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阿探,陜西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作品》雜志特約評論家。文學評論作品見于 《文藝報》 《文學報》 《文學自由談》 《長篇小說選刊》 等多種報刊。曾獲 《人民文學》2015上半年“近作短評”佳作獎;2017年《小說選刊》“讀選刊,得大獎,邀您寫稿簽”活動第二季銅獎;2019年《作品》優(yōu)秀評刊員金獎;2020年《作品》十佳評刊員銀獎等?,F任職于西安某高校。
認知小說與如何構建小說,每個小說家都有自己的理解與實踐。從中西方小說概念的產生及小說演變發(fā)展歷史考量,不外乎是傳統與現代的激蕩、互斥及融合出新的一個漫長過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傳統孕育了現代。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更是如此,中國現代小說的源于“五四”運動,以魯迅的短篇小說最為突出,讀者既不難讀出古典傳統的內蘊,亦不難讀出現代先鋒的氣質。
對于90后小說寫作者熊生慶來說,短篇小說《禮物》更重要的是體現為一種純澈的敘事。換句話說,他如同馬爾克斯、莫言一樣,將幾近消失的那些鄉(xiāng)土傳統民間元素淬煉在文本展開中,使得小說在富于中國式內在審美的同時,亦彰顯著現代文本外在的簡約、象征、寓意等特征。這正體現著年輕作家在時代驟變中,關于中國現代小說構建與突破的“中國化”的努力。
短篇小說《禮物》事實上表述了少年“我”與老煙槍及小骨頭的一次遠行,“禮物”只是這次遠行最終拋出的一種“結果”。淺層的“禮物”是老煙槍送給“我”和小骨頭的新鞋子,深層的“禮物”則是“我”老媽床頭嶄新的細膩精致的紅衣服。熊生慶將小說的構建凝結為一次長久的遠行,小說的主旨通過遠行前、中、后,尤其是遠行中細膩的風物風景的表述,為主旨的抵達悄無聲息地自然蓄力,直到文本完結的最后一句,主旨抵達高山流水之靜美彼岸。主旨只是自然抵達,熊生慶并未給予讀者以明確的揭示。這正是小說敘事藝術高妙所在,文本將中國式審美的諧隱藝術運用到了一個幾近完美的境地:一次遠行,一場成長,在少年心靈上漸漸打開的成人的隱秘世界。對于年少的“我”來說,歷經這次遠行,懵懂的世界從此打開一道光隙,重新認識了身邊的原本“熟悉”的這些人:老煙槍,小骨頭,老媽。熊生慶忠于敘事,甚至讓敘事成為小說本身,自然無痕地呈現隱形的成人隱秘,擎起了少年“我”的心靈成長,文本言外之境的構建可謂“不著一字盡風流”,這種敘事的耐心與專注,無疑是成功的。
回望文本,可以深察小說的構建之道:確立主旨心靈成長,著力構建遠行中風物風景及不經意間的預埋,讓文本深層所要呈現的成人世界藏于無形,最終落地于淺層“禮物”帶出深層“禮物”,讓讀者去拼接去復原小說文面背后的風景。這就是中國現代小說文本特征,不是直陳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呈現一種構建的藝術及隱藏。讀完小說再回到小說開篇,關于這次遠行,對于老煙槍而言,顯然是有明確目的的行動,它勾起了小骨頭的利動,只有“我”是并無實質性意義的參與,僅僅是離開閉塞的扎佐到外面去。老煙槍畢竟是成人,他深隱的心思又怎么會向還沒有進入世界存在本質的少年“我”和小骨頭講起?他或許只是需要遠行路上不至于太寂寞的同伴而已,小骨頭無疑是一個合適人選,“我”的加入只是個意外。“禮物”的核心是老煙槍給“我”老媽的,給予“我”與小骨頭的新鞋子,只是老煙槍心思完美落實的一種“附帶”。小骨頭遠行“掙錢”心念,最終落空,“我”離開扎佐去看世界的宏愿成了生命莫大的恐懼,這一切源于老煙槍的迷路。小說洋溢著自然生態(tài)意義敘事意蘊,將生命擱置于自然靈動之中,擱置于人文傳說之中,進而擱置于絕境恐懼之中,最終給予柳暗花明絕路重生,既是自然真性的預設,又是少年成長敘事的匠心。而在整體意義上,則鑄就了成長的寓言性表達:生命如遠行,途中有自然靈動的風景,亦有迷路,驚心的惶恐,亦有峰回路轉,亦有成長的洞明。
小說敘事看似無心直陳,實為真情暗結,對于老煙槍這個人物的構建尤為如此。老煙槍對“我”提出三點貌似“苛刻”的要求,透過表層其中的溫情是顯而易見的。保密在于老煙槍對于自己運氣的不確定,30塊錢是路上食之保障,服從安排則是人身安全的保障。補敘中對老煙槍的“恨”“怕”“佩服”“敬重”,使得這個人物神秘而模糊,他更真實形象則在敘事中逐步化成。老煙槍在眾人束手無策時讓橫死的爹入土為安,贏得了老媽的充分信任。遠行出發(fā)時老煙槍的吩咐,是做人處事的教導;他問“我”關于整到錢后想法,實際上是一種無限的期望,而“我”卻讓他失望;老煙槍給姑姑做媒的補敘,遠行林中迷路的自責及冷靜,沿水找到出路的智慧,不忘初衷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zhí)著,以及化解“我”對小骨頭欺騙的憤恨,直到尋求杜仲不得而天麻后饋贈的禮物,面冷心熱的老煙槍樸實而溫情的形象,不覺間高大而深入人心。熊生慶以去盡情感的克制,最終令文本涌動著情感的積聚及自然流淌。
小說的另一亮色,在于鄉(xiāng)土風物、民俗、民間傳說等傳統元素的恰切植入,對于調節(jié)敘事、推動波瀾有著無可取代的助力助推作用。遠行起初,途中的林鳥花草,映襯著少年放飛的昂揚的情緒,奔向大世界的興奮;莜莜的爸爸所執(zhí)教的長海子,是大世界的一個窗口;長海子的各色湯鍋,是閉塞鄉(xiāng)土人精神幸福的沉醉;扎佐曾經出現過的丑八怪與他所唱的那首歌,是上蒼賦予人間生生不息生命的表征;馬龍屯的傳說是關于自律成長、修煉得道的傳說,在小說中更是受挫之后滌心,是知行互動的延宕……這一切,無疑強化了文本的靈動多姿,增強了小說韻味。
90后熊生慶的短篇小說《禮物》,選擇了“中國化”現代小說構建與突破進路,以豐富的蘊含與持久的韻致,將現代與傳統割裂對立的很多作家遠遠甩在身后。這無疑是一種直奔文學本源價值的選擇,摒棄浮躁,專注而沉靜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