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夢涵[湖北大學,武漢 430000]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壇一位多產而極具個性的作家,是中國文學史上女作家的代表人物?!氨眹迸c“溫情”是遲子建長久以來的標簽,她保持著諸如純凈、抒情、細膩等女性特有的寫作語言風格。但近年來,她的作品逐漸褪去童話般的溫暖色彩,轉向直面生活的黑暗面,社會批判色彩日益濃厚?!度荷街畮p》無疑是其轉變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遲子建溫暖的筆鋒變得冷峻粗糲,較多充滿粗糲峭拔的野性感。她在對人間愛與痛、罪與贖的生命拷問中,開始凝聚批判的鋒芒,逐漸實現蛻變。
遲子建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作為20世紀80年代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遲子建早期的創(chuàng)作體現出諸如純凈、抒情、細膩等女性特有的寫作語言風格。這種被部分批評家和讀者所歡迎的、被認為是屬于“女性”特有風格的寫作特點,在遲子建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體現得較為明顯,并且逐漸成為她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
在《北極村童話》中,遲子建書寫了她童年生活的黑龍江省北部漠河的一個寒冷的小村莊——北極村。在這里,她享受北國別具一格的大自然美景,感受人與人之間純凈美好的情誼。她運用散文式的優(yōu)美語言、樸素自然的敘述,體現出女性作家筆下獨有的細膩情感和清純畫面。遲子建筆下的“世外桃源”正如童話世界般美好純凈。遲子建早期的另一部作品《清水洗塵》同樣秉承溫情的手法,圍繞“洗塵”發(fā)生的一系列小事雖然平凡瑣碎,卻讓整篇作品充滿一種昂揚向上的生命力和溫暖的情調?!肚逅磯m》中的鄰里、家人、夫妻三重關系都呈現出自然和諧的狀態(tài),之前的誤會也在“洗塵”中漸漸消失,整篇作品傳遞出一種濃濃的溫情和愛意。
通過對上述作品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遲子建早期作品的風格特點。雖然在遲子建的早期創(chuàng)作中,也出現了一部分類似于“尋根文學式”的作品,諸如《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國一片蒼?!返?,描寫了充滿東北地域色彩的人民身上的愚昧、守舊,對民族文化心理進行了深入挖掘;但“遲子建式”的尋根文學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大多是她在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流露,且受當時流行文學的影響,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模仿和借鑒。同時,遲子建的筆觸并非凌厲、辛辣,而是充滿悲憫和溫情,小說的結局也充滿人情味,體現了人性的善良、真誠,也表現出遲子建對人性美的挖掘和贊揚。
不同于前期創(chuàng)作的溫情流露,遲子建近期的創(chuàng)作中少了部分的溫暖、柔情,多了一定的沉重和凌厲,深入展現了人生的真實面目,體現了人生的無奈、命運的無常和生存的艱難。她不再為人性的“惡”找種種理由,而是在展現“惡”的同時深入人性,對于“惡”的來源進行深入的挖掘,作品風格逐漸從“溫情”轉向“冷峻”,但她并沒有完全放棄對“溫情”的信仰。這一時期,她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熱愛的那片土地上,但描寫的內容大都是曾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的社會事件,如死囚器官移植、大學生寢室投毒、拐賣兒童等。不同于以往對童年回憶的書寫或者“新歷史小說”的完全虛構,遲子建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反而具有一定程度的真實性,透露出背后的沉重和冷峻。
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群山之巔》發(fā)表于2015年,源自遲子建曾采訪過的一位退伍老兵的經歷和一位年輕戰(zhàn)士的事跡。2001年,遲子建下鄉(xiāng)前往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遇見了一位曾被污蔑為逃兵的老人,老人生活十分窘迫,遲子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之后,她又聽說了一名年輕的英雄戰(zhàn)士的故事,這個故事喚醒了遲子建對那位老人的記憶,成為其《群山之巔》的小說素材。
與之前的小說相同,《群山之巔》同樣集中于小人物的命運,但其中蘊藏了善惡美丑的分辨,以及人間自有正道的道德判斷。這與以往遲子建小說中尋找不到“惡”的原因是不同的。
小說中體現人性“善惡”最為突出的人物形象便是安雪兒。遲子建沒有讓她像其他“異稟者”那樣游離于日常生活和想象之間,而是讓她歷經了通靈人到普通人的轉變。安雪兒出生便被認為是“神靈”,可以預知人的生死,頗具神秘色彩。但作家卻安排安雪兒被辛欣來玷污這一情節(jié),使得安雪兒這一人物缺少了神秘感,也失去了自然賦予她的靈性。在之后的描寫中,作家也給予了讀者很大程度上的暗示:例如安雪兒每天都能夠聽見自己的身體在成長,不再是以前的侏儒;她能夠從事一份工作,并且養(yǎng)育子女,等等。這些情節(jié)都在暗示著安雪兒本是普通人。小說的沉重之處體現在龍盞鎮(zhèn)人想借助安雪兒預知生死的通靈能力而獲得死神的赦免,他們并沒有預料到安雪兒本人遭遇了厄運卻不能自救,她同樣超越不了現實的破碎與黑暗。遲子建通過描寫除安雪兒以外的一些人物的話語及變化,側面突出各個人物人性“善惡”的沉重性。安雪兒從一開始具有“通靈性”到之后被現實打擊、屈服于現實,再到最后與正常人一樣生活的變化,正表明了遲子建并沒有刻畫一個脫離于現實的“神明”或“小仙”的完美形象,而是選擇讓“天使”經歷磨難而被“折翼”,突破了以往對于美好純凈的形象塑造,通過一步步地揭開生活的真實面目來展現其背后的人性。
《群山之巔》對以往的“溫情”突破,突出表現在作家前所未有的社會批判性上。遲子建突破了以往的愧疚、悲憫,逐漸轉向了辛辣、冷峻和凌厲,她將現實事件融入小說中,并且通過龍盞鎮(zhèn)三個家族之間的各種血緣、職位、鄰里等關系巧妙地表現出來,加深了其中的社會批判性。
例如小說第九、第十章圍繞安大營事件,對一些社會現實進行了揭露與批判。熱血青年安大營為人正直,當得知林大花與于師長勾結時,他感到十分痛苦。面對林大花的“背叛”與墮落,安大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慎出車禍掉入格羅江。在生死關頭,他選擇犧牲自己,拯救林大花,獲救的林大花則自此精神失常。這場事故的根源直指于師長的腐敗,于師長身居要職,卻利用權力與金錢來滿足自己的欲望,使兩個年輕鮮活的生命走向終結與枯萎。其中,林大花甘愿為了金錢獻身,煙婆為了金錢看女兒跳入火坑等情節(jié)都具有強烈的諷刺性,飽含了遲子建面對人格在權錢刺激下扭曲、裂變而產生的深深憂慮。
作品最后,“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更預示著這樣悲歡離合的故事仍在龍盞鎮(zhèn)上演。與以往美好的結局相反,遲子建用鵝毛大雪暗示了龍盞鎮(zhèn)往后的命運,《群山之巔》也因此疊映著現實沉重的陰影和冷峻的氣息。
20世紀90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得到推介。中國女性作家的性別意識由“自在”走向了“自覺”,并開始對自身的生存狀況進行反思。遲子建利用“新歷史小說”的方式,通過對歷史情境中的女性進行書寫,來表現對女性命運的思考。例如《舊時代的磨坊》《秧歌》等,都以女性為主人公,細致地描寫了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對女性的存在方式和命運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具有傳統的“女性”特征。
《群山之巔》中仍然存在對于女性命運的思考,但相比遲子建20 世紀90 年代初期的書寫,《群山之巔》充滿了悲劇性和現代性。小說塑造了安雪兒、唐眉、陳媛、單四嫂、煙婆、林大花等女性形象,而她們無一不是悲劇性的結局。與之前展現女性經歷坎坷的韌性和偉大不同,遲子建平和舒緩、波瀾不驚地講述著龍盞鎮(zhèn)女人們的人生悲劇,讓人從心里對她們產生一種深深的悲哀和同情。遲子建以相對嚴肅的態(tài)度批評和抨擊女性悲劇的真正根源,即男權文化和男性中心主義。在男權文化中,女性長期處于被壓迫、受支配的客體地位,居于統治地位和中心地位的男性習慣于把女性當成“物”,將其看作自己的私有財產,并對女性有很強的占有意識、戒備心理、輕視和玩弄的心態(tài)。這樣的男權文化在《群山之巔》中正體現在女性人物李素貞身上,她悉心照顧癱瘓的丈夫長達二十年,但這種偉大的付出卻被丈夫和他的家人視為理所當然。對于李素貞,他們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
同時,《群山之巔》中的已婚女性,如繡娘、李素貞、單四嫂、郝百香、煙婆、陳美珍等人,都是賢妻良母的典范。她們遵循著男性中心的倫理規(guī)范,照顧和扶持丈夫,但幾乎都是“奇怪”和“不可思議”的形象。遲子建在小說中并沒有塑造出完全善良、沉靜、賢淑的傳統女性形象,而是以充滿了諷刺意味的錢權交易、利益關系、復仇心理等具有現代性的元素,將女性的悲劇展現得更為突出和真實。并且,與遲子建過去的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不同,《群山之巔》以家族之間的關系為主線,更全面地展現了女性自身的悲劇性命運和在現實殘酷下的現代性女性特征。
遲子建在近期創(chuàng)作中,不斷突破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特征的手法,筆法逐漸轉向凌厲、冷峻,從之前的溫情書寫轉向具有較多的社會批判性和現實性;在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刻畫上更具有豐富性和層次性,對于女性命運的探索也有了一定的突破和解讀,使得其筆下的女性形象在時代的潮流下,有了一定的現代性特征。《群山之巔》正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風格轉變的過渡作品之一,在時代與生活背景的變化中,隨著作者生活經歷的豐富、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轉變、寫作功力的提高,等等,其創(chuàng)作風格在逐漸發(fā)生轉變。這也正體現了遲子建在時代變化中寫作方向的不斷調整、思考方式的不斷改進,同時也為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的思想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