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那迦
1927年4月20日,一艘英商怡和公司的輪船駛離了上海碼頭,逆長江而上。直到輪船駛出上海方面的勢力范圍,船艙里的部分乘客才松了一口氣。李立三、羅亦農、王荷波……這些剛從政治“暴風眼”中闖出來的,是前往武漢參加中共五大的代表們。
中共五大召開于“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fā)生后僅半個月的非常時期。相比上海、北京緊張血腥的情勢,大革命中心武漢的政局尚維持著表面的平和。
彼時,受張作霖控制的北京政府早就動手,于4月6日闖進蘇聯大使館駐地,逮捕了李大釗等80余人。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愈演愈烈,廣東、浙江、江蘇等省正相繼大肆搜捕殺害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中共中央已不得不從上海遷往武漢。雖然以汪精衛(wèi)為首的武漢國民政府仍打著擁護國共合作的旗幟,與北京、南京國民政府鼎足而立,但脆弱的和平下也暗藏殺機。
狂風巨浪中的中國共產黨亟需挽救自身,才能進一步挽救革命。
在這樣的緊急關頭,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于4月27日在武漢舉行。
在過去的黨史研究中,中共五大常被視作一場未能挽救大革命失敗的會議。但不可忽視的是,這場會議第一次設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一次提出集體領導并把民主集中制作為黨的指導原則寫進黨章,第一次把嚴格黨的紀律尤其是政治紀律提高到全黨義務層面。同時,它在危難之際的自救之舉——第一次選舉產生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為黨內監(jiān)督奠定了組織創(chuàng)新的源頭,為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種下了堅韌的根脈。
一次特殊時期召開的會議
如今,中共五大會址仍被完整保留在武漢武昌區(qū)都府堤20號,這里本是國立武昌第一小學舊址。董必武、陳潭秋等人曾以在此教書為掩護秘密進行革命活動。
就在一墻之隔的中國共產黨紀律建設歷史陳列館里,有一張珍貴的中共五大歷史照片。這張照片由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歷史檔案館收藏,直到2016年9月才首次在國內公開展出。照片記錄了幾十名代表聚精會神聆聽發(fā)言的瞬間。照片里眾人的背后,一顆紅星高高掛在墻壁上。
現在武昌第一小學校舍內部已被還原為當年大會時的樣子,除了大會主席臺方向墻壁上貼有“堅決的領導農民革命”等口號,四周的壁柱上還貼著“反對白色恐怖”等標語。
1927年4月27日上午,陳獨秀、蔡和森、瞿秋白、毛澤東等96名被蔣介石四處通緝的“共黨首要分子”,代表全國黨員出席大會。在會址兩條街開外,寬闊的長江奔流而過,拍打在岸邊的波浪曾見證中共五大代表們從武昌匆匆轉移到漢口的緊張時刻。
“準確地說,現在的中共五大會址應為中共五大開幕式會址。”湖北省社科院原黨組書記曾成貴介紹說,當時為了保密安全的需要,五大召開的消息并未聲張,卻還是被一家報紙刊登了出來。因此代表們僅在武昌第一小學會址召開了開幕式,之后便轉移至長江對面的黃陂會館繼續(xù)會議直至閉幕。
黃陂會館在當時靠近國民革命軍北伐名將唐生智所部的練兵校場,武漢市公安局還為會議組織了軍崗步哨,漢口總工會工人糾察隊隊長、黃陂人范正松率隊化裝成便衣分守在各個崗位。還有黃陂幫會等民間進步人士為會場提供暗中保護。
不過五大這一真正的會址卻已淹沒在歷史之中。經考證,黃陂會館舊址即江漢區(qū)自治街上的武漢市第七十五中學所在地。然而即使是年紀稍長一些的當地街坊,被記者問起黃陂會館時,也表示不知其所在。
譚延闿、徐謙、孫科組成的國民黨代表團出席會議并表達了祝賀。會議移師漢口后,汪精衛(wèi)還應邀列席了一天會議。曾成貴告訴記者:“羅易在一次會議上做關于社會主義前途的報告時,汪精衛(wèi)不光出席還現場講話,對羅易的報告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在這樣的背景下,五大得以順利召開,卻未能把黨從右傾錯誤的危險中挽救出來。
共產國際特別在會前發(fā)來指示,要求中共五大的一切政治決議“都完全應以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第七次擴大全會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為依據”。
會上,陳獨秀代表第四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作了6個小時之久的《政治與組織的報告》。然而,報告既未正確總結大革命失敗的經驗教訓,又沒有提出挽救時局的方針政策,反而為過去的錯誤進行辯護,繼續(xù)錯誤的方針。報告過程中,不少人流露出不滿的表情,并在之后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在會上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的毛澤東繼續(xù)關注農民問題。參會前,他曾邀請彭湃、方志敏等各省農民協(xié)會負責人,議定出了一個廣泛地重新分配土地的方案,并把這個方案提交給大會,但陳獨秀卻根本沒有把它拿到會上討論。
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誕生
1927年5月9日,歷時13天的中共五大落下帷幕,面對內憂外患,大會選舉產生了以王荷波為主席,許白昊、張佐臣、楊匏安、劉峻山、周振聲、蔡以忱為委員,楊培森、蕭石月、阮嘯仙為候補委員的首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
6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修改了黨章,增設了“監(jiān)察委員會”一章,規(guī)定在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及省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監(jiān)察委員會。
中共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之所以在此時誕生,是因為在大革命高歌猛進的路上,危機就已經醞釀。
從黨的四大到五大的兩年多時間里,全國黨員人數一下從994人猛增至57967人,增長近60倍?!包h員人數增加的同時,也有不少投機分子混入黨內,黨員的素質亟待提升。黨員人數增長過快,使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受到了考驗?!蔽錆h革命博物館館長高萬娥說。
1926年,中央擴大會議發(fā)布通告《堅決清洗貪污腐化分子》稱,一年以來,黨乘著革命的高潮有了突飛的發(fā)展,但同時也有投機腐敗分子混入,尤其是在比較接近政權的地方或政治、軍事工作發(fā)展好的地方。
高萬娥告訴記者,當時很多共產黨干部在國民黨政府一些要職部門和軍隊任職,一些人在面對燈紅酒綠的考驗時敗下陣來。“中共五大召開的時候,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剛剛半個月,面對白色恐怖,有人經受不住考驗,有的脫黨,有的變節(jié)甚至叛黨。局勢呼喚一個監(jiān)督機構來保證我們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
就像通告指出的,“應該很堅決的洗清這些不良分子,和這些不良傾向奮斗,才能堅固我們的營壘,才能樹立黨在群眾中的威望?!边@時候,俄共設立監(jiān)察委員會的經驗引起了中共中央的注意。
由羅易、多里奧、維經斯基組成的共產國際代表團參加見證了五大的召開?!拔宕筮x出首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與共產國際對中國共產黨的建設指導是密切相關的。因為中國共產黨在這一時期,其代表大會、一些主要文件的擬定都跟共產國際有著直接的關系。”曾成貴告訴記者,當時黨章中關于監(jiān)察委員會的制度條文也借鑒了俄共一些現有成型的關于監(jiān)察制度的內容。
這一點,從中國共產黨第三次修正章程決案中關于監(jiān)察委員會的首條內容,亦可尋到蛛絲馬跡:“為鞏固黨的一致及權威起見,在全國代表大會及省代表大會選舉中央及省監(jiān)察委員會?!边@樣的表述來自1922年8月,俄共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章程(共產國際支部)》第十章規(guī)定:“為了幫助鞏固中央、區(qū)域和省的黨的統(tǒng)一和威信,由黨的代表大會、區(qū)域和省的代表會議選舉產生各級監(jiān)察委員會。”
回溯1927年,中國共產黨剛成立6年時間。監(jiān)察委員會制度才剛剛破題,從無到有,在風聲鶴唳的環(huán)境中樹立了一面旗幟。
“但因為革命形勢風云突變,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沒有條件像中共五大黨章規(guī)定的規(guī)則來運行。它的運行條件實際上是移植自俄共,需要在相對和平時期、公開的條件下,來進行黨的監(jiān)察委員會的獨立活動?!痹少F說,當時黨實際上的大部分工作都在轉入秘密工作。
彼時中國共產黨的根基和已經執(zhí)政多年的俄共還不可同日而語,參照蘇聯成立的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尚不具備履行職能的客觀條件。五大后,國內政治形勢愈加惡化,首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四散各地,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履行職責艱難曲折。
監(jiān)察委員先后捐軀
1927年5月,蕭石月犧牲;1927年7月,張佐臣犧牲;1927年11月,王荷波犧牲……在成立后的一年多時間里,首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先后有8名成員為革命英勇犧牲,1人失蹤,只有1人見證了新中國的成立。他們無一人叛黨投敵,體現了第一代紀檢監(jiān)察人的英雄品格和革命精神。
首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主席王荷波是黨的第一位工人出身的中央委員。常在第一線指揮作戰(zhàn)的他,被周恩來尊稱為“大哥”。五大召開前一個月,王荷波還和周恩來、羅亦農等組織領導了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八七會議上,王荷波當選中央臨時政治局委員,并擔任北方局書記。會后,被派往北京領導北方黨的工作。由于叛徒出賣,王荷波于10月被捕,11月11日即被軍閥張作霖下令槍殺,壯烈犧牲。
許白昊和蔡以忱是湖北人,其中許白昊犧牲時年僅29歲。許白昊原名許權民,出生于湖北應城縣城南富水河畔楊灣的一個農民家庭。他1922年初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擔任過中共漢口地委執(zhí)行委員、中共湖北區(qū)委工委書記、湖北全省總工會黨團書記兼秘書長等職。
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采訪了許白昊的侄孫許振斌。據他介紹,許白昊的父親許宗模,家里有幾畝薄田,主要以種田為生。他膝下有四女三男,三個兒子中,許白昊排行老大。在許白昊的影響下,在家的兩個弟弟也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大革命時期都先后犧牲在外。
由于許白昊長年在外不見蹤影,周圍鄉(xiāng)鄰多有議論。許宗模便安排在家的二兒子許華明代筆寄書與許白昊,詢問在外“究竟所做的是什么事情”。而現存許白昊的唯一一封家書,就是當年許白昊給他父親的回信,也是大革命時期許白昊寄給家里的最后一封。
許白昊在回信中明確地告訴家人,自己“決當做中國有用之人,不但自己不得為下流之人,并且愿教訓中國已入下流之人……自當勉力,決不愿落于人后”。
1927年8月,許白昊奉中央指示到上海工作。擔任湖北全省總工會財政部長的他,到達新的工作地不久,聽湖北的同志反映一筆款項被盡數用光,并且賬目不詳。許白昊立即與曾同為湖北全省總工會負責人的劉少奇、項英一起聯名上書黨中央:“我們鄭重的請中央查辦湖北全省總工會存湖北省委的經濟用途……絕不能疏忽!”
收到中共中央指示,湖北省委、省監(jiān)察委員會派出陳春和、關學參等監(jiān)察委員與中共湖北省委成員聯合組成經濟查辦委員會,查實了許白昊所反映的工會經費挪用情況,并分別以中共湖北省委第10號、14號、17號、3號文件發(fā)出通告,對各級黨組織和黨員干部的政治紀律、組織紀律和經濟紀律等作出了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這些制度的建立,無不凝結著許白昊的心血和期盼,為湖北省后來黨的紀律建設打下基礎。
1928年1月22日,許白昊又一次與項英、鄭覆他聯名給黨中央寫信,就黨的建設及中國革命之前途等重大問題,要求黨中央在召開六大前夕,充分聽取和收集來自基層黨組織、黨員和各同志對于大會之意見、建議。
就在許白昊上書黨中央后的第25天,2月17日,正當他召集上??偣鲄^(qū)負責人秘密傳達中央會議精神時,由于叛徒告密,許白昊不幸當場被捕入獄。6月6日臨刑前,獄中的同志問許白昊有什么要交代的,他泰然自若地叮囑同志們:“你們要好好學習,把身體養(yǎng)好,將來出去繼續(xù)革命工作?!敝?,他便兌現了“我愿淌干眼淚,我愿灑盡碧血”的莊嚴承諾。
由于五大后黨轉入地下秘密工作、監(jiān)察委員相繼犧牲,監(jiān)察委員會終究未能行使職權。1927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在《中央通告第二十六號——關于監(jiān)察委員會的問題》中,將監(jiān)察委員會的存廢問題留待中共六大解決。次年7月,黨的六大刪除了黨章中監(jiān)察委員會的規(guī)定,新設立規(guī)格較低的,用以監(jiān)督中央及地方各級財政會計的“審查委員會”。中共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就此被撤銷。
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注定了黨的紀律建設是螺旋上升的。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立于危難,雖壯志未酬,卻第一次在黨內創(chuàng)立了制衡的體制和機制。它短暫的生命也給黨的制度建設留下了實事求是的重要啟示,為日后中央紀律委員會的成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以歷史進程的眼光回望中共五大,這場會議為八七會議批判和糾正陳獨秀右傾錯誤、確定土地革命和武裝斗爭的總方針埋下了伏筆。如高萬娥所說:“八七會議是方針政策的制定,后來武裝起義和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則是轉變的實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