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兒子在前,孫子在后,母親在兒孫中間走著。
是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
兒子抱怨:“媽,這次你嘗到滋味了吧,一次感冒就花了600元,這要你賣多少雙鞋墊才能賺回來?你這是給自己找苦吃,給兒孫丟面子。需要錢我給你就是,何必整天待在風(fēng)雨里賣那些沒人待見的鞋墊?晚上熬到半夜,看看你的那雙手,跟老鷹爪子有啥區(qū)別?”
母親不吱聲,默默地跟著走。
母親年輕時,當(dāng)過村長,她一輩子爭強好勝。父親去世后,她一個人過著,不用晚輩們照顧,也從不用晚輩們的錢。晚輩們逢年過節(jié)給她的零花錢,她都攢著,等攢得差不多了,找個由頭給他們送回去。她微笑而去,含笑而歸,離開后,那些他們送給她的錢會整齊地放在他們的茶幾上或枕頭下。如今,母親漸漸老去,她的衰老和她的愛好一樣重,兒女對她的疼愛和虧欠一樣多。
母親曾經(jīng)有很多愛好,她剪紙、繡花、做花饃,還能畫畫,樣樣在行,是村里有名的“巧娘”。到了晚年,她將所有的愛好合并成一項:納鞋墊。母親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謠傳:一個女人如果能做夠360雙鞋墊并被人墊在腳下,死后便可以直接升入天堂。她偶爾長嘆一聲:“離360那個數(shù)還遠(yuǎn)著哪,說不定還沒做夠,人就先死了!”奔著能上天堂這一信念,母親年紀(jì)越大,做鞋墊的勁頭兒越高。
母親雖腿腳不大靈便,但耳聰目明,身板依舊硬朗。
夜里,燈光昏暗,母親納好鞋墊四周的邊沿;白天,在充足的光線下,于針腳空出的地方繡上一朵花,或牡丹,或玫瑰,或海棠,有時候也繡“百年好合”“蓮年有余”“竹報平安”等吉祥圖案,或十二生肖。她不太靈活的手繡出的圖案惟妙惟肖。
如今,熱衷于手工鞋墊的人并不多,但只要她往街角一坐,每天都能賣出四五雙。當(dāng)然,他們買鞋墊并非全都用來墊腳,有些人只是喜歡她繡在鞋墊中央的那些花兒、貓兒、老虎、小豬等圖案。他們明白,傳統(tǒng)的手工藝如今已不再多見,買下來做個藏品也并非不是件好事。為此,母親的鞋墊只能愉悅為數(shù)不多的人。但母親卻從不放棄,無論酷暑嚴(yán)寒、春夏秋冬,她天天擺攤于西街橋頭的拐角處,她一針一線繡出的花兒也只為過往行人中有慧眼的少數(shù)人綻放。
這個冬季,冷空氣頻頻來襲,母親染了風(fēng)寒。這次,風(fēng)寒來勢兇猛,讓她不得不去鎮(zhèn)子里的診所掛吊瓶。幾天吊瓶掛下來,好幾張大票子嘩啦一下就沒了,心疼呀!她終于答應(yīng)兒子,準(zhǔn)備歇工幾天,安生一段時日,享受一下現(xiàn)世的安穩(wěn)與寧靜。不過,在開始享清福之前,她說她得將手頭上剩余的墊子賣完,不多,大概還有三十來雙。
兒子得知消息時,心里一輕,母親終于肯停下來了。只要母親身體好,冬天不感冒,不生病,就是他做兒子的天大的福分。他妥協(xié)了一步,同意母親的想法和做法。
第二天,母親的鞋墊攤前來了好幾個少年,這個買一雙,那個買兩雙。第三天,少年們又來買,母親的鞋墊兩天內(nèi)便銷售一空。
母親臉上蕩漾著不曾有過的欣喜。一周不到,收獲了500元,成了她賣鞋墊以來最大的一筆收入。
“我的鞋墊全賣完了,是被一幫我孫子般大小的孩子買去的。他們說,要拿這些鞋墊做展品,還說是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下,我可有前途了,我得加班加點,多趕制一些出來!你瞧,我的感冒一下子全好了,一點兒也不咳嗽了,腿腳都靈便了,身子輕快多了!”母親敲著自己的腦袋,興奮地對進門看望她的兒子說。
成功的喜悅激勵著母親,她的雙眸閃閃發(fā)光,臉笑出了一朵花,像極了她鞋墊子上繡的花兒。
兒子和孫子共同設(shè)計的那套“計謀”似乎根本沒有被母親識破,兒孫倆對自己的弄巧成拙哭笑不得,但最終還是笑出了聲。
兒子終于改變了對母親的態(tài)度?;蛟S,人們對她手藝的珍視和需求才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希望吧!
兒子沒有再阻止母親賣鞋墊,而是在母親常待的西街橋頭的拐角處,撐起了一頂戶外傘,一頂防風(fēng)遮雨的火紅色的戶外傘。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