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生慶
一
從扎佐到黑石至少走三個小時,再從黑石轉到箐馬,怎么也得四五小時吧?
用不了,走快點,七點出發(fā),頂多十一點就到。
說得輕松,你以為坐飛機阿?
又不是沒去過。
那晚上回來不?
要啊,當然要,趕一段夜路沒事嘛。
幾點能回來?
不曉得。
不說清楚我就不跟你去。
……
我是無意中聽到小骨頭和老煙槍說話的。早知道會發(fā)生后面的事,我寧愿不聽??墒?,有什么辦法,我確實聽到了,而且,我還像只哈巴狗一樣搖著尾巴加入了他們。
小骨頭和我管老煙槍叫四叔,他家真是太黑了,原本我是來借蠟燭,我媽讓我借的,又停電了,扎佐總是停電。聽到他們的話,我就把借蠟燭的事給忘了。更何況他家也沒蠟燭,要是有的話怎么不點上呢?
老煙槍說,混球,你別給老子添亂,你媽知道不把你打死。我不敢接話,我曉得老煙槍的脾氣。但我是真的想去啊,于是,我只好用一種乞求的眼神看著小骨頭,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幫我說說話,畢竟計劃是他提出的,加上他們的話已經被我聽到,如果不帶上我,難道不怕我走漏風聲?黑黢黢的火塘邊,小骨頭看不到我乞憐的眼神,但我相信他一定感受到了,否則他就不會應下我的請求。
老煙槍勉強答應下來。但他給我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不準對任何人說這件事,除了我們仨,就算是對貓貓狗狗花花草草也不能說。第二,必須自己準備三十塊錢。第三,在路上必須聽他的話,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老煙槍說,以上三條,只要違反任何一條,就要打斷我的腿。第一二條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第三條,我有些疑慮,我說,難道你叫我殺人放火我也做?老煙槍拍了我一巴掌說,凈胡扯!
二
扎佐這個鬼地方,我最恨的人就是老煙槍,與其說最恨,不如說最怕。同時,我最佩服、最敬重的也是老煙槍,因為他做的很多事情在我們扎佐沒有第二個人敢做、能做。比如說去年那個陰雨綿綿的清明節(jié),當人們終于找到我爹,遠遠看見他卡在半山梁子,大家都沒轍了,有人甚至提議說,這么多天,人肯定死掉了,不如就讓他卡在那兒,和天上的鳥雀、地上的蟲子做伴。聽到這話,我媽立馬癱軟在地上。
我們都覺得爹肯定死了,這么多天才找到,他卡在那半山里,上不去,下不來,就算沒受傷,餓也得餓死。但是,扎佐人的規(guī)矩是人死就要入土為安,哪有不下葬的道理?這時候,老煙槍二話不說,從家里找來繩子系在腰上,握著彎刀開路,梭下崖去,硬是把爹給吊了上來。
再比如說……算了,還是不說了,反正,老煙槍這個人,聽他綽號就知道煙癮大得不得了,他話不多,但精得很,鬼得很。
不知為什么,對爹的死,我真沒那么難過,只是送他上山那天,眼看就要下葬,看到老媽哭得那么傷心,我才掉下幾滴眼淚。后來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打我打得太多的緣故吧,他這一走,反而沒人打我啦。不過,從那以后,我始終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什么東西被割斷了。
爹是砍柴時不慎跌下去的,他死后,不管什么事,只要是老煙槍叫我做的,老媽毫不含糊。就像這次,我只是隨便編了個理由,說老煙槍要帶我出趟門,老媽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還干干脆脆地給了我錢。
我們出發(fā)時天剛蒙蒙亮,扎佐臥在濕漉漉的霧中沒有蘇醒。老煙槍吩咐要攢著力氣好好走路,要把彎刀藏緊,系緊褲腰帶不給掉出來,路上碰著人也不能亂看,實在遇到熟人,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不說。
我和小骨頭不想聽他嘮叨,我們很激動,我比小骨頭還要激動。之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黑石,而這次我們去的是箐馬,也就是說這是我出門最遠的一趟。我和小骨頭不停地說話,開始我們談論扎佐的房子,哪家的最大、最闊氣,比來比去,我們一致認為,還是莜莜家的最好,盡管她家那棟老木房看起來灰撲撲的,但家里的陳設就很講究了,是啊,誰讓莜莜他爸是長海子的公辦老師呢。
然后我們談到了小骨頭家的房子,小骨頭說,將來他一定要蓋一間整個扎佐最大、最氣派的房子,讓他奶奶好好享福。我相信他是真想蓋,但對他是否真能蓋成表示懷疑。隨即,小骨頭就以一副成年人的口吻嚴肅地批評我,他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要互相信任,最重要的是要相信他的能力。我說,你才是螞蚱,你全家都是螞蚱。
老煙槍嘿嘿笑起來,露出一口骯臟不堪的大黃牙,那頂羊絨氈帽軟踏踏地籠住他本來就毛發(fā)稀少的腦袋,看起來像一坨黑黢黢的牛屎。老煙槍說,小骨頭,去箐馬整到錢你打算干什么?小骨頭得意地回答,我早就想好的,我要買十只母雞,買幾袋苞谷,把這十只母雞養(yǎng)起來,一天就能下十個雞蛋,十天下一百個,一個月就能下三百個,一年下來,除去母雞不下蛋的時間,少說我也有三千個雞蛋,我把這三千個雞蛋買了,一個雞蛋五毛錢,三千個就能賣一千五百塊錢。我再用這些錢買兩頭母豬,一堆糧食,母豬生豬崽,豬崽養(yǎng)大又賣掉,到一定的時候,我就買母牛,再讓母牛生崽……小骨頭自信滿滿地說,你們就等著吧,要不了幾年,我就會成為扎佐最有錢的人,那時候,看誰還敢欺負我。
我覺得小骨頭說的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我在心底里暗暗把自己嫌棄了一通,覺得自己真是很笨很蠢。
老煙槍笑得更來勁了,好不容易止住笑,他轉過來問我,混球,你呢?整到錢你準備干嘛?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我一邊撓頭一邊苦苦思索,想了半天,只好如實交代說,四叔,我……我沒想好,我只是想和你們去箐馬,我不想待在扎佐。他好像有點失望,隨即就把頭別過去,不再搭理我們。
我和小骨頭又開始聊沿途的花草樹木和林子里偶爾飛過的鳥,那些鳥大清早就嘰嘰喳喳地鬧著,小骨頭說他就喜歡這種嘰喳叫不停的鳥,不像老棒槌,整日里悶著不說話。老棒槌是他爺爺,他從來沒叫過老棒槌一聲爺爺。我也喜歡這樣的鳥,趕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就出來啦。路邊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樹,野毛栗、紅松、巖哨子、紅杜鵑、山茶花、小酸花、過路黃,甚至馬耳朵、狗尾草、羊尾草、白茅、白蒿、青蒿,只要是長勢旺盛的我都喜歡,在這個清晨,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順眼。
我們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翻過了癩石梁子,扎佐被我們狠狠地甩在屁股后面啦。
翻過癩石梁子,是很長的一段緩坡,路旁有條小溝,水很少,幾乎聽不到水聲。我們得一直往下走,走到溝底,才又重新翻下一座山。小骨頭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如同薄霧一般,我伸手一摸,頭上也凈是水汽,不知覺間頭發(fā)都濕了。
老煙槍撿溝邊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從腰間把那吃煙的家伙掏出來,烏黑油亮,像把小匕首。老煙槍填上煙,小骨頭知趣地湊過去給他點火,不想煙點燃后他卻不準我們說話。
兩個小王八蛋,不準吵,耽擱老子吃煙。
由于老煙槍不準我們說話,就只好悶悶地走著。這段路不好走,小骨頭偶爾冒出一兩句聽不清內容的話,都被老煙槍鼓起眼睛狠狠地鎮(zhèn)下去。小骨頭像一只漏了氣的氣球那樣,軟綿綿地望著我。我只好把臉移開。
三
就在我們準備鉆進黑石街上一家羊肉粉館時,竟然撞見了姑父。姑父家住在黑石,但他家不在街上啊,誰料竟給撞上。躲是來不及了,姑父看到老煙槍,表現(xiàn)得很激動,據說,當初就是老煙槍做的媒,姑父才娶到姑媽。
姑父不由分說拉著老煙槍就走,說無論如何要去他家坐坐,他有很長時間沒見著老煙槍了。他說既然來了,就要去他家好好喝頓酒,還表示要把他家的老母雞抓來燉湯。聽到要燉母雞,我胃里一陣嚅動,早上吃的兩個紅薯早就消化完了。還是小骨頭機靈,迅速爭上去隔開他們,連連說還有事。老煙槍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支吾著說真的有事要忙。
好說歹說,姑父不再堅持,和我們一道走進粉館,請我們吃粉,還給老煙槍加了半斤苞谷燒。老煙槍不僅愛那口葉子煙,還好酒,有酒喝,老煙槍表現(xiàn)得很高興,細致地抿進嘴里,很享受的樣子。小骨頭趕忙抓來一只杯子遞去,老煙槍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勻了些。我也想喝點,但不敢說,只好埋頭吃著??斐酝陼r,姑父問起我們去箐馬的事,我心頭一緊,生怕老煙槍說漏嘴。過后,老煙槍也說,那會兒他也生怕小骨頭和我給說漏嘴。
姑父家早些年種了片杜仲,那會兒杜仲皮比現(xiàn)在還值錢,靠著那片杜仲,他們家吃穿不愁,還小有結余。我甚至想,當年父親是不是因為這才聽信老煙槍的話把姑媽嫁過去了?
父親還在時我去過姑父家好幾次,那一年,剛好逢上他們家剮樹皮,杜仲皮子厚,不能全剮,從離地半尺開始,往上約一米多,把樹皮剝開來,得均勻留著一半接上樹根,否則樹就得死。剮樹皮是個技術活,不懂行的人剮過之后樹肯定得死,更別提來年還可從剩下的一面繼續(xù)割。
那是秋天,樹皮剮下后,曬被子般鋪在林子里,那些被剮過的樹,白嫩嫩的樹干裸露出來,表層的水分迅速被日光吸干。天氣好的話,幾天下來樹皮子就可晾干扎捆賣了,若不湊巧遇上陰雨天,就費力得多,得把樹皮背回家,生火烤干??靖傻臉淦げ恢锌?,黑乎乎的,也就賣不起價錢,相比曬干的樹皮,每斤要少買一塊多。所幸,這些天天氣很好,想到這里,我松了口氣。那幾年,杜仲皮曬干后能賣到八九塊塊一斤,現(xiàn)在沒那么值錢,但依然能賣到四五塊一斤。
吃了羊肉粉,我們走得極快。兩炷香功夫就走到林場里。我們要去的地方叫馬龍屯,進入林場,還得再走二三十分鐘才能到屯下,爬上馬龍屯,又得費好一陣功夫。
可是,我們迷路了。
進入林場后,天色迅速黯淡,林中的小路被野草覆滿,得小心翼翼地把雜草撥開方可下腳,還要時時留心草叢,這一帶蛇很多,一不小心就會上那畜生的當。老煙槍早有防備,掏出他的煙桿,擰開煙鍋蓋子,各自摳出一坨煙屎敷在我們的腳踝處,他說蛇怕煙屎,只要聞到煙屎味兒,必然不敢靠近。
果然,這一路我們都沒有碰到蛇。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林間空地,小骨頭和老煙槍卻爭執(zhí)起來,小骨頭認為應該往左,老煙槍認為一定是往右。小骨頭說,一個月前我才來過,相信我不會錯。老煙槍說,你來過我沒來過?老子第一次來馬龍屯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兒呢。隨后,老煙槍又給我們細致地講了一番林中的地形,他說他熟練得很,相信他準沒錯。我們就是這樣迷路的。
老煙槍在前面帶路,林子越來越深,我把彎刀握在手里,將雜草劈開,根本就看不到路。越走越覺得不對,還是小骨頭先發(fā)了話說,四叔,我們真的走錯了。老煙槍不作聲,繼續(xù)悶著頭往前走,我開始喘氣,羊肉粉的效用這會兒已在慢慢減弱。
小骨頭終于忍不住了,他說,如果你非要往前走,你一個人去吧,我說不是這條路,你就是不聽。這話把老煙槍激怒了,他轉過身來,用彎刀指著小骨頭罵道,老子說沒錯就沒錯,這條路很久沒人走,難走不是很正常嗎?又不是老子想來,你非說要來,現(xiàn)在知道難走了?小骨頭啞了,我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
又走了會兒,老煙槍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說,算了,既然這條路這么難走,那我們回去走你說的路吧。折騰這一圈,至少耗掉兩個鐘頭。可是,不管怎么走,就是找不回先前那片空地。濃密的樹蔭將林子遮得嚴嚴實實,太陽照不到我們,只有一束束光線從葉子縫隙間漏下來,像一條條淡黃的綢帶。時間不知不覺間已滑過晌午,林子里越來越熱,我們像三頭野獸到處亂撞,汗水早已浸濕了衣服,黏噠噠的很難受,身體還不時被鋒利的茅草刮傷,一道道小口子,滲出少許鮮血,汗水淌上去,又癢又辣。
熱,真的熱,是那種濕氣很重的漚熱。
四
扎佐往東約一百公里是長海子,那是另一個鎮(zhèn),莜莜的爸爸就是在那個鎮(zhèn)上的小學教書。雖然不是很遠,但扎佐去過長海子的人并不多,去過的人回來后,總能帶回些新鮮玩意,充電的小手電筒、電子表、影碟機等等,莜莜家的電視機就是在長海子買的,是村里的第一臺彩電,看起很舒服。
以前,小骨頭和我最喜歡去莜莜家看電視,她家還沒有彩電的時候,我們仨很鐵,自從她家有了彩電,她就變了,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因為這,我就不很樂意去她家,盡管我很喜歡看彩電。要知道,那可比我們家的黑白電視好看多了,里面的人活生生的,跟真的一樣,而黑白電視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一段時間后,我再去莜莜家,她很直接地警告我說,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看電視,小骨頭可以去,我不能去。我知道一定是小骨頭在背后說我壞話,這王八蛋太壞了。為這事,我很長時間沒和小骨頭說話,不過后來就慢慢淡忘了。
扎佐人去得最多的是黑石,因為黑石要比長海子近,而且也能買到油鹽醬醋、衣服鞋襪。莜莜她爸說過,十個黑石也比不上長海子,我覺得長海子真好。
黑石在扎佐往西約三十公里處,也是一個小市集,每個星期四,附近的人們會涌向這里,帶來家里種的苞谷、洋芋、紅薯、豆類、菜蔬,或者豬羊雞狗,賣掉之后買回油鹽、鞋襪、農具。每到周四,這里就格外熱鬧。黃昏時分,你會看到街邊的小攤旁,三五成群地扎堆吃著湯鍋、喝燒酒。這些人多是中年偏上的農戶,十天半月難得上次街,忙完手里的活,好不容易來一次,因此就要開開葷。
所謂的湯鍋,就是大鐵鍋燉著的羊肉、豬肉、狗肉,偶爾有牛肉,但極少見,牛是用來耕地的,除了回族,人們是不會故意殺死一頭牛的,除非牛自己病死、摔死。羊湯鍋最貴,一般人也就吃狗肉、豬肉,兩塊錢一碗,肉不多,湯管夠,那些人舀來燒酒,就著湯鍋,迅速活絡開來,咋咋呼呼,滿頭熱汗。日頭西沉,路邊的草叢里有人隨意躺下,甚至還打著呼嚕,不用說,那是給吃醉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爹生前就這么吃醉過好多次,有些時候遇到同村的人趕場回來,給扶回家了,有時候是睡到自然醒,揉揉眼,就著月色,大步流星踩著露珠回到村莊。有一次我問老爹,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吃湯鍋,還吃得那么醉?他說,平日里大家吃飯,這是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活下去,抽煙喝酒,是為了找到活下去的辦法和樂子,至于吃湯鍋喝燒酒嘛,他說,那是最美好的時刻。我當時不懂,但我覺得那是老爸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后來我才知道,這話根本不是他自己說的,扎佐所有中年以上的男人都會說,都懂得。
箐馬在黑石西南邊,從箐馬到黑石的距離比從扎佐到箐馬的距離要近,而且路要相對平緩。不過,箐馬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是個林場,據說曾經有守林人駐扎看守,后來不知怎么守林人全搬走了。林場可不管有沒有守林人,樹們自顧自生長著,原本就是黑壓壓綠瑩瑩望不到頭的一大片,年復一年,就長得更兇了。小骨頭之所以唆使我們來箐馬,是因為他來過,小骨頭的師父楊鼓眼是扎佐有名的風水先生,哪家老人去世,修建新房,擇日辦酒,都是他一手操辦。只要是經他操辦的,事無巨細,都順利得很。黑石扎佐長海子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楊鼓眼,就像沒有人不知道箐馬林場,沒有人不知道馬龍屯的傳說。
楊鼓眼和小骨頭爺爺老棒槌是至交,老棒槌好說歹說,加上楊鼓眼心疼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收下了這個徒弟。哪知道小骨頭不爭氣,師父教的東西左耳進,右耳出。不過他喜歡跟著師父到處跑,因而去過很多地方。一個月前,楊鼓眼來箐馬看地,把小骨頭給帶了來,小骨頭這才發(fā)現(xiàn)了箐馬林場馬龍屯半山腰上的秘密,于是有了我們這次行動。
怎么就迷路了呢?他終于承認我們真的迷了路。
老煙槍先是小聲地嘀咕,隨后聲音逐漸加大,嘴里火槍般射出一串串罵人的臟話。我實在走不動了,小骨頭也越來越喘,他的褲子都被刺蓬刮破了。日頭逐漸向西偏移,我們已不知在這沒有邊際的林子里鉆了多久。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老煙槍,他根本不理會,我只好厚著臉皮說,四叔,我實在走不動了,我的腳都要斷了。小骨頭也甕聲甕氣地請求道,四叔,休息會兒,再走下去我就要死了。老煙槍回過身,用一種帶著憤怒又滿含無奈的語氣說,那就休息一下吧,走不出去,那才是真的要死了。
我們仨并排坐在一根快要腐爛的枯枝上,說是枯枝,其實足有老煙槍大腿那么粗。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閃出一個念頭,我們會不會死在林子里?如果死在這里,肯定比當年老爹還慘,這么遠,這么偏的地方,爛了都沒人知道。這么一想,巨大的恐懼感瞬間將我困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么近,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是老爹去世時都沒有體會過的。
這會兒,我真想大哭一場,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這么想著,眼淚真就掉下來了。一邊默默流淚,我一邊想,如果死在這里,老媽怎么辦?她該多著急?她會不會像爹死的時候那樣,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她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
現(xiàn)在,我特別后悔跟著他倆出門,早知道這樣,那個夜晚,老煙槍和小骨頭的話我寧愿不聽,就算聽到也要裝作什么都沒聽見,裝作完全沒有那回事。老煙槍默默地吃煙,小骨頭不耐煩地嘀咕了句,也不怕渴死,還抽。
老煙槍突然啪啪連拍兩下腦門,你剛才說啥?你說啥?
小骨頭沒好氣地說,老煙槍,我要渴死了,我想喝水。
老煙槍哈哈大笑起來,說,有了,我找到路了。
我倆一下子立起來,在哪里?
老煙槍使勁揉著太陽穴,那頂氈帽已經被汗水滲濕,不管怎么熱,他就是不摘下來。他激動地說,不是想喝水嗎,水往低處流,咱們就往矮處走,越是矮的地方,越容易找到水,是不是?我和小骨頭使勁點頭。找到水之后,既然水往低處流,你們說,箐馬林場什么地方最高?馬龍屯。
就這樣,我們順著緩坡往下,沒過多久,熱得發(fā)燙的臉龐迎來了那陣過去很多年后我都還常常想起的涼風。對著涼風吹來的方向,沒多遠我們就聽見了嘩嘩的水聲,聲音不大,但那么清脆悅耳。是的,我們找到水了,小骨頭縱身一躍,整個兒跳到水潭里。這水真涼快啊,真清啊,真甜啊。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啦。
休息足了,透過茂密的枝葉,隱隱可見太陽已逐漸抹上一層蛋黃色。
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還要不要繼續(xù)往馬龍屯走。
小骨頭說不想去了,寧愿不掙那點錢,他說,我們走到馬龍屯,天已經黑了,晚上吃什么,怎么出去?這是個問題。我極力贊同小骨頭的想法,也表示不想再走了,我甚至拍著胸脯說,四叔,再往馬龍屯走,我們沒有吃的,沒有睡的,就算不餓死,晚上被山上的野獸咬死也是有可能的,我不想死在這里,我想回家,我再也不跟你們出來了。
老煙槍好像根本沒聽見我們的話。他重新填上一鍋葉子煙,像朋友一樣坐在我們身邊,說道,不要怕,不要擔心,既然來了,就要走下去,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如果現(xiàn)在回去,那豈不是白白遭罪?豈不是白白受苦?肉都吃到嘴邊了,舍得放脫?所以,一定要爬上馬龍屯,找到我們要的東西。
小骨頭很不高興,說,那晚上吃什么?沒吃的就會餓死,難道你想死在這里?
老煙槍拾起彎刀,忽一下砍到小骨頭旁邊的一株青岡樹上。彎刀砍進樹里,老煙槍并不慌著拔出來,而是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你們聽我的,我負責找吃的,如果找不到,就把我的肉割下來給你們吃,我說到做到。說完,他指了指那株青岡樹,如果你們想跑,這棵樹就是你們的下場。
我們又上路了。
五
小骨頭的爺爺老棒槌曾經給我們講過這么一個故事。
那個時候,別說你們,就連你們的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出生。那年大旱,處處鬧饑荒,餓死的人不計其數。一天中午,扎佐突然來了一個背麻布口袋的丑八怪,這個丑八怪到底有多丑,我形容不出來,我只能告訴你們,他的左眼像是被槍子兒打瞎了,鼻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潰爛化膿,最后整個鼻子都爛掉了,光禿禿跟臉一樣平,兩個鼻子眼兒直勾勾對著人。
他說,那個人來到扎佐之后,挨家挨戶要飯,他說他從楓木嶺來,楓木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餓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他到處逃荒,于是就來到了扎佐。那年扎佐也餓死了人,五月上,天氣越來越熱,絲毫沒有降雨的意思,地里的莊稼全死了。扎佐人當然沒有哪家愿意給他飯吃,不說自家沒有,就是有點糧食,旱災那么嚴重,也要留下來保命。丑八怪要飯時唱的是一種扎佐人從來沒聽過的蓮花落,內容聽不清楚,調子也和扎佐的大不一樣,但是丑八怪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鳥叫一樣。不是一種鳥叫,而是很多種,他能唱出很多種不同的聲腔,有時候甚至能同時發(fā)出好幾種聲音。不過,畢竟是要飯,因此那蓮花落就唱得格外的凄慘,格外的傷心。
一首唱罷,他又唱一首,村里心軟的老人們被他哀婉凄楚的蓮花落唱哭了,甚至想把家里僅剩不多的一點糧食勻出一些給他。不過,他們擦干眼淚之后,又迅速理智下來,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收起了自己廉價的同情心。直到把扎佐每一戶人家都轉了個遍,丑八怪絕望了。當人們都以為他已經離開時,村東的細珠婆忽然哭天搶地地嚎了起來,搶人啦,土匪來啦,救命啦……大伙兒拎上鋤頭彎刀趕緊朝細珠婆家趕去,沒見著土匪,細珠婆坐在她院里哭。原來是丑八怪把細珠婆火上的稀飯端走了,那是小半鍋野菜和苞谷面熬成的稀飯,細珠婆說那是她兩天的口糧。
人們很生氣,料想丑八怪應該沒走遠,就沿癩石梁子追上去,果然,丑八怪沒走遠,人們抓住他的時候,那鍋稀飯已經吃完了,鍋還在。人們把丑八怪狠狠打了一頓,然后把他趕進了癩石梁子左側的苗人山,他的麻布口袋里裝的是兩件破衣服和一根牛筋,看沒什么用,就還給他了。
一年多以后,有人在癩石梁子干活,再次撞見了丑八怪。他沒有死,還穿著一身鳥毛編織的衣服,頭發(fā)胡子特別臟,特別長,像個野人。他告訴那些遇見他的人,他會唱一種歌,只要歌聲響起,很多鳥就會聞聲而來,他用牛筋套上石頭,彈出去把鳥打下來,就這樣,他在苗人山活了下來,不僅活下來,還開墾了一小片荒地,種起糧食。分別時他還教會那些遇見他的人唱那支歌,那支歌現(xiàn)在都還有人會唱。
聽了那個故事,我一直好奇那到底是一支怎樣的歌,竟能把天上的鳥誆來?只是,老棒槌說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扎佐到底還有誰會唱那支歌。
老煙槍堅持要走,且滿懷信心保證不會餓著我們,我就想,是不是因為他也會唱那歌?想到這里,我更加懷疑了,一年四季從來不見老煙槍摘下他那頂氈帽,會不會是因為里面藏著牛筋?但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老煙槍之所以保證能找到吃的,是因為他在我們喝水的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石蚌。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分不清石蚌和癩蛤蟆,因此我從來不敢單獨去河溝里捉石蚌,小骨頭就不一樣了,狗日的是個精怪,好像什么都懂。更何況現(xiàn)在還有老煙槍。
六
我們爬到馬龍屯半山腰時,天已經漸漸暗下來。要不是迷了路,這會兒我們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這樣想著,我不禁有些傷感。
杜仲樹根本沒有小骨頭說的那么多,趁著天黑前混沌的光景,我們找著了三棵,不是很大,只碗口那么粗。老煙槍抽出彎刀,在其中一棵杜仲腰間剖開一塊樹皮,由于馬龍屯地勢高,樹皮很薄。老煙槍有些失望,我恨恨地想,小骨頭這王八蛋,明顯是夸大事實嘛。我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早上。
上山后,小骨頭表現(xiàn)得很乖,知趣地拾來干柴,老煙槍選了塊偏巖下,攏起火堆,把干柴引著。山風陣陣,火苗子呼拉拉躥響,入夜后,寒意漸漸從腳底爬上來,繁星布滿天穹,而月亮還未升起。老煙槍端坐在巖底,眼神投向遙遠的星空,消失于無盡的黑暗。
石蚌是老煙槍烤的,一共十一只,烤得很細致,很鮮,很脆,但因為沒有鹽,吃起來十分寡淡。我勉強吃了三只后就再也吃不下。老煙槍沒有吃,他說他不餓。
叢林里時時傳來唰唰的響聲,小骨頭和我同時往老煙槍身邊靠過去。我們都不說話,老煙槍放下煙鍋,把我們摟在懷里。他問我們想不想睡覺,想睡的話就這么睡,他沒有睡意,為我們添柴,并告訴我們大可放心,不會有野獸敢來侵擾我們,還解釋說,一是燃起火堆,野獸不敢靠近,二是他那把彎刀十二分地鋒利,是見過血的。我知道老煙槍所說的見血,不過是曾經砍死一只狗而已。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難得的安心。
累了一天,我早就困了。小骨頭卻說他沒有睡意,為了證明他真的不困,他還站起來圍著火塘轉了一圈,順便折斷好幾根本來已經足夠短的柴棒,還對著腳下的叢林大吼了一通。他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很快又消失了,被遼闊而逼仄的夜色吞食。這樣一來,我原本濃濃的困意也被他趕走了。有那么一會兒,沒有風,只有火堆里的火苗輕微翕動,我們只能聽見這翕動的火苗和彼此的呼吸聲。
老煙槍明知故問,你們都不睡???
小骨頭自從上了屯之后就變了個樣兒,準確地說,是往日里的狐貍尾巴被藏起來了,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他表現(xiàn)得乖,仿佛他從來就是一個很讓人省心的乖孩子。
沉默了半晌,他說,四叔,你給我們說點什么吧。
說什么都好,只是別閉著嘴巴。我補充道。
然后,四叔又給我們說起了馬龍屯的傳說,盡管我們都已經聽過無數遍。
很久以前,馬龍屯還不叫馬龍屯,箐馬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是一片茂密的叢林。那時候,屯上有一座小觀,里面住著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小道士。小道士是屯下馬家男娃,男娃出生那晚,他母親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匹獨角雙翅白馬來到她跟前,伏下身,不住地舔舐她的肚皮。母親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后,就誕下了男娃。所以孩子就叫馬白。
馬白長到七歲,那天,屯上的老道士游山玩水回來,路過他家門口,見了馬白后,大吃一驚。于是找到孩子父母,說馬白骨子里充盈著靈氣,要把他帶上山去修煉,否則將給這家人帶來災禍。馬白父母當然不愿意,連連拒絕。不想道士走后沒多久,馬白自己找上山去了。就在馬白上山不久,他家中失火,父母雙雙被燒死。馬白得知消息,也不哭鬧,照常跟著師父修行。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馬白就長到了十二歲。
這時,老道士的師父——長弓真人忽從福泉仙山趕來,說是受了靈諭,來引二人閉關修煉。按長弓真人的指點,老道士和小道士開始閉關,要修滿七七四十九天,這期間只能喝屯后玄井中掘出的涼水,長弓真人日日給他們送去。
老道士受不了饑餓,偷偷準備了干糧,悄悄啜食。馬白則恪守真人的教誨,日日苦修。四十九日后,兩人出關來,在玄井旁洗浴,這時,只見風云變幻,一匹獨角雙翅白馬從天而降,伏在馬白膝下,馬白騎上白馬,駕霧而去。
老道士眼見此景,思及閉關期間偷食的干糧,追悔莫及。他思來想去,覺得實在不該違背師父的囑咐,以致錯失良機,耽誤了正果。于是,黃昏時分,他穿戴整潔后,一把火燒了道觀,從屯上縱身躍下,墜入深淵。
那以后,人們便給這山起名,叫馬龍屯。
這個夜晚,四叔嘴里的馬龍屯傳說給我煥然一新的感受,就像是一個從未聽過的故事,在這漫漫山間滋長。小骨頭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從懷里掏出一個陳舊的羅盤。
我們被小骨頭騙了。
哭完后,小骨頭垂著頭說出了真相。你們就別抱希望明天能找到更多的杜仲樹了,這兒就只有那幾棵杜仲樹,樹皮剮下來曬干,最多也就二十來斤,費盡力氣背出去,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不然我和師父來的時候早把它剮走了。
我很憤怒,也很沮喪,質問道,那你白天還說整到錢你要買十只母雞,買一堆糧食?
是啊,那是我的打算,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你爺爺家不是就有很多雞嗎?老煙槍說。
是啊。那些雞是奶奶養(yǎng)的,不是我的。
那你還說你過不了幾年就會成為扎佐最有錢的人?我無不嘲諷地說道,我甚至想跳起來給他一腳,將他從崖上踢下去。
老煙槍用一聲長長的嘆息制止了我。
小骨頭騙了我們。他說屯腰上長著成片的杜仲,每棵都皮球那么粗,他說我們仨來剮了這些樹皮,曬干再來背出去,每個人可以賺不少錢。早前黑石扎佐一帶就有規(guī)定,箐馬林場的樹木任何人不得隨便砍伐,否則將被嚴懲,剝樹皮自然也是不被允許的,所以老煙槍才囑咐得那么細致,生怕我們走漏風聲。
一個月前,小骨頭和楊鼓眼來看地,那之前,師父從來不讓他碰羅盤,那天,可能是走得累了,師父就把包交給了小骨頭,包里裝的就是這個羅盤和幾本毛邊紙謄抄的經文、一把法刀,一塊桃木令牌,還有幾枚銅錢。小骨頭從來沒仔細把玩過羅盤,高興壞了,走的時候,不知怎么,包帶走了,卻落下了羅盤。
小骨頭說,其實那天回到半路的時候我就知道羅盤落下了,但是我不想回來,我想著,回去之后就說不知道是掉在哪兒,把師父蒙過去。不想師父覺得是被我藏起來了,還說找不到羅盤就不認我這個徒弟。
我不想讓爺爺傷心,小骨頭又哭了起來。那火光映在他淚水漣漣的眼睛里,像一團流動的火焰。
七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老煙槍就興奮地喊起來,他說他找到了好東西。
是兩株天麻。
回到黑石,老煙槍把天麻賣給了一個布依族老人。
老人說他找天麻很久了,始終沒有找到。他的兒子病了,需天麻入藥。
老煙槍讓我和小骨頭去館子里吃粉,他出去轉了一圈。
回來時,老煙槍手里拎著個袋子,里面裝的是兩雙新鞋和一匹紅布。
鞋子是給我和小骨頭買的,他說,這是送給我們的禮物。
幾天后,我在老媽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一件嶄新的紅衣服,那衣服料子細膩,做得無比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