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我想放下對姥姥的思念,干脆畫畫吧。涂抹著顏色,遮蓋著思緒。胡涂亂抹了一堆紙,這才發(fā)現(xiàn),我畫的都是鮮花,差不多把所有的色彩都用上了—看來我還是太想姥姥了,姥姥愛花呀!
姥姥一生愛花,即使在最窮的日子里,姥姥的院門口也有兩簇怒放的月季。那時我才五六歲,怎么也不明白,冬天人都穿不暖和,剪了枝的月季卻“穿”得五顏六色—碎布條、舊繩子、玉米葉,遠(yuǎn)看猶如莫奈的油畫。
姥姥說:“人的肚子不怕餓,眼睛可不能餓著。眼要是見不著好東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沒用了?!?/p>
多少年后,我才弄懂了,姥姥為什么要用最質(zhì)樸的情感、最省錢的方式養(yǎng)育眼睛,養(yǎng)育美,養(yǎng)育心靈—她是怕心瞎了。心是啥?姥姥說的“心”,就是人的精神、靈魂呀!
童年留下的烙印難以抹去,即使在學(xué)習(xí)、工作最忙錢又最少的時候,我也會在宿舍的窗臺上養(yǎng)月季和梔子花—為姥姥,也為自己。多大的花園,多美的苗圃,我只要進(jìn)去,一定會尋找這兩種花。在我眼里,這個世界上最金貴的就屬它們了,因為那是姥姥的花。
等我自己有了家,只要姥姥在,家里的鮮花就沒斷過。這簇花蔫了,下簇就又買回來了。我心里的愿望是:別讓姥姥的眼睛餓著。
現(xiàn)在,我家的后陽臺上還養(yǎng)著一盆嫩綠的梔子花。不開花的日子,它安靜地待著,不鬧也不吵;開花的時節(jié),它那個橫沖直撞啊,早上你不醒它也能把你熏醒。那個香啊,那個漂亮?。?/p>
我家的前陽臺上擺了4盆直徑有半米的月季,月月凋零,月月怒放。一年中的大半年,陽臺上都是鮮花盛開。
因為姥姥喜歡。
一生沒穿過花衣服的姥姥,最出眾的打扮就是梔子花開的時候,掐上一朵半開不開、黃中帶白的花蕾別在耳朵后面。姥姥還把開敗的花瓣用手絹包上裝在我們的口袋里。貧窮的一家人,過著香噴噴的日子。
姥姥養(yǎng)的花大都是些如今很多人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螞蚱菜花啊、雞冠子花啊、大碗花啊……從春到夏,姥姥家的小院子始終被鮮花包圍著。
姥姥家那兩棵大蘋果樹開花的日子是姥姥最快樂的日子。滿樹的綠葉子,葉子間滿滿的小白花,姥姥常常一個人坐在石臺兒上“喂眼睛”。從背后看,你會被這幅景象感動。
姥姥愛花都愛到鞋墊上了。
姥姥有個木頭繃子,繃子上面總撐著一塊兒布,做家務(wù)閑下來哪怕只有一袋煙的工夫,她也要納上兩針。我們一大家子人的鞋里都躺著姥姥繡的花鞋墊。
我說姥姥:“腳下誰能看著啊,費那勁干嗎?”
姥姥說:“心里知道,腳就知道?!?/p>
冬天什么花都沒有的時候,姥姥會把蠟放在爐子上融化成一汪蠟水,再趁熱用雞蛋把蠟壓成花瓣形,在干枯的枝子上做幾朵“梅花”。白蠟做成白梅花,紅蠟做成紅梅花,花心再放上幾粒小米,那個逼真,那個好看呀!
我真的感謝姥姥一生養(yǎng)育著我的心靈,不讓我的眼睛餓著,讓我始終能看到美。
豆子地里開滿小黃花的時候,姥姥把我抱進(jìn)地中央,說“真像是穿上了一條大花裙子”;夾竹桃開了一院子的時候,我和姥姥拿著小凳子坐在花叢中,姥姥說我倆在天上;七月七牛郎會織女的夜晚,姥姥會用花形的木頭模板,為我做幾串面項鏈掛在脖子上,姥姥說我像畫上的人兒。
在還沒什么人穿裙子的年代,我就穿過一條紅背帶裙子。裙子是姥姥用四個口罩、一瓶紅藥水做的。穿幾天,姥姥就用地瓜粉漿一漿—挺啊。我撿哥哥穿剩下的藍(lán)外套,姥姥會把小花手絹縫在以前哥哥插鋼筆的上兜蓋上。
99年生活中的每一天,姥姥都把眼睛看得比肚子重要。即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姥姥的眼睛也能看到光亮。姥姥崇尚著人間一切美好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