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朝清供賞水仙

劉強

古人在歲朝有清供之習(xí)。所謂“清供”，一般是將盆花、瓜果、文玩之類，陳設(shè)于廳案書桌，供賞玩遣興。汪曾祺《歲朝清供》中說，“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里畫的、實際生活里供的，無非是這幾樣：天竹果、蠟梅、水仙。有時為了填補空白，畫里加兩個香櫞。故天竹、蠟梅、水仙、佛手、香櫞等物最適合在歲朝隆冬之際賞玩。

水仙，歷來是歲朝清供里的主角，但很少有人知道水仙也是外來物種。關(guān)于水仙的介紹最早見于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其載：“捺祗出拂林國，根大如雞卵，葉長三四尺，似蒜，中心抽條，莖端開花，六出，紅白色，花心黃赤不結(jié)籽，冬生夏死?！薄稗囔蟆北闶撬傻囊糇g，而“拂林國”乃唐人對古羅馬帝國的稱呼。

唐宋詩詞中多有頌贊水仙的名篇名句，特別是北宋文學(xué)家、書法家黃庭堅對水仙鐘愛有加，在其詩集中有八首吟詠水仙的詩篇，直呼其為“凌波仙子”：“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保ā锻醭涞浪退苫ㄎ迨π廊粫臑橹髟仭罚┎苤苍凇堵迳褓x》中言：“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倍S庭堅用洛神凌波的形象來形容水仙。這首詩寫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當(dāng)時黃庭堅從蜀中東歸，暫寓荊州，王充道知道黃庭堅喜歡水仙，就送了五十枝水仙給他，以慰藉其政治失意的憤懣。

除了詩詞外，宋末元初時期的畫家也開始關(guān)注并描摹水仙，大約也是以水仙、蘭花等孤傲清冷的植物來寄寓家國情懷，其中以趙孟堅為著。趙孟堅（1199—1264），字子固，號彝齋，宋宗室，為宋太祖十一世孫，工詩文，富收藏，擅寫梅、蘭、竹、石，尤精白描水仙，深得文人推崇。故宮博物院藏趙孟堅《寫生水仙》一圖中，水仙花一枝五朵，三朵綻放，花葉舒展，狀若蘭葉，用筆勁利流暢，風(fēng)格秀雅脫俗。

明 楊文驄《三清圖》

明 陳淳《梅花水仙圖》

清 張兆祥《文美齋詩箋譜》之水仙譜

清 石濤《水仙圖》（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元 趙孟堅《寫生水仙》（故宮博物院藏）

趙孟堅的水仙與蘭花取法揚無咎，筆致細(xì)勁挺秀，繁而不冗，工而不巧，頗有清氣。趙孟堅與趙孟同為宋宗室，同為中國書畫史上的大家，但人生選擇完全不同。宋亡后，趙孟出仕元朝，而趙孟堅則隱居吳下，堅守氣節(jié)，以遺民終老。所以，趙孟堅的水仙與蘭花表達(dá)了與世無爭的歸隱之趣。青年學(xué)者侯榮榮認(rèn)為：“趙子固（即趙孟堅）筆下的水墨水仙，是‘開遍江南岸的‘冷花，非熱鬧叢中物，是故國王孫入新朝后，凄婉與冷落心境的一種物化?！?/p>

水仙所寄托的高尚人格與家國情懷，也被明末清初的移民畫家所鐘愛，以八大、石濤等為著。1696年底，清初畫壇上的“四僧”之八大與石濤已不僅互知其存在，而且在藝術(shù)上深表仰慕，并意識到他們共同的王孫身份所產(chǎn)生的特殊紐帶。1697年陰歷二月，石濤于大滌堂中題詠八大所畫的一株水仙，“金枝玉葉老移民，筆硯精良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八大山人即當(dāng)年之雪個也，淋漓仙去，余觀偶題”。據(jù)美國學(xué)者喬迅研究認(rèn)為，同作為“老移民”，石濤最早公開自己的宗室名稱“朱若極”的實例出現(xiàn)在1701年末至1702年初，他開始使用一方碩大觸目并在后期較為常見的印章“靖江后人”。石濤與八大的接觸和就家族譜系的聲明是兩種互補的回歸途徑。

作為“靖江后人”“宗室遺孤”的石濤筆下也常常出現(xiàn)水仙，無可避免地讓人聯(lián)想到趙孟堅。石濤畫水仙的筆法較之趙孟堅而言更為放誕灑脫，寫意性更強。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墨醉圖冊》（十二開），其中一開“水仙與墨竹圖”，自題稱是在渺不自知狀態(tài)下而作，如同醉酒筆墨為酒所使，故名“墨醉”，頗可見石濤作畫時那種一氣呵成、妙手偶得的生動氣韻?，F(xiàn)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苦瓜和尚書畫冊》（十二幅），一圖一詩，該套冊頁繪于1695年。第十二幅“水仙圖”中，花朵盛放，葉蔓凜直，筆法圓熟。左側(cè)題記為：君與梅花同賞，歲寒時許爭夸，暖日睛窗拈筆，幾回清思無涯。

顯然，按照石濤的說法，水仙與梅花同為歲朝清供之賞物，一般一同陳列，已是慣例。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水仙二種，花高葉短，單瓣者佳。冬月宜多植，但其性不耐寒，取極佳者移盆盎，置幾案間。次者雜植松竹之下，或古梅奇石間，更雅?！碑嫾夜P下，也果然常在幾棵古梅之下，間或生出幾叢清健的水仙，將冬春之際的庭院烘托得疏朗雅致。明代陳淳的《梅花水仙圖》，簡率而桀驁，用草書筆意融入大寫意花卉畫中，將梅花與水仙的清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一位明代畫家楊文驄的《三清圖》，繁復(fù)而灑脫，寫生意味較濃，將梅花與水仙的那種擴張力鋪滿畫面，極具飽和感。

事實上，水仙之美源于“刻”。汪曾祺認(rèn)為，養(yǎng)水仙得會“刻”，否則葉子長得很高，花弱而小，甚至花未放蕾即枯癟，但是畫水仙都還是畫完整的球莖，極少畫刻過的?？踢^的水仙花美，而形態(tài)不入畫。比如，清代張兆祥所繪的《文美齋詩箋譜》中，一幀水仙譜，將完整的水仙球莖與根須都表現(xiàn)出來，足見畫家對于自然之美的追求。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