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淑梅
我們睡到半夜,常會被尿憋醒。三個孩子在子時或丑時,差不多輪流著從被窩里爬起,睡眼迷離,大聲喊娘。
“娘——,緊尿了,拉燈?!比齼陕暫艚?,睡夢中的娘會猛然醒來,黑暗中,摸索著抬臂,伸手,揪燈繩,拉燈?!斑青辍币宦暎堇锼查g鋪滿渾黃的光,嚇得地下尋食的老鼠“哧溜哧溜”躥到躺柜后的鼠洞里。隨后,就是我們嘩啦啦如流水的尿聲。在寂靜的夜里,尿聲會讓我們自己也陡然激靈一下,隨后,尿盆遞給娘,她把尿倒進地下的尿罐里。拉滅燈。被子緊緊地裹住我們,一倒頭,又睡。
晉北小山村的這戶人家,很快又沉入寂寞和黑暗中。
一家五口人,擠在一條大土炕上。從東到西的順序是:妹,娘,爹,弟,我,我把門口。那扇多年的木門風干走樣,并不能嚴絲合縫地關好,半夜里常常吱吱扭扭地哼著隱隱約約的小調(diào),偶爾會冷不丁“咔噠”一聲,像有人在撬門。特別奇怪,一直睡得沉沉并在打呼嚕的我爹,每當門鬧騰時,他準會“吧嗒吧嗒”嘴,洪亮地說句“哎,進來吧——”,很快,呼嚕聲又開始打響。在半睡半醒之間,我常被那奇怪的現(xiàn)象嚇得尿緊,腦子里不由得幻化出各式鬼魅,它們沒有具體的形象,仿佛空氣中到處都有。迷迷瞪瞪就喊,“娘——,開燈,要尿尿?!蹦飫偺上聸]一會,被我喊煩了,罵一句,“水泡爛了!”不理我。我一把把被子蒙頭上,很委屈。怎么不把燈繩弄長點,讓我也可以隨時開燈?
燈繩是一根線繩。白天,它從房頂上黑色的圓拉盒里垂下,垂在熱炕之上一尺左右的高度。夏天的窗是開著的,有風入室。微風里,燈繩左右輕輕搖擺;遇到疾風暴雨,窗戶被風吹得猛烈開合,燈繩也瘋了一樣狂扭腰肢,幅度幾乎達360度。我們在做什么呢?圍一起,看小人書《西游記》《紅樓夢》,耍羊拐骨,彈杏核,打?qū)?。要么和弟弟妹妹,要么和要好的幾個小伙伴。周末或假期,沒啥作業(yè),我們的時間多得怎么也浪費不完。我們一玩起來,根本不關心外頭天氣如何變化。娘從地里回來了,一進家,看見臨窗下疊著的一溜被子被跑進家的雨,打濕;看見炕上鋪的油布上落的沙土厚厚,有半寸;看見那根燈繩已經(jīng)掛到了房頂裸露的椽縫里,纏得緊緊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
我一直把娘的罵當耳旁風。別說是罵,就是因為哪次考試數(shù)學成績班里倒數(shù),她拿著掃帚疙瘩滿大街追打我,我都不放在心上,該跑跑該哭哭該笑笑該吃吃該睡睡。親人們都說我像傻大姐,沒心沒肺。其實,他們根本不了解我。
我爹的藝術氣息曾在煤油燈的光暈里被他無限膨脹。那是燈繩出現(xiàn)之前,時代及個人的一段履歷——燈繩有知情權。夜是夢的溫床。真的想象不出,一個受苦的工人,一身雄健的肌肉和一副寬大的骨骼里,是一顆文藝得讓人咋舌的心臟。他白天騎自行車來回二十五里地,上班。晚上,在我們都入睡后,他拿出節(jié)衣縮食買的畫紙和油料,畫畫。山村的冬天肅殺、寒冷,幾乎夜夜寒風呼嘯,寒冷像無孔不入的鋼針一樣,穿過薄薄的窗戶紙,刺向我們每一寸肌膚。晚飯后,我們早早就鉆入熱炕的被窩里,逃避奇寒的襲擊。醒來時,一燈如豆,爹伏案的闊大身影斜映在熏黑的土墻上,那剪影讓我覺得鄉(xiāng)村岑寂的夜有些許神圣。爹絕對是我童年眼里的英雄。至少三到五年吧,煤油燈下的他,不懈求索。終于,自信到可以開張賣畫了。一個春節(jié)前的集市上,他練攤,賣畫。十幾張濃墨重彩的“猛虎下山圖”,在刺骨的寒風中,熬了一天,沒賣出去一張。我見過爹被煤油燈熏黑的鼻孔,熬夜后的熊貓眼,村人夸他畫得好時他臉上閃過的喜悅。但也是從那天起,再不見他畫畫了。他的畫筆和畫紙仿佛一下子從屋里擺的那兩個大躺柜上消失了。他的文藝夢僅是黑夜里的一個童話。其實,有段時間,我比擱淺畫筆的爹,還有說不清楚地失落。很長時間,我曾懷疑,那段日子不是真實的。
“爹怎么不畫畫了?”
“煤油貴,白費油?!?/p>
春日遲遲。一天,村里通電了。電燈照亮了山村的夜。拽下燈繩,黑夜如火燃燒,我們的雀躍由白天延伸到黑夜。爹下崗了,開始養(yǎng)成群的豬,當豬倌。我們就著電燈,寫作業(yè)。一開始是25瓦的燈泡,很費眼。就算暗橘色的光暈毫無遮攔地鋪滿屋,即便娘走到跟前,我也得使勁瞅瞅瞅,才能完全辨清她五官的位置。怎么不裝一個瓦數(shù)高一點的燈泡呢?我想不通。生活到底多艱難?就是念初中后,我也想象不出。娘不識字,只要我放學回家把作業(yè)攤在炕上,裝模作樣,許多時候,我其實是在偷看《佛關》或者《隋唐演義》,娘看見,也滿意得很,安慰得很。她小時候就顧著在一場場“運動”中活命了,沒機會上學。她崇拜書本,高看文化人。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暗淡的光帶給人的那種壓抑。我捻起燈繩,一邊搖晃,一邊問,“娘,咋不換個大燈泡?”娘說:“就這,每月電費也幾塊錢哩,得省著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突然想到,似乎很長很長時間,家里沒粘過葷腥了。一斤豬肉就3塊錢,娘在鄉(xiāng)里的肉攤旁躊躇了無數(shù)次,到底也沒買半兩。集市上轉悠一上午,往往是提溜兩顆大白菜回來。頓頓能吃上清炒大白菜也謝天謝地,漫長的冬季,這都不能保證。夜色彌漫,昏暗的電燈下,我們一家人圍著我爹自制的楊木炕桌,有滋有味地吃飯,經(jīng)常是玉米糊糊、燒山藥蛋,就著咸咸的老腌菜。
日子慢騰騰地過。就如爹娘感覺不到我們長大,我們也感覺不到爹娘一天天一點點變老。忘了從哪天起,屋里的燈光變亮堂了。拉開燈繩,就打開了白晝的開關。60瓦乃至100瓦的燈泡,照著我們笑靨如花的臉,也讓黑暗徹底逃遁。更讓我歡欣無限的是,一根一根的燈繩,如春夏院子里的牽?;ǎ榈匕布?。堂屋有了燈繩,西房有了燈繩,院里有了燈繩,南房有了燈繩。嘿,連茅房也有了燈繩。多少年了,最怕夜晚貪吃,后半夜拉肚子。跑茅廁是三更半夜很恐怖的事。一頭沖進黑夜,只有深天上的星星照亮。樹影婆娑,貓頭鷹凄厲的叫聲,流浪貓幽暗的眼……有點風吹草動,會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我曾是那么鐘情我家養(yǎng)的名字叫“狗”的那只大黃狗,有那么三二年,它是我半夜上茅房最好的陪伴,我蹲廁所,狗蹲我旁邊。我摸著順溜溜的狗毛,好像摸著一把凌厲的劍,狗壯我膽。但是,我更夢想一萬次,院里有一根可方便拉拽的燈繩,剎那間帶來明晃晃的光,可逼退深不可測的黑,讓我不再膽小如鼠,在黑夜里抱頭鼠竄。
在我家西房里,我曾讓燈徹夜醒著。十七八歲,我需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安放自己成長的青春,春夏秋三季,我搬到隔堂屋的西房睡覺。長大了,不再有那種黑暗里幻化出的莫名恐懼。我喜歡在靜靜的夜里,在柔和的燈光下,流露一個少女的漫漫心事,心事如潮水,淹過時間的分秒。馬蹄表滴答滴答,不知疲倦,聲音仿佛能穿透世間萬物,獨獨敲打不動我悠悠走神的心。眼前的書桌上,桌上的日記本里,密密麻麻寫滿了我彼時的心事,還配有油筆的素描小畫。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打濕了夜,也打濕了我的心。偷偷翻著他正青春的一張照片,帥氣得讓我淚流,無聲的淚和著窗外的雨,是讓人肝腸寸斷的氣息?!坝麑⑿氖赂冬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他送我一張照片,照片后附一句他摘抄的宋詞,也送了我一個轉身的背影。
在學校旁左手的一個小飯館里,好幾次,看見他與一個眉眼清秀的女孩一起吃山西拉面,筷子挑起長長的面條,牽扯著他們彼此眸子里流出的無限深情,深情得旁若無人。一根根白白的面條像一束束探照燈的強光,刺得我落荒而逃,唯有黑夜能掩飾我的自卑,可以恣意婉轉一腔惆悵,遺世獨立。一個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死剛強如鐵的女孩,卻被青春撞得五迷三道,犯花癡。
西房的木門之上有一個四方的玻璃窗,賊亮的燈光無遮攔地穿過堂屋,再通過爹娘門上那扇一樣的窗,打在他們的房內(nèi),一定是半夜醒來撒尿。他們看見我不息的燈,會喊:“大丫頭,快睡覺,都幾點了——”,很是質(zhì)疑與不滿。我趕緊躺下,揪起那根燈繩。有幾次,疑似聽到爹的腳步聲在堂屋響起,慌忙中我用力過猛,竟然把燈繩齊根揪斷,于是就有了一夜的燈光照著我。次日一早,爹起來,找了新線繩,踩在高凳子上,小心翼翼給拉盒里穿線拴燈繩……更多的時候,隨著清脆的關燈聲,一腔心事淹沒在黑暗中。有三兩秒,能感到燈繩剛放手后的那種失托,它在無邊的虛空里晃動身體,像無依靠的人,搖搖擺擺,慢慢地,慢慢地,安靜下來,復歸垂直。
記得那時候,由于電壓不穩(wěn),村里經(jīng)常停電,往往毫無防備,會被黑暗突然襲擊。習慣了亮,再陷入黑,很讓我們手足無措。而每次再重新來電時,孩子們太性急,總是第一時間搶著拽燈繩,急切迎接光亮。奇怪的是往往弄巧成拙,強光如一道閃電,就聽得輕微一聲“啪”,家里又復歸黑暗——燈泡閃了。爹于黑暗中打亮手電,左手執(zhí)起燈泡,對著手電,照啊照。觀察一兩分鐘,會無奈地說,“鎢絲斷了,這燈泡用了還不到兩個月??!”不得已,摳摳索索拿出一塊錢,讓我弟弟去小賣部再買一個。待到光亮滿屋時,爹不忘叨叨,“以后拉燈繩慢一點啊,慢點!”我和弟弟妹妹不住地點頭,喏喏連聲。燈光下的我們,一定也像一根根瘦骨伶仃的燈繩。我們不也是牽扯著爹娘的希望之光嗎?他們無怨無悔,接受著彼時時代與社會賜予的一切,無論災害與磨難,貧窮與疾病,悲傷與淚水。而黑夜與白天的交替中,播種與收獲的奔波中,汗水與淚水的交匯中,他們總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多苦多難,不曾絕望,不曾停下,不曾放棄。
他們是追光的人。
燈繩是黑夜的守護神,守著燈光,守著屋子,守著屋里的男人,女人,孩子。一年年一天天,一輩又一輩,深情地撫摸著一雙雙拉燈的手,凝視和容納著煙火人間里村人豐富的表情。世世代代,人們像犁地的牛,守著青山綠水,幾畝農(nóng)田,一方熱炕,就把日子過得心滿意足。
真是沒料到,那根摸了千遍萬遍的燈繩,有一天,讓習慣拉燈的手,伸出去,再也觸摸不著,燈繩時光定格成了一副美麗的畫卷。燈繩成了念想,成了時代里程碑里一個明晰的符號。在拽放之間,它活過了時間的生死。而生養(yǎng)我的那個晉北小村,時移世易,依然子子孫孫無窮匱。看時代進步與變遷,無限歡喜,但也會有莫名擔憂。
如今,聲光電無所不用其極,使得白天黑夜沒有明顯的分界。至于燈,掌控它明滅的,是開關,可手控、聲控。如今的村人,有各種謀生出路,生活有保障,相對可以活得怡然自得;不再像我們小時候那般,吃穿住行,無不是困擾人一生的大難題。
我在靜謐的夜里,常夢回到村里,村里的院子,院子的房里,撥弄著被煙霧熏黑的那根燈繩。會喊,“娘,緊尿了——”“咔嚓”一聲,我家的燈亮了;咔嚓,咔嚓,又有別人家的燈亮了。一戶一戶的人家院里,明明滅滅。站在村南高高的斗山頂,俯瞰,村子的夜晚像天上的夜空,忽閃忽閃地眨眼。而它給孩子們打造的,一定是人間天堂,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
間或幾聲狗吠,讓鄉(xiāng)村的夜更寧靜。
選自《天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