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晨鴻
斜陽還差兩個半小時砸進地平線,他一路掂著書包跑回家。
一把推開門,家里早就下班回家的父母青頭喪臉,剛過完一個回合。窗邊被小男朋友甩掉的妹妹,正拿著一把裁紙刀慢條斯理地自殘。
他牢牢把住門關,吊起沒經(jīng)歷過變聲期的尖亮嗓子:
“我要學武功!”
聲音震動陽臺,波及盆栽的枝葉尚需三個彈指間,父親的拖鞋砸在臉上只需兩秒。
母親一把雞毛撣掣如閃電,在他左右兩股間疾落如雨點。
眼冒金星之間,他恍惚聽見裁紙刀落地的聲音。小雞咯咯地笑,像他妹妹。
他以這樣的方式彌合著脆弱的家庭關系,直到他十三歲,離家出走。
初一這年,他認識了被全班同學欺負的大傻。在他第二十一次陪著大傻一起挨揍之后,大傻給他指了條明路。
三個月后,他手里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走進了龍泉山小賣部。當然按照大傻的說法這里應該是一座寺廟,住著白眉道人。他也多少覺得不對,但是既然來了,只能硬起頭皮。
小賣部里,四顧塵灰。貨架上的商品不是外包裝的卡通人物過氣,就是包裝里的薯片蝦條過期。
正躊躇著要走,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慢悠悠從柜臺后轉過身來。
“小朋友,你要買什么?”
“我要學武功!”
“學武功好啊,”老者幽幽地說,“學武功縱一身浩然氣,翻騰血海間,寄身鋒刃里。不懼諸侯,不驕布衣?!?/p>
“請您教我功夫!”
“學武功好,”老者喃喃地說,“學武功大道賦于流形,真氣充盈四海。百尺竿頭立刀劍,紅塵獨作逍遙騎?!?/p>
“師父!”他叩頭便拜。
“好啊,好?!崩险咭谎晕串?,涕淚漣漣,“你來晚了,功夫已經(jīng)不是殺人技,是屠龍術?!?/p>
但還是收下了他,從此他跟著老者討生活。拖車送貨,挑山運水,吃遍世間勞苦。隨朝陽旭日而起,伴浮云落月而息。如此日日往復,直到收到群眾舉報的警方以雇傭童工的罪名將老人逮捕。
老人被逮捕的前一夜,叫醒因勞累而熟睡的他。兩個人信步來到山后一處半坡,月光瀉地,草木搖動沾染了一片銀輝。
老人用手杖在他的額頭一點,說:“你神功大成了?!毙崔D身離開。
他不明所以,按照先前的功法盤膝打坐,匯聚丹田。閉目凝神間,聽到頭頂“嘩啦啦”的脆響,抬頭看時,滿天的碎星如雨點般落下,嵌進樹枝草野、巖縫河灘,半個山谷被映得星光燦燦。
正疑惑著,忽然頭重腳輕,一頭栽進天河。天河浩蕩不知盡頭,遠望有金銀鑾殿,璀璨生光。人影憧憧,來往不盡。他向下潛游,看到河水澄澈,看到群山村落,恍如隔世,看到雄鷹梟鳥,魚翔淺底,許多不知名的魚類從他身邊游過,巨大的鯨魚悠然發(fā)出長嘯。他想汪洋曾化作桑田,也許天上也曾是人間。他翻身發(fā)力,騎上鯨魚的后背。
一時間陷入無邊的黑暗,他耳邊只有行星掠過的呼嘯聲。跑了不知多久,一扇門站在他面前。門后隱隱有光,從門縫里滲透出來。
推開門,云靄一層一層堆疊,結成七階天梯。地面上的水瀑隨風而起,鑄成九層寶塔。他緩緩拾階而下,穿過激流匯作的高樓。當他的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在半坡上的草地,半輪紅日已經(jīng)鉆出山谷。他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滿面是淚。他的師父,那些曾經(jīng)追尋過武學終極奧義的人,都曾見過這番壯觀的景象。
被警方解救后,他返回家中。父母老了,不再打他。妹妹給他做了一桌好菜。幾年學徒生涯之后,他去了個小廠打工。歲去時移,那幾下拳腳招式早就不熟練,只有擰螺絲的動作手到擒來。學過武功的事兒,也不過變成和工友們的飯后閑談。
這一天,老婆孩子睡了。他躡手躡腳走進院子,盤腿打坐、凝神吐息。天地四方的真氣奔流不止,匯聚而來,化作數(shù)十只潔白的野兔,在他身邊繞著圈,狂奔亂舞。他感受到,無論相差千年或遠距萬里,那些和他心有靈犀的人,都成了他的知己、故交和新朋。
在這樣的時刻,他由衷地,真心實意地覺得:學武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