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靈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褥,一望無際的白形成一片白色的海洋,一張男人的猙獰的臉,在里面狂奮地游著。然后他吼叫一聲,癱伏在我身上。一百八十斤的重量,我喘不過氣來,右小腿骨頭在他的擠壓下,要碎了。我疼。很多星星從天上落下來,密密麻麻的黑。我沒有說,不能說,在他面前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忍受著,當自己是已死的人。我知道,他將以這樣的姿勢睡個十幾分鐘,就像我知道,他的每次出現(xiàn),必是在賓館里。整個過程他一句話不說,我也被迫沉默。十幾分鐘后,我就能重新體驗到自由呼吸的美好。有那么幾秒,我看著他。他的臉黢黑,牙不知何時掉了一顆,樣子有些滑稽。頭發(fā)烏黑,幾根白發(fā)還是鉆了出來。耳毛又黑又長,從耳朵里朝外囂張地張望著;鼻毛也很長。以我關(guān)于人體的常識,他將是一個長壽的人。
他打起了呼嚕,大街上隨處鳴叫的喇叭一樣,刺激著我的耳膜。我的耳膜也和小腿骨一樣,碎了。我向天花板看去,一望無際的白中粘著一點黑。關(guān)于它,英倫貴族弗吉尼亞·伍爾夫產(chǎn)生過很多想象,寫了一篇被稱作意識流的小說。她應該是沒有挨過餓的,對于我而言,它只是蒼蠅,一只死了的又僵又硬的蒼蠅。它除了蒼蠅,不會是別的。有時候我會想,在他饕餮的時候,吃到一只蒼蠅,會是什么樣的反應。我見到過他吃飯。那是我們第一次,在一個小咖啡館里。他心滿意足后,喊來服務(wù)員點幾個菜。一盤炒雞蛋、一條鯽魚、一盤青菜。他大張著嘴,吃完了半盤雞蛋、半條鯽魚后,才突然想起了我。我穿著單薄的衣服,坐在沙發(fā)的角落。房間里沒有暖氣,也沒有空調(diào),十二月的天,我很冷,也餓。我哆嗦著拿起筷子。至于那頓飯什么味道,日后想起來一點回憶都沒有的。只是從此,那三樣菜再不吃。
他終于醒來了,晃了晃腦袋,抖了抖身體。起身,下床,去洗手間里沖洗。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他的動作將是,擦干身子,穿上襯衣、褲子,穿上外套、皮鞋。在鏡子里照照,看有沒有尋歡作樂的痕跡。然后開門,離開。我留下,結(jié)賬。結(jié)賬的錢是他給的,兩百元,從來不多,也不少。我拿著他的兩百元,用自己的身份證,來開房。兩個月來,他每星期見我一次,見一次,睡兩次,他嚴格地遵守著這道程序。
我站在窗口,看著他開了車,緩緩駛出賓館的大門。一旦駛離大門,他便又是那個衣冠楚楚的高校院長,恪盡職守地扮演著社會賦予的諸種角色,道德上毫無瑕疵可言。誰也不會想到,就在半個小時,或者二十分鐘之前,他還在一個小他二十三歲的女孩身上瘋狂地快活。他在她身上的時候,還接過他們的電話,一本正經(jīng)與他們談著工作或私人事務(wù)。
他的車一轉(zhuǎn)彎,不見了。我坐在沙發(fā)上,點了根煙。在他面前,我不能抽煙。他自認是潔凈的人,不抽煙,也聞不得煙味,我只得克制了。我在他面前,什么都要克制了。驕傲,尊嚴,脾性,憂患,悲傷,屬于我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要掩藏起來。
自由呼吸的感覺真好,我大口地吸著,大口地吐著,猶如一個死而復生的人。我感覺身體里的水分失盡了,干裂的大地一般,鋪天蓋地的渴。我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我的膀胱盛滿了水,口腔里仍掛著夏日的太陽一樣,我想我就要死了,必死無疑。
我看著那紅色的煙頭,突然之間想要把這間房子燒掉,把這個賓館也燒掉。每次都是在這個賓館,這個房間,它們就像這座蘇北城市里遍地都有的大澡堂子,藏了諸種污,納了多樣垢??墒撬粷崈?,不清洗。每次來這里,身上便又添一層泥,洗也洗不去的。所以我也想把自己燒掉,一把灰,漂在一望無際的干凈的海里??諝庵酗h起了肉味,胳膊上的汗毛滋滋地響。三朵煙花,黑黑的,在左胳膊上一字排開。
王菲在房間里慵懶地唱,“只愛陌生人”。我打開手機,倪志文的來電。
“你在哪里?”他問。破敗的沙發(fā)里,露出的灰色棉絮,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與兩年前的男子判若兩人。
那是十月里明媚的一天,研究生一年級的公共課,我正埋頭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是我看的第四遍,《死屋手記》讀了三遍,《卡拉馬佐夫兄弟》讀了兩遍,正要準備第三遍。我愛死了這個作家、死刑犯和賭徒,他在一百多年前就描述了我,我當他是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情人與丈夫,對他無論怎樣愛都不為過的。此外,我還要把《魯迅全集》給讀完了,女性主義的經(jīng)典給讀完了。研究生錄取結(jié)果公布出來之后,我就把三年的功課都計劃好了。這三年,不能白過,我對自己說。教室里一個個熱鬧的聲音,帶著興奮,帶著歡喜,考研一撥撥地刷下來,我們是跑到最后的,理應為自己驕傲。
“你好,我叫倪志文?!?/p>
拉斯科爾尼科夫做了一個夢,一匹瘦弱的老母馬,拉著一輛超載的車,車夫不斷地抽打,人們哄笑,嘲諷,怒罵,隨車夫一塊用木棍、鐵棒打她,老母馬死去。
我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張帥氣的臉。
“哦?!蔽艺f,淡淡地,算是打了招呼??磿鴷r,我不喜歡被打擾,對主動搭訕的異性,也向來不存有什么好感,即便對方是一個英俊的男子。又低下頭去。
“女孩家不好看這種書的。”他似乎沒領(lǐng)會我的暗示,掃了一眼書上的文字,說。這話說出來,可見閱讀方面他是有一點見識的。滿教室里雖都是文學院學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大概都只在外國文學課上聽到過一次,然后就像理查德·耶茨一樣被忘了。一個讀者與一個作家,是需要緣分的。
不待我接話,男子便自作主張給我推薦了幾本,有關(guān)莊子、老子,雖然不是我所感興趣的,看著他的熱情,也便笑納。
這是第一次,我和倪志文談話。他要我的號碼,我沒給。他留下了他的號碼,我丟了。在心底里,我當他是一個無聊的人。而我的生活,是不要一些無聊的人和事打擾的。
“你現(xiàn)在哪里?”倪志文又問了一遍。我環(huán)顧了下房間,還是白,一望無際白色的白?;秀蹦硞€瞬間,我以為自己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可是我不會游泳。身邊沒有船,也沒有帆,我只有死去。我當自己是個死人,已死的人便無所謂再死。
“學校外面。”我說。學校外面是一個太寬泛的概念,這樣回答等于什么都沒說。只有如此。我不能告訴他我在賓館里。那種事情,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我在李先生餐館,方便的話你過來,一塊喝點兒酒?!彼f。
“方便?!蔽艺f。我怎么能不方便,現(xiàn)在我有大把的時間。我什么都沒有,只有大把的時間。那些計劃中的書從圖書館借來,厚厚地摞在桌子上,一本也沒有翻看。集中不起來精神。也沒有心思去上課。教授們的授課筆記顏色泛黃,大概十幾年沒更新了,卻都在向往著成為博導。學校申博失敗,教授們都罷課,認為是上面暗箱操作,自己受到不公平對待。就沒人反省,都新世紀了,還在拿作古的元老說事。外邊人笑,學校自己的學生也笑。
這樣的學校,省部級的課題自然很少的,文科的研究教授們自己都能搞定,研究生也就處于閑散的狀態(tài)。直到要畢業(yè),還不太清楚科研為何物。也有出去兼職的,大多是家教,給中小學生講講數(shù)學、物理,攢取些生活費。除此,再沒有可做的了。三線城市,機會之少,縱有千般才智,也無處施展。生命晃晃蕩蕩地,一天天消耗下去。都在等著那張文憑,以為憑此便會變個樣子。臨近畢業(yè)才驚覺,那張碩士文憑已經(jīng)失去了效用。這是新世紀的第九年,我們所在的X市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蘇寧、萬達相繼入駐,文廣電臺轟轟烈烈舉辦了一場MM大賽,年輕靚麗的姑娘們在舞臺上扭動腰肢巧笑嫣然,成功實現(xiàn)被人包養(yǎng)的愿望。對此,我們驚慌驚恐,不知所措。倪志文大概要算一個例外,他發(fā)表了很多論文,核心的也有幾篇,朱敬文獎學金、國家獎學金、優(yōu)秀研究生獎、優(yōu)秀論文獎,凡是有獎都少不了他?;钠Э輸〉牡胤?,人所艷羨的傳奇。
他坐在李先生餐館靠邊的位置,桌上已有了兩個空瓶子,我進去時,他正兀自喝著一杯。他眼睛猩紅,臉色憔悴,頭發(fā)油膩,衣領(lǐng)也有些斑漬。那樣子,讓我想到了孔乙己。
我坐下,顧自拿起桌上一瓶啤酒,咬開了,仰頭灌下去。我渴。張德才渴了會打電話給我,我的身體是他的甘泉,他渴了便來,就像那是他自己的,而我竟無力阻止。我阻止不了。我熟讀波伏娃、克里斯蒂娃、托妮·莫里森,可是現(xiàn)實面前于事無補。烏鴉在身體里尖叫,我渴,我的身體像久旱的大地,一塊塊干裂開去,遲早有一天,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半瓶啤酒進了肚,我看向倪志文,他也是一張干渴的臉。他沒有阻攔,對我的飲酒方式,他司空見慣。也便知道,那是我的風格,無望的生活中,把自己往死里逼迫。
“我女朋友她——”他喝下一大杯酒,抽起了煙。他以前不抽煙的。說完這幾個字,他沉默下去。我也不問。我們在一起喝酒聊天,稱兄道弟,看起來很親密,其實應該都不關(guān)心對方的。我們沉浸在各自的悲傷里,自顧不暇,喪失了對他人的興趣,也喪失了對這個世界的興趣,只是一天一天,百無聊賴地活著。而我和他之所以成為朋友,不過因為寂寞。我太寂寞。
倪志文依舊沉默著,我看向餐館的外面。人來人往的小路,擠滿賣各種物什的小販。一位老者蹲坐其間,頭發(fā)皆白,脊梁高弓,遠望去,像一只行將倒下的老蝦。面前擺著兩籃蔬菜,鞋上沾滿泥,顯見是從附近的郊區(qū)走來。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只有一個停下來扒了扒她的菜,大概不甚滿意,又站起身朝別的攤子走去。老者半弓的身子本已站起,顧客既走,她只得緩慢蹲下。她蹲下的動作,給人感覺,隨時可能再也起不來。周圍商場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在這座急吼吼發(fā)展的城市,她就像光潔皮膚上的一塊疤,醒目刺眼。
“我女朋友她,跟人睡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我聽到倪志文說出這一句話。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他女朋友本科畢業(yè)后回到他們老家的小鎮(zhèn)上教書。像蘇北大多數(shù)小鎮(zhèn)一樣,它閉塞、乏悶、無聊、單調(diào)。那樣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都是寂寞的。人是最耐不住寂寞。他女朋友也就在一個無聊的夜,和男同事上了床,男同事第二天就把這事大肆張揚了出去,傳到了倪志文的耳朵里。彼時他已和女孩訂婚,高中便相戀,幾年的感情,落得這般結(jié)局。
“這樣啊?!蔽艺f。我又點燃了一根煙,現(xiàn)在我每天都要抽掉兩包煙,我女性的皮膚在尼古丁的刺激下變得黯淡無光,毛孔粗大。我的心大概也是這樣的。我以為道德解體的年代,人人都可隨欲而為,誰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另一個人,即便這人是自己的丈夫,或妻子。說完那幾個字,我再也無話可說。我找不到安慰的詞,我們那么需要別人的安慰,可任何的安慰都是于事無助的,也是虛偽的,一個人永不可能體味另一個人的處境。
我看向外面,天有點暗了,是大雨來前的昏黃。老者仍坐在地上,啃嚼著手里的饅頭,她的牙齒大概都脫落了,嚼起來一癟一癟的,就像一只擱淺的河蚌在無力呼吸。
“你不也跟別人睡?”沉默太久,我想要打破。想了好久,擠出這樣一句話。這是只有我知道的倪志文的秘密,他把文學院稍有姿色的女研究生都睡過來了。他哄她們上床,輕而易舉的事情。一頓飯、一雙鞋、一條裙子、他英俊的面孔、發(fā)表的若干論文、才子的稱號。或許這些都不是,她們跟他上床,只是因為也陷于同樣的困頓。只有肉身,一次次的撞擊和高潮,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對我的話,倪志文沒有反駁,仰起頭把又一杯啤酒喝了下去。我看著他,知道自己這話狠了點兒。他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大事業(yè),可父母只是蘇北貧窮的農(nóng)民,至今還住在破敗的小瓦屋里,天上下雨屋內(nèi)流。哥嫂跟爹娘分家,因為一口鍋吵了起來。他便一次次借口不回去。他回去看到的,是支離破碎、遍地瘡痍,是身體上似乎永遠刮不去的膿,是他二十七年人生的潰敗。女朋友應該是他在塵世唯一美好的留念,她竟是被別人睡了。他既覺得自己被潑了糞便,受到無盡的侮辱,又凄凄惶惶無所歸依。但是我不準備道歉。在人傷口上撒鹽,是我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學到的一種技能。我保護不了自己,也不想別人受到保護。
他放下酒杯,又燃起了一根煙。他的眼睛發(fā)紅,長久沒有休息的紅,也是受傷的雄獸的紅,他的紅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中,更添了他男人的性感。這樣的男子,還是有一定的魅惑的。然而我們做朋友兩年,除了一次人群中的擁抱,便再沒有身體的接觸。我遠非貞潔的女子,比起一份工作、一套房子,身體是最無關(guān)緊要。我不與他上床是因為,他滿足不了我的需要。他沒有錢,沒有權(quán)力,也沒有地位,他是一無所有、自己都不保的人。對這樣的人,喜歡又有什么用。
剩下的半瓶啤酒我一仰頭,喝完了。嗓子仍然干,冒火的沙礫一片。我的膀胱滿滿地都是啤酒,我還是渴,我注定要渴死。我不想死。向服務(wù)員要了兩瓶酒,咬開,遞給倪志文。他一瓶,我一瓶,我們碰了,都仰起了頭。我聽到他身體里的焦渴聲,咕嘟咕嘟。研究生兩年多,我們身體里的水分都散盡了。
一瓶酒灌下去,倪志文開始滔滔不絕講他的愛情,對未婚妻的深情。他是真醉了,清醒的時候,他是不講的。愛情對我們來說,是美好無瑕的童話,明媚透亮,鳥語花香。而我們生活在潮濕的地下室,不見天日,鼴鼠樣,打著洞。因為對黑暗沒有感覺,我們的洞胡亂一氣,通不到彼此,也通不到地上的陽光。我們?nèi)后w在黑暗里,各自為戰(zhàn),孤零零地打著,永遠沒有盡頭。
“說說你的工作吧,找得如何?”我打斷了他的講述,問道。我不是真的關(guān)心他的工作,只是不想聽愛情了。愛情在這個時期,顯得愚蠢、幼稚,不合時宜。
文學院的研究生中,好幾個人都找到工作了,此處說的工作指企事業(yè)單位和公務(wù)員,一般公司不在考慮之內(nèi)的。不是怕苦,也不是怕累,怕沒有保障,沒有保障就沒有安全,我們這些起跑線最后的人要的是安全。找到工作的那幾個,據(jù)說都是父母有錢或有關(guān)系的,他們自己也隱隱約約承認。當然傳說也有不找關(guān)系不塞錢考上的,那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文學院沒有人碰到。我們只聽說文藝學專業(yè)的一個二十九歲的女研究生,考的北京和江蘇的公務(wù)員,筆試都是第一,形象、口才和思維在我們中算是出彩的,可是面試一過,就被刷了。被刷的還有很多人,一次次去考,一次次被刷,人人臉灰著、暗著,就像我們的人生。
很多人認為倪志文應該找到不錯的工作的,即便他沒有好的爹娘,沒有錢沒有關(guān)系,好歹他那份簡歷拿出去是很優(yōu)秀的。對此他也抱著很大希望,一次次把簡歷遞出去,一次次報名,一次次坐進考場。某職院該能進去的,某事業(yè)單位該會錄取的,某公務(wù)員應該沒問題的,一次次他對我說,可是沒有一個有結(jié)果。
“那些論文、獎狀,總不能一點兒用沒有的?”我問。話一出便后悔了,這話問得多幼稚。果然,他臉上滿滿都是嘲諷,“有什么用啊,不及脫光衣服躺下去?!彼f。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認識的一個男人,開了家汽車美容店,一年百萬的利潤。順應時代潮流,包養(yǎng)了本市那所211大學的一個女研究生。兩年后厭了,想要找新的,又擺脫不了,便給了女孩一套二手房,七十平米,就在211大學的旁邊。
“跟了他兩年,就能弄到一套房子,好歹也二三十萬,值了?!蹦咧疚母袊@道。二三十萬,我們都沒有這樣的概念,那應該是很多很多的錢,以目前的狀態(tài)我們工作好多年,也不一定攢上。倪志文其實算錯了,211學校附近是繁華地段,那套房子按七十平米算,也得四十多萬。
“有時候會希望自己是個女孩子,”他說,“好歹還有個肉身去利用?!北阌种v起了學校的一件事。這是我們研究生院女生都知道的。同屆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一個女研究生,頗有姿色,二年級剛開學就由導師介紹,與本市資產(chǎn)上億的富豪公子定了婚。這個消息幾分鐘之內(nèi)傳遍了女研究生公寓,激起千重石萬重浪。盡管讀研之前,我們那樣確定,完全憑靠著自己就可以拼取一片天下,事實一次又一次證明,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孩子讀研,除了耽誤幾年大好青春,實在沒有別的用處。女研究生們看那女孩的眼睛,便五味雜陳。我沒有想到,男生也會酸楚。
“如果我是女孩……”倪志文又喊來了兩瓶酒,作著假如他是女孩的講述。我聽著倪志文的羨慕,想要告訴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容易。以肉身去換取惠益,好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沉迷的輪盤賭,拼的不過運氣罷了。更多時候,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陪了夫人又折兵。這些話,我沒有說。說出來,他也感受不到。他只看到繁花似錦,想象不到掩藏其后的森森白骨。
我倒了滿杯酒,一口悶下去。認識張德才的那天,我就是這樣灌自己的。那是半年前,他第一次單獨和我在一起時,說,我給你找工作。他的潛臺詞是,你得讓我睡了。他欲熱的眼睛明白無誤地暗示了這點,他理所當然認為我就是那個跑來讓他睡的人。我是女研究生,讀了十九年書,我熟知歷朝歷代各個國家女性的遭遇,我算得上有智慧有思想還有一些能力,可是于事無助,我還得用這女性的肉身,尋找一份工作。他就這樣,穩(wěn)穩(wěn)抓住我的軟肋,我苦笑一聲,進了他籠。
我已經(jīng)跟張德才睡了兩個月,這兩個月每星期見一次,每次睡兩回,我已經(jīng)被他睡了十六回??墒悄欠莨ぷ?,還遙遙無期。我沒有怪過他。二十五歲的經(jīng)驗我已明白,這本就是一場賭博,輸贏在天命。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思念他,猶如貪婪的母獸,他的每次呼吸、每句話、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我的食糧,每次交配后我都要反復咀嚼。他卻總是太忙、很忙,只在想睡我的時候露個面,其余像從世界里消失了一樣。我便只有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長,我在時間的長河中,腐爛,衰朽,死去。我不承認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我怎么可能愛上他,我們之間永遠與愛情沒有關(guān)系。這是我最后的尊嚴。
我沒有告訴倪志文這些事情,它們是我抹不去的恥辱,我是要帶著躺進墳墓里去的。
外面起了騷動,暴雨降臨之夕,城管們出動了。這座城市每天都能看到城管,時時處處,他們穿著深藍制服,戴著大蓋帽,手握一根電棒。小販們麻利地收拾攤子,發(fā)動小三輪,轉(zhuǎn)眼工夫,跑了個無蹤影。只剩下老弱病殘,手忙腳亂。城管們到了。他們截住了他們,呵斥著沒收他們的東西。我透過玻璃窗看著,突然想起,據(jù)傳言我們的一個男研究生同學通過導師關(guān)系,考上了縣城在編城管。自從他考上城管,擠滿青春痘的臉上一掃往日的晦暗,滿滿都是幸福的表情。我想象著我這研究生同學畢業(yè)后每天也都像眼前的這些人一樣,真是一幅滑稽的畫面。
所有人的物什都被收走,膽子大點的,試圖從城管手里拿回來,臉上掛著諂媚的笑。自然無果,包括老人的。老人或許年齡大了,或許第一次出攤,沒什么經(jīng)驗。城管來之前,別人都忙著收拾攤子,她仍蹲坐地上。城管來了,她的筐子被拿走,她佝僂著身子去要,對方躲開,她堅持要,對方推搡了下,她趔趄著險些倒下。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沒誰幫她說一句話。每個人對此畫面司空見慣,也就無動于衷。
“操?!蔽衣牭侥咧疚牧R了一聲。他也在看著外面,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他的眼睛比我初看到時更紅。
“他們不能這樣?!彼f。這是他在一年級時經(jīng)常說的話。那時我們喝酒,談的是海德格爾、克爾凱郭爾,談的是薩特、加繆、卡夫卡,我們也談塞林格、金斯堡、瓦格納。我們談?wù)撨@些人時,他臉上閃現(xiàn)著理想的光輝。
倪志文掂起了一個酒瓶。“你在這兒等我。”他說。
我拉住了他。他們六七個人,他打不過的。找工作的當口,不能讓意外發(fā)生。我以自己最后的理智勸阻他。
那些人已經(jīng)走遠,老人也不知去向,倪志文憤憤坐下,拿起酒瓶咕嚕咕嚕灌下去。
那天是怎么回去的,我忘了。只記得后來吐了起來,吐后又喝了兩瓶酒。李先生餐館搖晃起來,道路搖晃起來,路上的車、行人也都搖晃起來。滿大街都是蒼蠅,嗡嗡叫著,落在我頭發(fā)、眉毛、眼睛、胸脯、四肢上,我身上落滿了蒼蠅,趕也趕不走。幾只還鉆進了嘴里,在里面嗡嗡叫著,沖撞著我的牙齒、我的舌頭、我的喉嚨。我又吐了起來,翻天覆地。我多么希望一直吐下去,把那些恥辱、骯臟,統(tǒng)統(tǒng)吐出來,我要一個干干凈凈的自己。
幾個月后,我們畢業(yè)了,那年我二十六歲,倪志文二十八。
倪志文留了校,學校下屬私立二級學院做人事代理的輔導員,每個月兩千塊錢。那兩年X市的房價瘋漲,均價達到了七千塊錢一平米,他的工資不吃不喝三個半月才能買到一平米,而房價還在往上躥。他結(jié)婚了,不是訂婚的那個女孩。他妻子在學校當宿管,倆人在校外租的房子。學校也有給員工房間的,一個月要五百塊錢,他付不起。他租的是一百塊的單間,幾平米。在視頻里看他,懨懨躺在床上,比之前更沒有精神氣。
“我班有個女生,被田雨禾盯上了?!彼l(fā)來幾個字。
田雨禾是那個二級學院導播系主任,四十多歲,一米七不到的個子,滿臉坑,酒糟鼻,喜歡在有風的黑夜約漂亮女生去操場的旮旯角落里談?wù)摾硐牒腿松?。?jù)說被他約過的,到了兩位數(shù)?,F(xiàn)在倪志文的學生,也成為這數(shù)字中的一個。我沒有細問,沒有心思,也沒有精力。
我的運氣大概算是好的,畢業(yè)一年后,張德才為我找到了一份工作,X市附近一所下級市的高職院校,雖然是民辦的,隨時都有解散的可能,我也很知足了。這是在我被他睡了一年零七個月后的成果。
我沒有想到的是,張德才與我談起了愛情。他會站在海邊,錄下波濤的洶涌,然后隔著千里的距離,大聲說,趙小輕,聽,這是海的聲音。會在我偶爾提及某個男生后,變得心神不寧,偷偷翻看我的手機查閱我的短信。會在聽到我隨口而言的關(guān)于相思的情話后,一次又一次問:“真的嗎?你又騙我?!蹦樕蠀s帶著小男孩的喜悅,那是只有陷入戀愛的人才有的表情。我想見他,便能見到。不想見他,他全世界到處找,我也沒有半點兒影蹤。在以前,無論如何不能想象,男人如他也會有人的感情。他要我也愛他。他似乎忘了,當初僅僅是因為肉身,他才與我交往的?,F(xiàn)在他談愛情,我談不起,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本談愛情的。
倪志文最后的消息,是張德才告訴我的,那時他正躺在我懷里。從什么時候起,他做完之后不再急切地離開,而是推了各種事務(wù),關(guān)了手機,緊緊抱著我。他和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如果陪我過夜,晚上我是在他的嘮叨聲中睡去,早上醒來,他正俯身凝視著我。他對我,好像永遠看不夠。
“你們學校有個人,把系主任給捅了。”張德才說。我不在X市,X市的事情都是他告訴我的。我聽后無所動。這年代,什么樣的事情都會發(fā)生。我的神經(jīng)鈍了。
“好像是一個叫什么倪志文的。”他接著說。
倪志文,倪志文,我努力回憶著。突然之間,房間里飛來很多蒼蠅,它們落在我的頭發(fā)、眉毛、眼睛,落在我的脖頸、胸脯、大腿,尖利的嘴刺進我的肌膚,在我的身上肆無忌憚橫沖直撞。我的身體迅即腫起一個個紅色的包,又癢又痛。從床對面落地大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個赤身裸體、被密密麻麻的黑覆蓋的奮力掙扎的男子。他到底沒有屈服,在絕望的無底的深淵,徒手一搏,把命耗上。有什么東西深重地壓迫著,我呼吸急促起來。
張德才沒有察覺我的反應,徑直講述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傻貨,為一個學生把一生斷送,值當嗎?”最后,張德才總結(jié)道。對他來說,當然不值得。他曾說過我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場愛情,是他完美無缺人生中的致命缺陷。我倦倦聽著,很清楚,東窗若事發(fā),他會毫不猶豫把這腳后跟剔除了。這是他在長久的社會生存中形成的本能。
我顫抖著雙手打開手機,網(wǎng)頁上滿滿的都是倪志文的消息。法院客觀中性的判決,學院欲蓋彌彰的通告。沒有哪個部門追究田雨禾的責任。田雨禾沒有死。他在醫(yī)院里躺幾個月后,出來便應該又是哪個主任,即便不是哪個主任,風頭一過,也會在相應部門找到職位。這種事他們經(jīng)常這樣處理的。而倪志文的余生,我不敢猜想??伤悄莻€能夠與我談?wù)撏铀纪滓蛩够娜耍膶W院那么多研究生,他是唯一一個能夠與我談?wù)撏铀纪滓蛩够娜?。他不但與我談?wù)撏铀纪滓蛩够?,也談?wù)撎字?、芥川龍之介、愛倫·坡、尼采、叔本華、福柯。他也是唯一一個我擁抱的人。有次和張德才發(fā)生性事后,我找到倪志文,大聲哭泣。我哭濕了他的肩膀他的胸脯,把多日的憋屈和屈辱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我哭得肝腸寸斷、驚天動地。那是在倪志文面前,我唯一一次失控。他抱著我,任由我哭。等我哭罷,牽著我的手走進路邊的飯店,用他家教攢的錢請我喝酒。我總是和他喝酒,白天喝,晚上喝,不分鐘點喝。只要我需要,無論何時,一個電話,他便出現(xiàn)。他出現(xiàn)后,什么都不說,只陪我喝酒。
“其實我蠻理解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蔽衣牭侥咧疚恼f。那是我們第一次談話,他只是看了一句我正讀的文字,便知它的出處。那時上課鈴正好響起,我沒有聽清這句話。
“無論怎樣,你都要好好的。”這是倪志文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從時間上推算,是他出事前的幾天。那是他向我的無聲告別。而我忙著準備學校的教學競賽,忙著為生存獲取點資本,沒有理會。
翻天覆地的暈眩,仿佛從高處墜落,心臟一直在緊縮、緊縮,喘不過氣來。我推開張德才靠過來的身體,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面的蒼蠅仍在,它從粘上的那天起,就掉不下來。但此時此刻,我迫切地想要向一種無名無形的東西宣告。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必須做些什么。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