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夫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是溫哥華國際表演藝術節(jié)(The PuSh International Performing Arts Festival Music)的跨地域網上現場節(jié)目,共演出三場(2月4日至6日)。網頁上有三個時區(qū)的時間,除了溫哥華,還有多倫多、澳門,原因是這個制作身兼藝術總監(jiān)、制作、作曲及演出者的楊光奇,是身在多倫多的澳門人,協(xié)辦的是澳門點象藝術協(xié)會,負責串流直播的技術總監(jiān)鄺華歡則身在澳門。此外,擔任空間及燈光設計和串流直播導演的馮國基則在香港。也就是說,這是跨越了東西半球十多個時區(qū),聯(lián)結起多個城市的藝術工作者的“攜手”制作成果。
另一方面,美國的影音劇院(Sight & Sound Theatres,以下簡稱S & S)于1月29日至31日將“招牌制作”音樂劇《諾亞》(Noah)的視頻放上互聯(lián)網讓全球觀眾免費觀賞,期冀為備受疫情困擾的世人帶來祈盼。這兩出戲截然不同,《月亮》是一個充滿現實感的獨角戲,《諾亞》則是來自圣經故事的大場面音樂劇,但兩者都是在疫情下讓人看后難忘的制作。
《諾亞》:長壽劇目歷演不衰
《圣經》中關于“諾亞方舟”的故事,一直是舞臺制作的熱門內容,音樂劇形式的更有不少。這個帶有讓世人走出困局的遠古故事,在如今全球遭遇疫情的大背景下更發(fā)揮了鼓舞人心的作用。今年香港藝術節(jié)亦將年前演出過的新編粵劇《挪亞方舟》再度搬上舞臺,在疫情下發(fā)散出的訊息顯而易見,至于重編的粵劇《挪亞方舟》能否在實體舞臺上與觀眾相見,仍要看香港的劇場能否保持開放。此次上演的S & S的《諾亞》極具特色,是一部老幼咸宜的大型音樂劇制作。
諾亞的“故事”記錄于《舊約》中的《創(chuàng)世記》。諾亞是人類始祖亞當的第九世孫,他的名字出現在《創(chuàng)世記》第5章第29節(jié),他的生平事跡記錄到第9章。第6章第9節(jié)開始是諾亞生平紀事和建造方舟的事跡。也就是說可以用作編成舞臺劇本的參考資料便只有《圣經》中這四章的文字。S & S 的《諾亞》演出長度約為110分鐘,除了增添能加強戲劇性矛盾沖突的當權者人物,及建造方舟過程的細節(jié)外,還有許多人物內心世界情感變化的寫照,特別是諾亞與妻子的一片情篤意深,亦為這個人類面臨洪水滅絕的故事增添上一點浪漫溫情。
1976年夏天由格倫(Glenn)與雪莉·艾瑟曼(Shirley Eshelman)于美國賓夕法尼亞洛克斯(Ronks)建立的S & S,于當年7月建成影音大劇院(Sight & Sound Auditorium),并推出《我們自己的大地》(A Land of Our Own),后來大劇院被易名為“活水劇院”(Living Waters Theatre)。繼續(xù)發(fā)展的S & S于1991年3月建成更完備的影音娛樂中心(Sight & Sound Entertainment Centre),更于1995至1996年間推出大受歡迎的《諾亞》和《奇異的圣誕節(jié)》(The Miracle of Christmas)。然而,1997年1月的一場大火卻將劇院設施及大部分庫存的服裝、布景燒毀,直到1998年9月1日千禧劇院(The Millennium Theater)落成,才恢復舞臺制作。新的劇場座位超過2000個,舞臺寬達約90米,能裝置高達約12米的布景,影音效果較舊劇場大大提升。音樂劇《諾亞》成為新劇場的長壽劇目,從1998年演至2001年,2004年和2013年更兩度重新制作。此外,2008年S & S在密蘇里州(Missouri)建成的第二個劇場“布蘭森劇院”(Theater in Branson),同樣推出音樂劇《諾亞》,一直演到2011年,在去年也推出了新制作版本。
S & S的音樂劇《諾亞》已有超過500萬人次觀眾觀看,這次在網絡上推出供免費觀賞的版本是何時哪家劇院的制作,并未注明,但這個制作明顯有幾個特點,讓觀眾一看難忘。一是有很強的“真實感”,不僅演員服飾化裝、扮相,力求復古,燈光、配音也都追求寫實。很明顯地,要讓諾亞方舟具有“真實感”的說服力,最大的挑戰(zhàn)當是方舟的造型,和大量禽畜、動物、野獸等雌雄雙雙進入方舟的過程。這個制作的前半部分,可以說是建造方舟的鋪陳,演出近一小時后,方舟建成,動物飛禽進入方舟,舞臺上呈現出的效果便很有電影院寬銀幕之感。除四層重疊的方舟建構出龐大的視覺效果外,大猩猩、馬匹、雀鳥、大象……應是有真有假,但真假難分,讓人疑幻疑真,其中馬匹等動物更自觀眾席中策馳而來。這種將演區(qū)擴展到觀眾席的手法,自第二場戲起便不時使用,除了能讓觀眾有置身故事之中的效果外,亦能增強真實感。
《諾亞》是誕生于20世紀末、至今已有20余年的制作,典型的傳統(tǒng)英語音樂劇風格,無論是獨唱、合唱,還是諾亞夫婦的愛情二重唱,都流暢動聽,然而能讓人一聽難忘之作仍是欠奉(這確實是萬中無一之事)。在鏡頭中亦見不到有現場樂隊,演員則有各色人種(這個設計有一定的特殊含義)。整個制作有歌有舞,劇情發(fā)展有起有伏,極具戲劇性,正如好些觀眾所說的,9歲到90歲都會看得開心難忘。但與此同時,在雅俗共賞之余,亦能帶出讓人對疫情下現實生活的反思,該劇能在舞臺上常演不衰,并非無因。
演出最后,諾亞等人在方舟中度過371日(另一計算方式為375日),洪水消退后,諾亞帶領一家走出方舟,第一件事是筑壇感恩,上帝與人類重新以彩虹為約,但彩虹在舞臺上稍縱即逝,如以現代劇場科技,將彩虹設計于整個劇場內出現,必能帶來強烈鮮明的視覺效果,以富有強烈的盼望感結束全劇,應是更貼合病毒肆虐背景下的今日現實。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斗室一琴演盡人生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這部獨角戲,以 24歲早逝的深圳青年詩人許立志寫于去世前三年(2011年至2014年)的十多首新詩譜寫的聯(lián)篇歌集作為演出主線,可說是一個以歌聲、鋼琴、形體及網絡影像來推動演出發(fā)展,具有新世代多媒體形式風格的制作,內容聚焦于深圳電子配件工廠里打工仔短暫一生的內心感受,是個現實題材的作品。
整個表演安排在仍處于封城狀態(tài)下的加拿大多倫多的一間“斗室”內。很簡樸的水泥地、水泥墻,空間只有一臺三角鋼琴和簡單的布置,和S & S的《諾亞》的龐大演出陣容及場景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楊光奇便在此一簡陋的“斗室”中,以自彈自唱自演方式,用普通話將許立志的文字化成富有感情及表現力的歌聲,風格粗樸中帶點感傷。
直播開始倒計時,屏幕已將最早唱出的五首詩作用黑底白字(簡體字)投映出來,第一首是2011年6月12日的《打工生活》,十九行詩中的其中四行:“十萬打工仔/十萬打工妹/將自己最好的青春/在流水線親手埋葬”,已道出了這個制作的背景與內容。楊光奇自鋼琴底部“爬”出來,在帶有地鐵車聲般的都市嘈雜聲背景下坐到鋼琴前自彈自唱。樸素的便服和外貌,結合著粗樸的歌聲,活現了打工仔的形象。歌聲末段還有打樁的聲音,最后帶點歇斯底里式的叫喊歌聲,更具有戲劇性。
在這首長約5分鐘的前奏歌曲后,帶出緩慢引子的第二首歌曲《我就這樣站著入睡》。這首以弱音結束的慢歌接上快歌《被生活埋葬的心》,低沉的歌聲中帶著力感和控訴般的力量,結尾時加入波濤聲,增添了動感,楊光奇也慢慢在聲音消逝后離開鋼琴,在地面躺下來,在帶著人聲般的音響背景下,以說白的形式,將寫于2013年11月6日《遲到的愧疚》的十二行短詩念誦出來,并貼著墻壁慢慢游走。緊接著屏幕出現詩作《母親》的英文譯詞,只見表演者于靜默一片的背景中冥想著,好一會兒才奏響鋼琴,并插入電風扇、廚房、窗口的畫面。
在這首懷念母親的詩歌后,楊光奇首先唱出《最后的墓地》,再接上詩人最后一年(2014年1月9日)的詩作《一顆螺絲掉在地上》,然后才唱出這部制作的名稱來源——寫于2013年12月19日的《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在這首慢速帶著感傷的歌曲中,狹窄的暗室及墻上投映的畫面,盡是斑駁的殘跡,將氣氛烘托得更為灰暗深沉……歌聲慢慢消失,緊接著響起的是一段鋼琴獨奏,疊置的海浪圖像,添上澎湃情緒的聯(lián)想,但中速的樂音更貼合中性的感情,大有時光已流逝的無奈。
在屏幕上的浪濤背景下出現《進城務工者》的英譯詩句后,鋼琴樂音變得激烈,琴音停頓后,接著出現的是城市中的車聲、風聲……演出者亦離開鋼琴,搬動物品,閃著燈,在煩躁的市聲、車聲中,卻出現了帶來生氣的雀鳥叫聲。在演出者蹲坐于墻邊的屏幕畫面中,浮現出來的是詩人2013年8月10日所寫的《一顆花生的死亡報告》,這首帶有黑色幽默感的十二行“詩”,由第一行“商品名:花生醬”,到最后一行“生產日期:2013.08.10”,那根本便是粘貼在花生醬瓶子上的生產標簽紙啊。
這首標簽詩作帶出了死亡的信息,由此接上詩人寫于2014年7月3日《我彌留之際》,舒緩的琴音,開始時將詩句念誦,繼而以傷感無奈的歌聲將詩句唱出,然后是于16天后(7月19日)詩人所寫的《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以無伴奏清唱的念誦方式,一邊唱,一邊將三角琴的鋼琴蓋蓋上,最后蜷伏在地板上,干澀地唱出最后一句。靜默下來后,屏幕上投映出詩人2014年1月15日所寫的《絕句》及兩行英譯詩句,最后的畫面是以中英文寫上“獻給許立志(1990年至2014年)和無數為提供大家數碼生活付出代價卻被忽視的工人”,結束這個橫跨了十多個時區(qū)、三個城市、剛好長一小時的網上現場表演。
為凸顯出這場演出的“現場”一次性特點,網上并沒有視頻回放,并隨即由楊光奇與多倫多負責拍攝的技術人員,在香港大埔林村的馮國基,及在澳門氹仔將傳回澳門的影像實時處理發(fā)布的鄺華歡,進行“現場”對話。
這個制作只演出三場,就技術制作層面來說,這盡管只是一個小型(本)制作,仍能順暢地做到跨越多個地域合作的效果。就藝術表達、手段與水平的層面來說,雖然只是楊光奇的獨角戲,而且一人兼多職,場景畫面與空間都極為簡約,但以他的歌聲、琴韻及形體表現,仍能營造出感人且富于藝術美感的氣氛。
在這兩個層面以外,更強烈的則是個人觀賞后的感受,這種感受很大一部分源自個人過往的生活體驗。許立志短暫的一生,可以說是世界上(不僅僅是深圳特區(qū))無數基層老百姓生活的寫照;但能將這種共通性的感受化為文字、化成詩的美感,許立志則是一個“特例”。當然,更加“特例”的是,他還富有敏銳的心靈,能感受到一般從事工業(yè)生產的基層“打工仔”所感受不到的東西。然而,這顯然亦是構筑成這個主人公早逝的傷感故事的原因之一,盡管在這次演出的詩作及表達的手法中未能得知他早逝的原因,但他生活得不開心、郁郁不得志是顯而易見的。
確實,人類社會發(fā)展中,包括工業(yè)化之前,到許立志所處的電子配件流水生產線工作,甚至將要來臨的AI(人工智能)生產線,基層“打工仔”的族群不會消失,這個族群亦是人類社會向前推進不能或缺、但又往往最易被人忽視、遺忘的一群。
回頭看看,S & S的音樂劇《諾亞》,劇中其實有頗大的篇幅情節(jié)很寫實地描述了諾亞帶領眾人建造方舟的過程,這個過程亦是音樂劇中產生戲劇性矛盾沖突的來源。而跨越半個地球制作出來的《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則是真人真事的故事。這個故事帶領大家再次回到現實世界,一如世界各大城市的建立,都少不了大量基層人員的付出和努力?!对铝痢返某晒χ帲谟跊]有流于“濫情”,更無“煽情”,只是以不同的手法、方式,將許立志詩作中所存在的真實美感呈現。然而在疫情的大背景下觀賞,傷感中的痛感更強,更混合了無數感受的復雜感慨。至于音樂劇《諾亞》抒發(fā)的對戰(zhàn)勝疫情的祈盼,那仍需要眾人齊心方可達成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