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制與吏治：借貸契約背后的王朝興衰

宋偉哲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華夏大地雖然也曾孕育出發(fā)達悠久的商業(yè)文明，但它始終與農(nóng)業(yè)有著天壤之別。傳統(tǒng)中國的民商法律制度雖然也曾發(fā)揮過重要作用，但還是留下了不少遺憾，令人扼腕嘆息。以借貸法制為例，今天的人們恐怕很難想象，一紙普通的契約，幾個不起眼的利率數(shù)字，其背后所蘊含的巨大能量……無論盛唐還是晚清，歷代王朝沒有逃出“利制”（利率制度）決定“吏治”的歷史周期。滄海桑田，當年的困局或許早已時過境遷，但它所折射出的法理人情卻依然存在，時刻提醒著人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重義輕利

借貸是人類最古老的商業(yè)行為之一，中國古代的法律很早就對這類行為進行立法規(guī)制。欠債不還，在古代屬于刑事犯罪，違反者要受到刑罰制裁。秦漢及以前有關(guān)違契不償方面的法律，今天已不能窺其全貌，但是從有限的史料記載來看，法律對這類違法行為予以懲治，即便達官顯貴也不能例外。比如西漢文帝時期，河陽侯陳信因為欠債不還，就遭到了免官爵的處罰?！短坡墒枳h》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最完整的一部法典，其就欠債不還的問題進行了詳細規(guī)定?！短坡墒枳h·雜律》“負債違契不償”條云：“諸負債違契不償，一匹以上，違二十日笞二十，二十日加一等，罪止杖六十;三十匹，加二等;百匹，又加三等。各令備償。”

在借貸法律關(guān)系中，利息是個關(guān)鍵問題，古人對于借貸契約中的利息與今天有著不同的認知。在傳統(tǒng)重農(nóng)抑商、重義輕利等思想的影響下，對于利息這種“不勞而獲”的收入，官方顯然不是持明顯支持的態(tài)度。但是在客觀經(jīng)濟規(guī)律面前，又不宜完全禁止利息制度的存在，因此只能對其加以限制。前文所舉《唐律》中的違契不償，指的其實是無息借貸。立法者特別在“疏議”部分進行了解釋，“負債者，謂非出舉之物，依令合理者”。這里的“出舉”，就是利息的意思。在《唐令》中，立法者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諸公私以財物出舉者，任依私契，官不為理”。也就是說，法律只保護無息借貸者的權(quán)益。至于因有息借貸而發(fā)生的民事糾紛，官府不予受理。不過，此處的“官不為理”并不意味著債權(quán)人到期后可以強行拿去債務(wù)人的財物抵債，必須要向官府告發(fā)，由官府來執(zhí)行。《唐律疏議·雜律》“負債強牽財物”條規(guī)定：“諸負債不告官司，而強牽財物，過本契者，坐贓論?！睆姆l本意來看，“過本契”才“坐贓”，似乎顯得并不完美。但是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古人重義輕利的法律思想，即對于債權(quán)人本金的合法權(quán)益，法律要給予絕對保護，至于利息的部分，法律給予的保護力度要弱得多。

幾個不起眼的利率數(shù)字背后蘊含著巨大能量 （圖/網(wǎng)絡(luò)）

為了防止富者對貧者的剝削，歷代王朝都采取了各種手段來對借貸利息加以限制，同時逐漸加強對債務(wù)人合法權(quán)益的保護。久而久之，“一本一利”（即所取得利息不能超過本金）的法律文化逐漸形成，并且融入國家法典之中。例如《唐令》有云：“每月取利不得過六分，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不得回利為本?！彼纬稇c元條法事類》云：“諸以財物出舉者，每月取利得過四厘;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钡搅饲宄ňW(wǎng)更為嚴密?！洞笄迓衫袈伞贰斑`禁取利”條規(guī)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于笞四十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叭艉绖葜耍谶`約負債者，不告官司，以私債強奪去人孳畜產(chǎn)業(yè)者，杖八十。無多取余利，聽贖不追。若估所奪畜產(chǎn)之價過本利者，計多余之物，罪有重于杖八十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徒三年，依多余之數(shù)追還主?！薄叭魷收廴似捩优?，杖一百。奸占加一等論。強奪者，加二等，杖七十、徒一年半。因強奪而奸占婦女者，絞監(jiān)候，所準折強奪之人口給親，私債免追。”僅從立法水平考量，上述規(guī)定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但是法律的生命貴在實施，這些看上去很美的法條在實踐中，卻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京債難償

若問世上什么債最難還，答案恐怕眾說紛紜。但是如果把這個問題拋給中國古代的官員們，特別是那些春風(fēng)得意，剛剛金榜題名的進士、翰林，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肯定會異口同聲發(fā)出“京債難償”的感慨。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農(nóng)歷十二月十一日這天，山西巡撫農(nóng)起突然接到了來自靈邱縣（今山西靈丘）的急報，該縣新任知縣張有蘊于十二月初八晚在縣衙內(nèi)自殺了。張有蘊系貴州舉人，剛在科舉會試高中，被評為一等人才，派來山西任知縣。上任僅半年，竟然懸梁自盡，其中必有蹊蹺。巡撫不敢怠慢，趕忙派遣雁平道臺會同寧武、大同兩府知府前往調(diào)查。不久，案件水落石出，張有蘊是被債主活活逼死的。

什么人竟敢逼死縣太爺？原來，張有蘊雖然學(xué)業(yè)有成，卻出身極為貧寒，家中負債累累。兩年前赴京趕考的盤纏，也是四處借貸而來。其實以當時背景而論，這次外放山西做縣令，與在京城做“窮京官”相比，是一份美差。但是對張有蘊這類貧家子弟而言，這份美差恐怕也無福消受。因為清朝制度規(guī)定，官員赴任的路費、官服、隨從等開銷都要本人自己承擔(dān)，這是一筆巨額開支。再加上京城起居的開銷及舊債，足可壓得張有蘊無法喘息。當時朝廷雖有預(yù)支俸祿的制度，但是因為數(shù)額極低，往往杯水車薪。無奈之下，張有蘊只好借起了吃人的高利貸。這份高利貸有多可怕呢？以其中的一筆騾馬費為例，張有蘊赴任山西，這是避不開的支出。他無奈跑到北京大柵欄的永隆號騾馬店，向店主山西介休人馬廷壁借了七百兩白銀，利息為“四扣三分”。所謂本金“幾扣”，就是債務(wù)人實際所得的白銀。清代史學(xué)家趙翼云：“富人挾貲住京師，遇月選官之不能出京者，量其地之遠近，缺之豐嗇，或七八十兩作百兩，謂之扣頭。甚至有四扣、五扣者，其取利最重?！痹诒景钢校瑥堄刑N借款七百兩，實際到手的白銀卻是兩百八十兩。但是還債時，他卻需要償還七百兩本金以及每月百分之三的利息，這是何等殘酷之剝削！此外，張有蘊還借有其他高利貸數(shù)筆，至張有蘊自殺時，本息合計高達三千七百兩白銀之多。

當時，清朝縣令的俸祿大約為一年九十兩白銀。雍正朝以后雖然縣令每年有一千多兩的養(yǎng)廉銀，但是這筆錢同時也是辦公經(jīng)費，師爺幕僚的費用皆仰賴于此，幾乎沒有什么結(jié)余。如不貪污腐敗，根本沒法還清這筆仍在天天暴漲的高利貸。張有蘊自殺那天，債主們正坐在縣衙里鬧事，攪得他心煩意亂。想到自己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到頭來卻窮困不堪，被人逼債于大堂之上，還有何顏面繼續(xù)做官、做人？在巡撫的奏報中，有“該縣經(jīng)征本年錢糧俱已全完解司，所有庫貯銀兩并無虧空，倉谷亦無短少”一句，說明身為一方父母的張有蘊，面對縣衙滿倉的官銀、皇糧，沒有起貪念，更不曾盤剝百姓，令人嘆息之余，不禁肅然起敬。他用三尺白綾這一極端的方式解脫，或許在一了百了的同時，也希望用自己的死引起皇帝對這一吃人制度的重視。

其實京債之酷，并非起自清代。早在漢唐時期，京債就已釀禍多多，典籍斑斑可考?！杜f唐書·武宗紀》就曾記載，當時在京的候任官吏，大多負債累累，以致到任后大肆貪腐，對吏治破壞極大。由唐至清，歷代京債都不曾斷絕，就連大名鼎鼎的曾國藩，早年也長期為京債所困。朝廷雖然出臺了一些政策，但是始終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清朝康熙年間，有大臣上疏云：“京師放債，六七當十。半年不償，即行轉(zhuǎn)票，以子為母。數(shù)年之間，累萬盈千?！边@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大量的古代官員到任之后就大肆貪污。依情理而論，許多人未必一開始就是天生的貪腐敗類，其最初的犯罪動機只是由酷債所逼?？梢坏┴澞钇?，就已是枉法戴罪之身，所謂“罪多不愁”，也就逐漸淪為巨貪大惡了。

回到本案，乾隆帝接到山西省的奏報后，只是批了一句“該部知道”了事。又過了兩年多，湖北省奏報黃陂縣典史任朝恩又被京債逼死，乾隆帝才發(fā)出了一封諭旨。他先是痛批京債折扣之害，“尤出情理之外”，接著便說朝廷已有預(yù)支俸祿之制，都是你們這些官員鋪張浪費，導(dǎo)致債臺高筑，完全不體諒出身貧苦官員們的切膚之痛。他要求官員們“各知自愛”，不要再借高利貸。如果實在“不知節(jié)儉，甘為所愚”，則“亦難禁止，但總不準放債之人隨往任所”。如果發(fā)現(xiàn)逼債，就要向上匯報處理。倘若隱忍不報，再釀成逼死事端，“亦不官為辦理”。顯然，乾隆帝并沒有認識到張有蘊的可貴之處和京債高利貸對于王朝吏治腐蝕之烈，自然也就不能從制度上革除此弊，也不會料到一紙契約上的幾個利率數(shù)字卻為王朝的衰敗敲響了喪鐘。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