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
高峰村,位于南渡江的源頭,鸚哥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在遠離310省道的崇山峻嶺中,南渡江上游的南開河在這兒彎了個“幾”字形,圍出一塊一百多畝的臺地,被平整成高山峽谷里極寶貴的水稻田。高峰村就坐落在河流的彎曲處。村舍和谷倉分布在綠樹遮掩的半山坡,百年老荔枝樹、芒果樹、龍眼樹、香樟樹,有殷紅色紋理的胭脂樹,青翠蒼勁,粗得三四人合抱。在縣宣傳部門朋友的幫助下,我們“重走史圖博之路”考察小組,追尋他的足跡來到大山深處,白沙峒的邊緣。此前我們考察了黎班古道、南豐和南堯河谷。
高峰嶺的早晨清新透明,沉甸甸的稻穗金燦燦,隨風搖曳。我們走在彎彎的田埂上,迎面一個黎族阿婆踽踽獨行。霎時間,我被強烈地震撼了,她的美,如同一道閃電劃過高峰嶺上空,又墜入古南溪河谷。她,遠離塵世,又近在眼前,我看到1932年史圖博在《海南民族志》里記錄的秀面文身,刻在黎族人肌膚上的敦煌壁畫??杀诋嬍抢L在墻壁上,它卻繡在一張曾經(jīng)嬌嫩的少女的臉龐。面紋變化多姿,虛實相掩,讓人分不清所見是她虛幻的面具、還是真實的容顏。
她身穿藍布碎花長袖衫,背著舊草帽,右手拄著一截樹枝做成的手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昨晚她的兒子回來說,今天有省城的朋友來給她拍照。她聽到了,又像沒有聽到,大清早仍然下地干活。南開河畔的高峰村只有巴掌大,誰都認識她,一問準能找到——八十一歲的老人,村里還能有幾個?
她早已看遍世間百態(tài),日子平淡如喃喃的南開溪水。絲絲銀發(fā)在晨曦輝映下熠熠發(fā)光,古銅色的臉龐,細密的皺紋深深地嵌入,與暗青色的面紋交錯起伏。從她深陷的眼眶,折射出柔和而深邃的目光,烏黑的眼珠像龍眼核,因歷經(jīng)悲歡離合而干澀。她的身影,就像山坡上的百年龍眼樹,平凡而固執(zhí)。
我們默默地跟隨阿婆的腳步,目光追尋她的臉龐。五條黛青色纖細的紋線,輕盈如飛蛾,從她的耳旁,等距地劃向面前,在突起的顴骨處,劃出一個漂亮的圓弧,向下游走,劃過面頰,又劃過嘴角,收攏于從下頜橫過來的一根紋線,把左右臉頰的面紋相連。肌膚下的線條是那么輕盈優(yōu)美,猶如密林水邊飛舞的蜻蜓的翅膀,被最高明的工筆畫家捕捉;又像云端的游龍忽隱忽現(xiàn),被神仙駕馭翱翔。下巴中間有一條豎紋,從嘴唇向下延伸到脖頸。臉頰上那五根紋線又向后在耳朵邊彎曲,向下游走,其中三根延伸到脖子,消失在無領的碎花衣衫下。
她的文面圖案簡潔而富于變化,面頰上這五根紋線,從兩耳向面前、向臉龐中線收攏,產(chǎn)生收窄面龐的美學視覺效果:正面看猶如原始密林中警覺的花豹的臉,在樹葉后忽隱忽現(xiàn),將你的目光吸引。不自覺中,讓你凝眸聚焦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再隨著她的每一次蹙眉和微笑,紋線變化起伏,加強了她的情感表達。
這些古老神秘的符號要傳遞什么訊息呢?據(jù)人類學研究,黎族文面起源說核心是祖宗相認,主要功能是避免近親婚姻。因此,每個支系部族有其獨特的文身圖案,可以遠溯到春秋和遠古時代,其中暗含神秘和晦暗不明的遺傳信息。古代黎族文身技法無文字記錄,全由村里老人言傳身教,代代相習。其線條的變化和圖案的象征意義,她們自己也說不太清晰,只是籠統(tǒng)地把臉部的圖案稱作“福魂”。
早在1932年,任教于同濟大學的德國人類學家史圖博,來考察海南黎族時,就對白沙峒黎的秀面文身給予極高評價。他在《海南民族志》中寫道:“白沙峒本地黎在美術上的才能是非常出眾的,作為受漢人的影響最少的本地黎這一支系,白沙峒黎在海南島各族中是最富于藝術性的。我要把全部黎族共同的東西用白沙峒黎來作代表?!雹僖虼?,他重點調(diào)查打空峒和海猛峒(現(xiàn)白沙村附近),拍攝了76張白沙峒黎的照片。他說:“白沙峒黎的文身使用了較多的曲線和弧線,有著與其他黎族不同的特征?!?p>
黎族文面線條優(yōu)美,“冂冂”相套,五條紋線像泉源的波浪,逐級擴展又首尾相連。古詩贊曰:五指山中女及笄,百花繡面勝胭脂!史圖博考察的打空峒,在現(xiàn)在310省道旁的白沙村附近,早已被現(xiàn)代生活的洪流所淹沒。正如史圖博在書中所預料,“海南島很快就要進入迅猛的文明化近代化,在沒有全部失去尚可窺視其原始狀態(tài)之前,今天必須記錄下這些東西,因為這是最后的時機了。”
八十多年過去了,為了再現(xiàn)史圖博當年所見到的景象,我們追尋到白沙峒最偏遠的深山峽谷,南渡江的源頭;沿著南開河谷逆流而上,翻越海拔820米的山脊,千回百轉,追尋到深山密林里的高峰村。我們看到了八十多年前史圖博看到的那一幕,它像穿越時空而重現(xiàn),又像最后一道閃電,劃過山野,發(fā)出璀璨奪目的亮光。石破天驚后,又恢復了太古的寧靜。我們被震撼了,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離史圖博這么近。曾經(jīng)感覺八十多年的時空是多么遙遠,如今卻像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望著阿婆臉龐上浮現(xiàn)的面紋,我在心里默默對比史圖博書中的文字描述和圖片。不敢說出她的名字,那是對美的褻瀆。這是開在南渡江源頭高峰嶺下的空谷幽蘭,又像山道邊盛開的一朵紫藍色的野牡丹。她身材嬌小,歲月的年輪密密地刻蝕在她的臉龐上,與古銅色皮膚下的面紋相織交錯。清晨涼爽的嵐風從山崗吹來,她用粗糙而靈巧的手把頭發(fā)攏向耳邊。那滿頭的銀發(fā),從額前一律整齊地梳向腦后,再隨手扎成一束。她笑了,還像姑娘那樣愛美。她的微笑掩藏在面具之下,一晃而過,就像南開河底汩汩的暗流。
我們拉著阿婆粗糙干癟的手,央求她講小時候文面的故事。阿婆堆在額頭的皺紋緩緩舒展,露出一絲慈愛的微笑,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她的思緒飄向久遠,她的花季少女時代。從小母親就時常跟她嘮叨:姑娘秀面后再穿上桶裙才是最美麗的,祖先才能相認。過了十二周歲,母親默默地選日子,去野外摘“干拜”——蓼蘭葉片,搗爛后混合烏煙和墨汁,漚制成藍黑色的染料。再去請村峒最有經(jīng)驗的文面師傅。文面師都是女人,她們跟村里祖母輩、祖母輩又跟曾祖母輩,代代傳習,延綿不絕。
在一個涼爽的小茅草屋,她靜靜地躺著,仰望屋頂?shù)男〈啊嫦纫餐高^茅草屋頂望著她。開始是從頸部,然后從耳邊延伸到面頰,要紋四五天呢!鮮樹枝已經(jīng)掛在屋外路口,提醒路人回避屋里進行的神秘儀式。
儀式靜悄悄的,先用蘸上顏料的雞毛末端,在她稚嫩的臉龐描繪出圖案。她閉上眼睛,耳邊傳來拍針棒輕輕地敲打聲,白藤尖銳的利刺刺破她的肌膚。她咬緊牙關,渾身一顫一顫,一絲絲刺痛感從臉部逐漸擴散。母親幫她擦去滾落的汗滴,她不禁低聲呻吟,拳頭緊握。每刻一條紋線,就在刻痕上涂抹提前漚制好的染色液,讓色素滲入皮層里。
鮮紅的血液一點點浸出。她看到莽莽森林里青藤翻來覆去,纏繞著垂葉榕;看到花青蛇游過南開溪水,綠波蕩漾;還看到南開大石壁上浮現(xiàn)祖先的身影,影影綽綽。他們投來關切的目光,仔細辨認那只屬于本系部族的圖案和符號,把祖先的靈魂刺入她的肌膚,靛藍的面紋升華了一個民族純潔的靈魂。甘工鳥揮動長長的羽翼,從高聳的崖壁飛過南開峽谷。啊,所有民族傳統(tǒng)的傳承,都需要通過一定載體,有古籍史冊、石屋廟宇,還有嵌入遺傳密碼的神話傳說。圣潔的她,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小姑娘,祖先純粹的原始意識在她臉上顯現(xiàn),她將用自己青春的面頰,擔負起傳承民族傳統(tǒng)的神圣使命。隱匿在南開大石壁上的斑駁的圖像,宣示著三千年民族命運的軌跡,一點點地投射到她年輕的面頰。她變成傳說,成為黎族的歷史本身。野性的森林在呼嘯,河水咆哮撞擊百米嶙峋的大石壁,黎母山的群峰回應著,她終將回到南開大石壁上祖先的行列。
雨后的夜晚,人們散去,明晃晃的月亮爬上冷寂的高峰嶺,清輝灑滿峽谷山野,從茅草屋頂?shù)男〈翱谏溥M來。她靜靜地躺著,河水淙淙回響。深夜里一朵紫藍色的野牡丹,悄悄綻放在高峰山谷。
四天后文面完成,她開始發(fā)熱,渾身刺辣辣地疼痛。三角灶爐火暗紅,母親煮好龍眼葉水幫她擦拭。幾天煎熬后,傷口慢慢愈合,退燒,她如大病一場。沐浴后,她穿上疊放在床頭的鮮艷的桶裙,那是母親早準備好的。三幅黎錦布帛縫合,燦若云霞。她梳起烏黑高聳的發(fā)髻,插上三支嶄新的銀簪。發(fā)絲明滅之間,她美如新娘,燦若山谷里的五色雀,色彩斑斕。
推開茅草屋小小的竹門,她迎著和煦的晨光走出。整個村峒都轟動了,如同脫胎換骨的蛻變,又像鳳凰之涅槃,祖先的意識穿越三千年而活靈活現(xiàn);南開河水歡騰了,高峰村有一個姑娘羞澀又美麗,這喜訊被嘰喳的鷯哥鳥傳到遙遠的黎鄉(xiāng)。百峒黎寨那些有強健臂膀的英俊少年,急切地攀越陡峭的崖壁,跋涉莽莽雨林,只為一睹她的芳顏,表達愛慕之情!從此,情歌常在她窄小的隆閨唱響,動聽的鼻簫回蕩在荔枝樹后。啊,只有愛情和美麗,才能超越刺裂的疼痛和死亡的黑影。
阿婆說她今年八十一歲,推算起來她生于1939年,如果十三歲開始文面,那是1952年。解放后,政府數(shù)次號召廢除封建陋習??梢哉f她們是最后一批秀面的姑娘,也是最后的文身的阿婆。史圖博幸運地看到黎族少女生動燦爛的文面,看到她們青春驕傲的神采。此前我看過畫冊上的文面圖片,也看過旅游景區(qū)的表演,感覺美中靈氣之不足。就像離開了高峰山谷的鳥兒,離開了南開溪水的野牡丹,因遠離大山愛的濡潤而失去了奕奕神采。
攙扶阿婆坐到樹下拍照,先喝點兒水,不用擺姿勢,更不需要做出笑臉。我們要記錄下三千年歷史的輪回,那是黎族人生活的軌跡。內(nèi)心的喜悅和感動,通過鏡頭來表達。那份尊重和愛戴,她雖然聽力不好,卻一定能感受到。她拄著拐棍,凝望著遠方的高峰嶺群峰,八十年的風雨啊,那里有她少女的夢想和歡笑。她們,將是最后的秀面文身者。刻箭傳約的弓箭落滿灰塵,南開大石壁上祖先的影像斑駁不明。她干澀的眼眶濕潤了。
野牡丹漸次凋零,最后的秀面文身終將遠去。再過二十年,就只剩下文字圖片和影像,人們不能再親手觸摸那潛行在古銅色皮膚下的面紋。長焦短距咔咔作響,樹下端坐的老人陷入沉思。她聽不清,也看不懂當今的事。滄海桑田,山川易道,而秀面文身必將長存于歷史時空,化作山谷里美麗的彩虹。
村委會符主任說,他們的古老村峒年底即將整體搬遷,這里將恢復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寧靜。山蘭園早已荒蕪,牛木鈴也不再回響在山道上。以后人們再翻越崇山峻嶺,追尋南渡江源頭,還能看到南開大石壁上大力神祖先的身影嗎?那是黎族英雄符南蛇和呂那改②。陡峭的大石壁低頭不語,崖壁夾縫中凌空長出五六米高的垂葉榕。那振動五彩羽翼的甘工鳥在哪兒?啊,看吧,這溝通遠古的信使,正引領族群,把一艘艘船型屋翻轉,曬干被擱淺了三千年的船底,裝上高高的桅桿,在南開大石壁祖先目光的注視下,吹響封閉了千年的水牛號角,帶領族人緩緩駛出南開峽谷,航向蔚藍的大海。
淚眼模糊了高峰山腰裊裊的炊煙,那是固定族群聚落的錨。三千年啊,這是祖先來時的崎嶇山路,是祖先披荊斬棘、艱苦跋涉的心路歷程。
歸去來兮!
注釋:
①、史圖博《海南民族志》P48,P79,中科院廣東民族研究所編印。
②、符南蛇,明代七坊峒黎族起義首領;呂那改,清代多港峒黎族起義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