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小時候,家里用過一個名叫杏茶的保姆,浙江諸暨人。她叫做杏茶的名字,令我很難忘。杏和茶,都是清淡與香馨的植物,同時,杏仁和茶葉,又都有絲絲的苦味和醇醇的甜味。她的模樣還留在我心里,很素凈的:齊耳的短發(fā),斜挑頭路,在發(fā)多的一面卡一個夾子,總是穿斜襟藍(lán)布的衫子和帶紐襻的布鞋。她不結(jié)婚,吃長素,而我已記不得她究竟信奉不信奉菩薩了。她閑空的時間里,就總是坐著繡花。她繡花并不描摹現(xiàn)成的人們傳來傳去的花樣,而是捏一支我們用剩的圓珠筆芯,自己在白布上畫,有時是花,有時是鳥。記得她繡過一幅花樣,是一幅風(fēng)景:一條河,岸上有葦子,河中間有一條小船,船上坐了兩個小人兒,穿了和尚領(lǐng)的衣服。我們和鄰家的孩子最愛看的就是這對小和尚,當(dāng)我們看這對小人兒時,杏茶就掩著嘴笑,笑得很快樂?,F(xiàn)在回想起來,杏茶其實是很風(fēng)趣的。
母親也問過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又為什么吃長素這一類問題,卻沒有印象她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記得她有一個弟弟,得了絞腸痧,肚痛得叫喊了一夜就死了。她平時言語極少,不喜歡人多,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繡著花。還記得她是怎樣到我們家來的,她是我弟弟的奶媽的同村人,由奶媽介紹來燒飯的。有時看見杏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落淚,問她,她又不說。后來聽鄰家的保姆說,是受了奶媽的氣。奶媽是個多嘴且多事的女人;杏茶來了不長的時間,就辭了回諸暨鄉(xiāng)下去了,想來也是與奶媽合不來的緣故。
我那時是十來歲的年齡,不懂得一個人為什么會不吃好吃的魚肉,為什么這樣委屈自己,我不懂得自己對自己的禁忌是怎么回事。我不懂得每個人都當(dāng)有一件終身信守的東西,這東西凌駕于肉體與精神之上,使我們的行為不至于陷入盲目,再因盲目而苦悶。這東西于各人有各自不同的形式,內(nèi)涵卻是一樣的。那時我懵懵懂懂,欲望很多,且嬌生慣養(yǎng),欲望總能得到滿足。杏茶的守齋使我好奇,我時常想:倘若她吃了葷會怎樣呢?這一個問題縈繞著我,使我日夜不得安寧。有一天,我終于決定去做一個試驗。我背著人,偷偷地在杏茶吃的素菜里滴了幾滴肉湯,然后心里擂著鼓般,看著杏茶毫無察覺地吃下了這碗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杏茶依然是如往常那樣,安詳?shù)厥帐傲孙堊?,洗凈了碗,然后坐下來繡花。
這一天,我一直在窺視杏茶,心中忐忑不安。這不安的心情伴隨了我很長久的時間,雖然沒有任何人責(zé)備我,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隱隱地感覺到自己將別人的一件寶貴的東西破壞了,而就在破壞別人寶貴東西的同時,也將我自己什么寶貴的東西破壞了。我將別人純潔的東西玷污了,也將自己純潔的東西玷污了。表面上,我依然驕橫任性、欲望無邊,但在內(nèi)心里,我卻長久地懷著一種暗淡的不潔的自我感覺。由于我生長在一個無神論的時代,從小培養(yǎng)了極頑固的現(xiàn)實精神,我無法尋找到一種簡單的日常方式來約束我自己,來使我愿意終身信守的一個東西得以實現(xiàn)——在我的精神中得到承認(rèn)。于是這一種暗淡的不潔的自我感覺,或者成為我終身的牢獄,或者使我破罐破摔,從此沿著黑暗的道路走下地獄。幸好我注重現(xiàn)實,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本領(lǐng)很高,才避免了這兩種下場,而找到茍且偷生的道路。只是偶爾在想起杏茶這名字時,才黯然一回,杏茶這名字且又令人難忘。
選自《采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