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詩歌1000多首,在《澳門月刊》《名作欣賞》等報刊發(fā)表詩歌、評論100多篇。代表作《夾縫》入選《世界詩人》2015年“中國好詩榜”,并入選高三語文試題。一批作品入選《新世紀詩典》等80多種選本。著有詩集《夾縫里的陽光》等。主編《當代著名漢語詩人詩書畫檔案》。獲全國第25屆魯藜詩歌獎、第3屆中國當代詩歌獎(2013-2014)等眾多獎項?!段乃噲蟆贰段膶W報》《詩探索》《名作欣賞》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了對其詩作的評論文章。
當代詩人的生存壓力遠遠超過古代詩人,但又不可能像一些古文人那樣長期歸隱,壓抑的精神難以得到徹底的釋放,只好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迂回前進。他們對生存環(huán)境的感受更是刻骨銘心,對理想生活的憧憬更加熱切執(zhí)著。李成恩從繁華的都市來到廣袤的西域,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xiàn)在眼前,精神之門為她洞開,靈魂得到洗禮和凈化,精神有了安定感和歸宿感。《酥油燈》是她一次盛大的精神之旅,她也許沒有古詩人那般飄逸,但靈魂有一種鉆心的疼痛感,時不我待的焦慮感,“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憂患感。
李成恩帶著靈魂的救贖寫自然,在與現(xiàn)實對比的情狀下寫自然,將人生的理想融入自然,又將自然升華為人文。西域在她的筆下閃爍著奇異的個性之光、靈性之光、生命之光、思想之光,自然有了不同以往的情調(diào)和意味,她在自然與自我之間找到息息相關的精神脈絡。下面,從她西域符號的抒寫中,試圖探究她情感的波瀾和靈魂的秘密。
雪山意象
雪山在李成恩的西域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詩人以朝圣者的虔誠仰望、靠近、攀登、膜拜雪山。在雪山面前,她內(nèi)心涌動著被自然征服的妙不可言和對現(xiàn)實世界的莊重反思,詩人賦予雪山的精神意義遠遠大于自然意義。李成恩眼中的雪山既不同于昌耀,也不同于牛放,情感在不斷地變幻。她在《察看雪山》中寫道:“在我眼里雪山如野馬/它們奔跑了幾千年/如今好像疲倦了,停止了奔跑?!睕]有誰會想到雪山的疲倦,涌動著知音般的深切理解。在《格桑花仙境》中把“遠處的雪山”比作“一群羞澀的父親”,寫出雪山柔美的另一面。李成恩可能有感于現(xiàn)實諸多的無恥,對“羞澀”大書特書,使“羞澀”蘊含的詩意在多首詩中連綿不斷地呈現(xiàn)。在《我遇見一座雪山》中借助神的口,對在現(xiàn)實中不隨波逐流的孤獨和孤傲給以幸福的展望。
李成恩寫雪山代表性的作品我認為是《唐古拉山》:雄性的山/結(jié)冰的山/超過世上/雄性的人//我是女人/我想爬上/唐古拉山
李成恩用唐古拉山和男人比對,比對的結(jié)果是男人矮于唐古拉山,自然高于人。在描述唐古拉山時,用了“結(jié)冰”二字,既是自然景觀,又具象征意義。在現(xiàn)實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冰清玉潔?在物質(zhì)時代,人類的惰性和變異向庸俗化和矮小化投降。詩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人性的衰退和人格的低矮等精神病癥,我感到這不是嘲諷,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拔沂桥?我想爬上/唐古拉山”。這不是對男性社會的挑戰(zhàn),而是渴望突破現(xiàn)實的狹小格局,表達對崇高和力量的向往。在物欲中迷失方向的人應該迷途知返,在精神上失去尊嚴的人應該向雪山學習,重塑靈魂以屹立于人間。李成恩的詩歌找到了一條通靈之路,精神再生之路,她一次又一次向我們展示一個靈魂跋涉者的壯美風景。
植物意象
在李成恩的筆下,植物都富有靈性和人性,總是含情脈脈。她把“草”比作“草原肝腸寸斷的情人”,把“明亮的蘑菇”比作“草原上的一群小姐姐”, 把格?;ū茸鳌懊廊籼煜傻膵寢尅薄诓菰畛啥黜懥恋靥岢隽恕叭藶槭裁床怀圆荨边@個具有思想沖擊力的命題。我感覺和尼采的“上帝死了”一樣震撼人心。從進化論的觀點看,不吃草是一種進化,但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卻變得越來越緊張。但從精神層面來審視,不吃草后,人類變得焦慮、迷惘、空虛,自我迷失于物欲無限的膨脹之中,重返自然成為精神溯本求源的必然途徑。海德格爾所言“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我理解的返鄉(xiāng)就是重回自然。李成恩提出的“人為什么不吃草”貌似荒謬,甚至是一種倒退,實則深刻,言外之意需要深入琢磨。她在詩中,不厭其煩地抒寫了這一具有原始氣息的精神主旨。在《獨自吃草》中寫道:“我無數(shù)次想象/來巴塘/做一條牦牛/低頭吃草?!痹娙算裤降氖堑婪ㄗ匀唬盁o數(shù)次”表達內(nèi)心的熱望。在《草原筆記》中寫道:“在墜落的人群里寫詩/還不如來草原/看牦牛吃草?!薄皦嬄洹彪m抽象,但讀者也不難想象出無數(shù)的燈紅酒綠和烏煙瘴氣。在《巴塘草原》中質(zhì)問:“你說你配低頭吃草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們不配/人五人六/指的是——/懷惴一顆奴役的心/總想騎在他人的背上。”總想奴役別人,凸顯人類精神的陰暗和畸形。詩人對都市環(huán)境、欲望、人性的批判和反思盡在其中。過去人們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李成恩筆下徹底翻轉(zhuǎn)過來,在《巴塘草原》中寫到:“野花與積雪/都高人一等?!鄙闪司哂鞋F(xiàn)實意義的反諷,導致如此逆差既有社會原因,也暴露了人性的弱點。
動物意象
李成恩對動物的情有獨鐘反襯出人類的很多軟肋和缺憾。在《與群山對話》中寫道:“疲憊的牛馬睜大了眼睛/這就是我們所熱愛的塵世?!痹凇渡钋锱c冬》中,把“秋天的蟲子”比作自己“躲在另一世界的情人”。寫藏獒“具有美的結(jié)構和功能”。在《蒲公英傳》中,吃草的牦牛長著“漂亮的眼睛”,貌似與世無爭,卻鐵骨錚錚。在她心中牦牛就是一群有情懷、有思想、有骨氣的公共知識分子:“它們的彎角/硬得像一個男人的性格/就是不抬頭/低頭也是一種傲慢。”就是兇殘的狼,在詩人眼里也只是“孤獨的孩子”,認識到“狼的饑餓也是理性的/它野性的情感有多痛啊”。在《剝狼》中揭示“人比狼還要惡”的恐怖,牢記父母“對狼要善良”的教誨。 在《雪山星夜》反思:“狼代表整個狼群,而我不代表任何人/因為我們長大成人/成了另一個人?!敝皇O隆鞍酌C5哪槨?,可見人的異化多么嚴重!《玉樹的驢》是李成恩詩歌中一個受難的動物形象,也是一個獨特而經(jīng)典的詩歌意象,隱喻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和疼痛的命運。詩人的抒情能力通過自言自語得到最佳的發(fā)揮,不同于那些空洞無物的泛抒情,不同于風花雪月的淺抒情,更不同于無病呻吟的偽抒情,具有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和異質(zhì)性,具體而不微小,深刻而不空洞,樸實而不凝滯。
米沃什曾經(jīng)說過:“我經(jīng)常回顧我過去歲月的缺憾,罪過和錯誤行為?!崩畛啥鲗θ祟惥裢懟募怃J批判可以說是刮骨療毒式的救贖,如果人類不能認識自身存在的問題,并有的放矢地進行救治,像蔡恒公一樣諱疾忌醫(yī),最終必將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寺廟意象
寫西域,不能不寫寺廟,這是藏民們靈魂得以超度的圣地,一生的信仰所在。詩人在《寺廟》中這樣寫:
住在寺廟里的人不知憂愁為何物/站在寺廟門前的馬明亮的雙眼里/飽含淚光,飽含憂愁//尼采站在遠處/他在等待鞭打馬匹的人出現(xiàn)//倉央嘉措躲在人群里/他在偷聽戀人的情話
以寺廟的門為界限,門里的人在香霧和梵音的繚繞中變得澄明潔凈,因而“不知憂愁為何物”。門前的馬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尼采在都靈一個廣場上抱馬痛哭的故事,對“飽含憂愁”也就不難理解了。詩中寫到另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倉央嘉措。兩個人站位截然不同,一個是“站在遠處”觀察,一個是“躲在人群里”體驗。他們的關注點差別巨大,尼采崇尚超人和強力意志,但馬被鞭笞的命運暗合了他對生命的絕望。馬為什么站在寺廟的門前,而且是差一步就要邁進寺廟,是不是也懷有朝圣之心、救贖之意?很有意味,但為什么沒有邁進,又值得深思?倉央嘉措“他在偷聽戀人的情話”,充滿濃郁而溫馨的人間煙火氣息,全無宗教領袖高高在上的威嚴。在門外,也不完全是淚水,也有綿綿不絕的情話慰藉著薄涼的人間。
李成恩把《酥油燈》作為詩集名,可見這首詩在詩人心中的份量?!耙槐K酥油燈點亮了來世的路”重復了五次,把酥油燈的意義和價值渲染到極致,是超驗的生命之悟,成了結(jié)構這首詩的關鍵性詩句。詩人在對酥油燈的意義拓展上顯示出感覺的獨特和思想的深邃。寫酥油燈的光與來世聯(lián)系起來,暗示著人生的旨歸。寫酥油燈的香味,這在中外詩歌中都不曾見識,這是建立在信仰基礎上的通感:“那是酥油燈的香味/那是光的香味/——那是神的香味/我跪倒在神的面前,我跪倒在萬物的懷抱/酥油燈燒烤我的額頭。”在高原上,經(jīng)過神性光輝的沐浴,詩人對自己的人生觀有了更加清醒的認知:“我不需要悲憫,我需要永不熄滅的道德/我需要經(jīng)輪轉(zhuǎn)動,我需要酥油燈的夜晚與白晝。”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道德被冷落被遺忘被踐踏令人心痛,造成對人際關系的嚴重破壞,李成恩沒有被物欲牽著鼻子走,她一次次下跪就是為了獲得神的寬恕。她也企圖抓住道德這根金稻草,來拯救自己和別人。這不僅僅是自我的修煉和完善,而是一種社會責任和擔當。
李成恩的《酥油燈》是一部關于人、自然、宗教、社會的詩集。人始終是詩人關注的中心,通過自然、宗教、社會反觀人的本性。對自然的抒寫是重中之重。李成恩與自然的關系也經(jīng)歷了看山的三重境界。第一階段,自然具有客觀性,她不僅盯著最美的部分,就是穢物都不厭其煩地抒寫,動物的野性也津津樂道。在詩人眼中自然為美,這與社會的扭曲、人性的異化正好相反,對比之下自然具有天然的、超驗的、神性的力量,內(nèi)心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敬畏。第二階段,自然融入人的主觀色彩,有所寄寓,自然已經(jīng)被人化,與人類共同構筑著息息相關、心心相印的親和氣象。第三階段,主觀與客觀、人與自然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如在《到玉樹采詩》中如此說:“我確定我的步子——牦牛的步子/我確定我的姿態(tài)——牦牛的姿態(tài)。”與自然的節(jié)拍完全一致,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李成恩對西域風景的抒寫,最終都匯向她那堅實的思想內(nèi)核,指向?qū)θ祟惿鎯r值的確認,具有豐富而深刻的社會學意義。
李成恩的寫作不同于伊蕾、翟永明、唐亞平等女性自我解放的精神訴求,她在有意淡化性別,對自身不斷進行解剖和反省,毫不留情地反復訴說自己身上的黑暗,這不是沉淪和墜落,我們感到她靈魂上升的蓬勃光明。在《草原筆記》中寫道:“置于/清風明月之中/我有悔恨之心//不信/只要掏出你的心/肯定是黑的/只要伸出你的舌頭/肯定是有毒的。”在《請求白云》中說:“我請求白云/再白一點兒/因為我身上的黑暗/太黑了?!比松窃茻煟娙讼M皇菫踉?,而是白云。對自己身上的黑暗雖然沒有具體指出是什么,只是用“太”來說明問題的嚴重性,但肯定是與自己的價值標準相悖的東西,這種東西與自身有關,更是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對自我的批判也是對環(huán)境的批判。珍視黑暗,是為了去除黑暗。詩人對功利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的庸俗生存表現(xiàn)出極大的厭倦和憤慨,時刻警醒自己“一定要潔身自好”,以此為突破表達對人性迷失和道德沉淪的痛心疾首,展現(xiàn)企圖扼制或挽回的精神姿態(tài)。她從西域高原找到一種心靈的圖像和原始的力量,成為精神的旨歸和理想的寄托。李成恩在真實、真誠方面超越了很多詩人,她勇敢地向自己猛烈開火,這在男詩人中也不多見,在女詩人中更是罕見。這樣寫反而映襯出她心靈的純潔之美和思想的真實之美。真正的向美不是遮蔽丑,而是敢于面對現(xiàn)實并去改變它。讀李成恩的詩歌,必須透過表面深入實質(zhì),浮光掠影、淺嘗輒止是對她詩歌的怠慢和褻瀆。做人的氣度決定寫詩的境界,做人的明暗決定詩寫的色彩,詩歌不是故紙堆上的翻新,而是鮮活生命的呈現(xiàn)。詩人的精神軌跡呈現(xiàn)出否定自我、尋找自我、展望自我的寬廣心路歷程,她的自我既沒有脫離現(xiàn)實環(huán)境,又沒有被世俗的洪流淹沒,而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兀自綻放。她在西域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中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和強大的力量,不斷地修正和完善自己的人生觀,重構被扭曲的價值觀,拓展狹隘的世界觀,已超越了適應環(huán)境的生存本能,而是和環(huán)境要質(zhì)量,和物質(zhì)要精神,格局宏大,境界超脫,把人們引領到一個精神高地,去安放塵世里漂泊不定的靈魂。
《酥油燈》與詩人的前幾部詩集相比,在藝術上實現(xiàn)了華麗轉(zhuǎn)身,呈現(xiàn)出更加自然自覺的良好狀態(tài)。奧登認為大詩人必備的五個條件,我最看重的是“在觀察人生角度和風格提煉上,必須顯示出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性”這一條。李成恩正是在這一點上突破了自我,成就了自己,為詩壇矚目。她找到了一種更加貼合人性表達的風格,克服了空靈帶來的虛無,堅實中又表現(xiàn)出莊子式的超然,她是一個忠于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一位有理想情懷的新現(xiàn)實主義詩人。時空轉(zhuǎn)換形成的情感張力和思想魅力讓讀者沉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和神圣在字里行間冒出。詩中的意象并不怪癖,但十分新穎,因為滲透著她深刻的人生體悟和真摯的人文關懷。她的語言接近口語,大多時候像尚仲敏講的“去形容詞”,“去比喻”,生活情感的積淀遠遠大于文化的積淀。羅振亞在論述海子的詩時指出:“詩歌過度抒情就會過于精致,不利于傳達生命體驗的原創(chuàng)性和豐富性?!崩畛啥髑捌谠姼璧恼Z言傾向于雅致和唯美,傳達出的生命信息還十分有限。從《酥油燈》開始,她不再追求語言的綺麗和深厚,注重的是生命體驗傳達的有效和快速,她不想在這個傳輸?shù)倪^程中耗損太多浪費太大,竭力使用那種接近生命本真的語言,保持生命原汁原味的真切感受。她的口語又不是坊間俚語,而極具個性化,有一種生活的質(zhì)感和心靈的節(jié)奏。在神性的自然面前,她毅然放棄了學識的呈現(xiàn)和浮華的外表,直覺成為寫作的主宰,詩性與神性有機地交融于一體。讀她的詩幾乎感覺不到斧鑿的痕跡,聽不到詩壇那些無病呻吟和浮躁的喧囂。每一首詩內(nèi)容與形式渾然一體,情感與思想水乳交融,凝聚成整體性的膠狀結(jié)構。李成恩用自己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一次證明了無藝術確實才是最高的藝術。為藝術而藝術必然走向藝術的反面。當然無藝術不是天馬行空,為所欲為,而是水到渠成、花熟蒂落,不是人工合成,而是自然生成。張二棍在《布衣 鐵鞋 劉年》中寫劉年:“一直在主動抹去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痕跡與榮光。他為了忠于自己的寫作,一直在躲避和反對著‘技術對他形成的影響和加持?!蔽矣X得這段話更適合李成恩的《酥油燈》。在李成恩的詩歌面前,談寫作技巧都是多余的,因為她心靈的真實已經(jīng)達到了藝術的真實,藝術的真實又遠遠高于生活的真實,這是一種說起來容易但又難以企及的境界。我對這本詩集的閱讀可能還是剛剛開始,我期望通過深讀和精讀能進一步讀出詩人精神的靈妙和深奧、完整和無限,以抵達詩人博大深邃而又純潔善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