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柳楊
從前有一個人做著做著夢,突然醒了。
在這個夢里他結了婚,生了孩子,并且已經度過了數十年。但除了這個夢之外,他在另一個地方也結過婚,有過孩子。
這個故事要從那個夏日的夜晚開始講起。那天晚上香椿街上沒有什么人,四周靜悄悄地,你能聽到的只有一點蟬鳴。這個人住在某個中學家屬院的四樓,家里有幾件咖啡色的家具、兩張罩著紗罩的床,墻壁上面一半粉著白的、下面一半粉著粉綠,水泥的地面上有幾個孩子畫的小人兒。天藍色的窗簾上印著幾只展翅的白鶴,窗戶沒有關,有風吹開了窗簾,讓白白的月光在他臉上摸索了一會兒。
這會兒他的老婆正在鄰居家里打麻將,他的孩子已經在隔壁的屋子里睡著了。他也深沉地陷入了夢境,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亂走,哪怕是睡著覺,他突然從床上站起來,走起了路,自己都不大清楚。他老婆知道他會夢游,用鋼筋把窗戶都封死了,他沒法從那兒飛出去,只得穿好衣服一本正經地像要去教課一般,帶好錢包和鑰匙,穿上鞋子打開了門就這樣走了。
他住在學校后面的家屬院里,樓道里裝著40 瓦的聲控燈,他也許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也許沒有喊。順著紫紅色的扶手下樓梯時,他撞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喊了他一聲,也許是在叫他的名字:“嗨,XX,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或許省略了他的名字,直接喊的是:“嗨,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他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回應。后來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去回想這個細節(jié),自始至終也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名字。那個人也并不知道,他在夢游。如果那個人知道他當時在夢游,攔住了他,也就沒有后面發(fā)生的這一切了。
他是一個中學的老師,叫XX,但在夢中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了。在夢里他所感受到唯一的驅動,便是那種自他出生起就環(huán)繞在他周圍的緊迫感,一直在夢里、在地鐵換乘的瞬間、在人群中一直呼喊他的聲音:走??!走啊!快走!于是在白白月光的照耀之下,他穿過膠片般的樓道的光影,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就這樣一直拐一直向前向前向前,穿過鋪著塑料草地的操場、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老舊宿舍樓、銹跡斑駁的學校大鐵門……一路走到汽車東站,買了一張票,也沒有帶任何行李物品,或者有關于提示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就這樣坐上了不知道開往哪個方向的汽車,漂流到了他鄉(xiāng)。
他坐完汽車又坐了船,就這樣一直走,隨便做些散工,在每個城市溜達。某天傍晚,船過象鼻山,當他在船上看到象鼻山的景色時,他就感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他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里,便想要下山看看。象鼻山顧名思義,有一個像大象鼻子一樣的山弓。兩個山中間是鏤空的,中間空懸著一個山石脊背像一座橋一樣鏈接著兩座山。船從脊背下方的河流穿過。這個地方四面皆是山,但山并不高大,云霧繚繞其上,像是從山林之間生出來的。河流匯總在距離山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淡水湖,人們在山與湖之間的空地上過活。象鼻山很大,圍繞著山與湖,有大大小小數十個城鎮(zhèn),彼此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排斥。東邊的人不認識西邊,南邊的不認識北邊的。他感到熟悉是因為他確實來到過這里,他在未去香椿街之前曾經在這里生活一段時間,只是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但他并不知曉這些,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下了船,四處瞎逛。
象鼻山下的樓是圍繞著山下的數十條水渠建的,上面住人、下面做生意。一條水渠便是一條街道,人們吃喝全在水渠里,整個城鎮(zhèn)隨處是落地便能生根的榕樹,矮矮的樹梆子底下坐著一個個挑著扁擔、戴著竹帽,販賣水果、糕點、香煙的女人。街道窄小狹長,街面上鋪滿當地產的一種天青石。凹凸不平的地面看上去濕漉漉的。街面行人松松散散,每家每戶都只開了半邊的門,生意像是順帶著做的一種產業(yè)。家家戶戶都有個小庭院,朝里望去郁郁蔥蔥。
他拐到某個熱鬧的地下商場逛了逛。說它是商場其實也不算恰當,它是由一個地下車庫改造的,山上的人愛到這里買東西因為便宜。地下通道的門口是一個生鮮海魚店,店主是一個精瘦無比的男人,長年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衫,圍著一條黑圍裙,站在門口替人砍肉。雖說是海鮮店,但近年來海鮮生意不緊俏。他們也順帶著賣了一點豬肉、排骨什么的,他從那家店旁邊走過,看到那個男人抬起頭對他說了一句:“要不要來條魚?”海鮮店旁邊是一個小菜攤。接著是清真肉店、茶葉店、美甲店、豆腐店。這些攤子一天24 小時都不收攤,到了夜晚僅靠一塊長布蓋住??磾傋拥?,多是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四面鋪著菜板,自己站在中間,上面放著各式各樣的菜品。攤子和攤子之間留兩人窄的余地作為過道。
在這個嘈雜的地下商場,他注意到有一個安靜的出奇的店鋪。那是一家花店,里面擺滿了各種小巧玲瓏、香氣馥郁的鮮花。穿過氣味復雜、人聲鼎沸的菜市場,他一眼就看到她了。唇紅齒白,穿著一件白襯衫配著卡其色亞麻褲,踏著一雙黑色的平底涼鞋,站在花店里編織著一個小籃子。一張平靜地看不到表情的臉,寬眉毛、細長的眼、玉米銀牙、小圓臉,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走上前去,又細看了那姑娘一眼,本想開口和她說句話,見到她一心一意擺弄著手中的小玩意,便沒有開口。他從那裝飾著彩燈的小花房里退了出來,便決定留在這個地方了。
由于身上的錢所剩無幾,他在地下商場附近的一家餐館當起了學徒。后來他逐漸發(fā)現自己會寫字、文筆也還不錯,應聘了一家教育機構,在山上教起了學生。兩年之后他娶了那個女孩,又過了一年她們有了兒子。在孩子五歲時某一天哭鬧的瞬間,他突然驚醒,意識到了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他似乎在另外一個地方,也摟著別的孩子,這樣哄著。他仔細看了那小鼻子、小眼睛,發(fā)現幾乎是一致的。在夢里做夢的時候,他也會回到過去生活的那個地方。
在夢的夢里,他摟著一個孩子在操場的樹蔭底下,捉過蛐蛐。有個男老師走過來,跟他打招呼,問他蹲在地上做什么?然后頃刻間又切換到了另一個場景,他帶著另外一群孩子,在冬天枯竭的河邊掏螃蟹洞。還有一次他夢到過自己的母親,看不見臉,只有一雙勤勞的、老婦人的雙手,在夢里不停地抹桌子、掃地、做飯,他想走過去摸摸她和她說會兒話。但在夢的夢里,他始終躺在床上,雖能感知到周遭發(fā)生的所有的一切,但張開嗓子怎么樣都喊不出來、睜也睜不開眼。在這一個夢中,和那一個夢中,他的老婆幾乎是一致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喜歡的女人也都是一個口味。一樣圓圓的臉、寬眉毛、細長的眼。正如同他對付不了她們一樣,他也對付不了自己。
但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那么一瞬間意識到,也許眼前的這件事情曾在某個瞬間發(fā)生過。他問他現在的老婆:“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就是覺得我們之前曾經認識過、也同樣有過這樣一個孩子?”他老婆說:“有的。就在今天早晨,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時,花扎到手的那一瞬間,我就感覺這一幕似乎在哪里發(fā)生過?!边@個人仔細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并用他的筆記錄下來了這一切。特別是當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向他傾訴她小時候的那些事兒的時候,他對自己產生了巨大的疑惑。他對他小時候的記憶少得可憐,幾乎是沒有的,如果說是有,也來自于他在夢的夢里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你也知道的在夢里,你會選擇性地屏蔽掉一部分的記憶。他的記憶開始在一個夜晚,但他始終想不起來那個夜晚他在做什么。他首先想到的問題是,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個母親,他不可能來無影去蹤的。他一定也有一個母親,現在正活在某處或者躺在某處等著他。他想要找到那個女人,問一問在他沒有記憶的那二三十年里,他是怎么生活的。
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他對于童年的感覺也漸漸清晰了起來。他先是回憶起了一條小路,一條長而沒有盡頭的路。他穿著一件白短袖、灰短褲、一雙小涼鞋,手里拿著一些零錢,正往前走著。走過一條小石板街、一個彎道,又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條羊腸小道,看見幾棵古老粗壯的榕樹,來到一個地下商場,在商店的入口,打算買一條鮮魚。抬頭一看,便是那個精瘦無比、賣海鮮的男人,對方抬了抬頭用多年不變的口吻對他說:“要不要來條魚?” 那一剎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像是一個人因為沉睡了太久而感到沉悶、眩暈。再接下去他就什么都回憶不起來了,每次就只到這個賣海鮮的男人那里。
某天,他決定找這個賣海鮮的男人問一問。但每當他再一次進入這個他幾乎每日都進出的地下商場時,望著里面有點發(fā)藍的燈光,他都會感到頭暈腦脹。他站在入口處,開始覺得人生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那個賣海鮮的男人怎么可能在他到來這個地方之前認識他呢?這不可能。再者就算是他們曾經見過,那也是小時候的自己了。一個半米高的孩童,誰能記得清?盡管如此,他還是含著熱切的目光注視了一會兒那個賣海鮮的男人。那個男人很識趣,盡管斜對著肉攤,還是感到了一點點異樣。他也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問他有什么事情。他皺了皺眉頭而后一本正經地問他:“你認不認識一個半米高的學童?”賣海鮮的男人說:“我見得多了,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他說:“就是穿著一件白短袖、灰短褲,踏著一雙小涼鞋的那個?!辟u海鮮的男人說:“嗨,我以為你說的是誰呢?這兒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孩子?!苯又莻€男人的話,他想起他的兒子似乎也常常這樣穿著,他也被自己問的傻問題給逗樂了,兩人相視一笑互點了根煙。
繚繞的煙霧又使他開始懷疑自己一直在一個夢里。他垂問自己的腦袋,如果這是在夢里,為什么現實會如此的逼真、貼切。身邊的每一個人他們疼痛時的表情、歡笑時的表情、在路邊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面孔……他都能感到那是非常具體、真實的東西。如果這不是在夢里,那么為什么他記不清從前的一點事兒呢?也許是失憶了,就像是在電視里演得那樣。他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他不清楚,在他所來到的這個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在做夢,其他人都是真實活著的。還是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做夢,唯獨他醒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都快忘了這個問題了。每天像每一個普通人那樣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的事兒。中午下了班,到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家,把每一根蔬菜都洗得干干凈凈,放在鍋里炒。吃飯的時候和老婆聊聊日常工作,吃完飯哄孩子睡會兒午覺。日子過得平淡,但每一餐都有滋有味。午飯后他小憩了一會兒,然后到學校里繼續(xù)給孩子教課。在課堂上,他有時候會給孩子們講故事。孩子們會起哄,讓他講一講自己的故事。然后他會講他是怎么樣來到這個地方的,他會提起他的孩子,還有他是怎么追到自己老婆的。
一天,他面對著孩子倚在咖啡色的木質教案上,講起了那個故事。他把臉微微傾斜向照進教室里的陽光,瞇著眼睛講了起來:“在一個不陰冷、不潮濕、不熱,也沒有什么微風的日子,我來到了象鼻山。在一家地下車庫改造的舊商場里遇見了你們的師母……”接著他順著自己的話,開始回想起他第一次遇見自己老婆的場景,回想著回想著發(fā)現自己眼前憶起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猛然地想起那個女人似乎也是他的老婆。他被自己震驚了,瞪大了眼睛,心里很是慌張,感覺這一切都是謬論。像有一塊什么東西壓迫著他的心臟,讓他快站不住了。
他用手扶了一下頭,因為顧及著還有學生,把臉埋進臂彎,假裝在擦汗。揚起胳膊的一瞬間,胳膊上的布料和腋窩的布料起了一層靜電。靜電在一瞬間鋪滿了他的整張臉,臉上的汗毛全豎了起來,好像從他的臉龐撕去了一張面皮,另一個人的臉從他的臉上浮現了出來。此刻他已經完全抬起了頭,手背在腰后。他從斜對著的玻璃窗上的一小方玻璃里,看到了自己十幾年前的面龐。他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在樓道里有人喊過他的名字……接踵而至的是他一直渴望也一直害怕憶起的一段故事。他徹底醒來了,并且完全記起了他的另一個身份。他感到恐懼極了,揉了揉臉、眼睛干澀無比,他再一次強迫自己鎮(zhèn)定起來,耐心地再看一眼鏡子里面的自己。鏡子里面的人,他的老婆在他離開后的這么些年是怎么生活的?他的母親還在嗎?他急切地想知道這些答案,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對這一切。他也無法告訴他現在的老婆,其實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在夢游……
一個面包車能坐十六個人。
你絕對想象不到那種場景,但這確實是真的。
壯壯干的就是這種營生,他是我們每個香椿街的孩子都羨慕的對象,因為他有輛面包車。那時候汽車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整個香椿街也沒有幾個人能買得起車。當時阿凱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擁有一輛小汽車,開著車帶我們去野狐溝釣魚。后來他果然擁有了一輛汽車,只是一不小心用它撞死了人。
壯壯開的那種面包車,現在不常見了。它總共有三排座椅,最后一排三個座位、中間的一排兩個,壯壯身為司機在其中,承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他像個稱職的保姆似得確保著每一個人的腿上都坐著另一個人,別管他們認不認識。他像個大主教一樣嚷嚷著:“別廢話了,趕緊上!忍忍,馬上就好了?!笔O碌娜藖硗砹藳]有座位,只要有空就塞進去。甚至連主駕駛和副駕駛之間的空當還坐了一個人,如果有那種可能他們恨不得連發(fā)動機上也按個座位。
每個人都想要進城的時候省上五塊錢,而只要多上一個人壯壯就能多掙六塊錢。乘客大多是窮學生,他們帶著剛長大成人的人,對一切事物懷有的新奇勁,說說笑笑也就過去了。每一次坐車他們都祈禱千萬不要有人放屁,不然整個車廂就會變成一個毒氣室。坐黑車是那些外鄉(xiāng)學生回家的一個慣常選項,從香椿街到郊區(qū)的路被一種叫22 路的大巴壟斷了。那種車也是常年不洗,一上車你就會充分感受到人類的汗腺有多么發(fā)達。每個乘客幾乎也都是灰頭土臉的,但這并不怪他們的,稍微刮刮風華北地區(qū)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坐一次車大概是20 塊錢,不算貴,但有些孩子確實出不起。他們知道自己的爸媽現在正在某個城市的地下室住著,當清潔工或者在工地上搬運水泥。逢年過節(jié),要是上頭給他們發(fā)了洗發(fā)水、沐浴露,他們也不舍得用,全部帶回家給孩子。要知道這些孩子,幾乎全部都是靠洗衣粉洗頭長大的。如果有人趕不上黑車,或者有富余的錢選擇去坐大巴,會發(fā)現車廂依然被塞得滿滿當當,到處是人。
從城郊到香椿街的公路,原本是兩條車道,但有一條道基本上一年到頭都在維修,修了好幾年,也沒有修好。于是司機們把一條單行道變成了兩條雙行道用。有時候司機開車開累了,會在半路上把車停下來,詢問從相反方向駛來的司機今天拉了多少人。后來有一陣子,兩個方向的路都被封了,他們只好繞山道,從別人的村子里繞過去。
那些村子里的人好似沒有見過錢似的,把原本修得好好的路捅出幾個窟窿,以便讓汽車的輪胎陷下去。好讓他們掙一點錢給孩子們買糖吃。也是那一段時間油價漲得厲害,開大巴車的司機們不得不放棄請售票員,自己賣票。你一定也見過那樣的場景,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還在賣票。他一邊用手把持著方向盤,一邊回頭大聲地嚷嚷著:“別廢話,剛上車的人,自己把錢遞過來。沒有零錢的人早早跟身邊的人換一換?!?/p>
經常會有一些婦女想帶孩子進城,但不想給孩子買票,她們會把價格砍到最低,隨后擺擺手表示不想去了。沒開多久的車,壯壯就是變得和那些同他討價還價的婦女一樣了。我媽常常叫我跟著壯壯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無論他買什么,只要我跟在后面就能討到便宜的價格。因為長期窩在車里,壯壯開始發(fā)胖,肌肉全部都變成了脂肪。你可以想見他挺著啤酒肚、叉著腰站在街邊同那些來自鄉(xiāng)下的菜農討價還價的場景。阿凱說,沒人敢惹壯壯,因為他看起來太像個孕婦了。
香椿街的人不富裕,但每個人去買菜找回來的一角、兩角的零錢都會留給路邊的乞丐。壯壯從來不把這些錢施舍給別人,三輝叔說:“如果由著壯壯省,他甚至能把自己也省下來?!币淮危ゲ耸袌鲑I菜,少給了那個菜農一塊錢,走的時候還要拿走別人的蔥。那個菜農是個急脾氣,當場就惱了他說:“我不賣了,我不賣了,你把我的菜都還給我。”此時的壯壯經過多重考量、反復猶豫,已經在菜市場磨蹭了一下午,這才選好了,兩顆土豆、三個西紅柿。他聽到那個菜農的話,多少有點不痛快:“我好不容易才選好的菜,你說不賣就不賣!”
菜農說著便想從壯壯的籃子里把那些菜拿出來,嘴里嘟囔著:“三塊錢買我那么多菜,這么便宜還要拿走我?guī)卓檬[。你家賣菜嗎?你家有多少菜我買多少!”壯壯見他要把菜拿出來,主動說:“把蔥還給你可以嗎?”菜農說:“不行!我生氣了!”壯壯說:“不行也得賣給我?!闭f著他順手用蔥敲了一下菜農的頭,拎著菜掉頭就跑了。
菜農做生意沒有做舒坦,還被蔥敲了一下頭,一下子就火了,他追著壯壯想把他打他的那一下?lián)苹貋?。他追著他跑了一會兒,眼見著跑不過他,于是他朝人群中喊了一句話。他喊的那句話不是:“把我的蔥還給我”,也不是“停下不要跑”,而是“抓小偷!”在香椿街做生意的人,誰家沒有遇見過小偷呢?大家最見不得的就是小偷了。菜農這一嗓子,吸引了好多人。他追著壯壯,他的朋友追著他,后面的人追著前面的人,前面的人追著更前面的人。一時間大街上的人都跟著跑了起來,他們都以為自己前面追著的那個人就是小偷。人們隨手從路邊的攤子上拾起蘋果、橘子、雞蛋朝前面的人砸過去,而那些損失了水果的人自然要追上去討要。這些平日生活在一起的人,難免有些磕絆,誰不想趁此撈回來呢?
香椿街上最大的一次群架就這樣開始了。
這場架一直從傍晚,打到群星閃爍。有人在這場混戰(zhàn)中丟掉了胳膊,有人失去了一只眼睛,有人被打的滿嘴是血。幾乎每一個打架的人都覺得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晚上八點多,壯壯吃完飯,來到街上散步??吹接幸粋€人攙扶著另一個腿被打瘸的人回家,他還走上前去問了一聲:“怎么回事兒?”
那個人對他講:“沒事兒,我們在抓小偷?!?/p>
壯壯心生出來一點兒疑惑:“抓個小偷,能打成這樣?”
那人說:“好像下手是有點狠了?!?/p>
壯壯安慰了他幾句,說道:“天黑了,別在外面晃蕩了。趕緊回家吃飯吧!”
壯壯并不知道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他早就拿著蔥溜回家燒飯了。人們打架打的熱乎的時候,他正在家里陪兒子聽英語磁帶呢!
我小姨是瓦房中學的老師。
有一天我問她:“小姨,你今年當了一年班主任有什么收獲?”
“今年又收了三四盒打火機。”
“學校管得都這么嚴了,為什么他們還要抽呢!”
“每吸一口都意味著自由?!?/p>
香椿街有兩所學校,一所是香椿街中心學校,一所就是瓦房中學。香椿街雖然又偏又遠,但瓦房中學卻很出名。很多城里的人無論花多少錢,也想把孩子送到這所封閉式私立學校讀書。瓦房中學最出名的地方有兩處,第一是升學率高,第二是食堂的飯無比難吃,當然這里的學生自殺率也是全省聞名的。我們香椿街本地人很少有堅持讀到高中的,就算讀到了高中也很少有人能考上瓦房中學。
瓦房中學原來是香椿街的一處墳場改建的,校長是一個村主任。那個校長是心善的人,他本來沒有想過要把學校建這么大,他只是覺得香椿街上的痞子太多了,是時候收拾收拾他們了。他對于教學生沒有什么經驗,但是出身于部隊的他對于管理很有一套。他對學生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天早晨五點半叫他們起床、跑步,晚上十一點熄燈睡覺,每頓飯只給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個月只放一天半假。不聽話就立即拉到操場對她們進行軍事訓練。試想一下,一個學生每天有12 小時都在學習,考不上大學也很難。
這種模式很快就取得了成績,瓦房中學招收的學生門檻也越來越高,高昂的學費對于我們也變得遙不可及。這座離家最近的學校,也是我們最讀不起的。香椿街上新一代的痞子,依舊是痞子。因為無所事事又需要錢,他們經常敲詐勒索這些外地學生。校長又一次發(fā)了慈悲,把他們招收到學校保衛(wèi)處,讓他們保護學生。
阿凱去瓦房中學當過一陣子門衛(wèi),工資不算高,但是他想到了特殊的掙錢方法。瓦房中學實行的是封閉式管理,如果學生有特殊情況想要出校門是需要特殊的門禁卡的,阿凱私下販賣這種門禁卡。一張一次性的門禁卡,50 塊。我和阿翔都想不通,誰會花50 塊錢去買一張破紙條呢?但那些外地學生對自由的渴望超乎我們的想象。就是這張破紙條,讓阿凱攢到了買一輛越野摩托車的錢。三輝叔說,像阿凱這種人一輩子都會攢不到錢的,因為只要他稍微有一點錢就會嘚瑟。后來阿凱在學校里打了一個學生,被開除了。
瓦房中學雖然在香椿街上,但那里面的人對于我們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嘴巴里念著孔子老子道德經,我們在學校的高墻外面涂滿污言穢語。那里面的孩子有時候會站在樓上看我們在大街上玩耍。我知道他們羨慕我們,可以隨隨便便走在大街上享受清風。小姨說,那里面的學生如果走路走得慢了,就會被班主任踹上一腳。我也看他們,羨慕他們每天都有干凈的白襯衫可以穿。我媽說,那些孩子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長大了以后會變成法官、檢察官來管我們。我們長大以后,就會變成我們的爸媽。
后來一件事情的發(fā)生改變了瓦房中學的命運。
關于那件事情有很多傳言,我聽到的那個版本是這樣的。瓦房中學旁邊有一個紅花村,大概是因為學校擴建占了他們的地,價格可能沒有談攏,紅花村的村民和學校的領導就杠上了。善良的校長再一次站出來,他們決定聘請紅花村的村民到學校里做保潔。村民有地的時候,享受著的是大自然的陽光、雨露、清風,嘴里咀嚼的是最肥碩的綠色食物,也就是說他們什么時候想干活就干活。突然一下子在學校里,處處受人管,干活都要聽著鈴聲,自然是不太容易接受的。沒干多久,他們就集體罷工,要求漲薪。
那些清潔工僅罷工三天,學校就變成了一個巨型垃圾場。學校和村民彼此都覺得他們向對方讓出了很大一步,他們誰都不服氣對方。學校領導生氣了,他們決定讓這些村民永久失業(yè),便花了一個星期從外地緊急招了一批保潔。這一個星期因為那難以言說的氣味兒,香椿街上的人見到學校的人都繞道而行。紅花村的村民沒有了土地、失去了工作,補貼的錢也不夠用,大部分人只能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的那一部分人就變成了紅花村的痞子。這些痞子,年輕、身手又好,可能是為了鍛煉身體吧,隔三岔五去翻學校的后墻。
這一天,有一個紅花村的村民夜里睡不著覺,想念著早些年自己在學校操場上種的那一排白楊樹。隨即起身,像翻自己家豬圈一樣就翻進學校里了。這個時候已經凌晨好幾點了,學校里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只有他對著一排葉子掉光光的白楊樹欣賞。根據監(jiān)控看,那個村民確實很喜歡白楊樹,他盯著白楊樹看了一會兒,又盯著燦爛的星空欣賞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自己人生中那些難以捉摸的事情。也許是仰著脖子有點酸痛,他還在操場上跑了幾圈步。跑著跑著就拐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女生宿舍。
這個村民,似乎天生就不愛走尋常路。他沒有撬開正門進去,而是選擇徒手順著外墻的管道爬上去。不得不說,他的身手不錯。他一口氣爬到了五樓,那里有一個窗戶沒有關上,里面住了一個獨身的女老師。那個女老師睡在學生式上下兩層的二層床榻上,村民沒有看見她。他以為這個房間里沒有人住,就開始翻東西了。翻了一小會兒,他把手伸進二層的床榻上,突然摸到了一個人的臉,嚇得叫了一聲,把這個女老師叫醒了。女老師平時教育學生也教育的比較起勁,練了一身的肌肉。再加上她正躺在村民的頭頂,拿起床頭的保溫杯就朝村民的頭上砸,砸了好幾下子覺得還不夠過癮。擰開蓋子,把里面熱水澆在了村民的頭上。從后來村民臉上燙傷的情況來看,這個保溫杯的質量十分不錯。
村民爬了五層樓,已經有稍許勞累了,他根本沒有力氣還手,拎著女老師書桌上的電水壺就跑了。連他之前辛辛苦苦,翻找到的錢包都沒拿。第二天警察輕易地找到了村民,村民表示自己也很委屈,他說:“我只是想著我家里缺一個電水壺。學校里每年都查收那么多違規(guī)電器,反正查到了也就是扔掉,我只想去學校順手找一個而已?!?/p>
學校里沒有人員受傷,只損失了一個電水壺。本來是件小事,可是這件事情被瓦房中學的競爭學校知道了。再加上事情出在女生宿舍。市面上出現了各種難聽的傳聞,又是偷看女老師洗澡,又是校園搶劫案,人們在這件事上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不喜歡該校領導的人,在這些事情上做了些文章。瓦房中學的聲譽一下子就不行了,市里的人不再愿意把孩子送到這座學校里讀書。少了這樣一座監(jiān)獄式的學校,香椿街的人并不是很在意,原本以為它可能就這樣散了。只是沒想到瓦房中學就像一個蒲公英,它被吹散了之后,原本在里面教書的老師見到有利可圖,四處開班設校。瓦房中學倒下之后,所有的學校都開始效仿它的模式。
一時之間,全省都是這樣的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