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錦
作者有話說:這是一篇三個人的故事,這三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與堅持,愛情只是其中的小插曲,卻掀起了一場蝴蝶效應,但最終三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突然不想知道原因了,畢竟我們已經錯過了。
1
我從鳳凰樓的六樓滑下來時,正好是亥時三刻。
夜很深,偶爾有月光從云隙中漏出,照在樓下暗黑的溝渠上,方圓幾里萬籟俱寂,果然,金昭皇城的宵禁還是一如既往地嚴格,我松開了綁在腰上的綢帶,順手扔在了一旁的白玉階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我不知道會遇到誰,只是很想回家,雖然不知道那棟宅子是否已經被推倒。我走過黃瓦紅墻的層樓疊院,也路過了異常安靜的勾欄瓊樓,遇到巡邏的禁衛(wèi)軍時就躲起來,碰到出來覓食的野貓兒也會陪它們走一截。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了那扇熟悉卻破敗的紅漆楠木門。
意料之中,早就沒有人居住了。
我在宅子前漫無目的地踱著步,無意間瞥見一抹黑影,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就感覺到身子一輕,下一秒跌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中,只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不要出聲?!?/p>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顧韞之,但或許這只是我自以為的初遇。
我沒有打算出聲,因為我看到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群巡夜的禁衛(wèi)軍,若是被他們逮到,我恐怕又要被送回鳳凰樓了。
當然,如果他們認不出我的話,我應該就會和其他所有違反宵禁的人一樣被送入詔獄。
待他們走了之后,我拍了拍身后的人,示意他放下捂住我嘴巴的手。他卻沒有反應,我聞到了他身上很好聞的桂花小釀的清香,應該是城南那棵大槐花樹下的瘸子張釀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三更半夜,你一個女子不好好在家待著,出來做甚?!彼K于松開了手,然后緩緩道。
“自然是做見不得人的事?!蔽彝嶂^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子,似乎在疑惑他為什么要問這么愚蠢的問題。
他笑了,我看著他穿著一身鴉青色的長衫,眉清目朗,英英玉立,就像是生在庭階的芝蘭玉樹,微卷的睫毛在月色下好似掃過心頭的一抹雪,讓人心癢癢。這讓我開始思索,這樣的人在宵禁的時候偷偷出來,是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不過我們兩個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并不打算追問他為什么孤身一人站在這里。
“你長得很好看,小心被騙?!蔽蚁騺聿涣邌葙澝?,也很誠懇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放心,我不會被騙?!彼悬c哭笑不得。
“哦,漂亮的男人不是被騙,就是騙人?!蔽揖従徠鹕?,打算離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如我預料的那般追根究底,只是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若隱若現的琉璃鳳凰樓,身旁是靜靜佇立在黑夜里的亭臺樓閣,偶爾有月光灑下,給他身上鍍了一層朦朧的光。
“等一下,我叫顧韞之,你叫什么名字?”他終于還是叫住了我。
他居然不認識我的臉,這對于我來說是件不好不壞的事。
顧韞之,景元十二年金榜題名,是個驚才風逸,出類拔萃的人,不過殿試常有,那些滿腹經綸的進士即使當初再怎么出盡風頭,都要在宦海沉浮,最后大多隕落,但是顧韞之不一樣,不是因為他的才高八斗,而是因為他的父親——金昭皇朝的首輔顧典。
顧典這人欺下瞞上,濫殺無辜,弄權營私,殘害忠良,我能想到所有的形容奸臣的詞都可以安在他的身上,可是皇朝式微,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我回過頭仔細地看了一眼顧韞之,他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我原以為他會長得鼠目獐頭,又或者是灰容土貌,可是他竟然如此俊俏,讓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心有一瞬間的恍惚,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它不應該,也斷不能出現在我身上。
“你真的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問他。
“當然。”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給過他機會了,既然他沒有選擇躲開,那么我也會奉陪到底。
“沈遺?!蔽胰鲋e。
2
我想要跟著顧韞之走,不管用什么辦法。
“我爹娘雙亡,來金昭皇朝是為了尋我的哥哥,我與他在邊境之戰(zhàn)走散了,近日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說他已在皇城安家,期盼我來與他團聚?!蔽覕偭藬偸?,“可是信不小心被遺失了,我腦子笨,也記不住地址,只好邊走邊尋?!?/p>
他大概是信了,可是又沉默起來,或許是在思索這說辭有什么矛盾之處,但最后還是說出我想要的那一句話。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找?!?/p>
我不相信陌生人沒有理由的善意,也不相信他會辨別不出這個拙劣的謊言,但是我需要這個結果,也可以承擔其后的危險,因此我沒有猶豫地選擇和他回家。
他并不住在首輔府上,而是在街南的一座小宅邸里,只有幾個老仆人,院中種著幾棵枯萎的落著雪的葡萄樹,樹下的小塘養(yǎng)著幾尾血色鯉魚,太過寒酸。
“你的哥哥年齡幾何?相貌如何?有何特征?”他走了過來,一旁的仆人給我遞來了一套衣裙,打斷了發(fā)愣的我。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曲裾都已破爛不堪,手上凍瘡通紅,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或許他真的是看我可憐,而不是別有目的。
“他今年二十,相貌堂堂,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喜歡笑,他一笑,皓月清風都黯然失色?!边@一次我說的是真話。
“我倒是認識這樣一個人。”他的眉頭輕蹙,“我曾與他一起高談闊論,一起仗劍江湖,也曾一起翻墻喝酒,他也喜歡笑,但他應該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p>
“為什么?”我忍住情緒道。
“他死在了邊境之戰(zhàn)中,早已化為河邊無定骨了?!彼聪蛭业难劬ι铄淙绾!?/p>
“哦。”我平淡地應答,“我的哥哥娶了朝思暮想的青梅竹馬,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胖娃娃,日子過得很好,才不是戰(zhàn)場上的孤魂野鬼呢?!?/p>
“那就好。”
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我們之間沒有話題,我索性去了里間換衣服,出來時,顧韞之正坐在藤椅上閑適地喂魚,他的手指節(jié)分明,像一柄漂亮無瑕的玉如意,可惜這雙手卻染了不少無辜人的血。
其中也有我爹娘的。
我低頭看他,他恰好抬眼看我,他看我穿著青緞長裙,腰間的束帶歪歪扭扭地系著,眉頭不可避免地皺了起來,我以為他會呵斥我,而他只是走了過來,熟練地為我重新系好衣帶,然后又拿了一件垂著東珠的鶴氅披在我身上。
“沒有人教你怎么穿衣服嗎?”他問。
我有點生氣,雖然我從來沒有親手穿過衣服,但能教我為人處世的長輩都已不在,這都拜他父親所賜。
“今日我?guī)闳舨坎殚啈艏?,或許能找到你哥哥的下落?!毙液盟麤]有過度糾纏上一個問題,否則我怕自己忍不住將他一刀封喉。
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我想要讓他生不如死。
我與他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從我的角度遠眺,可以看到我逃跑的鳳凰樓,它突兀地立在喧鬧的皇城,軒昂壯麗,我仿佛還能聽到微風拂過飛檐上的驚鳥鈴,發(fā)出的丁零零聲。
因為我被關在那里七年。
“不要哭,否則鳳凰樓里的妖怪就會將你抓走?!蔽已燮ひ惶?,側頭看見一個婦女正惡狠狠地威脅著一旁撒潑的小男孩,“那里住的妖怪最喜歡哭鬧的小孩了?!?/p>
胡說,我才不喜歡,我暗暗否認。
不過她沒有說錯的是,我確實是住在鳳凰樓里的妖怪,因為妖怪沒有心,我也沒有。
3
我生病了,在戶部主事翻閱了金昭城四十八街所有的戶籍,卻也沒有找到我哥哥的蹤跡后,他說根本沒有沈青詢這個人。
我當然知道戶籍不存在,因為就像顧韞之所說的那樣,他早已化為一把枯敗的骸骨,哪怕他依然是別人的春閨夢里人。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是近來我無處宣泄的仇恨所致。
我討厭顧典,連帶著厭惡顧韞之。
我在渾渾噩噩的夢里,看見了父親正在用竹篾為我扎一只蜈蚣風箏,聞見母親在廚房里蒸百合如意糕的香味,聽見了我的哥哥笑著喚我。
“小珊兒,跟我們一起回家?!?/p>
醒來時,顧韞之就坐在我的身邊,他手中端的是發(fā)汗解表,升津舒筋的葛根湯,還拿著一小包我最喜歡的蜜餞。我的拳頭忍不住攥了起來,憤怒淹沒了我,他為什么要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這么好?
好到讓我無所適從,我厭惡因為小恩小惠就心軟的我,畢竟我們有著血海深仇。
在我看來,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橫行鄉(xiāng)里的紈绔子弟,仗著顯赫家世而視人命為草芥。一個有難的過路人對于他來說,只是吹進眼里的一粒沙,讓人厭煩。
他這般惺惺作態(tài)是為什么,他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有何居心,在那一刻,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之前只是裝作不知。
畢竟對我好,他有利可圖。
“你染了風寒,暫時在這休息幾天吧?!彼皇且话逡谎鄣貙ξ艺f,又補充道,“你放心,這里只有我和一個信得過的老人,你放心留下?!?/p>
這是他第二次挽留我,我猶豫了一下,但依舊決定奉陪到底。
不過這里雖然只住著他和老仆人,可暗中拜訪的人卻不少。一日我在房中待得煩躁,于是偷偷溜去了后花園。在那里,我看到一向高風亮節(jié)的大閣老唯唯諾諾地站在顧韞之的身邊,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宣帝年少,在朝堂孤掌難鳴,顧首輔打算取而代之,顧少爺也需早作打算?!?/p>
“知道了。”他平淡地應答,仿佛早有所料。
“大人讓我問你,你是打算讓宣帝暴斃,還是先軟禁再禪位?他想要你做出選擇,你愿意怎樣就怎樣,畢竟宣帝的母族,親信都被一網打盡,甚至是后宮也在大人掌控下,阻礙已盡除?!蹦莻€在我印象中一直廉潔奉公的大閣老,面不改色地談論著如何讓當朝皇帝死于非命,好像只是在說吃飯喝水這樣的小事。
“再等等吧?!彼卮?,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卻恍若墜入冰窖,恐懼將我淹沒,我擔心的事情就快要發(fā)生了。
金昭宣帝,才慧早成,十四即位,在這之前,他的父親明帝在酒色犬馬中縱情而死,死后大權旁落于顧典手中。而后登基的景帝是他唯一的異母兄弟,年紀輕輕突發(fā)心悸而死,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意外,宣帝在內憂外患中登基,成為一個傀儡皇帝,不再鋒芒畢露。
別人都覺得他長大后畏于首輔顧典,只有我知道,他不會甘于如此。
“沈遺?!鳖欗y之的聲音讓我脊背一涼。
我回過頭看他,他就站在枯萎的葡萄藤下,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淡泊模樣,見到我,沒有一絲意外。
“我都聽見了?!蔽姨谷怀姓J。
“我知道?!彼降米屓瞬豢伤甲h。
“所以,你會殺了我,對嗎?”我確實是這樣想的,畢竟我剛剛聽到了一個秘密,而讓我悄無聲息地死掉是最完美的保密方式了。
只是在這之前,我一定要和顧韞之同歸于盡。
可顧韞之并沒有接話,只是轉了話題,他說:“桌角上放了我今早去買的話梅蜜餞,你看見了嗎?”
我有一瞬間的迷茫,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這超過了我能夠接受的范圍。他不可能在見我的第一面就鐘情于我,即使我漂亮得從未遭到過拒絕,他一定另有所圖,因此我問他。
“顧韞之,你不覺得你這樣會讓我誤以為你喜歡上了我?!?/p>
“沈遺?!彼茑嵵氐睾拔?,我突然慌亂起來,我好像想起來了什么,但是好像又沒有,他好聽的聲音再一次傳來,他說——
“這不是誤會,這是事實,我確實喜歡你?!?/p>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他卻一把抱住了我,然后在我耳畔呢喃。
“沈遺,我一直在等你認出我,你還記得當年在琦月縣時,你救過我一命嗎?”
救命之恩,這確實是讓人無法忘懷的存在。顧韞之看著我,我第一次在他無波無瀾的眼中看到了期待,但是我忘記了,畢竟我只在琦月縣上待了一年。
那一年,是我嫁人的前一年。
4
我十四歲時,曾與我的哥哥寄居在父親的副將沈叔叔那里,當時我們?yōu)榱吮苋硕?,一個化名沈青詢,一個化名沈遺。
我不記得遇到過顧韞之,但是我記得自己曾救過一人。
那一年雪下得出奇地大,碎瓊亂玉般墜向地面。我披著一件銀紅色的大氅,手上撐著一把青綢油傘,懷里揣著一個白瓷瓶,趁著哥哥不注意,準備去后山梅園摘一束紅梅,擺在他床頭,在雪虐風饕中,我聞到了一陣撲鼻的香味,然后我看到了一個人。
他躺在胭脂一般的紅梅下,衣衫襤褸,緊閉雙眼,像冬日里緘默脆弱的鳥雀。
我好奇地走了過去,認真地拂去他身上的積雪。他長得真好看,劍眉星目,睫毛落滿了細碎的雪,有一種孤傲清冷的美,可是嘴唇發(fā)紫,應該快要凍死了。
我不想他死,于是脫下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后半拖半抱地將他送到了醫(yī)館。我也不知道當時瘦弱的我是怎么走了一千多級臺階的,只記得現在的腿疾和凍瘡或許都是當時寒氣侵體所致,再也好不了。
第二天,我忍著身上的病痛偷偷去醫(yī)館看他,他竟然真的醒了,并且一眼就認出了我救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姑娘,你介意小生以身相許來報救命之恩嗎?”
直到這時,我才猛然意識到,為什么我到現在也沒有認出顧韞之了——當初的他眼角眉梢都是傲氣疏狂,說起話來三分漫不經心,四分痞里痞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一口干涸的枯井,冷漠疏離,喪失溫度。
“不介意?!碑敵跷也⒉恢酪陨硐嘣S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我救了他,那么他就是我的。
他明顯被噎了一下,但旋即又笑了起來,接著道:
“那小生一定要擺上半個城的流水宴,騎著高頭大馬,敲鑼打鼓來娶你?!?/p>
“流水宴可以讓我選菜譜嗎?我喜歡吃西湖醉蝦,杏仁佛手,還有……”我絞著裙擺思索,而顧韞之在一旁頻頻點頭。
醫(yī)館的掌柜見我越說越離譜,小心翼翼地提醒我。
“沈小姐,婚約這種事是需要長輩同意的?!?/p>
我才猛然想起了沈青詢,他現在一定在遍地尋我,于是我跟顧韞之告了別,急急忙忙地回沈府,然后和哥哥說了這件事。誰知一向嫌棄我頑劣,恨不得將我送走的沈青詢竟然暴跳如雷,他威脅我道:
“小珊兒,若是你嫁了人,以后就不能待在爹娘身邊了?!?/p>
當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與爹娘團聚,聞此自然害怕得直搖頭。待沈青詢心滿意足地走后,我看見顧韞之坐在沈府的白墻上,那時漫天濁云,呵氣成霜,偶有暗香傳來,他站起身跳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插了紅梅的白瓷瓶,然后說:
“你若是嫁了別人,自然是不能待在爹娘身邊的,但你若是嫁給了我,我陪你一起待在爹娘身邊。”他點了點我的鼻尖,又歪頭笑了起來,“其實,入贅也不錯。”
我想了一下,同意了。后來,我一直在等,等他出現,等他盛裝騎馬而來,可是他消失了,再無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最終,我等來的是由顧典一手促成的婚禮和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再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的爹娘,哥哥,還有沈叔叔一家,他們都死在了金昭與陳國的邊境之戰(zhàn)中,因為后方的糧草供應不足,整整二十萬大軍凍死在冰封雪裹的邊疆。
無人生還。
而這都是因為顧典,他欺上瞞下斷了糧草供應,原因只是我的父親——金昭的兵馬大元帥手握重權,并且不愿意與他同流合污。
我看著顧韞之清俊的臉,突然身心俱疲,整整九年,我已將他忘得一干二凈,因為我的記憶里只剩下一張張死不瞑目的臉和一顆想要復仇的破碎的心。
“你為什么會不告而別?”我強按住自己的情緒,抬頭看他。
顧韞之沉默地立在一邊,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落在他發(fā)頂的玉冠上,像是在演奏一首哀樂。他低頭看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緒,似乎有彌漫的水汽。
我突然不想知道原因了,畢竟我們已經錯過了。
現在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金昭宣帝趙瑋,我愿意為他被關在鳳凰樓里七年,因為我是他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5
從一開始我就在欺騙顧韞之,但是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我是來尋仇的,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我不僅是要為沈家報仇,還有岳家。
我的哥哥沈青詢其實叫岳子詢,景元十二年的探花郎,他與顧韞之在鹿鳴宴中一見如故,當然,那時我已入了宮,顧韞之也沒有認出他來。
“顧韞之,你應該知道,沈家已經被滅門了,包括我的哥哥沈青詢,而罪魁禍首是你的父親——顧典,所以,我想殺了你。”我并不打算說出我的真實身份,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想看到他臉上的波瀾。
“你會報仇的,不過再等等吧?!彼v地揉著自己的眉心,那一刻我甚至有點可憐他,因為他太倦怠了,像死氣沉沉的枯木,以往那個肆意張揚的少年已經銷聲匿跡。
“你能陪我一段時間嗎?到時候我會如你所愿?!?/p>
我不知道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騙我,只是在那一刻,我心軟了。
九年,他與我都變了模樣,變得面目全非,變得渾渾噩噩,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同意了。
顧韞之對我極好,他會給我?guī)硇迈r的西湖醉蝦,還有他曾許諾的杏仁佛手,他教我騎馬,我坐在棗紅色的小馬駒上看他,他替我牽著韁繩,偶爾會回頭看看我坐得穩(wěn)不穩(wěn),他身上有很好聞的桂花小釀的味道,讓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就醉了。
我在粉飾的太平中沉淪,直到大閣老再次到來,他告訴顧韞之,顧典已經準備鴆殺趙瑋,然后改朝換代。
顧韞之并沒有避諱我,我站在屏風后,看他對著大閣老淡淡地點頭,沒有反對。
那日夜里,顧韞之沒有來找我。我一個人躺在雕花楠木床上,想起了趙瑋,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已經逃出了鳳凰樓,不知道他在那冷冰冰的宮殿過得怎么樣,不知道他是否覺察到了這風云變幻的朝堂局勢。
我很想他,他用他最繾綣的溫柔焐熱了我的心,讓我的眼里容不下別人。
我進宮時只有十五歲,而他不過十八。那天我在岳府接受冊寶,爹娘哥哥都在邊境,我孤身一人坐著皇后鳳輿入了宮,大部分的細節(jié)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他長身玉立于喜床旁,掀起了我的紅綢蓋頭,我抬頭看見他穿著明黃五彩龍袍,棱角分明的臉不怒自威,讓我很害怕。
“我想回家?!?/p>
我忍不住哭花了臉,一旁的內侍嚇得連連磕頭,與我想象的不同,他沒有生氣,只是拿著合巹酒輕聲細語地哄我。
“小珊兒,不要哭,我會一直對你好的,這里就是你的家?!?/p>
他說起話來很溫柔,身上還有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抱著我時胸膛很寬厚,讓我心安。與他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后,我才看到他掩藏在龍袍下不為人知的一面,他也只比我大三歲而已,只不過這過于沉重的擔子讓他少年老成。
我教他如何制作蜈蚣風箏,告訴他金昭皇城的好玩之處,比如城南的張瘸子釀的小酒最美味,城北的城墻下有一窩黑白貍貓。而他會將我抱在龍椅上,認真地教我看金昭地圖,還會親手為我雕琢翡翠簪子。每日夜里,當我因思念爹娘而輾轉反側時,他會將我裹在錦被里抱到走廊上看滿天繁星,然后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他會一直陪著我。
“曾經有人告訴我,若是我嫁給了他,那么就可以一直和爹娘在一起了?!币蝗?,我躺在他懷里玩著他的小拇指,“但是現在我雖然很想爹娘,卻更想留在宮中陪你,畢竟你一個人太孤單了?!?/p>
“我不想你孤單,這樣我會傷心?!蔽肄D身吻了吻他的嘴角,然后看到了他泛紅的眼眶。
我原以為我會一直陪著他的,可是顧典卻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擔心趙瑋脫離掌控,便不斷地往宮中進貢秀女,有禮部尚書的侄女,還有侯府的嫡小姐。她們明眸皓齒,才藝雙全,全都拼盡力氣想要獲得帝王的青睞,這是一場趙瑋與顧典的博弈,而我知道趙瑋贏不了。
我舍不得看他因為我而落得像景帝一樣暴病而亡的下場,我寧愿他做一個傀儡皇帝,雨露均沾,至少還能同我說說話。
可趙瑋不愿意,我知道他很愛我,因此我只好用自己的命威脅他,將他推給別人。
后來,我的爹娘在邊境陣亡,滿朝文武卻在顧典的授意下往他們身上潑臟水,最后治了個“監(jiān)軍不力”的罪名,沒有謚號,沒有墓碑,只能馬革裹尸于戰(zhàn)場。
而我沒有被廢,卻也被關入了宮外的鳳凰樓,與趙瑋分離,我還記得臨走前他來送我,用最冷靜的語氣對我說:
“小珊兒,你等等我,以后不會再有人欺負我們了?!?/p>
我很想他,無可救藥地想他,我期待著與他重逢,哪怕那只是最后一面。
6
顧韞之放我走的那日,是臘月初八,當時我正在小廚房里熬著臘八粥,粥里羊肉丁、干果在上下翻滾著,而我的心也不安地跳動著。我隱隱覺得將有大事發(fā)生,顧韞之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對著一鍋燒焦的粥發(fā)呆。
“今夜子時金昭城門會關閉,明日再無人可進出,我已安排妥當送你出城,聽說綺月縣的蠟梅開了,你會喜歡的?!鳖欗y之站在院中,白雪覆上了他的肩,鳥雀噤聲,像極了我初見他的那一日,雪飄如絮,白茫茫一片。
“你們要動手了,是嗎?”我想抽出隨身攜帶的銀匕首,卻發(fā)現它早已被我卸下,或許,我根本就不想親手殺顧韞之了。
“沈遺?!彼麤]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著我,“當初我是真的想娶你,但是很抱歉,我的身份讓你遭受了無妄之災?!?/p>
我才知道,那時顧韞之滿心歡喜地去和顧典說想娶我,他的父親表面上同意提親,私下打探了我的真實身份后,一手策劃了我的入宮,為的只是斷了顧韞之的心思。畢竟顧典絕對不可能和岳家成為姻親,而我一向中立的父親因為我被迫與皇帝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從而遭受了更多的明槍暗箭。
如果不是他想娶我,或許,我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在午夜夢回時看到他們的背影。
并且,他早就知道我是岳子珊,因為七年來,他曾日日夜里在鳳凰樓下徘徊,初見時的試探不過是想確定我究竟知不知道真相,在我隱瞞事實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就意識到我想要報仇,想置他于死地。
但是他不在乎,或許真如他所說,他將錯就錯,只是想讓我多陪他一段時間。
“我從小眾星捧月,卻活得像個提線木偶?!彼麩o奈地笑了一下,這是我再次遇見他以來第二次見到他的笑容,現在他身上的活力盡失,像一具衰敗得快要腐爛的軀殼。
“在你入宮的一年后,我在鹿鳴宴上遇到你的哥哥岳子詢,他說你過得一點也不好。”顧韞之的聲音有點嘶啞,“他還說,當初有個小子想娶你,早知道允了他就好了,最起碼你還能留在身邊?!?/p>
我再次體會到了撕心裂肺的感覺,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不能接受他們離我而去的事實。
“我的一家都被你的父親顧典毀了,你是他的獨生子,父債子償是天經地義的事?!蔽宜浪赖匕醋∽约喊l(fā)顫的胸膛,用最冷漠的聲音說,“可是我不會殺你,因為如果殺了你,我將沒有辦法安然無恙地走出這里。
“我還想見趙瑋,很想很想?!?/p>
我看見顧韞之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像微弱的燭火終于徹底熄滅了。
7
很多年后,我還能想起金昭城變的那一日。
宣德十年,臘月初九,連下了數十天的雪終于停了。賣炭的老人顫巍巍地挑著黑炭沿街叫賣,路邊奄奄一息的乞丐呼出了最后一口氣,鳳凰樓的塔尖被白雪覆蓋,遠遠望去,像虛無的海市蜃樓,通往皇宮的路上立著穿著盔甲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宮門大開,宮女內侍四處逃竄。
我逆著人流往皇宮而去,在寢宮里我看到了趙瑋。這是我時隔七年后第一次見他,他坐在龍椅上,身邊空無一人,他依舊穿著明黃色的錦繡龍袍,九旒冕隨意地扔在床頭。
他不過二十七,卻好像老了很多歲。
“小珊兒,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他看見了我,然后沖下來緊緊抱住了我。
“當然?!蔽覜]有猶豫。
我知道,趙瑋已經盡力了,這些年他事必躬親,不惜暗地里三顧茅廬去尋棟梁之材,不僅如此,還要對顧典假以辭色,以及忍受著后宮的鶯鶯燕燕,但是這世上,事與愿違遠比心想事成多得多。
顧典的勢力已經滲透到朝廷各處,趙瑋在此刻還能與他有一搏之力,也算天縱英才了。
后來,我倚在趙瑋的懷里,我們商量著即使輸了也要有尊嚴地死去,不會投降,他很平靜地抱著我,聲音甚至有一絲欣喜,他說:
“小珊兒,我早已讓鳳凰樓的守衛(wèi)放松警惕,我想,你會走的,但是你也會回來?!?/p>
是的,我會回來,因為我只剩下他了。
再后來,我們還未來得及自我了斷,顧典手下的精銳士兵卻背主投降,而他本人被叛變者鴆殺。當他們?yōu)鯄簤旱毓蛟诨蕦m前時,趙瑋臉上閃過一抹詫異,但還是擺出帝王尊嚴,然后冷靜地收拾殘局。
顧韞之在這中間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知道,只記得在一個月前,他帶我去城南喝張瘸子釀的桂花小釀,他醉了,然后枕著胳膊睡在屋頂,月光照在他清俊的臉上,他很小聲地問我:
“沈遺,邊境之戰(zhàn)中逝去的二十萬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說,顧典他怎么忍心?”
他不再稱呼顧典為父親,那一刻我在想,或許,他對顧典的恨其實并不比我少,畢竟他也曾是以“世間昌平,千里同風”為己任的風雅才子。
我最后見顧韞之是在詔獄,那時他盤腿坐在茅草之上,異常平和。他看見了我,與以往的拘束不同,他站起來親了親我的側臉,然后轉身。
他可能也知道我還未愛上他,因此一句話都未對我說。
顧韞之自盡于那日夜里,宣德十年的一個普通冬日,那時綺月縣的紅梅開得正盛,像鳳凰泣血般絢爛。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