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剛
黑夜并不是虛無的影子。
我們所有關于黑夜的極致的想象,以及黑夜里發(fā)生的令人頗感奇妙、恐懼、纏綿的故事,多多少少都帶著光的影子。在自然時代遵循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里,先是月亮與星光,后是升騰的火焰,它們一點點拓展著我們關于黑夜的認知,夜晚的魅力也因此逐漸散發(fā)出來。等富蘭克林研究了電,愛迪生發(fā)明了電燈,等燈光蔓延了整個世界,黑夜開始變得絢麗起來,黑色與五彩的光芒交織,逐漸讓人類衍生出了一個叫“夜生活”的名詞。黑夜從單純的恐懼與抗拒,變成吸引與接納,睡覺,這個本應和它連結最多的詞匯,僅僅成為了人們在晚上的剛需。于是,我們開始將黑夜作為生活富裕,甚至生命延伸的走向,它不再只是空洞、壓抑、神秘,它開始變得立體、具象而豐富。
要知道,在我們一貫的意象中,黑夜一直都頂著一頂叫玄幻的帽子。更多的時候,它是與恐懼、脆弱、孤獨、神秘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些象征著煩惱、苦難、悲慘的黑夜,它的流逝甚至是拉長的,漫漫長夜,甚至能用“煎熬”這個詞匯來定義。仿佛黑夜,天生就帶著怯懦與茍且的力量,它脫離日常與瑣碎,它隔離勇氣與希望,它消減著幸福與安康,這種自帶反派光環(huán)的形象,仿佛只有做夢才是它唯一的歸途。
身處黑暗,我們也就格外脆弱,安全感會被無限稀釋,變得淡薄,一絲絲響動,都可能讓我們心驚膽顫。那個時候,我們需要光明,需要指引,需要一種看得見的、直觀的支撐,方可脫離未知的籠罩。也就是那個時候,顧城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詩才更讓人心生觸動。
身處黑暗,經過了白天的光亮、熙攘、自由與廣闊,在黑夜的深邃、寂靜、迷幻和壓抑中,一些能反復被顧念的人、盈于心上的事,會被慢慢放大,會在迷離中構建出一張束縛的網,所以,思念會顯得更加纏綿,人在其間也就特別的沉迷與感性。在這別樣的環(huán)境與氛圍中,一些潛藏的正發(fā)生的故事才愈發(fā)刻骨銘心,一些不為人知甚至不為人見的堅持、努力、期盼、絕望或者告別,才更具備唯真的影響。
身處黑暗,白日的喧囂離去,深刻而復雜的情緒混淆一體,在靜謐的世界里,慢慢醞釀發(fā)酵,慢慢梳理平復,最后,將所有與情緒有關的故事濃縮、簡化,圍繞在身邊的方寸之地,化成一段沉默的氣息流溢。因此,我們有時候會說一個詞,叫“夜涼如水”,相比于白天的溫熱和陽剛,黑夜是清涼和柔軟的,更能撫平躁動,讓我們冷靜。如果是在黑暗而封閉的空間中,自我的反思與剖析也要遠遠多于對他物的關照,我們更容易將與外界相關的自我體驗提升到細密的程度,去感受一些被忽視、疏遠,甚至遺忘的細節(jié)。
黑夜從光明處延展而來,也會從光明中消融而去,即便我們努力營造出人間夢想匯聚的“不夜城”,那些物動的聲響,也終將被“落幕”的天性壓制。一面黑色的帷幕在傍晚漸漸拉開,牛羊入圈、車馬息聲的萬物“歸巢”的時刻到來了。這時候,人間前半夜像“倒春寒”一般還回響著白天的熱鬧,路途上、餐館里、夜市場等等人流涌動處,還有夜色與光彩交融出來的種種精彩,人們呼朋引伴、聚眾而歡,夜生活呈現(xiàn)出一種白日所沒有的流光溢彩;慢慢地,夜色更加深厚,一種“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的失落,一種“長向別離中”的哀愁,一種“大鬧一場悄然離去”的滿足,一種“和風細雨徐徐歸”的安寧,各種狀態(tài),終會化入“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深意中,夜色沉沉的時光,終能讓人的靈魂在睡夢中得到平復,而大多數(shù)人入夢的后半夜,那些斑駁的、零星的失眠事與無眠人,也不過是像群星對夜幕的點綴。
黑夜終究是屬于有心人的。
盡管相對于白天的順從,它多了一絲絲被迫的屬性,但就在這種種無奈的、不如意的黑夜里,也有讓我們心安的、期待的、美好的感受和寓意,譬如觀星賞月、看煙火綻放、聽蟲鳴蛙叫,以及寄情“燈火闌珊處”;譬如放下、安寧、閑適、迷幻等等。倘若黑夜里還有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或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而我們恰恰又與它們保持著歡喜的距離的話,那么,這樣一個黑夜,更加值得期待。因為,習慣于墨守成規(guī)的人們,并不是不需要意外,而是更希望所遇到的、得到的,具備超出我們預設價值的高度。終究,黑夜是有這樣的潛力的,盡管,它總是一副沉默得讓人無法拒絕的樣子,來的時候潛移默化,走的時候悄悄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