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木林的四季

武藏野一帶的雜木林要追溯到江戶時代。

多層群落的共生反映出雜木林健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多層群落的共生反映出雜木林健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依次為樹樁上的菌類、秋冬季的南天竹和落地的橡實。

“咚，咚，咚”，一粒粒橡實從袋子里掉出來，妹妹立刻發(fā)現(xiàn)了背著滿滿一袋橡實的小龍貓。出于孩子好奇與無畏的天性，妹妹緊追不舍，于是邂逅了住在大樟（日語中常寫作“楠”）樹底下的大龍貓?？吹诫娪啊洱堌垺分械倪@段情景，你也許要問：橡實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自小在中國華北農(nóng)村長大，身邊多是白楊樹、槐樹、柳樹，從未見過結(jié)橡實的樹。住在日本埼玉縣的小鎮(zhèn)鳩山町已過兩載，但每當入秋后，發(fā)現(xiàn)公園或樹林地面上滾著各種橡實時，仍然像電影中的妹妹一樣欣喜雀躍，撿些擺在窗臺，宛若把秋天請到家中。

《龍貓》中生長在草壁家附近的樹林，應(yīng)該就是橡實的家。那一片片樹林至今仍是武藏野不可或缺的風景，一般被呼為“雜木林”。

從芒原風景到雜木成林

說到“雜”，往往給人“紛雜、雜亂、粗雜”的印象，但卻也流露著濃郁的生活感，讓人覺得親近。比如，日文中有“雜煮”“雜巾”“雜炊”等詞，均和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

“雜煮”是日本正月第一天要吃的傳統(tǒng)節(jié)令食物。我初次嘗到時很吃驚，因為和事先想象中的亂燉亂煮很不一樣。清澈的出汁里，御餅（年糕）、青菜、胡蘿卜、肉塊、紅白魚糕、蒟蒻等，雜而有致地擺放著，寓意一年美好的開端?！半s巾”即為抹布，擦拭臺面，以隨時保持生活環(huán)境干凈整潔?！半s炊”則是用雞蛋勾芡做的燴飯，在一般家庭里，通常是湯汁和米飯剩余時才會做，很重要的目的就是避免浪費。中文里有“雜志”“雜談”“雜家”，這里的“雜”意味著話題涵蓋多，見識廣，也未曾有什么貶義。

而提起“雜木”，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不成良材”“不成器”的概念，詞典中也多如此解釋。但這并不意味著“雜木”沒有任何價值，恰恰相反，由雜木形成的樹林支撐起了日本人曾經(jīng)的生活模式。雜木一般就是指梄樹、櫟樹、榛樹等，最初是被當作薪炭木種植的，是非常重要的燃料來源，落葉、雜草可用來堆肥施田、喂養(yǎng)牲畜，而生長其中的山菜、蘑菇、橡實等也是人們難得的食物來源。而這些雜木林就分散在人們住居地附近，日本童話故事中常出現(xiàn)“老爺爺上山砍柴”一說，其中的“山”大多就是指長有雜木林、接近人間煙火的低矮丘陵，并不是深山老林。

武藏野一帶的雜木林要追溯到江戶時代。而早期的武藏野是什么模樣呢？考古學(xué)者鳥居龍藏在1925年發(fā)表的《武藏野其有史以前》中推測道：“應(yīng)是長滿了闊葉樹的原生林，枝葉繁密，無法穿行?！睋?jù)學(xué)界考證，當時從喜馬拉雅山麓到中國大陸中部以南，朝鮮半島南部，日本列島西南部等，大都生長著常綠闊葉樹，如樟樹、椎樹、山茶樹，當時的人們主要依靠采集橡實、狩獵為生。

武藏野附近的雜木林植被豐茂，不同的動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

武藏野附近的雜木林植被豐茂，不同的動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

武藏野附近的雜木林植被豐茂，不同的動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

武藏野附近的雜木林植被豐茂，不同的動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

武藏野附近的雜木林植被豐茂，不同的動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

后來，隨著人口的增加，以及中國大陸、朝鮮半島的人陸續(xù)到來，帶來了新的生活技術(shù)，如燒田墾荒、養(yǎng)殖家畜等，改變了以往狩獵采集以果腹的生活方式。被開墾的森林漸漸變成了芒草遍野的平原，成為放養(yǎng)家畜的重要場所。武藏野的芒原風景在其后數(shù)百年間的諸多吟詠集中屢屢登場。

日本歷史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待德川家康成為主角后，位于武藏野地區(qū)的江戶隨即成為政治、經(jīng)濟中心，并迅速發(fā)展成為當時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都市之一，人口急劇膨脹。為了滿足日常生活所需柴薪、建筑木材、糧食等迫切的需求，芒草遍地的武藏野逐漸被開拓為水田、耕地，村落開始出現(xiàn)，無法居住的丘陵山地上便被種上了梄樹、櫟樹等雜木。《龍貓》故事發(fā)生地所沢及狹山一帶的雜木林，就是由18世紀初侍奉第5代幕府將軍德川綱吉的柳沢吉保開拓的。

關(guān)東一帶的雜木林，經(jīng)由人為干預(yù)管理的長期演化變遷后，逐漸形成穩(wěn)定的4層構(gòu)造，分別為高木層、亞高木層、低木層和草本層。高木主要是落葉闊葉樹，如梄樹（枹櫟）、麻櫟、山櫻、板栗樹、野茉莉樹等;亞高木為常綠闊葉樹，如白樫（青岡櫟）、山漆樹、馬醉木等;低木有紫式部（紫珠）、山杜鵑、野鴉椿等;草本類則有春蘭、鹿蹄草、半夏、堇菜、魚腥草等，其中不乏藥草。高木樹冠借助自身優(yōu)勢吸收陽光，從樹葉或枝頭縫隙間穿過的光線照向下方，低木及地面植物得以生存和成長。在有限的空間里，不同的植物發(fā)揮各自的能力爭取生存繁衍，多層群落的共生反映出雜木林健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是自然界和諧相處的一個縮影。

林中景致別有風情

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本文壇受俄國自然主義文學(xué)思想的影響，很多文人投向于書寫自然，其中有不少人就深深為雜木林的魅力所吸引。最早發(fā)現(xiàn)武藏野雜木林之美的，是年輕秀逸的自然主義作家、詩人國木田獨步（1871—1908）。1896年左右，獨步因新婚妻子拋他離去，無比傷心低沉，一個人搬到東京附近的武藏野一角居住了近10個月。當時住所周圍都是雜木林，“每日在林中默想、回顧、睇望、俯仰”，明媚變化的風景慢慢治愈了他的失意。

獨步創(chuàng)作于此時的《武藏野》小集甫經(jīng)發(fā)表，便以清新感傷的筆觸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作。其中一段如此寫道：“相傳昔日武藏野芒原風景絕佳，無與倫比，而今日武藏野全為樹林。似乎可以說，這些樹林正是武藏野的獨有特色。樹主要是梄樹類，入冬葉盡凋零，春天萌芽吐新，秩父嶺以東數(shù)十里一齊換了新貌?！边@將“武藏野”和“雜木林”這兩個詞語和形象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同時代的著名文人德富蘆花（1868—1927）在1900年發(fā)表的《自然與人生》一文中寫道：“我最愛這雜木林。林中有梄樹、麻櫟、榛樹、板栗樹、櫨樹，但要以梄樹居多。高木稀疏明朗，幼木嫩枝簇生在砍伐后的樹樁周圍。林床被清掃得干凈利落，赤松、黑松挺拔高聳，樹冠蒼綠陰翳，遮擋著碧空……春天到了，新芽萌發(fā)，淡褐、淡綠、淡紅、淡紫、嫩黃，融合無間，而山櫻的姿態(tài)尤讓人垂憐……”

雖然以上兩部作品誕生已過百年，但每當讀到其中的文字時，我仍不由得產(chǎn)生強烈共鳴。我住的地方附近就有一處生長著雜木林的丘陵，在陽臺上或出門時抬頭就能望到。丘陵上空的樹冠顏色遞變，默默昭示著四季的流變。我特別愛這雜木林，似乎有一種力量吸引著我踏步其中，而置身在林間時，才發(fā)現(xiàn)內(nèi)中景致更是別有洞天。

冬去春來之際，陽光透過高木稀疏的枝間，呼喚著“春天的精靈”登場。一輪草、二輪草、片栗花靜悄悄地開出可愛的花瓣，張望春天的模樣，殊不知自己正裝點著萬物萌生的大地。春深之時，高大的山櫻率先綻放，枝頭黃綠開始萌生，金蘭、銀蘭也漸漸映入視野。

盛夏時節(jié)，梄樹、櫟樹等樹木的綠葉遮掩上空，林間盡是濃綠蔥郁，忍冬結(jié)出金銀兩色小花，隱隱吐露芬芳。在陽光照射不到的低地上，苔蘚遍布，山百合漸次綻放，猶如孤芳自賞、恬靜安逸的佳人。不過比起稀少的花兒，昆蟲們異?；钴S。

林中晝間蟬鳴不歇，去散步時常常能看到父母陪孩子舉著網(wǎng)兜捕蟬的身影。到了晚上，獨角仙、天牛便爬出來吮吸樹干分泌出來的汁液，若是掉入“陷阱”，便會成為男孩子們的“寵物”。鄰居有一位年輕爸爸，就曾用香蕉設(shè)置機關(guān)，順利捕到過獨角仙，這讓他4歲的兒子十分高興。更神奇的是，去年夏日的一天傍晚，我在院子角落里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雌性獨角仙，便送給了鄰家的孩子，至今也不明白它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雜木林的秋天是多姿多彩的。當卷積云飄蕩在雜木林上空時，層林漸次著妝。麻櫟的金黃、梄樹的茶褐、錦木的火紅，交織出一幅錦秋畫卷，毫不比京都的紅楓遜色。深秋時節(jié)，橡實應(yīng)風而落。麻櫟的橡實褪去扎手的刺帽，露出圓滾滾的身體;白樫的橡實泛著綠光，紋路清晰，精致小巧;梄樹的橡實細長，頂著像是瓜皮帽的小碗……不用猜，晚上的樹林是熱鬧的，貍貓、松鼠都出來搬運各自喜愛的橡實，好為越冬做準備。

雜木林中的紫珠。

待樹葉凋零后，雜木林的冬天歸于寂靜。在蔚藍響晴的冬日進入林中，常綠的青栲、山漆樹、柊樹星星點點分散于林間，減弱了幾分寂寥。若側(cè)耳傾聽，會聽到斑鳩、白腹等鳥兒不停翻動落葉時的窸窸窣窣聲。橘紅色的烏瓜像一盞盞燈籠攀附在樹枝高處，吸附在樹干上的綠藤脫去葉子后露出密密麻麻的堅韌觸角，白雀瓜猶如珍珠項鏈援爬在低木或地面上，一叢叢的沿階草茂盛依舊。

大龍貓送給姐妹倆的橡實包裹就是用沿階草捆扎的。沿階草葉片細長，猶如龍的胡須，故日語稱“龍之髭”，堅韌結(jié)實。夏天開出一串串白花，入冬后結(jié)出猶如藍瑪瑙般晶瑩的果實，剝?nèi)ネ馄ぃ卦诶锩娴陌咨N子質(zhì)地堅硬，可以當作彈球來玩，但如果不蹲下來用手撥開草叢的話就很難發(fā)現(xiàn)。草珊瑚、藪柑子、南天竹、菝葜等，結(jié)出奪目的紅果，吸引著覓食的鳥兒。

冬日雜木林。

環(huán)境保護團體在伐木。

如果要列舉一種我最喜歡的樹，便是野茉莉樹了。野茉莉樹（Styrax japonica）是雜木林中很常見的一種落葉闊葉樹。一到初夏，枝頭就會綻放出一朵朵潔白的小花，花瓣5枚，呈深裂狀，猶如迷你水晶吊燈，英國人稱其為“snow bell”，十分形象。嫩黃的花蕊、雪白的花瓣，掩映在翠綠的樹葉中，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站在樹下凝視，賞心悅目，沁人心脾。待花朵凋落之際，白花亂舞，猶如雪花鋪地，也別有一番韻味。花謝后，一顆顆白綠色的果實清清楚楚地懸在枝頭，輕輕搖晃枝干的話，果實也跟著搖來搖去的，和嬌俏的花朵一樣可愛。有一天我正在樹下凝視時，一位散步的阿姨經(jīng)過身旁，可能納悶我在做什么，便也跟著抬頭張望，發(fā)現(xiàn)漂亮的果實后連連贊嘆。

野茉莉樹吸引我的不止在于其觀賞性，它也很實用。黑紫色的樹干光滑結(jié)實，可做和傘骨架。因為樹肌漂亮，也能做成日本茶室的房柱、手杖或日式將棋子。白綠色的果皮富含油脂，以前常代替肥皂使用，又因略帶毒性，也可用作驅(qū)除害蟲，有時還會被男孩子們用來在小河中捉魚。果皮迸裂后露出來的黑色種子，會被女孩子們拾起來縫進手玉（小布包，用手抓著玩）中……

保護運動與環(huán)境危機

雜木林中像野茉莉樹這樣具有多重價值的樹木多不勝數(shù)，比如梄樹、麻櫟，除能制作家具外，樹干還非常適合培育蘑菇。雜木林為人們提供柴炭、食物、堆肥，還支撐著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可謂是一座寶庫。人們“按時入山林”，除草砍伐，規(guī)整管理，讓雜木林能夠循環(huán)再生。在人的培育、管理下，雜木林經(jīng)久不衰。四季風景變遷的雜木林催生了各種故事傳說，孕育出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成為日本人的心靈寄托之所。

然而，到20世紀50—60年代，隨著日本國內(nèi)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連農(nóng)村地區(qū)的燃料也由薪炭逐漸向石油、煤氣、天然氣等化工燃料轉(zhuǎn)變，之前人們獲取薪炭、食物的雜木林被放置不顧，逐漸趨于荒蕪。各種野生植物，尤其是篠竹類肆意蔓延，遮蔽林床，嚴重威脅著雜木林健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原本疏朗明亮的雜木林變得密不透風、昏暗陰森，讓人不敢從中通過或靠近。在人跡罕至的樹林深處，甚至有不法丟棄的冰箱、椅子等大型垃圾。不止如此，在工業(yè)化進程中，大氣污染、水污染等各方面環(huán)境及社會問題日漸嚴峻。

在20世紀90年代日本泡沫經(jīng)濟崩潰前期，宮崎駿先生等人創(chuàng)作《龍貓》，溪流里的廢罐子、房屋外的空玻璃瓶等，無不昭示著對環(huán)境問題的擔憂。經(jīng)濟騰飛的時代，人人為物欲所驅(qū)，內(nèi)心感到疲憊和干渴的人不在少數(shù)。影片的創(chuàng)作動機，正是出于對社會狀況的擔憂，發(fā)現(xiàn)被忽視的農(nóng)村的新可能性，幫助當時只注重物質(zhì)的人們找回缺失的心靈。影片于1988年公映后，立馬產(chǎn)生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部分有志人士開始把目光投向鄉(xiāng)間，重新關(guān)注起曾經(jīng)近在身旁并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雜木林。

1993年前后，日本各地興起致力于雜木林再生、保護的公益團體，雜木林保護活動十分活躍。采取的主要措施是，呼喚和邀請當?shù)鼐用穹ツ境?，清掃落葉，培植腐葉土，并開設(shè)自然教室讓孩子親近自然，如伐竹烤年輪蛋糕、采摘藤條編織花環(huán)、體驗燒炭等，將雜木林打造成嶄新的休閑消遣場所。在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同時，又增進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1993年，以“雜木林的未來將如何”為主題的第一屆全國雜木林會議在名古屋舉辦，此后每年堅持在不同的地方舉辦一次，參會者交流經(jīng)驗，并推出各種豐富的活動。其宗旨在于，通過當?shù)孛總€人的積極參與，創(chuàng)造嶄新的森林文化社會，同時對地域歷史或文化進行再發(fā)現(xiàn)、再認識，提升人們對自己居住環(huán)境的關(guān)心，為未來更好的社會貢獻各自的一份力量。

然而，隨著少子老齡化的加劇，到21世紀20年代的今天，雜木林管理、保護人員日趨不足，在一部分雜木林恢復(fù)正常生態(tài)的同時，仍有很多地方亟待整頓。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很多熱心人士會自發(fā)地保護身邊的雜木林。每到草木枯黃之際，鳩山町當?shù)氐沫h(huán)境保護團體的成員往往會清理林間雜草，專業(yè)人士定期伐木修剪。我在散步時，常常碰到提著垃圾袋、拿著夾子撿拾廢棄物的人。

雜木林給予我無窮無盡的驚喜，每當眺望或散步其中時，悠然生發(fā)感慨，不由得便會充滿感激。宮崎駿老先生曾說過，他不喜歡僅停留于嘴上說“喜歡大自然”，或僅僅止于眺望愉目的人，真正的熱愛是要拿出行動來，看到存在的問題并解決。我雖曾參加過數(shù)次除草，撿拾過林間的垃圾，但深知做得遠遠不夠，仍需努力和堅持，以及向更多的人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