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藍
我希望我爸老去得慢一點兒,我有耐心一些,讓她能一直當(dāng)童話里那般幸福的公主。
十女士其實不姓十,但她并不愛拋頭露面,哪怕只是出現(xiàn)在文章中。她曾十分嚴肅地警告過我:“你可千萬別寫我??!”話音剛落,又一扭脖子,支支吾吾地微紅著臉說,“寫也可以,不讓認識的人看出來就行。”于是,我干脆換了昵稱,來自堂哥給她起的外號——十萬個為什么。十女士對這個名字特別不滿,但她好氣又好笑的模樣真的很可愛。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那段日子,小小的我?guī)еド虾M侗继酶绻涫啦?,從小城市來到霓虹閃爍的魔都,十女士連出租車都不會乘,紅綠燈的檔口,堂哥提前付了車錢,十女士就把我推下了車,她正準備下車時,車子卻重新啟動了,留我一個人在風(fēng)中凌亂。
于是從那時起,十女士就養(yǎng)成了愛問的好習(xí)慣,“去哪里?走多遠?這個隊要怎么排?吃的要去哪里買?”由于陌生的地方全是拗口的路名,問了也記不住,十女士身為小學(xué)老師,覺得不恥下問是美德,一個問題能生生問十遍。堂哥是學(xué)表演的,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豐富多彩,如果當(dāng)時我要是有先見拍成段子,說不定他早紅了。
煩歸煩,十女士還是被我們寵成了公主,畢竟她的口才十分了得。對她稍有得罪,輕則她能一口氣在你耳朵旁念叨五個小時不停,重則又哭又鬧,如果看過脫口秀大會里龐博吐槽熊孩子的段子,一定會有種熟悉感,畢竟熊孩子和公主之間僅有一步之隔,就是公主自帶光芒。
十女士是刷存在感的一把好手,無奈我至今都沒學(xué)會她的精髓,從小到大能記住我的老師寥寥無幾,還都是拜她所賜。我和好友回母校,班主任第一句話問我:“你媽還那么嚴厲嗎?”曾一度給我開小灶的數(shù)學(xué)老師把大腿拍得“啪啪”響:“我記得你,你叫……哎呀,你媽媽叫某某某,在某某小學(xué)教數(shù)學(xué)?!敝钡阶詈笏矝]想起我的名字,關(guān)于我媽的信息,倒是全對。
我藝考班的老師一語中的,他說:“你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初次見面時,我每問一個問題,你媽就開始搶答,那天結(jié)束,我連你的聲音都沒記住?!蔽覜]存在感的原因一下就找到了。
十女士是真的難帶,她愛講話,偏偏經(jīng)常講不到點上,比如她在火車上想找個當(dāng)?shù)厝藛桙c兒游玩攻略,還沒等對方開口,她就先分享起了自己對此地的想象,弄得對方聽也不是,插嘴也不是。
但十女士作為我們家的公主,她問不到攻略也沒關(guān)系,反正有我和我爸帶著她,哪怕十女士不止話癆,要求也五花八門。
我家離南京特別近,火車20塊錢直達。這么短的路,十女士也要求檸檬水、蘋果、香蕉、茶葉蛋一應(yīng)俱全,反正都是我爸背。記憶中,每次我們一家三口出門,我爸都仿佛背了座小山,十女士自顧自地嗨著,兩袖清風(fēng)腳下生風(fēng)。
即便這樣,她也很容易累,累了就發(fā)脾氣,還說一些“走路走得都要流鼻血了”之類很好笑的話,還總愛跟我搶吃的。
我買奶茶時她說不喝,自己帶水了,我插上吸管后,她的頭就探過來了。她喜歡又不喜歡吃外面的東西,具體表現(xiàn)為,每種食物的前三口,她都會驚嘆于其之味美,到了第四口,“啪”一下眉頭秒皺:“香精味這么重,還那么貴,難吃死了!”
最后,一定是我爸開幾句玩笑壓住我的怒火,再充當(dāng)一個巨型垃圾桶,把自帶的和買來剩下的食物稀里嘩啦都吃掉,他說:“沒辦法,我自己選的人,跪著也要寵?!?p>
唯獨一件事我爸對十女士不太滿意,十女士一出門旅行,就想鉆進大商場買衣服,什么大洋百貨、百盛,路癡嚴重的十女士,這些地方摸起來門清。她看自己的也就算了,還非拉上我,大嗓門道:“大城市的衣服最好看了,快買!”我聽得頭皮發(fā)麻,看到一旁雙眼放光的營業(yè)員,有點兒替我爸腿軟,畢竟我家是我爸管錢,十女士只負責(zé)花。
我舉著那些品牌掛在門口的漂亮衣服跟十女士說:“你看這件,雙十一湊單買,便宜300塊?!笔坎还埽骸熬褪沁@里的好。”
她東摸摸西看看,露出少有的興奮表情,又有些小心翼翼,活靈活現(xiàn)一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么說倒也沒錯,別人是生活三點一線,十女士的前半輩子都只有三個點——自己家、讀大學(xué)高鐵車程10分鐘的鄰城,以及現(xiàn)在我們家,估計未來也不會變了。
偏偏我是那種思想很新潮小眾,又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十女士對此很不滿,她想起來就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這一坐就是十幾年,從我上學(xué)到大學(xué)畢業(yè),她說:“什么夢想,什么想做的事,一輩子不就是認真讀書、考一份穩(wěn)定工作,再嫁個人嗎?”
說來神奇,大部分媽媽似乎都有故事里那種,有個寫作或者歌舞表演的夢,最后卻為了家庭犧牲的橋段,但十女士是真沒有,她的一生沒有理想抱負,此刻她最大的夢想,也不過是退休,整日在家聽聽廣播。
小時候我覺得她像坐井觀天的青蛙,有點兒可憐,可后來我突然開始理解她,至少她對自己的現(xiàn)狀滿意,人生是沒有對錯的,俗話說:知足常樂?。?h3>[3]
其實十女士的過于“平淡”是有原因的,她視力特別不好,反應(yīng)也慢,連旅行途中找垃圾桶都能鬧笑話。
只是大家指著近在眼前的垃圾桶,她東摸西看就是找不到還好,有次一個戴著小熊帽子的小孩蹲在那兒,她差點誤把紙團丟到人家帽子上,我們哈哈大笑,她不開心了:“你們以為我想這樣嗎?看不清東西多痛苦!”
我們趕緊收斂了笑,耐著心幫她,一個表情都不敢多有,生活里也如此。有獨立女性,就有十女士這樣的“依賴女性”,時代在發(fā)展,對人們的要求持續(xù)提升,十女士卻還是連旅行時乘地鐵這樣的小事都百分百會出差錯,不是刷錯了門,就是莫名其妙跟在我們身后進了站。
她身上還有一絲清高勁兒,她不會的,就推脫說是自己的視力不好。我反駁她:“我認識的一位媽媽,她連下樓梯都看不清要人扶,還日更大幾千字完成了豆瓣的拉力賽?!笔孔煲黄玻骸胺凑心惆帜?!”
這下真相大白了,我看著我爸忙前忙后,幫她做課件、上網(wǎng)課、甚至是考試,我對十女士原本的一絲嫌棄只剩下羨慕,原來十女士的公主病全是因為有人能包容她的任性和脾氣,將她不會做的事一一包攬,實在分擔(dān)不了的,她做完回來還有出氣筒接住她的小情緒。
但似乎也不全是,隨著日月流逝,我爸滾圓的大肚子也撐不起勁兒了,他引以為傲的烏黑頭發(fā)的尖尖開始泛白,十女士也收斂了些許脾氣,最近她還捧起了試卷和書,教育局要求未滿50歲的老師都要參加市賽——做六年級的數(shù)學(xué)題,還有一絲“青春”的十女士終究是逃不過。
一同被拉進漩渦的還有我,有些題目繞一繞,十女士就蒙了,我告訴她答案,怎么都說不通,還被她罵了一頓,最后她擺瓜子才得出了跟我一樣的正確答案。
十女士怎么會連這么簡單的題都搞不懂呢?我費解,那一刻突然想起了一些零碎事兒,我以前膽小,學(xué)不會的題都是十女士打電話問老師的,她甚至還學(xué)會了高中的數(shù)學(xué);其實從來不敢一個人去哪里的十女士也獨自乘過一次高鐵,在我校考的時候,她為了幫我報名,忐忑了一夜靠著問工作人員上了車去鄰城;好像十女士只愛搶我的零食,每次買衣服也都會先把我推到營業(yè)員面前;還有啊,排隊買東西的事情我一直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貋G給十女士做,雖然她不會做飯,煮的麥片卻很好喝,這些沒有技術(shù)含量但要有愛和耐心的事,她一直做得很好。
十女士的旅程就像她的人生,但我還是希望能治好十女士的公主病,我希望我爸老去得慢一點兒,我有耐心一些,讓她能一直當(dāng)童話里那般幸福的公主。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