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男,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五部作品。
我們必須翻過一座矮山,才能到達碣石灣,那兒盛產鵪鶉蛋大小的青橄欖。在此之前,車子已經在大片的鹽埕和塭塘之間穿行多時了,路途陌生,我得時刻擔心會把車開進風險未知的溝渠里,到處還都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芒花草。
大姨子坐在后座,像是自言自語,她說以前和阿喜來過一次,開摩托車,可以直接繞著山路過去?!鞍⑾材敲锤叽?,車技很好的?!贝笠套右宦飞峡偛煌洫勊恼煞?,“高大”和“強壯”是她頻繁使用的詞匯。我負責傾聽就行了,這時候,確實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挺木訥的,尤其是要安慰一個幾近絕望的人。
車停在山腳下,幸好有一戶養(yǎng)雞的人家,似乎曾經還經營過農家樂,地方這么僻荒,估計一年也沒幾個食客。我把車停在他家寬敞的院子里,并說下山后要來買兩只雞回去。雞場的主人笑呵呵的,說碣石灣的青橄欖熟透后皮頭會泛起一層紅褐色,煲雞湯最好了。敢情他們之間還是配套的產業(yè)——不過這次我們不是來買橄欖的,而是要到對面山腰上尋找一個叫月眉庵的小庵堂,聽說那兒住著一位雙目失明的老僮身。老僮身除了會上乩招陰,還懂天機秘方,幾味草藥就能祛除凡人身上的頑疾,甚至惡物。惡物是我們這兒人的說法,直接點說,就是絕癥。
大姨子打電話給我時,我還沒睡醒,昨夜喝了不少酒,吃牛肉火鍋——一文友出了一本書,請我寫序,書折騰了兩年終于印出來了,便請我吃了一頓。我本來胃就不好,反流性胃食管炎,時不時犯病,酒一喝,早上起來又感覺燒心,嗓子眼堵得厲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大姨子的電話讓我有些緊張,兩個月前,我的同門阿喜查出絕癥,具體是身體哪個器官出了問題,外人其實也不太清楚,大姨子一家諱莫如深,一人患癌,全家羞恥,聽說在村子里都抬不起頭了。作為同門親戚,我能幫的也不多,除了給點錢,就是定期在縣城的醫(yī)藥公司買些人血白蛋白捎回去,聽在人民醫(yī)院上班的同學說,打點那玩意兒能減輕絕癥患者的痛苦。
電話里,大姨子情緒激動,似乎又找到了醫(yī)治丈夫的辦法——近兩個月來,她瘋了一樣尋找各種民間偏方,其中包括重修祖墳,為新建的門樓更改分金,給阿喜灌各種莫名其妙的湯藥。有一回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法子,竟用她平時鹵肉腌菜的粗鹽搓得阿喜滿身血紅,叫苦不堪……我們擔心病人就算不死,也會被大姨子折騰掉半條人命。說實話,我都有點怕聽到她的電話,在某個法子執(zhí)行之前,她還老喜歡征求我的意見,有一次問我小麥草熬湯效果如何,不知哪兒有的賣。我不知道她從哪兒聽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秘方,好幾次,我都想勸她:算啦,別費勁啰,某腫瘤醫(yī)院的專家都放棄了,一把粗鹽、一小撮小麥草就能起死回生?就算月眉庵里的老僮身真的醫(yī)治過不少疑難雜癥,那她也不能神到能治好絕癥啊——不過我還是忍住了,這時候潑人家冷水挺不合適,也不忍心。我說好吧,我這就開車回去。我能做的也就是跑跑腿了。
山道還算平坦,摩托車開過去,完全沒問題。我能想象阿喜開摩托車帶大姨子過山時的神情,他一直是很自信的人,自信到都有點自負了。怎么說呢,我對他的印象其實并不算太好,微信都加了五六年,卻從沒有私聊過,每年見面的次數也不多,這幾年,他甚至連過年初二都沒往岳母家來聚餐了,說他是老女婿了,孝敬長輩的事情就留給我們這些年輕人去表現吧。這話聽著就讓人不爽。反正我是這么覺得的,同門之間,能說就多說幾句,不能說,那也無所謂。
“舊年的事了,那陣時他人還好好的,干完活回來是喊過腰疼,腰骨酸軟算什么病嘛?!贝笠套舆呑哌呎f,她至少瘦了一圈,沒走幾步就氣喘了,“那次我們下山后,雞場老板也叫他帶只雞返去煲湯,阿喜就說啊,橄欖煲雞,哪是能贏過煲烏龜???”
“烏龜是他釣魚釣的?”我知道阿喜平時喜歡釣魚。
“就是啊,說起這事我就心肝痛,沒工做時他就愛去水庫釣魚,唔知怎呢,就釣了只烏龜返來,有五六斤重哪,準備用青橄欖煲湯,還打電話叫了工友來厝內打邊爐。我內心是不舒服啊,平時拜神拜佛,知道烏龜不能隨意吃——沒辦法,死鬼拖著,晚上一吃,第二日就出事了,胃痛得開不了工?!?/p>
“也不能這么說,他工友吃了不也沒事嘛。”我說。
“人各有命啊?!贝笠套拥难劾锓褐鴾I,“是我命水孬,講句見笑的話,我現在嘛,是咬著鐵釘在做人哪?!?/p>
我就不知道安慰什么話好了,只好埋著頭繼續(xù)趕路,希望能在越過山頭后,一眼就望見月眉庵。山是不大,不過庵堂也小,它要是掩藏在茂盛的樹木里,一時也不好找。
過了山,海灣就在眼前了,站在山頭往下看,碣石林場的橄欖樹呈環(huán)抱形狀,郁郁蔥蔥。遠處則是人工種植的桉樹林,齊整劃一,像是剛修剪過的鬢角;更遠處是“凹”字形的海灣沖刷出來的潔白沙灘,像大地天然的項鏈,海面上堆積著云層,陽光穿過稀薄處,把淺海的漁船映照得像是畫冊里的景象。
這地方我第一次來,沒想到,在碣石灣的山上能看到這么美的風景。
我摸出手機,偷偷拍了幾張照,發(fā)到一個小微信群里。這些年,我在縣城結交了好幾個閑人,他們要么寫詩,要么畫畫,支撐他們寫詩畫畫的則是各自都有一個閑職,其中有人還在地震局任職,我們搞不清楚他每天上班做什么,或者說,能做什么——我們這兒臺風每年都有好幾次,地震還從沒聽說過。不過一到節(jié)假日,要做什么就很明確了,我們事先約好,輪流開車,去法留山看云,去淺澳看落日,去陸河看梅花……還特意帶上精巧的茶具,在山頂水邊,品茶論道,指點江山。周邊的好地方幾乎都去遍了,眼下正苦于沒有好去處。顯然,我又發(fā)現了一個好地方,我想他們肯定也會喜歡。
三年前吧,我回縣城買房,開始了頻繁的雙城生活。我在深圳有一份幾乎不用坐班的工作,加上出過幾本書,有些虛名,朋友們對我還挺稀罕。不過,自從回了縣城,多數時候耽于玩樂,我就再也寫不出像樣的作品了,那種因才華的有限而生出的惱怒情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我可憐的自信和虛榮,最終卻只能靠幫小城的文友寫寫序言、評論什么的來獲取。好多事情本來就不是我應該干的——就像此刻,我還得陪著大姨子,在這荒僻的山頭尋找一座小庵堂。
“你知道路怎么走嗎?”我問大姨子。
大姨子搖頭,她臉色煞白,此刻她心里想的肯定和我不一樣,美景對她而言,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雖然一年前,她隨丈夫來時,可能也發(fā)出過由衷的贊嘆。
我們沿著山道下山,下山的道路是要崎嶇一些,還好,除了偶爾橫塞而過的藤蔓,路途沒有被更龐大的物體滯斷,沿途的野生蘭花開得正艷。我估摸庵堂應該就在山腰的位置,而且憑借淺薄的風水經驗,推測庵門還得坐北朝南,面向海灣,否則還真浪費了這一帶的好風光。我的猜想大致沒錯,因為這向海的一面,目之所及,盡是老舊的墳墓,大白天看起來,倒不至于駭人——墳墓跟人一樣,越老越祥和。
大姨子突然在其中一座墳頭坐了下來?!靶粫喊??!彼f,“我睇見了,在那兒呢?!彼殖瘱|南方向指去,很緊張的樣子,能看出來不全是出于勞累,而是即將面對老僮身,丈夫的病情好像還是未知的狀態(tài),就像幾個月前他們在某地的大醫(yī)院,經過一系列儀器的檢查,正等著醫(yī)生的診斷結果。
在一棵繁茂的榕樹邊上,果真隱約能見庵堂暗綠色的琉璃瓦。
“哦,唔對,我行不動啊。”大姨子渾身都在顫抖,“早啊時就該來了,聽人家唝,好多醫(yī)生沒辦法的病,都讓她給醫(yī)好了?!贝丝趟眢w的異常反應,像是在驗證傳言非虛,類似某種匪夷所思的感應。
大姨子弄得我也開始緊張起來,并一路把她攙扶到了月眉庵,她像條鲇魚一樣癱倒在地,趴在庵前,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我想扶起她,她突然像變了個人,把我伸過去的手臂撥開,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念叨著什么,匍匐著爬進了庵堂——門檻是刷過紅漆的木條,有些高,硬生生爬過去后,肯定會在身體上留下充血的劃痕,況且過了門檻還有一處天井,上下都是石條臺階。說實話,我有些蒙掉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干什么。隔了一會兒,有個齋姑走出來,問我是一起的嗎?我忙說是,這才開始反應過來,跟了進去。
從外觀上看,月眉庵確實不大,邊上的大榕樹幾乎就把它給遮住了,不過進到里面,感覺又寬敞了不少,除了供奉老爺的庵堂,兩邊還有廂房和食堂,有兩三個齋姑,年齡不一,裝飾倒還一致,都束發(fā)、長衫,慈眉善目。庵堂的一角,一張老舊的藤椅上,坐著一個老人,她應該就是傳說中那個雙目失明的老僮身了。屋里光線很暗,香燭的煙霧又弄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如果不是天窗上的玻璃有一束微光照下來,我大概會把她誤以為是不會動彈的老爺像。大姨子卻像是之前就來過,已經拜跪在老僮身跟前,又是磕頭又是哭喊的,求老僮身救她丈夫一命。
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雖然之前也多次聽說過僮身,作為神鬼與凡人交流的肉體媒介,僮身在我們這兒一直是神秘的存在。我父親去世后,家人就去找過僮身,招我父親回來說話,據說特別靈異,“父親”開口第一句就是,老五怎么沒來?我說你們是不是一坐下來就開始自報身份了,我的家人說沒有,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那是僮身上乩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反正我也不在現場,可信度一直是打了折扣。
一個年紀大點的齋姑為我端來一杯涼茶,并示意我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下。我小聲問,老人家是不是看不見?齋姑點點頭,并把食指豎在嘴上。她鄭重其事的樣子,讓我有些尷尬,為了緩解氣氛,我迅速又加上一句:“這塊風景還真雅?!闭f完又意識到不對,還是把老僮身看不見東西這事給冒犯了。幸好齋姑沒聽出來,她忙別的去了。
這時,老僮身開始詢問大姨子所求何事,她的聲音很細,時不時被齋姑搬動物件或添油打掃的聲響打斷。大姨子只顧著哭,我擔心她再哭下去,可能會暈厥——她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在抽搐,不知道的還以為上乩的是她呢。
老僮身開始哼哼,搖頭,嘴里不知嚼著什么,像是一顆青橄欖,她的指頭規(guī)律地敲響手邊的桌面……也就是說,老爺已經住進她的身體里了。
“病人來了嗎?”老僮身突然大聲問道,變了腔調,也變了個人似的。
幾個忙著的齋姑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計,紛紛把目光看向一邊拘謹的我。我連忙站起來,屁股下的凳子險些被推倒,我說:“病人沒來?!?/p>
“那來的是誰?”老僮身又問。
我說:“我們是同門?!?/p>
老僮身“哦”了一聲,垂下頭,進入冥想。
我重新坐回凳子,齋姑給的茶很苦,不是鐵觀音,也不是大紅袍,應該是那種自制的土茶,還加了苦丁。我的胃還在隱隱作痛,嗓子眼堵得快喘不過氣了。我有點待不下去了,想出去吸口新鮮空氣,再繼續(xù)待下去,我也會錯以為得病的人是我。
我急忙起身,像出逃一樣溜過身后的拱形門,那兒是條露天的走道,邊上的廂房應該就是齋姑們休息和用餐的地方。走道里彌漫著一股炸紫菜的味道,很熟悉,對我而言炸紫菜就是庵堂的味道——小時候曾隨母親到庵堂打下手,當然那是比月眉庵要敞亮得多的地方,那時一有什么重大節(jié)日,周邊村里閑下來的嫲人都會去庵堂幫忙,添柴煮飯,抹洗燈盞,折疊銀錠,然后一起用膳,吃齋食。最吸引我的就是齋姑親手煎炸的那一小碟紫菜,蘸豆汁(豉油)吃,至今仍覺得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下粥小菜。
我繼續(xù)順著狹窄的走道走出去,邊上種滿了九層塔,墻角有一口陽井,井壁長有青苔和蕨類植物,不過很淺,伸手就能舀起水來。天有些冷,我還是蹲下舀了一瓢井水,洗了把臉,水很清涼,是山泉水的味道。走道盡頭,一扇木門虛掩著,輕輕推開,人就走出來了,抬眼一看,發(fā)現我來到了庵堂的后院。這兒其實是一片依著山勢開荒的菜園子,種著幾種長勢不是很好的蔬菜。也難怪,如果不是雨季,肯定缺水澆菜。站在后院,越過庵堂的屋脊,還能看見天井里裊裊升起的煙霧。我索性再爬高一些,爬上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縫里長滿了野藤,還有一棵野生的油柑樹,果子已經掉干凈了。我坐在石頭上,長長舒了口氣,即便嗓子難受,還是拿出煙抽了起來。
我又拍了幾張照,發(fā)到群里,群里已經堆了好幾條未讀的信息,都是語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連文字都懶得打了,直接發(fā)語音。我從最上面那條開始聽,大伙說的無非這地方真美,在哪兒呢,下次一起去玩。我新發(fā)上去的照片看起來更美,一半是山下的樹木和海灣,一半是庵堂的琉璃屋頂,構圖不錯,有種意致疏遠的宏大感,而實際上,眼前的景象比照片要遜色一些。這點我們其實都很清楚,之前到過的那么多地方,實地景象肯定都沒有朋友圈發(fā)的圖片好看,何況還有意挑最好看的圖片上傳。
時間還早,要是再晚一點,太陽快落下去那會兒,海灣染上晚霞的顏色,拍出來的照片肯定更好看。但我等不到那時候,以大姨子的急性子,她抓好藥,還得趕回去,先煎一服給阿喜服下,似乎老僮身真的能抓出神藥來,當天就能見效果。來月眉庵之前,大姨子給我看過阿喜的照片,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卻還是一副爽朗的笑容,坐在他家新建的樓房里,泡工夫茶喝。他其實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家人騙他說是腎炎,恰好他全身時不時水腫,癥狀和腎炎差不多,他很輕易就信了。既然只是炎癥,那么就死不了人,所以他一直抱有希望,當然這希望的背后是否有刻意演繹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我第一次去他新家看他時,剛好是十一國慶節(jié),電視上正在直播莊嚴的閱兵儀式。阿喜以前當過兵,還一直保持晚上看《新聞聯播》的習慣,心里裝的都是國家大事:中美貿易戰(zhàn)、巴以沖突、臺海問題……他很慶幸自己是個中國人,生活在中國,全世界都生靈涂炭,只有咱們中國國泰民安,夜不閉戶——他說起這些時語氣堅定,容不得別人反駁,像是在回應我在朋友圈里轉發(fā)的文章,他不便在我的朋友圈下評論,也從未點過贊。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我們之間是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那次我卻安靜地陪他看完閱兵直播,聽他點評各種方隊和新型武器,他真的了如指掌,也可能是瞎說,反正我也不懂。直播結束后,大概是看我表現不錯,沒有質疑他的意思,便很熱情地要留我一起吃飯,請我喝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他趁機責怪我,說他入新厝那天我沒有回來喝喜酒,他說他真的很生氣,一個人名聲再大也不能忘了親戚呀。我點頭賠禮,說應該生氣,是我不對。他家的樓房是去年剛建好的,在省道邊上,有三層,里外都貼了瓷磚,挺排場的,喬遷之喜請親朋喝酒時,我剛好在深圳有一場講座——文學大講堂——我那天講的題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癲癇癥”,結合桑塔格《疾病的隱喻》,將癲癇癥和陀翁的寫作風格掛鉤,自認還頗有幾分新意。講完后,聽眾在底下響了很久的掌聲。經阿喜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按照桑塔格的說法,作家最喜歡把疾病隱喻化了,在肺結核還是絕癥的年代,結核病患者就被作家美化成柔弱嬌美的形象,像林黛玉,不吐個血還真不好意思說她就是林黛玉。癌癥時代的到來,絕癥逐步成了“羞恥”和“恐懼”的代名詞,沒有了任何美感可言——是的,如果阿喜得知他患的是癌癥,那他跟我說話的語氣都會不一樣。而我作為知情者,卻只能眼看一個行將死去的人興致勃勃地看閱兵,不能告知他真相,甚至還得配合大姨子事先交代好的,勸他積極治療,安心養(yǎng)病,腎炎這種病,西醫(yī)沒什么效果,得居家喝中藥。我更不能跟他講什么疾病的隱喻,是的,我可以對一幫健康的人講疾病和隱喻,對一個絕癥患者,最好還是沉默。
那餐飯阿喜吃得很開心,我跟他做了多年同門,很少見他對我那么客氣過,他甚至開始展望未來,說如果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幫岳母修老厝。岳母的老厝被臺風刮出了裂縫,我們幾個同門是一直想集資幫忙修一修的,但其實大家都各懷心思,商量好幾年了,也沒修成。那次阿喜拍了桌面,說一定得辦,錢大家均攤,他還出活。阿喜本身就是干油漆活的,刷墻那塊他包了,一分工錢也不算。他借著酒勁問我,你同不同意?我當然說同意了,然后勸他少喝點。我看見大姨子躲在門外,已經在偷偷抹眼淚了。
國慶之后,我又回去看了阿喜兩次,不過他都躲在房里睡覺,不想見人。我猜他已經開始消瘦下去了,憑他一直以來對自己形象的看重和自傲的心理,他肯定是不愿意被人看到那副狼狽的樣子的。大姨子說,他誰都不見了,工友來了也不見,他開始懷疑自己得了絕癥,可也沒有跟家人確認的意思,似乎還希望繼續(xù)被瞞著,不愿被人為地宣判“死刑”。
想到這兒,我確實挺難受的,和大姨子一樣,也希望有奇跡發(fā)生。我掐了煙,爬下山石,時間差不多了,想進去庵堂看看。剛才引我進門的齋姑正在庵前掃榕樹的落葉,我問她,好了嗎?她抬起頭,被我嚇一跳,像是從來就沒見過我。確實,我有些冒昧。我忙說不好意思,并解釋說庵堂里的嫲人是我的大姨子,我是陪她一塊兒來的。齋姑說,你怎么跑后院去了?我只能說我迷路了。齋姑又說,你進去吧,應該差不多了。我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去時,發(fā)現大姨子已經站在一邊,老僮身還坐在原位,口中念念有詞,看樣子在念經,庵堂煙霧繚繞,像是火災現場,爐上又插了一把新香,那些燃完的香支層層疊疊,堆砌成塔形,已經碼得香爐都快支撐不下了。我走過去,拍了一下大姨子的肩膀,她似乎還在發(fā)呆,頭發(fā)凌亂,身上的衣服也都沾滿了灰塵。
“還真的是那只烏龜啊,剛老僮身上乩,它還打現身喊了冤?!贝笠套芋@恐地看著我,嘴唇不停地抖動,“幸好老爺保庇,逢兇化吉,幫忙化解了。”
大姨子向我攤開右手,她手里正抓著一把香灰,像是剛從地上抓起來的塵土。我還沒看清楚,她又迅速把手掌合上了,攥緊了拳頭。
“就這些?”我問。
“還有呢。”大姨子的眼里頓時滿是希望的光。
這時,一個齋姑從廂房走出來,正是我剛才溜出去的那條走道,她手里提著一大串用紅簪繩系起來的黃色藥包。我忙過去接,齋姑朝我伸起一根手指,我以為是100塊錢,給錢時,齋姑小聲說,還要給9張,并示意我把錢都投進神案上的功德箱里。我輕聲問,怎么這么貴?齋姑噓了一聲,朝老僮身那兒看了一眼,她說,老爺會不高興的,這可是救命的藥。我還真有些緊張,怕老僮身突然改變主意,不給我們藥了。我只好移步,把錢都塞進那個殘舊的紅箱子里,紙幣落下的聲響,能聽出里頭還挺滿的。
走出庵堂時,我心里其實很清楚,肯定上當受騙了。
大姨子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心情大好,她手里依然抓著那把香灰。我問她拿回去怎么用,她說,混著草藥一起煎熬,寅時服下,阿喜屬狗,虎狗正好三合,否則就沒效果。
往回走時,大姨子腳步輕快,不需要我攙扶了。這樣也好,我還想早點回去呢,小群里聊開了,大伙約了晚上一起吃飯,商議下周末是不是要來碣石灣青欖煮茶。來時的山道似乎也縮短了不少,沒一會兒,我們就翻過山頭,開始往下走了,幾個彎道后,就能看見雞場和我那輛停在院子里的雪佛蘭了。
雞場的主人見到我們下山,動作極其敏捷地,一手抓了一只雞提到我眼前?!安挥梅Q了,100塊錢?!笔怯悬c小貴,不過跟月眉庵的藥材比起來,已經很便宜了。我也蠻爽快的,接過雞,給了錢,連同七服草藥一起扔進后備廂。“你們去月眉庵啦?”雞場主人笑著問。我點點頭。“不少錢吧?”他又問,表情里帶著明知故問的狡黠。我不想再說下去,感覺有點辱沒智商。大姨子手腳卻挺快,她先鉆進了車子里。
車開走時,我還能從后視鏡看見雞場主人在目送著我們。不過很快就看不見了,土路揚起的灰塵很厚,我的油門也踩得有點急,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些小慌,連續(xù)幾個拐彎之后,車子終于上了主道。說是主道,只是看起來更像一條路,很狹窄,要是前方有車子來,就得剎下車,讓一邊輪子碾上虛實不明的草壆子,再小心翼翼地避過去。幸好這條路一般不會有車子進來,以防萬一,我得快點離開,等上了大道才安心。小道兩邊都是半廢棄狀態(tài)的魚塭,要是不小心一頭扎了下去,扎進長滿芒花草的溝渠,那可就麻煩了,起吊機估計都沒法往這邊來。
近幾個月老天大旱,塭塘都干得差不多了,目之所及,潮濕的淤泥居多,有些地方還長起了牛筋草,要是再旱下去,塭塘也快變成荒草地了。塭壆上一間間的草寮倒還在,通常草寮邊上還得種上幾叢芭蕉,據說是為了防蛇蝎。芭蕉都蔫乎乎的,塭下泊著的小木筏看樣子也長時間沒動過了,豎在泥淖里的竹篙一根根指向天空,倒有一種老舊的頹敗感——正是我那些搞畫畫的朋友所喜歡的場景,如果不是因為開車,我應該拍張照片給他們看看。
大姨子卻很反常,一句話也沒說。我時不時從車內后視鏡看她,見她端坐中間,雙手捧著香灰,車子搖晃時,就任由身體晃動,只求手里的香灰不撒出來。我說,要不你找下看有沒有袋子。她也懶得找,直接說:不用,老僮身讓我親自捧回家。我想,在大姨子看來,那幾服中草藥什么的,她并不看重,倒是這一捧從老爺爐前請下來的香灰,才是救命的神藥。她原本就是精明人,阿喜沒病之前,她每天要鹵幾十斤的鹵肉和肥大腸,然后在周邊村子叫賣一空,有時丈夫都沒她賺得多。那些草藥包我在路上就偷偷看過,不過是些四葉蓮、蛇舌草、金銀花之類的普通草藥,山上就有長的,清熱解毒倒還可以——我父親去世之前也算半個民間草藥師,少時經常看他把從野地挖回來的草藥曝曬在門樓口,他醫(yī)別的病不行,腎炎還是醫(yī)好過好幾位的。
那棵木麻黃樹像是突然出現在了我們跟前——我記得來時,路兩邊除了芒花草,并沒有什么木麻黃樹,而且那棵樹高得有些出奇,地上滿滿都是樹芼,像是鋪了一層地毯。當然,問題不是出在這里,問題是,芒花草那一串串粉里透紫的花穗,擎在空中,遮天蔽日,風一起,搖晃的花穗像是能把陽光吸附過來,又像鏡子一般,把西斜的光透著縫隙反射到了我的風擋玻璃上——其實也就是一晃動的瞬間,我是不該打那該死的方向盤,根本沒有多少空間能讓我打方向盤;打方向盤還好,我更不應該把油門當剎車踩——可見把油門當剎車踩還真不是女司機的專利。幾乎就一眨眼的工夫,車子像頭發(fā)瘋的牛,向前騎了上去。輪子底下的樹芼本來就打滑,剛好也助了一把力,于是車子凌空飛起,撞上了木麻黃樹,幸好是撞上木麻黃樹,或者說那棵樹足夠粗壯,車子一下頓住了,像是一個人被抓住領子提上半空,停了下來,晃晃悠悠。
我驚呆了,開車十幾年,還真沒發(fā)生過這么大的事故。方向盤的安全氣囊已經彈出來了,像是一堆白色泡沫,把我整個身子都罩住了。我定了幾秒,想動下身子,回頭看大姨子,發(fā)現她躺在后座前的空隙處,頭上正在冒血,看樣子是撞到座位的硬物了。她嘴里哼哼哈哈地,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
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嘗試伸手去摸手機,發(fā)現手機又掉了,估計在腳踏處,凹陷的車頭剛好將我卡死,根本就夠不著。更為棘手的是,只要我一動身體,架在路面和樹干上的車子就會跟著晃動,并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讓人絕望的聲響。我探頭看了看底下,估摸有5米的深度,除了芒花草,溝渠里還有各種灌木和枯枝,摔下去肯定沒救。就算有救,車子深陷在草木里,就等于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別說這里人跡罕至,就算有人路過,也不會去探尋5米以下的溝渠還藏著什么,也許要等到我們的尸體都發(fā)臭了才有可能被發(fā)現……人在恐懼和慌亂時其實還蠻清醒的,我朝大姨子喊,不要動,不要動,再動我們就掉下去了??墒?,還沒等我喊完,大姨子卻倏地坐了起來,她的雙手依然捧著香灰,所以身體一失衡,就又倒了下去。這一倒,車子終于招架不住了,咔嚓一聲,翻了個身子,直直地砸了下去,立馬就被草木吞沒了。
最后,我只聽到一群水鳥從我們身邊撲棱棱驚慌失措地飛走,接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星期后的事情了。我躺在縣人民醫(yī)院的ICU病房里,渾身插滿了管子,纏滿了繃帶,妻子就守在我身邊,見我醒來,激動得哭了。妻子說,一根枯枝刺穿了我的腹腔,雖僥幸地避開了主要器官,卻偏偏刺中了胰腺,幸好醫(yī)院里有我的同學,擔起責任第一時間動手術搶救,如果轉移去他地,長途奔赴,估計小命早就沒了?;杳粤艘粋€星期,我的腦袋像是主機重啟,有些事情一時還想不起來,不過很快,我想起那一群驚飛的水鳥。我問,是怎么發(fā)現我們的?妻子說,是附近雞場的老板,他看見你們的車子拐彎不見了,又長時間沒有在道路的另一端出現,感覺不對勁,就跑過去查看,才匆忙報的警。我長舒了一口氣,心想那100塊錢沒白花,關鍵時刻救了小命。
我的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一動還會痛,妻子叫我躺好,她去叫我的同學過來。我說沒事,對了,你姐呢?你姐怎么樣啦?妻子說,她沒事,只是皮外傷,出事后,還只顧抓著手里的香灰。妻子這么說,有點生她姐的氣,難怪,畢竟我是因她而出的事。接著,妻子又說了誰誰誰來看過我,誰誰誰沒來,你當初還幫他寫過評論呢,你出事了竟然假裝不知道。我說算啦,我那篇評論很隱諱地評論了他幾句,他也假裝沒看出來,其實還是看出來了,心里不爽呢。妻子說,真小氣。我說是的,患難見真情嘛。說著摟了一下妻子的腰,她的腰竟然細了不少。
度過危險期后,我從重癥病房轉移到了普通病房。這期間,我聽妻子說,她姐又開始到處尋找神醫(yī)了,去陸河,去揭陽,早上出發(fā),深夜才回來,每次都能帶回好多奇奇怪怪的藥物,內服外敷,阿喜也很聽話,像小孩子一樣,乖乖地,照大姨子說的做。妻子說,其實我姐也知道姐夫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問,那她怎么還那樣?你有機會應該勸勸她,你作為妹妹,方便說話,就讓你姐夫體面地過幾天日子,有尊嚴地走吧。妻子說,我早就說過她了,可她不聽啊,她說,是知道遲早有一天會死,可這不是還沒死嗎,總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等著他死吧。
一個月后,我出院了,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妻子接到告知,她姐夫,也就是我的同門阿喜去世了。半夜,大姨子攙他去上廁所,突然頭一歪,就再沒醒過來。一家人把他偷偷抬進村里的老厝,騙村里人說還有一絲氣息,沒死透呢——因為按村里的風俗,人在外面死了,哪怕只是在離村一路之隔的省道邊上,那也是不能進村里來操辦葬禮的。
然而那段時間,新冠肺炎鬧得很兇,好多地方都封村堵路。我想阿喜雖然回了老厝,因為疫情,恐怕還是辦不成葬禮了。妻子擔心我的身體,又不讓我上去幫忙。不過幾天后,接到喪葬理事會的來電,說阿喜的葬禮定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特殊時期,一切從簡,只收賻金,沒有宴席接待。這當然可以理解,作為同門,再怎么樣我也得上去送一程。
葬禮當天,我開車回去,高速路封了,只好走國道,到內湖再轉省道,幾十公里的路途,車輛稀少,不見一個行人,還被人攔下測了五六次體溫,看車窗外的人都全身防護,像是電影里的場景,風聲鶴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了。趕到時,時間已經不早,看樣子都快出殯了,現場除了死者的近親,幾乎不見任何外人,雖然事先預想過,還是覺得很意外。即便是送葬的親人,個個也都戴著口罩,連師公也一樣,所以通過劣質喇叭唱出來的師公歌甕聲甕氣的,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歌唱,自然是跳著唱幾句應付了事。
那是我見過的最寒磣的葬禮了,大姨子說得沒錯,阿喜這輩子是“高尚好漢”,交友甚廣,最后卻落了個如此的下場——即便是這樣,那也是大姨子在村干部家里拍了桌子爭取來的,她說,阿喜的葬禮非辦不可,除非把她槍斃了。村干部當然不敢硬來,不過怕擔責,還是向鎮(zhèn)上匯報了情況,所以快出殯時,嘩啦啦來了不少警車,拆了喪棚,疏散了人群,接著又來抬走阿喜的棺材,他們以為棺材有多沉,一時勁用大了,竟還把棺材掀翻在地。棺材最后被抬上殯儀館的面包車,直接拉去了火葬場。
眼看事情鬧大了,親人怕惹事,就都散開了,師公的唱詞也戛然而止,扔了話筒,落荒而逃。大姨子幾乎哭死過去,她趴在地上,像是那天趴在月眉庵前,雙手一直保持著掬捧的姿勢,仿佛那天從庵里捧出來的一把香灰還在手上,實際她的雙手里明明已經空蕩蕩了。
我不敢久留,看不得那樣的場面,再說身體也開始感覺不舒服,便提前開車回家,一路上又被攔下五六次,最后一次體溫有點高,還差點被強制送往隔離點,幸好再測時,爭氣的體溫稍稍降了下來。
后來,我才聽說,阿喜得的是胰腺癌。得知這個病時,我嚇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帶了傷疤的腹部。我特意上百度查了一下,發(fā)現胰腺作為一個人體器官,窩在幾個大器官的后面,實在有些不起眼,像個遭人遺棄的長條布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的存在。
不過,我的醫(yī)生同學告誡我說,我的胰腺受過損傷,切除了一部分,以后必須定期復查,得時刻盯住它,否則很容易出問題。我明白醫(yī)生的意思,也就是說,從今往后,我的胰腺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嘀嘀嗒嗒地躲在我的腹腔深處,隨時可能會引爆,讓我粉身碎骨。
責任編輯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