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愚文化視域下小說《白癡》中的愛

⊙楊清淼［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80］

圣愚文化是源自民間的瘋癲或愚拙（юродство）行為經(jīng)過基督教隱修主義思想催化成具有神圣性的信仰行為，在文學書寫與哲學闡釋下由一般生理現(xiàn)象發(fā)展成社會現(xiàn)象，且形成能影響個體性格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我國著名學者王志耕認為，圣愚文化是俄羅斯民族文化的主要構(gòu)成元素。作為文化生活中的實踐性行為，圣愚文化滲入俄羅斯民族的精神構(gòu)成與其倫理規(guī)范中，并對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因此，在臨摹表現(xiàn)俄羅斯人存在的文學中，圣愚文化賦予了俄羅斯文學獨特的精神品格、形式品格和生命品格。在圣愚文化框架下深入探究理性主義與“人神化”、“罪”與“罰”、“瘋癲”與“救贖”的俄羅斯作家是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中充斥著非理性表達、神秘主義以及宗教思想。在小說《白癡》中，作家以東正教圣愚形象為原型塑造了“白癡”梅什金，通過故事情節(jié)展示其忍辱施愛之舉，以此闡述虛己（кенозис）救贖的東正教教義。

一、圣愚形象的塑造及其必要性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白癡》的手稿中曾論及創(chuàng)作初衷：創(chuàng)造人間基督的形象。然而在寫作過程中他逐漸意識到基督的神性與人性相互沖突，無法和解。梅什金不可能在彼得堡墮落的上流社會中保持基督般全善的神性，世俗無數(shù)次滌蕩著代表絕對美好的梅什金的觀念，娜斯塔霞遭遇的“惡”令他無法被塑造成全能全善的基督形象。為此，作家最終選擇將其塑造成折中了神性和人性的圣愚形象。俄國對圣愚的崇拜和信仰沿襲了拜占庭文化中的宗教行為神圣化，西方文化中圣愚只代表苦修的僧侶，但在逐漸本土化的東正教中圣愚成了集“瘋癲”與“圣潔”于一體的地位卑賤人的形象，這些人是將瘋癲行為與基督教信仰結(jié)合起來的代表。美國著名斯拉夫?qū)W者埃娃·湯普遜（Ewa Majewska Thomspon）認為：“圣愚法規(guī)由五組二律背反概念組成，即智慧—愚蠢、純潔—污穢、傳統(tǒng)—無根、溫順—強橫、崇拜—嘲諷。”（湯普遜，1998：26）這幾組雙重概念在俄羅斯文學中得到充分闡釋。俄羅斯作家塑造的圣愚人物中包括廣為人知的梅什金公爵，他是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白癡》的主人公。小說開場便說明，這位公爵是一位從瑞士回國的癲癇病人。寒冬時節(jié)，他身穿一件斗篷，隨身一個小包裹，試圖去彼得堡投靠素未謀面的遠房親戚。在由華沙開往彼得堡的火車車廂里，他與暴發(fā)戶羅果仁一見如故，聽說了娜斯塔霞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梅什金是個不諳人事、缺乏生活常識和自理能力的“白癡”?？伤挠掴g和笨拙絲毫未影響其受人尊敬的程度，甚至娜斯塔霞將自己是否嫁給加尼亞的決策權(quán)交給他。梅什金的愚鈍舉止表現(xiàn)了其原始質(zhì)樸的博愛之心。他第一次看見娜斯塔霞的照片時，未在意她的姘頭身份，而是不禁感慨道：“多么奇妙的容貌！……她的命運一定也不尋常。從臉上看好像挺快活，可她的經(jīng)歷痛苦得可怕，是不是？……這張臉的主人自尊心很強，強得可怕，但不知道她心底是否善良？但愿善良就好！這樣一切都可以得到彌補?！保ú刂賯?，1996：41）得知娜斯塔霞的身世后，他以仁愛之心和憐憫之情對待這個別人眼中的蕩婦，并將其視為被拯救的對象。不僅如此，對每一個身份低微的小人物他都抱以同情和善意。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描寫圣愚形象的作品，其中小說《白癡》是最能體現(xiàn)圣愚特性及其必要性的作品。小說《罪與罰》《少年》《窮人》《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群魔》中都出現(xiàn)了與代表非理性的神人相對應的代表理性與知識的“人神”人物?！吧袢说脑瓌t是虛己，通過虛己使人意識到自身的神性存在，從而獲得啟示，歸于上帝。而人神的原則是自我主宰，而自我主宰的前提是人掌握了超越上帝的理性，也就是知識?！保ㄍ踔靖?，2013：103）“人神”們相信知識能夠改變世界，他們僅信任理性與邏輯。作家經(jīng)常將這類人物刻畫成瘋狂偏執(zhí)的學者，甚至稱其為“無信仰者”，文本中常出現(xiàn)無信仰者與基督爭辯的場景。此類場景幾乎沒有出現(xiàn)在小說《白癡》中，盡管作品中出現(xiàn)了與理性沾邊的人物伊波利特，但這個人物更多代表著虛無主義?！栋装V》中信仰與理性的話題看似被無限淡化，卻又無處不在。圣愚對于痛苦的悲憫表現(xiàn)為本體論層面上的敘事，甚至是一種“獨白”，作家的聲部與主人公的聲部交融，產(chǎn)生同頻共聲的效果。

面對信仰缺失和道德淪喪的現(xiàn)實主義世界，作家將拯救世人的重任與期望托付給基督。在他看來，基督是為人間降下天堂的唯一方式。于是，小說《白癡》中宏觀敘事、主題和人物設定都突出圣愚形象。首先，無論《白癡》文本中有多少種對話立場，上帝都永遠處于支配地位。紀德在《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幾次談話》中指出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無論是復調(diào)還是狂歡，分分合合最終都劃歸于信仰之中，上帝是其小說世界中永恒存在的權(quán)威，對上帝的真誠信仰和一心向善永遠是問題的答案，而這些答案多藏在圣愚身上。其次，關于“罪”與“罰”主題，作家認為人類的本質(zhì)并非原罪，而是神性。于是，他在充滿罪惡的世界中著重描寫圣愚者如何通過救贖和拯救的方式讓人們從罪孽中脫身：令人意識到自己的神性從而甘愿“受罪”，以便最終擺脫罪孽走向靈魂的救贖與復活。最后，宣傳基督會帶來天堂的圣愚引導《白癡》中的主要人物走向瘋癲和“死亡”。俄羅斯文學展示基于神學的人類未來，但這種未來要求個體舍棄物質(zhì)性自我，通過內(nèi)省與懺悔，在貶抑自我和施愛于人的舉動中重建個體的精神之維，以此在人間建立天堂。這條通往人間天國之路是眾多愛的升華，但其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小說《白癡》中的主要人物都希望通過圣愚得到精神救贖，嘗試以愛救贖他人的梅什金公爵，最后只能看著拯救對象因乏力無效的愛而自我毀滅。

二、梅什金的愛

作家塑造梅什金公爵的初衷，決定了這個圣愚形象身上匯聚諸多種愛：仁愛（Charity）、愛情（Eros）和友愛（Friendship）。每種愛都帶有拯救意味，都是梅什金救贖他人的嘗試。

首先是梅什金對娜斯塔霞的仁愛。作為基督的化身，圣愚梅什金是良善、美好的象征。他的仁愛面向所有人，即使面對卑鄙無恥和貪財好色之徒，他也從未表現(xiàn)出憎恨或厭惡。圣愚的職責并非懲惡揚善，他只負責為想要得到救贖的人們提供通往天堂的“一個蔥頭”（榮如德，2011：425）。娜斯塔霞是想抓住梅什金遞出的蔥頭的所謂蕩婦。出身貴族的她因火災喪失一切，被地主托茨基收養(yǎng)，后淪為其秘密情婦。托茨基為了攀附權(quán)貴迎娶將軍之女，欲以不菲的“嫁妝”為誘餌將娜斯塔霞轉(zhuǎn)手讓給家境貧寒的加尼亞。原本設計好的強嫁之事卻被“白癡”公爵和羅果仁破壞了。娜斯塔霞在加尼亞家中目睹了小人物的家庭鬧劇與梅什金的善良，即公爵替加尼亞的妹妹挨了哥哥一巴掌，隨后請他替自己決定：是否嫁給加尼亞。公爵費力地輕聲地吐出“不……不要嫁”（榮如德，2015：175），同時表示愿意娶娜斯塔霞，并在眾人的嘲諷中拿出證明自己擁有巨額遺產(chǎn)的書信。聽到公爵說愿意娶自己，娜斯塔霞感動地說道：“要知道，我自己也是個幻想家，我自己又何嘗沒想過你，我早就有這樣的幻想，那還是在鄉(xiāng)下他的田莊里，我孤單單一個人過了五年。我想啊想啊，整天都在做夢，老是夢想著你這樣一個善良、誠實的好人，也是那么傻乎乎的，會突然到來，對我說：‘您是無辜的，娜斯塔霞·菲利波芙娜，我敬愛您！’有時候會想入非非，簡直要發(fā)瘋……”（榮如德，2015：194）在這個落魄又遭人白眼的傲慢女人眼中，結(jié)婚意味著奔向地獄抑或天堂的抉擇。公爵接受她的全部，認定她是清白的無辜者。當梅什金伸出援手的那一刻，娜斯塔霞的女性妄想主義愿望已經(jīng)得到滿足。為了證明自己是“純潔的”，非理性心理促使她在短暫驚喜后失智般進入充斥矛盾人性的自我境界，最后以一句“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能坑害這樣一個小孩子”（榮如德，2015：192）主動拋棄“未來公爵夫人”的尊貴身份。她把公爵稱作“小孩子”，一方面突出梅什金的圣愚形象，另一方面也解釋她拒絕善人，放棄擁有幸福權(quán)利的原因。圣愚的仁愛之舉在自負又自卑的娜斯塔霞眼中不過是小孩子意氣用事，會引發(fā)后悔的無效之舉。為了避免遭受責備和拖累善良的公爵，癲狂的娜斯塔霞在婚禮上與羅果仁出走，而“公爵走出教堂時顯然既不慌亂，也不沮喪”（榮如德，2015：669），毫無受辱憤恨之態(tài)，這說明公爵對娜斯塔霞的愛是無私無欲的仁愛。

如果說梅什金以基督愛眾人的仁愛對待娜斯塔霞，那么對待阿格拉婭則是性欲缺位的愛情，而不是情愛（Affection）。這是一種敬畏且折服于美麗、熱情、真誠和善良的虛己之舉，因為圣愚梅什金眼中只有待拯救的快樂之人與受苦之人之分。這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會在迎娶受辱的娜斯塔霞，還是追求美好的阿格拉婭中毫不遲疑地選擇前者；在阿格拉婭與娜斯塔霞爭吵時，他選擇照顧昏倒在地的娜斯塔霞。這些說明公爵以拯救受苦之人為首要任務。梅什金對阿格拉婭是痛惜孩童的憐愛，他眼中僅有純真的孩童。當意識到這個孩子變成女人時，他甚至產(chǎn)生奇怪之感。為此他不會因為有人向阿格拉婭獻殷勤而吃醋嫉妒，會用奇怪的眼神觀看她：“他望著阿格拉婭，仿佛在看一個離他有兩公里之遙的目標，或者仿佛在看她的畫像，而不是看她本人。”（榮如德，2015：395）公爵眼中沒有少女的曼妙身姿，而是等待救贖的目標；沒有充滿誘惑的青春胴體，只有抽離肉體的美麗與高雅。這種超越肉體情欲的愛情，不是占為己有的私欲之舉，而是被美好與光明所吸引的虛己之舉。因此，公爵在聽到阿格拉婭為求婚鬧劇道歉時絲毫沒有委屈和怨恨之意，而是感到幸福到極點。為此，梅什金被“清醒人”葉甫根尼說成：“很可能，您既不愛這一個，也不愛那一個，從來沒有愛過！”（榮如德，2015：656）他指出梅什金對娜斯塔霞的仁愛絕非愛情，對阿格拉婭的愛是沒有情愛的憐惜。公爵的愛成為娜斯塔霞與阿格拉婭之間的導火索，兩人激烈爭吵，相互侮辱。憤怒的娜斯塔霞直言：“您想要親自核實一下：他對我的愛是不是超過他對您的愛，因為您嫉妒得不得了?！保s如德，2015：643）公爵在神性憐憫的仁愛與情欲缺位的愛情中首先選擇仁愛，他的虛己之舉無不凸顯其神人特質(zhì)。

梅什金的虛己之舉在與羅果仁的關系中表現(xiàn)為友愛。正如小說開頭，駛向彼得堡的列車將黑發(fā)狂暴陰冷的羅果仁與黃發(fā)溫順寬容的梅什金機緣巧合地連接起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莫名地相互喜歡。初次相見，羅果仁直言：“公爵，你真是一位圣徒了?！保s如德，2015：18）與公爵相比，羅果仁可謂是圣徒的對立面。臧仲論先生的譯序言中提到，梅什金和羅果仁代表俄羅斯人的性格，即重感情、偏極端，梅什金是善良和寬容的極端，羅果仁則是情欲和暴力的極端。正是這種極端性促使他用刀捅死娜斯塔霞，而她也正是借助其極端性格實現(xiàn)了求死的夙愿。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嚇得雙膝癱軟的梅什金在娜斯塔霞冰冷的尸體旁溫柔地安慰因過度懊喪而癲狂的羅果仁。外人眼中的兩個情敵之間從未發(fā)生激烈的爭吵，公爵從未將羅果仁視為仇敵，未想過妨礙他，且以坦白和寬厚的態(tài)度對待狂躁惡毒的暴發(fā)戶。文本中描寫梅什金向憤怒的、殺心頓起的羅果仁說明自己對娜斯塔霞的憐憫之情，并真誠地說：“我來是想讓你放心，因為你對我來說也是可貴的?！保s如德，2015：239）這平息了羅果仁的憤恨，兩人以互換十字架的方式結(jié)義金蘭，但轉(zhuǎn)眼這位兄弟手持利刃藏在幽暗的門洞里?？匆妰垂猱吢兜碾p眼和明晃晃的刀刃，“公爵沒想加以制止。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叫了一聲：‘巴爾菲奧，我不信！’”（榮如德，2015：268）當羅果仁從婚禮上帶走娜斯塔霞后，雖然公爵感覺到危險，但絲毫不為自己的安危擔憂，四處尋找兩人蹤跡，內(nèi)心堅定：羅果仁會出于某種需要，突然從某個角落里閃出來攔住自己。就是這份坦誠的友愛感化了陰冷惡毒的羅果仁，安撫了其狂躁不安的情緒。

視拯救他人為己任的梅什金公爵，以自我退位的虛己之舉，通過對不幸的娜斯塔霞的仁愛，對純真的阿格拉婭的無性之愛，對羅果仁的無私友愛，以及對列別杰夫此類市井小人的寬容等揭示了其拯救他人的圣愚品格。但這種自甘卑微、順服至死的品格面對世人時卻是蒼白無力的。對此的最好解釋是一幅贗品油畫，即羅果仁陰暗恐怖的家中荷爾拜因的《墓中基督的尸體》。這幅兩個盧布買來卻值五百盧布的臨摹油畫掛在大廳里，吸引著羅果仁。當公爵注意到此畫時不由驚呼：“那幅畫能使某些人喪失信仰！”（榮如德，2015：250）對此，文本以油畫藝術(shù)特色賞析的方式解釋：《圣經(jīng)》故事中基督死后會蘇醒復活，但荷爾拜因卻呈現(xiàn)出令人反感的尸體腐化和絕望。這也是為什么這幅畫會升值，為什么羅果仁和梅什金都被畫中詭譎的信仰喪失吸引住?；街兰葱叛鱿龅碾[喻，但在東正教教義中，人們重視死及死后的復活。文本中，床榻上娜斯塔霞的尸體和墓中基督的尸體重疊之時也是羅果仁和梅什金思想?yún)R合的時刻，一切靜物都被象征化了，縱欲后的瘋狂和對宗教的狂熱相結(jié)合，復活仍無可能。文本中，娜斯塔霞死于利刃，羅果仁被流放西伯利亞，梅什金重新變成癡狂的“白癡”，期待拯救的人的肉體和精神皆亡，試圖拯救的人的意識混沌近乎精神死亡。

三、結(jié)語

小說《白癡》主要人物的命運注定以悲劇收場，因為信仰缺失的時代神人無力，拯救無效。這些人物在梅什金身上押下人生賭注，期待奇跡，然而，良善而非完善的人神身上不存在奇跡。絕望的娜斯塔霞追求“癲癇”般的極致體驗，最終選擇自我毀滅的方式放棄了對良善的渴望。純真的阿格拉婭經(jīng)歷情傷，以不計后果的幻想和冒險下嫁落魄的波蘭貴族，放棄東正教信仰，與娘家人徹底鬧翻。陰毒狂躁的羅果仁殺死心愛的姑娘，而梅什金則被彼得堡發(fā)生的一切嚇傻了，徹底地失去神性。這場以失敗告終的圣愚救贖說明，針對19世紀俄國面臨的信仰缺失與道德拯救問題，作家認為基督無法拯救現(xiàn)今的社會。那么何以救贖，則是他留給后人思考的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