。也就是說,不論兩縣哪一個是郡治,都可以明確漢中郡治所行政級別為郡內(nèi)屬縣最高。
最后看上黨、云中、東郡、巴四郡。兩《漢志》四郡首縣分別是長子、云中、濮陽、江州,表明西漢后期至東漢四郡治所未有變化,西漢初年四縣為郡治的可能性極大?!吨嚷伞烽L子、濮陽分別是上黨郡、東郡中唯一的八百石縣。云中則是云中郡唯一的千石級別縣。從行政級別來看,這些縣無疑就是郡治,它們在各自郡中為最高秩級。巴郡雖然八百石秩級縣甚多,但江州位列其中,且巴郡沒有千石縣,江州也屬于巴郡秩級最高之縣。
通過梳理,呂后初年中央直轄十五郡中,十個郡的治所秩級在各郡屬縣中均為最高。這表明在西漢初年,也存在“郡治之縣為同郡屬縣秩級最高”的規(guī)律。如果明確這個原則,《秩律》無疑可以成為探求西漢初年某些郡治的重要線索。接下來,結(jié)合西漢初年隴西郡、上郡、北地郡治所問題,來闡明《秩律》在西漢初年郡治研究中的巨大作用。
兩《漢志》隴西郡首縣為狄道。清代以來,學者們幾乎都認為秦漢時期隴西郡治所一直為狄道,只有李泰棻、張其昀分別認為治所是臨洮、上邽。(35)參見徐世權(quán)《學術(shù)史視野下的秦郡研究》表2-5“民國時期秦郡治研究異同表”、表3-4“1950至2000年間秦郡治研究異同表”。徐世權(quán):《學術(shù)史視野下的秦郡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103—104、136—137頁。學者們把狄道定為治所,除了兩《漢志》,還依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
(濫水)又西北徑降狄道故城東……漢隴西郡治,秦昭王二十八年置。(36)〔北魏〕 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jīng)注疏》卷二《河水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8頁。
《水經(jīng)注》僅稱狄道為漢隴西郡治所,所以諸家據(jù)此定狄道為秦代隴西郡治所,證據(jù)并不充分。李泰棻、張其昀雖然分別認為臨洮、上邽是隴西郡治所,但也缺乏證據(jù)支持。
《秩律》為重新認識西漢初年隴西郡治所帶來了契機。隴西郡屬縣最高秩級為八百石的上邽縣,而狄道只有六百石秩級。從“郡治之縣為同郡屬縣秩級最高”的原則來看,狄道并不符合條件,而唯一達到八百石秩級的上邽才應該是隴西郡治所?!肚貪h卷》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故稱“隴西郡下八百石屬縣獨有上邽,郡治所在官秩當不在它縣之下,故疑西漢初年乃以上邽為隴西郡治”(37)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15頁。。
就《秩律》反映的各縣秩級來看,上邽作為隴西郡治所更為合理。再來看狄道的地理方位?!端?jīng)·河水注》曰:
洮水又北徑降狄道故城西。闞骃曰:今曰武始也。洮水在城西北下,又北,隴水注之,即《山海經(jīng)》所謂濫水也。水出鳥鼠山西北高城嶺,西徑隴坻……濫水又西北,徑武街城南。又西北徑降狄道故城東?!瓰E水又西北流,注于洮水。(38)〔北魏〕 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jīng)注疏》卷二《河水二》,第156—158頁。
《水經(jīng)注》載洮水、濫水交匯于狄道西北,洮水即今洮河,濫水即今甘肅省臨洮縣東峪河,故狄道在今臨洮縣城無疑。
狄道乃戰(zhàn)國末年秦昭襄王長城所經(jīng)。考古工作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秦昭襄王長城最西段在今臨洮縣新添鎮(zhèn)三十里墩村。(39)陳守忠:《隴上戰(zhàn)國秦長城調(diào)查之一——隴西段》,《西北史地》1984年第2期;甘肅省定西地區(qū)文化局長城考察組:《定西地區(qū)戰(zhàn)國秦長城遺跡考察記》,《文物》1987年第7期;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甘肅分冊》下冊,測繪出版社2011年版,第648—649頁。岷縣(秦漢臨洮縣)至臨洮縣之間的秦昭襄王長城利用了天然的洮河河道。(40)金迪:《甘肅定西地區(qū)戰(zhàn)國秦長城若干問題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42頁。狄道正位于洮河和實體墻垣的交接處,扼守洮河谷地,是溝通河湟地區(qū)和隴右的交通樞紐,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圖1)。依從交通、戰(zhàn)略地位,狄道作為隴西郡治似乎合乎情理。但西漢初年狄道位于秦昭襄王長城沿線,隨時受到羌胡的威脅?!稘h書·高后紀》載,呂后六年(前182)六月“匈奴寇狄道,攻阿陽”;“七年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余人”(41)《漢書》卷三《高后紀》,第99頁。。《漢書·文帝紀》十一年夏“匈奴寇狄道”(42)《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23頁。。從呂后六年到文帝十一年(前169)的13年間,匈奴三次攻陷狄道,殺掠吏民,足見其處境危險。而在狄道被三次攻陷的過程中,也沒有出現(xiàn)隴西太守的記錄,從側(cè)面證明當時隴西太守并不駐于狄道。
圖1 西漢初年朝廷西北疆域示意圖資料來源:(1)秦昭襄王長城即西漢初年漢國西北邊界,長城走向根據(jù)《中國文物地圖集》之《甘肅分冊》《陜西分冊》標繪(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甘肅分冊》下冊,測繪出版社2011年版;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陜西分冊》,西安地圖出版社1998年版);(2)漢郡邊界根據(jù)表2所展現(xiàn)各郡轄縣名目所繪制。
從西漢初年軍事地理形勢來看,狄道不具備置為郡治的條件,而且當時狄道地處隴西郡最西端,與隴西郡其他縣道的溝通多有不便。依據(jù)上述幾點推斷,西漢初年的狄道絕不是隴西郡治所。
至于《秩律》隴西郡屬縣秩級最高的上邽,位于今甘肅省天水市區(qū)(43)蘇海洋:《秦國邽縣故城考》,《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是秦人在隴右最早開發(fā)的地區(qū)。《史記·秦本紀》:“(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44)《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82頁。春秋時期,秦國便在今天水附近設(shè)邽縣、冀縣,此后以之為中心陸續(xù)開發(fā)隴西。秦代初置隴西郡時,將治所設(shè)置于此非常合理。再從地理方位看,上邽地處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隴西郡的腹地,并且遠離秦昭襄王長城。上邽縣又是《秩律》隴西郡唯一達到八百石秩級的縣。綜合各方面因素,上邽無疑就是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隴西郡的治所。張其昀的意見是正確的。至于李泰棻主張的臨洮縣,其狀況與狄道類似,處于秦漢之際隴西郡的西部邊界,且偏處隴西郡一隅,也不具備設(shè)置郡治的條件。
《秩律》中沒有臨洮,而根據(jù)傳世文獻,秦代已設(shè)置臨洮縣,這是否意味著西漢初年臨洮縣短暫撤銷?值得注意的是《秩律》453號簡上部殘損,大約缺漏六七個地名,從《秩律》簡文地名排序來看,這六七個縣應屬上郡、隴西郡。筆者曾根據(jù)張家山336號漢墓出土的一支律令殘簡,指出453號簡殘缺地名包括臨洮、羌道。(45)馬孟龍:《張家山三三六號漢墓〈秩律〉殘簡相關(guān)問題闡釋》,《江漢考古》2014年第6期。這意味著《秩律》存在臨洮,而且其秩級為六百石。所以從秩級來看,可以排除臨洮是隴西郡治所。
在漢朝以秦昭襄長城為邊界時,狄道不具備作為郡治的條件。元朔二年(前127)衛(wèi)青奪取“河南地”,漢帝國西北邊疆突破秦昭襄王長城,推進至黃河一線。由于隴西郡轄域范圍增大,武帝于元鼎三年(前114)分隴西郡置天水郡。(46)《漢書》卷二八《地理志八》,第1611頁。當天水郡分置后,上邽成為隴西郡最東邊的縣邑,失去了作為郡治的條件,因此隴西郡治所從上邽遷徙到狄道,應該就在元鼎三年隴西郡分置天水郡之時。
兩《漢志》上郡首縣為膚施。學界一致認為秦代上郡治所也是膚施,依據(jù)是《水經(jīng)·河水注》:
(奢延水)又東徑膚施縣南。秦昭王三年置,上郡治。(47)〔北魏〕 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jīng)注疏》卷二《河水二》,第260頁。
《水經(jīng)注》提到膚施是上郡初置時的治所。但仔細思考,北魏酈道元何以清楚戰(zhàn)國時期的情況?嚴耕望在討論《漢志》“縣名首書即郡國治所”書例時,曾系統(tǒng)梳理《水經(jīng)注》所言秦漢郡國治所,發(fā)現(xiàn)皆為《漢志》郡國首縣,故其史源乃《漢志》。(48)嚴耕望:《漢書地志縣名首書者即郡國治所辨》,《嚴耕望史學論文集》,第613—614頁。嚴耕望的這一發(fā)現(xiàn)非常重要。未來在進行秦代郡治研究時,不應再憑據(jù)《水經(jīng)注》。
《秩律》沒有膚施,《秦漢卷》據(jù)此以為西漢初年無膚施縣,自然不會是郡治。(49)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17頁?!肚貪h卷》做出這一判斷稍顯武斷,因《史記·匈奴列傳》明確提到“與漢關(guān)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可知西漢初年確有膚施縣。前面提到《秩律》簡453上部殘缺六七個地名,從前后地名排列來看,應該是上郡、隴西郡屬縣,膚施應該位列其中。如果簡453有膚施,則西漢初年膚施秩級為六百石。因而從秩級來看,膚施顯然不是郡治。
再來看膚施縣地理方位。據(jù)筆者考證,膚施縣即今陜西省榆林市火連海則古城。(50)馬孟龍:《秦漢上郡膚施縣、高望縣地望考辨》,《文史》2020年第2期。該城位于秦昭襄王長城沿線,與《匈奴列傳》“(冒頓單于)與漢關(guān)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的記載相對應??梢娢鳚h初年的膚施地處邊塞,并不具備作為上郡治所的條件。
對照《秩律》上郡各縣秩級,其秩級最高者為八百石的圜陽、高奴,因此從行政級別著眼,圜陽或高奴應為上郡治所。其中的高奴,此前已引起部分學者的注意。如《秦漢卷》推測秦末膚施縣撤銷,將上郡治所遷徙到高奴。依據(jù)是楚漢之際翟王董翳都高奴。(51)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17頁。楊寬、晏昌貴則注意到秦國初置上郡時,膚施仍屬趙國,故推測上郡初治高奴,在秦昭襄王奪取膚施后,才把上郡治所遷徙到膚施。(52)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46頁;晏昌貴:《秦簡牘地理研究》,第27—33頁。今按,《秦漢卷》、楊寬、晏昌貴以為秦代上郡一度治膚施,皆以《水經(jīng)注》為前提,前面提到《水經(jīng)注》對秦代郡治的記錄并不可信,所以戰(zhàn)國秦漢之際上郡治所不存在一個遷徙的過程,而是一直治于一地,即高奴。
秦漢高奴縣在今陜西省延安市寶塔區(qū)橋兒溝鄉(xiāng)尹家溝村(53)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陜西分冊》,西安地圖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760頁。,地處秦代上郡腹地,是秦國初置上郡時,從魏國接收的十五縣之一,屬于秦國在陜北較早占據(jù)的地區(qū)。而秦國上郡兵器銘文反映高奴為上郡鑄造中心。(54)吳良寶:《尖足布幣鑄造地及其相關(guān)問題研究》,《史學集刊》2016年第2期。楚漢之際封于上郡的董翳以高奴為都,《秩律》高奴、圜陽在上郡秩級最高,綜上,高奴無疑就是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上郡的治所。文帝三年(前177),匈奴單于入駐河南地,對上郡構(gòu)成威脅。《史記·匈奴列傳》載:“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掠人民。于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fā)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擊右賢王,右賢王出塞?!?55)《史記》卷一〇〇《季布欒布列傳》,第2895頁。隨后文帝又親自前往高奴巡視,“(六月)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56)《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第425頁。。這表明文帝初年高奴仍然是上郡的中心,進一步證明西漢初年上郡治所在高奴。
至于《秩律》八百石秩級的圜陽,在今陜西省綏德縣四十里鋪的無定河北岸。(57)吳鎮(zhèn)烽:《秦晉兩省東漢畫像石題記集釋——兼論漢代圜陽、平周等縣的地理位置》,《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1期。這里在戰(zhàn)國時期本屬于魏國、趙國的交界地帶。秦國奪取魏國河西之地置上郡后,轉(zhuǎn)而成為秦國與趙國的交界。趙國曾鑄造帶有“言陽”(即圜陽)的各種貨幣(58)段滋新、郝麗萍主編:《趙國錢幣》,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1998年版,第332—336頁。,可知圜陽一度被趙國控制(59)吳良寶:《尖足布幣鑄造地及其相關(guān)問題研究》,《史學集刊》2016年第2期。,因此戰(zhàn)國時期秦國上郡必不治于圜陽。
膚施地處秦昭襄王長城與秦直道交匯處,西漢時期上郡治所從高奴遷徙到膚施應該正是考慮到其特殊的戰(zhàn)略、交通地位。(60)馬孟龍:《秦漢上郡膚施縣、高望縣地望考辨》,《文史》2020年第2期。而與狄道一樣,只有漢朝西北邊疆突破秦昭襄王長城,膚施才具備成為郡治的條件。元朔二年,衛(wèi)青奪取“河南地”,武帝為強化對新占領(lǐng)區(qū)域的控制,對當?shù)氐目ぜ壵^(qū)設(shè)置進行一系列調(diào)整。從西漢末年上郡轄域來看,元朔二年以后上郡接納了大量秦昭襄王長城以外的土地。由于上郡轄域范圍擴大,原治所高奴偏于內(nèi)地,不利于上郡對新占領(lǐng)地區(qū)的控制,這時地處秦直道、秦昭襄王長城交匯處的膚施,其優(yōu)勢地位迅速凸顯。上郡治所從高奴遷徙到膚施,應該就發(fā)生在元朔三年(前126)前后。
北地郡在《漢志》中首縣為馬嶺,在《續(xù)漢志》中首縣為富平。至于秦代北地郡治所,民國以來學者多以為是義渠縣,惜依據(jù)不明。唯有林劍鳴列出《史記·匈奴列傳》《元和郡縣圖志·寧州》兩條史料來源(61)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2頁。,但是仔細閱讀兩篇史料,并不能找到將義渠視為郡治的確切證據(jù)。筆者懷疑各家將義渠定為郡治,可能因為《匈奴列傳》提到北地郡乃秦昭襄王伐滅義渠戎后設(shè)置。倘真如此,則推測的成分過大,所得結(jié)論并不堅實。
《秩律》六百石秩級地名有義渠道,其行政級別不高。義渠道在今甘肅省寧縣米橋鄉(xiāng)蒙家村(62)張多勇:《義渠古國與義渠古都考察研究》,《歷史地理》第3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地處北地郡南緣,無論從行政級別,還是從地理方位來看,義渠道都不會是秦至西漢初年的北地郡治所。張其昀、王蘧常將秦代北地郡治所定于富平,則更不可信。富平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吳忠市扁擔溝鎮(zhèn)扁擔溝村西(63)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分冊》,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89頁。,遠在秦昭襄王長城以外,秦國初置北地郡時并不在郡域范圍內(nèi)。西漢初年,漢廷與匈奴仍以秦昭襄王長城為界,富平不在漢廷轄域范圍內(nèi)?!吨嚷伞窡o“富平”,可為輔證。
《秩律》北地郡屬縣達到八百石秩級的有“彭陽”,另外簡448之“沂陽”也值得注意。這個“沂陽”,晏昌貴指出即《漢書·夏侯嬰傳》“賜嬰食邑沂陽”之“沂陽”,并據(jù)《讀史方輿紀要》定位于今山西省介休市,推測西漢初年屬上黨郡。(64)晏昌貴:《張家山漢簡釋地六則》,《江漢考古》2005年第2期。然而但昌武注意到,夏侯嬰賜食邑沂陽在漢王二年(前205),其時今山西省介休市一帶屬西魏國,劉邦不可能取西魏國之地作為夏侯嬰食邑。而同年劉邦所賜功臣食邑皆在故秦內(nèi)史,因而指出《秩律》《漢書》之“沂陽”,不在河東,而在故秦內(nèi)史境內(nèi)。(65)但昌武:《秦漢出土文獻所見“沂陽”新考——兼議秦文字“沂”“泥”字形差異》,未刊稿。此說很值得重視,但把沂陽定位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南的浐河沿岸仍顯證據(jù)不足。不過,正如王偉、但昌武所言,秦漢文字“泥”“沂”字形相近,常訛混。王偉結(jié)合出土秦代文物、簡牘多見“泥陽”,而《秩律》不見“泥陽”的現(xiàn)象,推測《秩律》《漢書·夏侯嬰傳》的“沂陽”皆為“泥陽”的誤寫。(66)王偉:《〈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札記(二則)》,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編:《簡帛》第1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7—41頁。今按,《秩律》確實存在地名抄寫錯誤的情況,如簡451把“漆”寫作“沫”,把“栒邑”寫作“楬邑”;簡454把“陭氏”寫作“阿氏”;簡459把“館陶”寫作“館陰”。因而《秩律》抄手把“泥陽”寫作“沂陽”并非沒有可能。
但昌武已經(jīng)指出,漢王二年劉邦所賜功臣食邑皆在故秦內(nèi)史,而《漢志》泥陽縣屬北地郡,似乎與但昌武總結(jié)的規(guī)律不符。然而從岳麓秦簡的一條記載來看,秦代泥陽縣確實曾歸屬內(nèi)史管轄。
虜學炊(吹)?楒#(栒)邑、壞(懷)德、杜陽、陰密、沂陽及在左樂、樂府者,及左樂、樂府謳隸臣妾,免為學子、炊(吹)人,已免而亡,得及自出,盈三月以為隸臣妾,不盈三月,笞五十,籍亡日,后復亡,軵盈三月,亦復以為隸臣妾,皆復炊(吹)謳于(?)官。(簡084/2149+085/2016+086/2008)(67)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66—67頁。
王偉、周波已指出,這里的“沂陽”乃“泥陽”誤釋。(68)王偉:《〈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札記(二則)》,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編:《簡帛》第14輯,第38頁;周波:《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與秦簡律令對讀札記》,王捷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6輯,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02—216頁。鄒水杰曾對這條律文進行分析:
如果是郡及關(guān)外人來入中縣道,就屬于闌亡、將陽,處罰會更重些。而中縣道之黔首逃亡,由于不需要闌關(guān),就屬于一般的逃亡。簡文中此五縣與設(shè)于咸陽的左樂、樂府并列,對各縣道、機構(gòu)逃亡的學子、吹人同等處罰,最大的可能就是五縣均屬“中縣道”。(69)鄒水杰:《秦簡“中縣道”小考》,《第六屆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集》,2017年,第352頁。
鄒氏所論有一定道理。結(jié)合岳麓秦簡和《漢書·夏侯嬰傳》,秦代至漢高帝時期泥陽應該在內(nèi)史境內(nèi),屬于“中縣道”范疇。
那么在《秩律》所反映的呂后初年,泥陽是否歸屬內(nèi)史管轄?晏昌貴注意到,《秩律》八百石地名排列存在規(guī)律。以簡448西安陽、下邽之間分界,可以分為前后兩組。(70)晏昌貴:《〈二年律令·秩律〉與漢初政區(qū)地理》,《簡帛數(shù)術(shù)與歷史地理論集》,第338—339頁。兩組地名都存在首先排列內(nèi)史屬縣,再排列郡屬縣的規(guī)律。第二組首先排列內(nèi)史屬縣“下邽、斄、鄭、云陽、重泉、華陰、慎、衙、藍田”,隨后排列的都是郡屬縣,“沂(泥)陽”正在郡屬縣之中,這說明呂后初年“泥陽”不屬于內(nèi)史,而應當屬于北地郡。
《秦漢卷》稱:“《秩律》中,彭陽為北地郡郡下唯一之八百石縣,疑之或為秦及漢初之北地郡治所?!?71)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17頁?,F(xiàn)在知道《秩律》八百石之“沂陽”為“泥陽”,且同屬北地郡,則需要考慮泥陽縣為北地郡治所的可能。綜合對比彭陽、泥陽的地理方位。彭陽位于今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qū)野林鄉(xiāng)古城(72)張多勇:《歷史時期彭陽縣城址的變遷》,《歷史地理》第27輯,上海人民版社2013年版,第346—366頁。,地處蒲河、茹河交匯處,扼控茹河谷地之“蕭關(guān)道”,戰(zhàn)略、交通地位十分重要,同時也位于北地郡的核心地區(qū)。其所處的董志塬,是北地郡境內(nèi)農(nóng)業(yè)發(fā)展條件最好的地區(qū)。而泥陽位于今甘肅省寧縣新寧鎮(zhèn)廟咀村(73)張亞萍、張多勇:《關(guān)于豳地和公劉邑的考察》,張多勇主編:《豳風論叢》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183頁。,地處北地郡南緣,秦代至西漢初年一度歸屬內(nèi)史管轄。就地理方位和建置沿革而言,彭陽縣應為秦代至西漢初年的北地郡治所。
湖南省龍山縣里耶古城曾出土一枚封檢,上書“彭陽·內(nèi)史”(8-105),晏昌貴認為此類封檢前面的縣名往往是后面郡級政區(qū)的屬縣,由此推斷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彭陽屬內(nèi)史,《秩律》簡447之“彭陽”也應該劃歸內(nèi)史,而非北地郡。(74)晏昌貴:《秦簡牘地理研究》,第123頁。今按,封檢前書地名為文書接收單位,后書地名為文書發(fā)出單位。目前所見封檢前書縣名多為后書郡級政區(qū)的屬縣,反映的是縣與上屬機構(gòu)文書頻繁往來,但不能據(jù)此排除郡府給其他郡屬縣傳遞文書的可能。特別是秦代內(nèi)史地位特殊,除了管轄京畿行政,還兼理全國財政(75)[日] 工藤元男:《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49頁。,內(nèi)史發(fā)信給北地郡之彭陽并非沒有可能。例如里耶秦簡還見到“蜀中內(nèi)史”(8-1387),蜀顯然不屬內(nèi)史管轄。而“卅三年遷陵內(nèi)史升”(8-1845),“遷陵敝當糞不當輸內(nèi)史者”(9-200)等記載表明洞庭郡遷陵縣相關(guān)財政匯報直接呈送內(nèi)史。(76)晏昌貴后來注意到這些例子,稱“有關(guān)詳情還有待進一步探討”。見晏昌貴:《里耶秦簡牘所見郡縣訂補》,《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1期。所以僅憑里耶秦簡8-105把彭陽劃歸內(nèi)史略顯武斷。彭陽地處北地郡核心地區(qū),如果彭陽屬內(nèi)史,那么北地郡則難以立郡。另外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有北地守奏讞彭陽縣的案例。綜上所述,彭陽不可能在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隸屬內(nèi)史管轄。
本文論證了漢代存在“郡治之縣為同郡屬縣秩級最高”的行政規(guī)律,并利用該規(guī)律結(jié)合張家山漢簡《秩律》討論了西漢初年隴西郡、上郡、北地郡的治所所在。通過結(jié)合相關(guān)傳世文獻、出土文獻以及地理區(qū)位,筆者指出《秩律》所見隴西郡、上郡、北地郡秩級最高的上邽、高奴、彭陽就是西漢初年各郡的治所,由此揭示了《秩律》在西漢郡級政區(qū)治所研究上的重要價值。
《秩律》雖然有助于確定西漢初年隴西郡、上郡、北地郡的治所,但仍留下一些未解之謎。例如西漢初年漢中郡治所,以往存在南鄭、西成兩種意見。《秩律》兩縣同為八百石秩級,皆為漢中郡級別最高的縣邑。因此僅從秩級著眼,《秩律》還不能解決這一懸案。不過筆者注意到,《秩律》八百石秩級簡449的地名排列似乎也有規(guī)律:
長子、江州、上邽、陽翟、西成、江陵、高奴、平陽、降(絳)、酂、贊、城父、公車司馬、大(太)倉治粟、大(太)倉中廄、未央廄、外樂、池
該簡排列的地名可以分成兩組,第一組為“長子、江州、上邽、陽翟、西成、江陵、高奴”,第二組為“絳、酂、贊、城父”。其中第二組地名均為“侯國”,因呂后元年廢免而收歸漢廷管轄,故排列在八百石秩級縣名的最后。(77)馬孟龍:《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第一組的七個地名分屬七郡,他們排列在一起的原因不明。而若從郡治的視角來看,七個地名除“西成”外,都明確是郡治。因此這些地名被排列在一起應該都是郡治的緣故。由此看來,西成在呂后時期為漢中郡治所。至于西成是秦代漢中郡初置時的治所,還是在呂后以前的某個時間從南鄭遷徙而來,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是《秩律》至少表明,呂后時期漢中郡的治所已在西成,這對于深入認識秦漢漢中郡治所變遷亦有幫助。
至于河東、河內(nèi)二郡,在《漢志》《續(xù)漢志》中首縣分別為安邑、懷,以往認為兩縣自秦代置郡以來即是治所,然而兩縣卻不見于《秩律》,可能西漢初年一度撤銷?!肚貪h卷》結(jié)合《秩律》以及楚漢之際西魏國都平陽,認為平陽為秦代至西漢初年河東郡治所。(78)周振鶴主編,周振鶴、李曉杰、張莉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17頁。劉邦分封曹參為平陽侯,《秩律》雖然載錄平陽,但排列在八百石秩級最后,乃呂后元年因平陽侯國廢除而收歸漢廷(79)馬孟龍:《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故西漢初年平陽絕非河東郡治所。綜合考察《秩律》河東郡八百石縣邑,“絳”于西漢初年分封周勃為侯國,不具備作為郡治的條件。余下的蒲反、臨汾、楊三縣,蒲反、楊縣偏處河東郡一隅,而臨汾正處在河東郡中心,將其定為治所更為合理。
20世紀70年代,江西省遂川縣出土過一把“廿二年臨汾守曋戈”(80)江西省博物館、遂川縣文化館:《記江西遂川出土的幾件秦代銅兵器》,《考古》1978年第1期。。部分學者已指出,“臨汾守”應為臨汾郡守,臨汾郡即傳世文獻之“河東郡”。(81)李學勤:《秦國文物的新認識》,《文物》1980年第9期。至于河東郡為何稱作“臨汾郡”,銅戈發(fā)布者和楊寬認為秦王政二十二年(前225)之時,河東郡治所為臨汾縣,故以治所代稱郡名。(82)江西省博物館、遂川縣文化館:《記江西遂川出土幾件秦代通兵器》;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00頁。若此說成立,則為秦漢之際河東郡治于臨汾縣提供了一條有力佐證。(83)陜西省寶雞市曾出土“廿六年臨相守戈”,郭永秉、廣瀨薰雄認為臨湘守即長沙郡守,因長沙郡治臨湘縣,故有“臨相守”之稱。參見郭永秉:《紹興博物館藏西施山遺址出土二年屬邦蓐戈研究》,《古文字與古文獻論集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222頁。
至于秦至漢初河內(nèi)郡治所,林劍鳴、《秦漢卷》結(jié)合楚漢之際殷國都朝歌,推測朝歌為治所?!肚貪h卷》還結(jié)合《水經(jīng)注》提出野王為治所的可能。然而《秩律》朝歌、野王均為六百石秩級,現(xiàn)在看來西漢初年郡治秩級不會低于八百石,故兩縣非郡治?!吨嚷伞泛觾?nèi)郡屬縣八百石秩級有溫、修武、軹三縣,其中溫、軹偏處河內(nèi)郡西部,而修武則地處河內(nèi)郡中心?!妒酚洝で乇炯o》載河內(nèi)郡置郡始末“(昭襄王三十三年)魏入南陽以和。三十四年,秦與魏、韓南陽地為一郡”(84)《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13頁。按:今本《史記》作“秦與魏、韓上庸地為一郡”,引文據(jù)晏昌貴意見校改。參見晏昌貴:《秦簡牘地理研究》,第47頁。。徐廣注《秦本紀》“南陽”曰:“河內(nèi)修武,古曰南陽,秦始皇更名河內(nèi),屬魏地?!币勒招鞆V意見,魏地南陽即修武縣周圍區(qū)域,秦國以此為基礎(chǔ)置郡,更名為河內(nèi)。如此則秦代河內(nèi)郡之置與修武縣關(guān)系緊密?!顿Y治通鑒》載此事為“魏王不聽,卒以南陽為和,實修武”(85)《資治通鑒》卷四《周紀四》“赧王四十二年”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49頁。。漢王二年,漢滅殷國,復置河內(nèi)郡?!稘h書·高帝紀》曰:“下河內(nèi),虜殷王卬,置河內(nèi)郡。至修武,陳平亡楚來降。”(86)《漢書》卷一《高帝紀》,第34頁。楚漢相爭,劉邦常在修武集結(jié)重兵。因此綜合各方面因素來看,西漢初年河內(nèi)郡治所應在修武。
筆者結(jié)合《秩律》和地理區(qū)位,對漢中、河東、河內(nèi)三郡治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由于《秩律》漢中、河東、河內(nèi)八百石屬縣較多,不如隴西、上郡、北地那么清楚,因此這些結(jié)論尚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不能說是定論。然而《秩律》的發(fā)現(xiàn),畢竟縮小了限定漢中、河東、河內(nèi)三郡治所的范圍。日后對西漢初年三郡治所的討論,應充分重視《秩律》透露出的種種信息。因而稱《秩律》對西漢初年郡治研究的推動是全方位的,并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