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朗朗的,陽光把山林照得透綠。山坡上擠滿茴香花,黃的、白的、紫的、紅的、紛紛往前擠,都要飽飽眼福,仿佛朱娜是天外來客。小羊坡村到了,司機指指下面。
小羊坡村是村委會的所在地,有八十來戶人。房屋很散,三兩家人擠一處,或獨家獨戶。公路是后來修的,小羊坡村在路下面兩三百米處的坡上。一塊相對平緩的洼地立著一棟漂亮的三層樓房,外墻貼上土紅色瓷磚,分外醒目。樓頂鑲著幾個金燦燦的大字:小羊坡學校。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陽光直直地鋪在朱娜身上,燙燙的。她拉著行李箱,邊走邊下意識看了一下手表,正好是下午四點。教學樓前,一棵雪松下,一個瘦瘦的老者,彎腰駝背,滿頭銀發(fā),正與一個頭發(fā)比他還白的老婦交談著。雪松上散落著一群麻雀,也在交頭接耳。
老婦身后躲著一個小女孩,頭上扎著兩根朝天辮,像兩只羊角一樣彎下來。她一只手扯著老婦的褲子,另一只手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好像是戶口簿。小女孩往老婦身后蹭了蹭,兩只忽閃忽閃的細眼睛在從角辮下探了出來,打量著朱娜。
他是張校長,在小羊坡小學幾十年了,司機介紹到。張校長見有人來,回頭說,老人家,你放心,我會安排的。開學時,你領你孫女來。老婦應著,領著小女孩往大門走去。小女孩回頭望了朱娜一眼,又趕緊轉回頭,一顛一顛尾隨著老婦。朱娜這才發(fā)現(xiàn),小女孩腿上有殘疾。
離開校長辦公室,朱娜尾隨管后勤的老師來到住宿樓五樓靠東的一間。這就是你的宿舍,朱老師。學校年輕老師都住在這層樓。朱娜轉轉,感覺還不錯。有客廳,有臥室,有廚房,有衛(wèi)生間,五十來個平方吧,夠了,反正又不打算長住。把行李箱放在臥室的木板床上,她推開窗子,一座座連綿的大山就在眼前。怪事了,這些山就不像爺爺奶奶家那兒,樹木茂密,直聳云霄,而是光禿禿的,連有多少石頭都看得見。她想起來的路上,司機說,我們鄉(xiāng)屬于貧困鄉(xiāng),你教書的這個小羊坡村委會更窮,山高坡陡,山不長樹,溝不淌水。老百姓說,拉屎不生蛆。要想過上好日子,唯有讀書,離開這兒。朱娜抬頭望了望四周。這些山好奇怪,石頭像癩蛤蟆身上的包包,一個挨一個的。有幾棵刺梨子樹,也躲在山洼處,還長滿了刺。怪了,這么多的山,就不長大樹,盡是石頭和灌木叢。哪里有一棟房子,一眼就能瞅到。聽說還缺水,難怪窮。
開學會上,張校長給朱娜做了介紹,然后開始講話。聽了幾句,朱娜才知,小羊坡村小學歷史還久呢,與自己父親年齡差不多。有八個班,一個幼兒班,兩百多個學生,寄宿生就占一半多。學生來自于十多個村民組,都是扶貧對象。
朱娜坐在后面,數(shù)了一下,有十一個老師,加上自己,女老師有四個。張校長背后墻上寫著:規(guī)范學校管理,辦人民滿意教育。左邊寫有:團結、進取、務實。右邊寫道:和藹、端正、創(chuàng)新。后面寫:勤思、活潑、多練。這應該是學校的辦學理念、校風、教風和學風吧,朱娜暗想。
教務主任遞給朱娜一張聘她為課外德育輔導員的聘任書,以及三張課表。一張是她的任課表,每周十八節(jié);一張是她當班主任的班總課表;另一張是她這個班的學生花名冊。怎么?還有這樣的名字?朱娜望著名冊上一個叫“黑條”的名字,覺得好怪。往后看,性別那兒寫著“女”,七歲,漢族,好像沒有姓“黑”的吧?她想。
周一。那幾棵雪松上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了一上午,仿佛歡迎新生報到。陸續(xù)有家長領著孩子來報名。寄宿的帶了一些生活用品,叮叮當當直響。這不是那天那對祖孫嗎?小女孩跟著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一顛一顛的。還是像上次那樣,緊緊扯著老婦的褲子。
老師,我孫女在你班。老婦笑瞇瞇說,臉上的皺紋扭得厲害,像要跳出來似的。
歡迎新同學,你叫什么?朱娜笑著望向小女孩,拿起筆,準備找對應的名字打勾。
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樣,縮在老婦身后,不說話。
憨憨的,話也不會說,老師問你名字。老婦往后伸手,要去拽女孩。
小女孩使勁箍住老婦,臉貼在老婦后面,怕見光似的,躲了起來,一聲不吭,仿佛是啞巴。老婦聲音突然高了起來,躲在那兒聞屁嗎?老婦還想吼,朱娜打斷她,說,沒事,你告訴我就行。
我是她奶奶。孫女怕生,老師莫怪。她叫黑條。
她就是黑條?朱娜正想問,見后面來了好幾位領著孩子的家長,就把書和課程表遞給老婦,說,那邊等著,稍后開班會。
麻雀叫了一整天,朱娜忙了一天。班上有一些寄宿生,安排好了他們,朱娜才回到住處。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起報到那天,爸媽送她到鄉(xiāng)上,還要送她來學校。朱娜不讓再送,說,如果真的做了警察,要去緝拿罪犯,你們也送我去?
媽媽反被逗笑了,像剛哭的不是她,與朱娜擁抱了一會,一步三回頭隨著爸爸上了車。
朱娜這回報考教師崗位,是爸爸建議的。誰叫今年公安系統(tǒng)只有幾個進人指標,更何況是她不喜歡的那種崗位。媽媽答應最多教一兩年就想法把她調走,她才同意報考。接到錄用通知時,一點點歡喜,被同學說你警官學院白讀了,一下子又覺得空落落的。
不知是哪家的大公雞用嘹亮的叫聲把朱娜吵醒。唉,頭暈,不知昨晚幾點才睡著。她起身,來到窗戶邊,拉開窗簾。一股土香味隨山風撲鼻而來。山挨著山,仿佛眨巴著眼睛望著她。半山的白云像腰帶,把座座山巒纏在一起。住宿樓后面是一棵棵核桃樹,一顆顆青中泛黑的果子密密麻麻。一群麻雀飛來飛去,叫個不停,像她的學生。昨天開班會時,朱娜以為黑條在奶奶離開時一定會大哭,然而沒有,她只是靜靜坐著,不哭不鬧,不吭不響。旁邊那個女孩在爸媽離開時,喊著爸爸媽媽,臉色和嘴唇發(fā)紫,哭得天都塌下來了。學校有規(guī)定,晚上十點必須上床睡覺。朱娜悄悄進了宿舍,黑條靜靜地躺著。旁邊的女孩翻來覆去,床發(fā)出咯吱聲,還夾雜著抽泣聲。
不到一周,哭鬧的孩子也習慣了,彼此之間也熟悉了,挨在一起玩耍起來,跳跳鬧鬧的。黑條悄悄站在柱子后面,望著這一切,眼神忽冷忽熱。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那棵雪松下的石凳子上,望著遠處,不知在想什么。如果有人走到面前,她把頭壓得低低的。尤其是體育課,黑條的頭總是低著的。她一顛一顛地獨往獨來,不與人說話。同學們開始嫌棄她了,她更不出聲了。這天,有個男生叫她“黒啞巴”。黑條聽到了,轉身往外跑,正好被在校門口取包裹的朱娜看到,她把黑條拽了回來。
朱娜當然不允許再這樣,她開班會,說再聽到誰這樣叫黑條,她就要懲罰誰站在黑板面前,還要把家長叫來。這一招挺靈,高年級的學生傳下來的,老師叫家長,意味著犯錯,是恥辱的事。
朱娜決定家訪,第一站,去黑條家。要走十五里,臨行前張校長說。
這個距離,每天來回跑當然不行,盡是山路,不是爬坡就是下坡,不是過河就是過溝,更何況黑條的身體狀況。朱娜叫黑條帶路,她有一只腿短一些,走得很慢。朱娜也不催,兩人慢騰騰地挪著。
朱娜問,快到了嗎?
黑條搖頭。
還有多遠?
不遠。黑條說話了,只有兩個字。
走了很久,來到一個山坡。黑條站住,指指山腳。茂密的樹林中,散落著幾戶人家,清一色的翻黃土基墻。
黑條的奶奶正在剁豬草,哐哐哐,一院子的響聲。朱老師,我家這個豬窩有福啊,祖上積德了,老師不嫌棄,親自來到家里??熳?。說著,黑條的奶奶慌忙搬出一把木凳子,用袖子抹了抹。
朱娜瞧見,慌忙攔住,不怕的,不怕的。說著接過凳子,坐了下去。
老人拉過朱娜的手。朱娜竟感到一絲疼。她知道那是掌心長年累月的堆積的老繭。小時候摸過爺爺?shù)氖郑彩沁@樣的,爺爺告訴她,是摸打滾爬磨起的老繭。莊稼人都有。
朱老師,我孫女苦嘍。老人說著,渾濁的眼睛突然有一顆亮閃閃的淚珠滾了出來,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過去的一幕幕跳出來。
那是一個風大雨大的夜,狗叫了一夜,床上的大肚子女人也痛了一夜。當晨曦從窗戶里擠進來鋪在床上時,女人生了。男人抱過哭泣的嬰兒,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半年后,男人女人外出打工,丟下半歲的女孩給她奶奶。女孩醒來不見了媽媽,就哭,哭了一夜,奶奶也嘆氣了一夜。女孩爹媽一去就是五年,中途回來過一次,背著個男孩。在家不足一月,又走了,再沒回來,除了偶爾打個電話。
小女孩走不穩(wěn),生下來一條腿就短了一些,腳掌畸形,經常摔倒在地。一次正好摔在牛屎堆上,一臉的牛屎。小女孩嗷嗷大哭,奶奶趕來,天啊地啊地也哭。有人告訴小女孩,說她的病是先天性小兒麻痹癥,是娘肚子里帶來的。奶奶體弱年紀大,還得管莊稼,不可能整天照看小女孩,要吃飯啊。小女孩可受苦了,直到六歲才適應,找到了平衡,盡管一顛一顛的,好歹能自由行走了。村子飲水都成問題,瘦成一根干柴的小女孩不洗澡,臟兮兮的,黑乎乎的。爹媽沒有給她取名,奶奶就叫她黑條,說賤名好帶。小女孩漸漸長大,話卻漸漸少了,有時幾天不說一句。奶奶說,你再不講話,就會變成啞巴。最著急要讓黑條上學的就是奶奶了,她很擔心,孤零零的黑條真的會成啞巴。六歲就往學校送,學校不收。
小女孩的奶奶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來,又一把抓住朱娜給她遞紙巾的手,哽咽著說,我孫女至今沒有喊過一聲爹,一聲媽,話又說回來,她也不愿喊。
朱娜眼里濕濕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聽懂了,苦命的小女孩,其實被爹媽嫌棄了,連個名字都不愿給她取。小女孩變得自卑,話自然就會少。小女孩的奶奶姓李,爹爹姓張。朱娜說,李奶奶,得給黑條取個正經人名。李奶奶說,你給取一個,我又不識字。
朱娜給女孩取名張凡星,意為一顆平凡的小星星。朱娜還親自到派出所說明了情況,在黑條的戶口本上給改了過來。她在班會上宣布,黑條有名字了,叫張凡星,請大家給她鼓掌。
睡在床上的張凡星,盯著窗外的夜空,發(fā)覺那些星星會笑。
張凡星的細微變化被朱娜捕捉到,她有一種成就感,在朋友圈曬了這件事。朋友圈的大拇指一個個長了出來。一個同學評論說,小事不小。同學還說,他被抽到單位的扶貧點采訪,發(fā)覺他們的學長做的事也有價值。學長利用人家的捐資捐物,在扶貧村搞了一個愛心超市。平時對村民加大考核,凡表現(xiàn)突出的,譬如愛衛(wèi)生的、幫助人的、尊老愛幼的、積極脫貧的,都有分,叫積分。這個積分可以兌換愛心超市的東西。朱娜看到這,心里一動,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
當朱娜把她的想法告訴張校長時,他的嘴咧開了,豎起大拇指,說年輕人就不一樣,有想法,聘你為課外德育輔導員太對了。當即作出決定,叫來管后勤的老師,說,把一樓最邊上那間空教室騰出來,然后把資料室的閑置書架搬進去,交給朱老師,她有用。
朱娜要在學校辦愛心超市。
她先找到小羊坡村的駐村扶貧工作隊員,談了她的想法。扶貧隊員非常支持,立馬向單位匯報,號召全體職工捐獻圖書以及孩子喜歡的文具等。還不到一周,一輛貨車就開到學校,扶貧隊員說,除了職工捐的,單位還購買了一批新的學習用品和圖書。朱娜高興得直跳,叫來同學們搬下來,又專門安排張凡星和另外一個同學登記。
班會上,朱娜叫同學們討論,周積分卡上獲得積分的項目有哪些。課堂上,仿佛在討論一個動畫大片,個個爭著搶著說。有說一周不打架不斗毆的加一分;有說按時交作業(yè)加一分;有說不損壞公物加一分;有說講衛(wèi)生不浪費水和食物的加一分;有說好人好事一件加一分;有說同學之間互相幫助加一分……一直沒有說話的張凡星舉手了。朱娜立即叫大伙兒安靜,請張凡星同學說說。朱娜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張凡星站了起來,臉有些通紅,她摸了一下頭發(fā),說,不嘲笑他人缺點的加一分。
好!朱娜給她豎起了大拇指,轉身,在黑板上一一寫下同學們的建議。她內心熱熱的,原本她想好了幾條在班會上宣布,后來她沒有這樣做,改成大家提。她依葫蘆畫樣,以德育輔導員的身份,挨個班上征求同學們的意見。朱娜在筆記上寫道:其實學生們的意見大同小異,但就得讓學生自己提出。提的過程就是一堂自我教育課,還是一堂生動有趣觸及幼小靈魂的課。尤其讓不說話的張凡星提了一條建議,最值得。
張凡星和另外兩個同學被學校聘為愛心超市的積分卡兌換員,規(guī)定每周單日開門兌換。
朱娜在微信朋友圈里倡議自己的好友捐贈圖書,尤其是兒時看過的那些漫畫刊物,與其堆在家里占地盤,還不如做點好事捐給山里的孩子。
讓朱娜爸媽吃驚的是,朱娜這次回來收拾家里所有的兒童讀物,竟然不在家里住,當天就返回。她到鄉(xiāng)下教書后,第一次回家可是住了好幾天,時間到了還要打電話給學校請假。他們實在過意不去,便催她趕緊返校,別耽誤孩子們的功課,并答應她盡快想辦法聯(lián)系一個單位將她調回來。聽到這句話,朱娜笑了,摟著媽媽,輕聲地說,我的好姐姐。去去去,又忽悠我了,還姐姐呢。好好工作吧,等好消息。媽媽說,心里甜蜜蜜的。
星期一的升旗儀式結束后,朱娜宣布,下午四點半愛心超市開市。
起先,師生觀望的多,誰也沒有意料到,愛心超市火了。張凡星接過一個男生的積分兌換卡,細細的眼睛發(fā)光了,說,哇,你有六分,能兌換好幾樣東西。男生說,張凡星,謝謝你夸獎,我要那個足球。
換足球就只能換一樣。另一個兌換員提示他。我就要那個足球。男生一點也不猶豫。
好。張凡星說完,在空格處蓋上“已兌換”字樣的藍色長條章。另一個兌換員取來足球,遞給男生。張凡星將蓋好章的兌換卡也遞給了他。男生接過,謝謝你,張凡星。說完轉身走了。接著,一個女生將積分卡遞了過來,說,張凡星,請你給我兌換,我要那本帶幸運草圖案的筆記本。
張校長看在眼里樂在心頭,作為學校負責人,他還發(fā)現(xiàn)的是另外的景象——他一直努力的卻總是難以到達的:校園的干凈整齊,學生的陽光向上。
朱娜想的不是這個,她所有的努力,是為了一個人的改變。愛心超市,貨物充足。各方捐贈的物資時不時有快遞員送來,朱娜很放心。她細細翻閱了張凡星記錄的兌換明細表,沒有一處潦草,一筆一畫是重重寫出來的。她看了看坐在柜臺前的張凡星,稚嫩的臉上掛著自信,細細的眼睛有了亮光。她笑了?;氐阶√?,把洗好的衣物掛在陽臺上,水滴滴答答落在大盆里。實在太臟了,她才洗。她在微信圈自嘲:洗完頭的水泡要洗的衣服,更好洗——朱娜定律。
藍茵茵的天,白花花的云,連綿起伏的山一望無邊。不是說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嗎?飲水怎么會那么困難,要去很遠的地方挑。雖然有桶裝水送來,那可是要花錢的。朱娜正出神,敲門聲響起。
一個上了年紀的小羊坡村民,提著一籃黑桃,說,朱老師,沒有什么好東西。這是我家樹上結的,孩他爺打下來,很新鮮,送給你,這里的山黑桃很出名的。
朱娜連忙說,我不要,再說,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老師,你不要,我們全家都不安。孩他爺還要罵我,連黑桃也送不掉。我家孩子自送給你,變得懂事,像個大人。他有個駝背小叔,一直叫他小叔黑背鍋。現(xiàn)在,他改叫小叔,幾年來第一次。把他那個小叔感動得哭了。都是你教得好,太感謝了,朱老師。
送走家長,朱娜望著黑桃出神。上周,班級主題征文賽“我最感恩的一個人”,張凡星寫道:是朱老師摘掉我的綽號“黒啞巴”的,還是朱老師給我把自卑的名字“黑條”換掉的。我喜歡我現(xiàn)在的名字——張凡星。我是一顆普普通通的小星星,像螢火蟲一樣,我也要發(fā)光。
朱娜眼前飄起一層霧,一個小女孩,一顛一顛的,過溝爬坎,望著前方,呼喊,卻沒出聲。前方是一男一女的背影,飛快地移動,很快消失不見。小女孩絕望了,暈倒在地……朱娜一驚,回過神來,愣了一下,忙下樓來。她要去找張凡星,叫她帶點黑桃給她奶奶吃。
張凡星病了,發(fā)高燒,全身怕冷,有些發(fā)抖。朱娜急忙喊上一個大一點的同學,將張凡星扶在她背上,背起她,往外就走。張凡星沒有說話,只緊緊摟住朱娜的脖子。她記事起,這是第一次有人背她。朱娜軟軟的溫暖的脊背,讓她感到很親很親,是一種渴望很久很久的親。朱娜發(fā)覺有什么滴在脖子上,很快明白了,是張凡星的眼淚。
沒事,凡星,有老師在,你不會有事的。朱娜說著,腳下沒停。來到路上,攔了一輛面包車。
鄉(xiāng)衛(wèi)生所急救室。張凡星的臉色好起來了。醫(yī)生告訴朱娜,病人高燒,不及時送來很危險的。
朱娜端來稀飯,張凡星說,我不餓,一點也不想吃,朱老師您吃。一縷陽光穿過窗子打在張凡星臉上,蒼白的臉龐透著兩朵紅暈。朱娜沒有吃,張凡星竟然故意生氣,發(fā)出“嗯嗯”的不滿聲。朱娜聽出了撒嬌的成分,心神一動,大口吃了起來。張凡星笑了。朱娜借故喝水,背過臉去,抹抹眼角。
張凡星從自卑中走出來了,她有勇氣撒嬌,有勇氣“逼”朱娜吃稀飯,以及從她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微笑,此時此刻,深種在她身上的自卑,已經沒有了。
后來,當朱娜與張凡星回憶起這次生病,兩人都感謝這次高燒。
回來的路上,兩人沒有坐車,慢慢走。張凡星很主動,拉著朱娜的手,一下在左邊,一下在右邊,忽地在前邊,忽地在后面。
高高的山,低低的云,彎彎的路。路邊,一叢叢狗尾巴草,搖頭晃腦。張凡星松開拉著朱娜的手,跑了過去,扯了幾根來,遞給朱娜。
朱娜說,凡星,去,站在狗尾巴草里,我給你拍幾張照片。
好吶,張凡星歡叫了起來,一顛一顛,跑進草叢中。她站好,露出頭來。
好的,莫動。朱娜說著,“咔嚓”幾聲,好了。
張凡星要求朱娜教她,她要給朱娜照。朱娜歡快地跳了起來,太好了。朱娜把張凡星給她的狗尾巴草高高舉起,笑著,擺出各種姿勢。張凡星雙手拿好手機,左擺又擺,終于對準了朱娜。張凡星雙眸里閃動著亮晶晶的笑。
兩人坐在草叢里,翻看著剛拍的照片,咯咯咯笑著,抱著,滾著。
張凡星話多了起來,與朱娜說了很多事。她恨她爹,恨她媽,可憐奶奶的養(yǎng)了不孝兒子。奶奶年紀大,收地里的莊稼很吃力,很多時候照顧不了她。她是在泥巴堆里長大的,村里缺水,她幾乎裹著一身泥巴睡覺。喊她黑條,倒是挺合適的。除了過年,平時她與奶奶吃不上幾頓肉。有一次,隔壁人家宰豬,翻洗腸子時,將屁股那節(jié)割下丟在一邊。她趁人不注意,撿了回來。奶奶望著她,渾濁的眼睛現(xiàn)出與晚陽一樣顏色。奶奶當即洗凈,用刀刮了刮,剁碎,打了一個雞蛋,蒸了一碗雞蛋肉餅。那是她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朱老師,你哭了?我不說了。張凡星說,低著頭像犯了錯誤一樣。
不,老師是心疼。你繼續(xù)說,老師愛聽。朱娜連忙用紙巾擦了擦眼睛。
突然,張凡星跑到路邊,彎腰,摘下幾片綠油油的葉子,驚喜地說,是幸運草!
我們這兒,這草一般只有三片葉子。四片的,奶奶說幸運的人才見得到。朱老師就是幸運的人,不然平時怎么沒見到,今天有朱老師在,咋就見到了呢?
說著,一顛一顛的走過來,把四葉草遞給朱娜,順勢抱住朱娜,頭往朱娜懷里拱,輕輕呼喊了一聲,媽!
張凡星的呼喊帶著哽咽聲。
朱娜心咯噔一下,仿佛被什么擊中一樣,心窩深處,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激烈翻滾。她伸出雙手,將張凡星摟了過來,摟得很緊,很緊。
作者簡介:朱華勝,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 《邊疆文學》 《安徽文學》 《山東文學》 《星星》 《椰城》 《微型小說月報》 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