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月亮鎮(zhèn)的夢里（續(xù)篇）

我喜歡好聽的地名，聽到美麗的地名，就總想把它變成眼前的、立體的。大學(xué)畢業(yè)，我來到月亮鎮(zhèn)上的東郭湫小學(xué)支教，月亮鎮(zhèn)的名字如此動人，在遠處亭亭玉立，好像在冥冥中吸引著我前來。

東郭湫小學(xué)坐落在月亮鎮(zhèn)的邊緣，像是動畫片里的地方，小巧精致，只有二十一名學(xué)生，紅房頂?shù)娜判》孔邮墙淌液透鞣N器材室，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不管哪個教室，一開門就是滿眼清涼滿鼻花香，操場上隔出來一部分給孩子們做試驗田，老校長種了玉米、黃瓜、西紅柿等蔬菜，數(shù)學(xué)劉老師經(jīng)常在空余時間去地里摘黃瓜、西紅柿，等課間休息時分給孩子們吃。我常常想，上帝也有顆未泯的童心，這樣又小巧又精致的微縮小學(xué)校，是不是上帝他老人家興致來了玩過家家的產(chǎn)物呢？

小羊倌兒

我們班皮特的爸爸是個養(yǎng)羊?qū)I(yè)戶，他是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遇到別人和他聊天，立刻漲紅臉磕磕巴巴，一邊笑一邊局促地搓手，訥訥地說不出話。所以他最喜歡和羊在一起散步、爬山、曬太陽，這樣的時光安靜平和、不用和人交談，顯得尤其自然。他是個快樂的牧羊人，每天一早，他和皮特趕著羊群出發(fā)，走到學(xué)校門口，爺兒倆簡單告別，小皮特去上學(xué)，爸爸就趕著羊群到山里去了。

皮特和爸爸一樣不愛說話，他不喜歡英語老師密斯韓送給他的新名字，還是喜歡自己本來的名字——宏剛。皮特這個名字對于他來說有點水土不服，但是密斯韓執(zhí)意叫他皮特，他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皮特喜歡羊群，爸爸養(yǎng)的六十多頭羊他都能分辨得清，比如花頭羊、三歲子、黑子……其中有一只他最愛的小羊叫作宏志，宏剛的弟弟宏志，宏圖偉志。宏剛學(xué)習(xí)方面并不在行，但是宏志這個名字倒是取得很激情澎湃。

皮特和羊群的關(guān)系很好，他不愛看電視，也不愛看書，和大家的共同話語也僅限于談?wù)撟约业难蛉?。他說昨天兩頭山羊打架了，爸爸拉架的時候被羊角頂了肚子，花頭羊的一只角折了，流了血。靜怡有點不忍心地問：“之前它們都是很好的，為什么會打架呢？”小皮特很失落，又描述不出失落的理由，就只好沉默。

凱利以高年級同學(xué)的優(yōu)勢鄙夷了大家：“好朋友就不會吵架打架嗎？昨天小胡還和我吵架了，羊打架那就更常見了，又沒有上過學(xué)，它們沒有人類的感情，也不知道謙讓，肯定是為了吃的打起來了唄?！毙∑ぬ卣f：“才不對，花頭羊是跟我有感情的。”

過了不久，我們又聽說，母羊“三歲子”懷孕了，它變得性情溫順，行動謹慎，喜歡安靜，爸爸對他說大概學(xué)?？旆攀罴俚臅r候就會有小羊出生。學(xué)校里的大家也很期待小羊出生，開始盼著放暑假。

放暑假就意味著要期末測試，小皮特對此很犯愁，他不擅長學(xué)習(xí)和考試，只愛和羊群待在一起。他看起來是沒有學(xué)習(xí)天賦的孩子，不會寫作文，也不愛說話，情感不細膩，而我作為語文老師，經(jīng)常強迫他來辦公室讀課文，他很無奈。

這天傍晚放學(xué)時下了大雨，孩子們擠在校門口的小亭子里一邊看雨一邊開心地聊天。愛麗絲突然說：“老師，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們?！焙⒆觽儥C警地四下環(huán)顧，果然有個人在遠處努力招手吆喝我們。

原來是皮特的爸爸趕著羊群從山上下來了，母羊要生崽了，走到半途就堅持不住了！

皮特爸爸渾身都是泥水，一邊護著母羊一邊照看著羊群，我們大家趕緊跑過去幫忙。母羊身上蓋著皮特爸爸的黑色大雨披，它在大雨里發(fā)出無助的哀叫，孩子們都嚇壞了，又急又慌。我趕緊派桃樂絲去學(xué)校里喊人幫忙。

天上一個悶雷閃過，母羊絕望地哀嚎一聲，皮特爸爸一拍手：“壞了，在這里就生了?！?/p>

孩子們面面相覷愣了一秒：“啊？生了，生啦！嚇?biāo)牢伊耍⌒⊙蛟谀睦锬?？我看不見呀。?/p>

凱利眼尖：“哇哇，這里，這里，有三只呢！”

黑色大雨披下果然有三只濕漉漉的小羊蜷成一團。爸爸給小羊簡單處理一下，就將其中一只遞到皮特手里讓他往教室跑。皮特抱著小羊，感覺神圣又害怕，他表情怪異、姿勢僵硬地往前走。小羊身上有一種溫溫?zé)釤?、黏黏糊糊的濕潤感，突然他腳下一滑，連人帶羊滾倒在地上。皮特爸爸和母羊同時大叫，大王校長趕緊跑過來幫忙，還好皮特和小羊都沒事。

大家齊心協(xié)力，小羊被順利轉(zhuǎn)移，羊群也被趕到學(xué)校里避雨了。小皮特茫然了一會兒又開始積極起來，他把那雙滿是泥巴的小手在學(xué)校的水泥圍墻上一抹，匆匆去照顧羊群了。只留下墻上一對黃黃的小手印，那么黃的顏色就像是顏料染過似的，什么泥土是這樣的顏色呀？學(xué)校的廚師彩英阿姨說：“這是山上的膠泥，顏色很黃，粘度很高，遇到下雨的時候會很滑，所以下雨天在山上很危險，皮特爸爸這次也算是經(jīng)歷了大險。”

雨漸漸小了，遠處的山邊出現(xiàn)了彩虹，廢舊教室里圍攏了一群孩子，大家屏息凝視，看著三只小羊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由于生產(chǎn)過程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母羊“三歲子”極度虛弱，大王校長說，它必須要通過精心飼養(yǎng)、合理安排日糧，才能盡快恢復(fù)體力。同學(xué)們都唏噓不已，母羊?qū)嵲谔量嗬病?/p>

暑假過去了，在學(xué)校出生的那三只小羊已經(jīng)很健碩了，小皮特仍舊每天和爸爸趕著羊群來上學(xué)，放學(xué)時再被一群羊接回家，他的夢想仍然是做個開心的小羊倌兒。他很興奮地告訴我：“星期天我要到城里的集市上陪爸爸賣羊，還可以吃到烤腸?！?/p>

“哇，聽起來真不錯呢！”我覺得吃烤腸這個想法很棒。

中秋節(jié)前后是牛羊最肥碩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羊肉上市，家家都在期待著肥羊宴，涮羊肉、羊雜湯、羊肉餃子、燉羊肉……集市上現(xiàn)宰的羊肉很快就能被搶購一空。小皮特家的羊也很受歡迎，“花頭羊”率先被屠夫選中，爸爸帶去的五頭羊很快就都賣掉了。

皮特很懵，他一直不知道賣羊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突然明白原來賣掉羊是意味著它們被宰殺。看到“花頭羊”被倒吊在肉架子上，皮特哇哇大哭，他從沒有想過羊朋友們最終的歸宿是被做成一盤好吃的羊肉。

小皮特一直以來的愿望很簡單，只想每天和羊朋友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周末陪它們上山玩耍吃草。他最愛吃羊肉串，但是羊肉串對七歲的他來說只是一種食物的名稱，他不知道自己吃的肉食還分豬肉羊肉牛肉，在他的心里那只是一種好吃的食物而已。

從集市回來后，皮特挨了媽媽的打，因為他一直哭個不停，影響大家干活，只好揍一頓解決。身為農(nóng)民的爸爸媽媽沒法理解他這樣莫名其妙的悲憫?！柏i羊一碗菜”，羊群活著的目的就是讓人填飽肚子，養(yǎng)羊人的職業(yè)就是殺羊賺錢啊，媽媽覺得皮特在無理取鬧。

皮特連續(xù)幾天都悶悶不樂，高年級的孩子站在知識的制高點俯視一年級的皮特，六年級的漢斯給大家講了關(guān)于生物循環(huán)鏈的事情：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微生物，大魚死后身體又腐爛成微生物供蝦米吃，只有這樣，自然界才能不斷循環(huán)，周而復(fù)始。

皮特不想聽這些煩人的道理，只是在中午吃飯時告訴彩英阿姨：“我不吃肉。”

彩英阿姨說：“以前，寒冬臘月沒法種植新鮮蔬菜，大家只能囤白菜土豆吃，肉食更是珍貴極了?，F(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我們需要吃糧食蔬菜，也需要吃肉蛋奶，這樣才能保持身體營養(yǎng)平衡。皮特，吃點肉才能長成大小伙子！”

小皮特堅定地搖搖頭。但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抵不住肉香，就吃掉了一個大雞腿。

漢斯在一旁嘻嘻哈哈取笑他：“皮特不做和尚嘍，皮特開葷啦！”

池塘里的大師

月亮鎮(zhèn)被一條公路分成東郭湫村和西郭湫村，近幾年，西郭湫小學(xué)因為學(xué)生太少，就合并到東郭湫小學(xué)來了。從西郭湫來上學(xué)的路倒是不遠，但是要穿過一條馬路。這條馬路上來來往往盡是大貨車，車速快，載重大，橫穿馬路十分危險，孩子們每天放學(xué)回家成了一個大難題。

大王校長絞盡腦汁想辦法，突然發(fā)現(xiàn)早年修的水渠早已干涸，排水水泥管正好從馬路下面穿過，大人半蹲著可以通過，小朋友的身軀稍微貓著腰正好暢行無阻。但是水泥管地勢低，只要天一下雨，經(jīng)常會有淤泥沉積，小朋友們每次鉆完洞洞，鞋子都會又臟又濕。每到夏季多雨時節(jié)，孩子們過洞洞都很犯愁。

前段時間陰雨連綿，一直下了一個月，大家竟然一直歡天喜地，也不吵嚷著為鉆洞洞犯難了。他們的歡喜勁頭從陰天一直持續(xù)到天放晴。

密斯韓推測孩子們有了小秘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往常放學(xué)，大家都是先晃晃悠悠玩一會兒才各自散去。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大家特別期待放學(xué)，一到放學(xué)就都一溜煙跑掉了。

一天中午，太陽很大，剛吃完午飯大家就又歡快地跑開了。密斯韓不放心就跟了過去，孩子們一直跑到村頭的舊池塘。

池塘早已干涸，只因為下雨存了淺淺的半池死水，水上都是浮萍水草，蚊蟲滋生，池塘中心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高大的僧侶正在認真地剪著腳指甲，他衣衫破爛，僧袍的下擺濕透了，估計是蹚著水進入池塘中心的。他左手旁蹲著一只臟兮兮的狗，右手邊是破爛的行李，行李上還站著兩只臟兮兮的鴿子。狗很安靜地蹲在僧人旁邊，兩只鴿子偶爾在行李包上踱步，動物們相處融洽。

靜怡拿著捕魚小網(wǎng)和礦泉水瓶子蹲在池邊喊：“大師，幾只小魚可以換你的小烏龜呢？”

僧人頭也不抬繼續(xù)剪指甲：“不要小魚，要小紅魚！八條小紅魚才行?！?/p>

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快，快，捉小紅魚就可以！”大家三五成群開始分工捉魚，開心得不得了。

孩子們忙活半天只抓了一些小小的泥鰍，大家很失望。對面的僧人已經(jīng)剪完指甲了，他抱著狗問：“你們抓了幾條？”

桃樂絲灰心地說：“沒有小紅魚，都是泥鰍，一、二、三……大概也就十條吧！”

僧人放下小狗，把長袍系在腰間蹚著水走了過來，朝大家伸出手：“來，拿給我看看！”

大家開心地把礦泉水瓶遞給他，他似乎根本無心看魚，隨手擰緊瓶蓋夾在腋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巴西龜遞給孩子們，凱迪小心翼翼地伸手觸摸了一下龜殼，孩子們相視一笑，快樂彈開。

僧人哭笑不得：“怕什么，不咬人！”

大膽的凱迪伸手接了小龜，大家興奮地圍上來把準(zhǔn)備好的小紙盒打開，小烏龜“咕咚”落入，縮緊四肢努力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孩子們猛地合上蓋子捂緊，像是怕龜長翅膀飛走了似的。僧人哈哈大笑，孩子們快樂地抱著盒子往學(xué)校跑。

劉老師正在午休，大家迫不及待來拍他的宿舍門：“老師，快快快，快起來呀，這里有一只神龜！”

劉老師在睡夢中被嚇了一跳：“?。可颀?？”

孩子們一股腦兒擠進宿舍展示戰(zhàn)利品：“瞧，就是這個，是一個和尚給的?！?/p>

“他說自己是神仙，是降龍羅漢！”

“對，他還要教我們仙術(shù)呢……”

劉老師很警惕：“這個和尚來路不明，他是誰呢？萬一他是瘋子呢，會不會傷害別人？還有，萬一他是拐小孩的騙子呢？”

孩子們面面相覷，和尚怎么會是壞人呢？上個月都在下雨，是那個臟和尚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背著大家鉆泥濘的水泥管道，他個子高，只能馱著大家手腳并用在管道里爬。他還給大家編草蚱蜢，一人一個，從不偏心。他每天晚上都在池塘邊等大家一起玩，因為有這個可愛的和尚，大家的放學(xué)時光也變得生動起來了。

靜怡甚至要哭了：“他那么可憐，還翻垃圾桶找吃的，他那么窮，肯定不是壞人?！?/p>

劉老師簡直被逗笑了，孩子們傻得這么可愛，又窮又可憐的人就不會是壞人嗎？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師們坐在一起閑聊，說起那個瘋瘋癲癲的和尚，大王校長也很不放心，這個人來路不明，孩子們老喜歡和他湊在一起會不會有危險。

彩英阿姨說：“哦，那個瘋和尚啊，聽說是五臺山修行的，一直云游，來到鎮(zhèn)子上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一直住在公路下面的水泥管里。有時也來村子里討要點兒吃的，倒是沒聽過有發(fā)瘋傷人的事情?！?/p>

大王校長不放心，聯(lián)系了縣城的民政局救助站，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很快就把僧人帶回了救助中心，給他提供食宿和救濟金，卻調(diào)查不出他的真實身份。在救助中心待了沒幾天，他又自己走掉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僧人突然不見了，孩子們都有些失落，下課了大家圍著小烏龜嘆氣，靜怡說：“村里人都說降龍大師被民政局的人帶走了，他難道真的是壞人嗎？”

悠悠問：“民政局是什么，是警察嗎？警察抓壞人，大師肯定是壞人?！?/p>

凱迪很憤怒：“降龍大師怎么是壞人，你胡說什么呀！”

大家七嘴八舌爭論不休，這時劉老師正好進來，聽見大家的爭論，忽然神秘地笑了：“我看這位大師就像濟公大師一樣，肯定是云游去了！高人都是四處云游救苦救難，不會在一個地方待很久的。”

“??？濟公大師是誰？云游是啥？”大家的興致被提起來了，圍著劉老師嘰嘰喳喳發(fā)問。

劉老師清清嗓子：“云游就是指僧人到處游歷。當(dāng)年的濟癲大師是一位得道高僧，他本來出生在一個富貴人家，從小就聰明伶俐，喜歡讀書，學(xué)問越來越淵博，后來他的父母親去世，他就出家做了和尚，法名道濟。出家之后，他一反常態(tài)，變得瘋瘋癲癲，不喜歡坐禪念經(jīng)，喜愛吃酒肉，整天衣衫襤褸。在一般人眼里，道濟的言行出格，好像不太正常，可他卻處處行善積德，而且他懂醫(yī)術(shù)，為百姓治愈了不少疑難雜癥，還經(jīng)常四處游歷，救死扶弱、懲惡揚善。后來大家就親切地稱他為‘濟公大師?！?/p>

小朋友們興奮不已：“對對，池塘里的和尚就是這樣的，他穿得很破爛，但是很善良，說不定他就是濟公大師?！?/p>

劉老師想笑，但是立刻又一本正經(jīng)地搖搖頭：“不可能，濟公大師是南宋人，距離現(xiàn)在八九百年遠呢。我推測吧，這位池塘大師有可能是濟公大師的徒子徒孫，他到處游歷，能和他做朋友的人，那一定是運氣好極了。”

小朋友高興得集體跳了起來：“哇，我們好幸運呀，竟然能和一個神仙做朋友！”

走，去趕會

農(nóng)歷五月十三是縣城里趕會的日子，趕會其實就是趕廟會，是古時候就有的一種民俗活動。以前，廟會的主體活動大致有三項：一是廟里的和尚、道士做“法事”、“道場”，祭祀神佛；二是善男信女們進香朝拜、許愿求福；三是借此機會進行文藝和商貿(mào)活動。但是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趕廟會漸漸變成以商業(yè)和文化活動為主的集市了。

趕會往往都不只進行一天，而是提前一天或兩天就開始形成氛圍。這樣一來，使得廟會“正日子”之前有序幕，之后有余波，中間有高潮，要熱鬧好多天。戲班子早早就來搭臺，連演幾天大戲；生意人們支起帳篷掛出招幌，準(zhǔn)備連發(fā)幾天好財；還有什么馬戲團、歌舞團之類的也開始安營扎寨。

這樣的盛會我們月亮鎮(zhèn)的父老們當(dāng)然不會錯過。班里的凱利和桃樂絲都是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老人家身體不好，無法前去趕會，兩個孩子連續(xù)幾天悶悶不樂。于是作為班主任的我就自告奮勇答應(yīng)雙休日帶他們前去。

縣城的廟會果然非同凡響，各種賣飲食小吃的、賣鞋帽衣物的、提供休閑娛樂的、賣日用雜貨的、賣民間工藝品的，幾乎什么商品都應(yīng)有盡有，真是有趣極了。

凱利最感興趣的是一個特技表演團隊，這個特技表演團隊很神秘，具體表演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在檢票口外面放置著一個超級大的鐵籠子吸引顧客。鐵籠子里盤繞著非常陡峭的坡道，一個戴墨鏡的青年駕駛摩托在鐵籠底部轉(zhuǎn)圈圈，邊轉(zhuǎn)邊加速，車速越來越快，最后直接就沖到籠子半空中騰空轉(zhuǎn)了一圈，簡直有沖上云霄的架勢。凱利驚訝得嘴也合不攏了：“哇——真帥！”

墨鏡青年又故意炫技似的開足馬力在陡峭的坡道上轉(zhuǎn)了兩個來回，看得大家眼花繚亂。凱利滿臉崇拜，不住地跳起來喝彩?？罩酗w人也被這個熱情的小粉絲吸引，朝我們這邊點點頭。凱利受寵若驚，害羞地推推我：“老、老師，快看，他、他朝我點頭呢！”

在眾人的驚嘆中，墨鏡青年停了下來，正要跨下摩托，褲腳被后座勾住了，他重心不穩(wěn)，一個圓潤的跟頭栽了下來。摩托車順勢摔倒在他身上，他大叫一聲，疼得齜牙咧嘴。在這樣狼狽不堪的狀態(tài)下，他的墨鏡依然跟長在臉上一樣紋絲未動。

場外的凱利十分擔(dān)心。桃樂絲也有點害怕，但又莫名其妙地十分想笑：“老師，他沒事吧！”

看樣子應(yīng)該摔得不輕，沒想到特技演員在下車的簡單環(huán)節(jié)栽了跟頭，我也有些哭笑不得。這種時候，我們幾個人的表情未免顯得有點幸災(zāi)樂禍了，于是我拉著他倆走了。

我們從街頭逛到街尾，吃飽喝足，滿意而歸。

羅列一下我趕會的花銷：奶茶5元，我和凱利、桃樂絲各一杯；三只棉花糖6元；烤小土豆一盤5元，三人分食；紅豆餅3元3個；還買了兩串假珍珠手鏈6元（桃樂絲挑的）；又花5元給凱利打氣球靶；坐公交回去3元。

中國人不愧是吃貨的老祖宗，從《山海經(jīng)》開始就在描述哪個怪物可以吃。哪個怪物吃了治什么疾病，從古代吃到現(xiàn)在，吃法真是無窮無盡。這次趕會讓我更加堅信，最牛的廚師都在尋常百姓家，美味的食物都在街邊夜市上。

回程路上，桃樂絲沉醉于珍珠手串的美妙中不能自拔，我和凱利一直在感慨今天的吃法不對，奶茶太大杯了，實在太占肚子，導(dǎo)致后面很多美食都沒吃上，過幾天一定還得來，炸雞柳和章魚小丸子還沒來得及吃呢。

我們?nèi)嗽诖蹇诟鎰e各自回家。當(dāng)我走到學(xué)校時，幾輛卡車停在校門口，大王校長和一堆人正從車上往下搬東西，他說村委安排了一個表演的團隊要暫住到學(xué)校前院的空閑教室里。

東郭湫小學(xué)近年來學(xué)生越來越少，空教室很多，后來學(xué)校前院就作為村里來客的“招待所”了。之前國土資源局下鄉(xiāng)扶貧的人們也是住在學(xué)校里，他們添置了很多床鋪，生活設(shè)施比較齊全。

密斯韓抱著一個小木凳笑嘻嘻走了過來：“小王老師你回來啦？大王校長說這次住咱們學(xué)校的是個特技表演團。你看那個小年輕，據(jù)說是他們團最厲害的摩托車特技演員！”

我一回頭，嗬，這不是那個墨鏡飛人嘛，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天都快暗下來了，他怎么還戴著墨鏡，真懷疑那個墨鏡是長在他臉上的一個部件。他正和一個年輕女郎聊天，還是那種耍酷的狀態(tài)，邊說話邊抖腳。

晚上，彩英阿姨掌勺，特技人團隊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墨鏡男依然沒有摘眼鏡，密斯韓一度懷疑他是個盲人。吃到途中，墨鏡男又開始耍酷，他把一個玉米棒子高高扔起來再接住，并且不斷地變換花樣。我們都拍手叫好：“果然是特技人，有兩把刷子！”

話音未落，他手里的玉米棒子突然直直地栽到了面湯鍋里，滾燙的面湯濺出來，坐在湯鍋附近的人都遭殃了，罪魁禍?zhǔn)资桩?dāng)其沖迎接面湯洗禮，他伸手想最后挽救一下那根玉米，結(jié)果一把抓到了鍋里，被燙得哇哇大叫。

慌亂中，他的墨鏡掉了，原來不是盲人呀，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看樣子也不過十八九歲。唉，這個倒霉的愛?？岬哪猩?！

第二天，孩子們聽說特技人住在學(xué)校，都興奮極了，一下課就跑去圍觀，可是前院房間都窗簾緊閉，他們還都在睡覺呢！特技表演是下午才有，所以大家應(yīng)該是抓緊時間養(yǎng)精蓄銳呢。一連兩天特技人都是晚出晚歸，巧妙地避開了同學(xué)們的圍觀。

凱利急壞了，每天慫恿我?guī)タ刺丶既苏嬲谋硌荩掖饝?yīng)了。倒不是很流連逛廟會，只是集市上好吃的東西太吸引我，而且我突發(fā)奇想也想去擺個地攤。我有很多毛絨玩具啥的可以賣一賣，我還從沒做過生意呢，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而且如果賣不出去的話，回來送給孩子們也是好的。

我把這個提議和劉老師還有密斯韓說了，他們很贊成擺地攤這個想法，但是對我賣的貨品不抱很大希望，劉老師斷言我這些東西賣不出去，還不如采一些我們自己種的蔬菜瓜果去賣。

凱利和桃樂絲倒是很相信我的實力，這兩個忠實“部將”勤懇地和我一起把毛絨玩具扛到了集市上。密斯韓和劉老師是另外一組，他們采了新鮮瓜果蔬菜，在旁邊另開一攤。

果然還是劉老師有生活經(jīng)驗，瓜果蔬菜一到市場就有一對老夫妻來詢價，買走了僅有的三顆甜瓜。其他的油菜、黃瓜、生菜也以五毛錢一斤的超低價位相繼賣出，僅剩的幾根玉米棒子劉老師采取以物換物的方式跟隔壁攤子賣餅的大叔換了一個肉餅，共收入21元。

反觀我這邊就不怎么樂觀了，廟會上人太多，灰塵太大了，挨挨擠擠中，那包散在地上的毛絨玩具，個個都變得臟兮兮的，其中最大的絨毛熊臉上不知道被誰踩了一腳，看起來滑稽極了。

我們師生三人組實在是苦惱死了，本來是計劃賣完東西去看特技表演的，這下可好，還得把這些臟兮兮的毛絨玩具再扛回去，真是麻煩。

不管其他，還是先填飽肚子最要緊，劉老師提議我們先去特技表演門口等檢票，他去給大家買炸雞。他一去很久，我們實在太餓，買了冰鎮(zhèn)可樂和烤冷面，坐在小攤上開始大快朵頤。

不遠處人頭騷動，幾個男人抬著一個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大家鬧鬧哄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是開始檢票進場了嗎？我去看看！”凱利激動地沖進人群。我來不及叫住他，他就像一只滑滑的小泥鰍一樣鉆入了人海。

過了一會兒，劉老師從人群里擠了出來，后面跟著蔫頭耷腦的凱利。發(fā)生什么了嗎？我和密斯韓、桃樂絲趕緊迎上去。劉老師嘆口氣：“進場吧，表演要開始了。唉，這才幾天呀，小墨鏡又受傷了！”

??？怎么回事？我們都很吃驚。劉老師把手里的炸雞遞給我：“剛才小墨鏡開摩托車操作失誤撞車了，右腿傷得厲害，有可能骨折，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出門在外賺錢不容易，這下他恐怕還得倒貼醫(yī)藥費。”

凱利十分難過，低著頭揪揪我的衣角說：“我突然不想看表演了。老師，其實我們一點也不倒霉，最倒霉的是空中飛人。”

唉，可憐的空中飛人，這次趕會他好像是來歷劫的，怎么總是受傷。

那些花兒

東郭湫小學(xué)的雞舍里養(yǎng)了七八只雞，大都是母雞，只有一只叫“喔喔”的公雞，這只公雞長得倒是精神，毛色也不錯，但是性格有些糊涂，做事顛三倒四。它充當(dāng)鬧鐘時總是非常任性，想什么時候打鳴就什么時候打鳴。我和密斯韓住在學(xué)校宿舍，總是半夜三四點就被它激昂的叫聲吵醒，簡直不堪其擾。喔喔大概也知道，自己相對于會下蛋的母雞來說，對學(xué)校沒啥貢獻，因此十分理虧，經(jīng)常被母雞群起攻擊也不敢反抗。

對于喔喔的悲慘遭遇，我們大家都只是在內(nèi)心報以同情，但是有一個人卻不一樣，她身體力行當(dāng)起了維和戰(zhàn)士，這個人是二年級的靜怡。

靜怡個頭瘦小，長著一張粉嘟嘟的桃子臉，眼睛細長，扎著兩條毛茸茸的辮子，非?？蓯郏墒撬目蓯垡稽c不具有殺傷力，母雞橫行霸道久了，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因此大家經(jīng)常會看到她抱著喔喔被一群母雞啄得狼狽逃竄。

劉老師看不下去，過去勸告她不要再鉆雞舍了，小心受傷，并承諾明天就讓大王校長給喔喔重新搭個窩。靜怡才不信，彩英阿姨明明說過，實在不行就要把喔喔宰了，省得它每天叫得心煩。

劉老師只好使出殺手锏：“六一節(jié)目開始排演了，佳怡那邊缺人，正要喊你去呢！”靜怡眼睛亮了：“真的嗎？”

佳怡是靜怡的姐姐，正念六年級，東郭湫小學(xué)六年級有十一位小朋友，佳怡的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前段時間縣里選拔考試中，佳怡竟然奪魁了，她考到了縣城最好的第二中學(xué)！對于我們這樣一所螺螄殼里做道場的微型鄉(xiāng)村小學(xué)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不過這姐妹倆性格一點也不像，靜怡性格松弛，想法也天馬行空，有時遇到一點小事她也能感慨出個湖光山色來。

姐姐佳怡有著典型的“好學(xué)生”特質(zhì)，懂事好強、理智克制，干什么事都力爭上游。

一般情況下，六一節(jié)目排演時大家都在松懈逗樂，高蹺表演的沙和尚全程憋著笑，煙袋老爹踉踉蹌蹌，一個不小心撂倒了對面走來的何仙姑……

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很歡樂，只有佳怡站在一邊一臉深思，剛剛劉老師強行把靜怡塞給她們組，佳怡迫于無奈只好馬馬虎虎隨便給她安排了一個角色。

多一個人倒也沒什么，只可惜多出來的這個人是個“麻煩精”，這讓佳怡很惱火。組里的演員都是些在戲劇表演上缺乏進取心的人，任導(dǎo)演佳怡調(diào)度。只有靜怡，作為一個有藝術(shù)追求的龍?zhí)?，她表現(xiàn)得太積極探索了，追著姐姐不停地問：“為什么我的表演這么少，而梁山伯和祝英臺卻有那么長的表演時間，還要跳蝴蝶舞？”

佳怡粗暴地揮揮手：“因為梁祝的愛情故事最感人的部分就是化蝶，我們的表演要打動別人。”

靜怡想了一下，她顯然根本不吃愛情那一套，又發(fā)出了新的疑問：“那我演的馬文才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馬爸爸讓他娶一個不認識的姑娘，他有什么錯？”

佳怡也陷入了沉思，但是依然嘴硬地胡亂應(yīng)道：“那是馬文才自己的事，你表演馬文才要做的就是感動地看著梁?；?，因為這個故事就叫《化蝶》，而不叫《吵鬧的馬文才》！”

靜怡十分不解，她還在認真地向?qū)а輶伋鲎约旱膬?nèi)心戲：“可是大家都在誤會馬文才呀，馬文才不是壞人……”

姐姐已經(jīng)完全不想和她搭話了，太多疑問的演員讓導(dǎo)演佳怡非常煩悶。

我只好出來解圍：“其實我覺得靜怡說得很對，馬文才應(yīng)該挺欣慰，因為有個小演員能理解他的委屈?！奔毾胍幌?，《梁?！饭适吕飳︸R文才著墨很少，我們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阉麣w類到拆散有情人的壞人行列，可是他什么也沒做呀，這個倒霉蛋真的很無辜。

靜怡受到鼓舞，作為馬文才的隔世知音，她很快找到了人物的精神脈絡(luò)，她在藝術(shù)的迷思當(dāng)中陷入對人物來處與去處的探索，腦補了十萬字的《馬文才小傳》，并且每天來找我熱烈討論。

等到正式表演，佳怡組當(dāng)然毫無懸念奪得第一。

我們回看當(dāng)時拍的照片，靜怡出現(xiàn)的每一幕都是眉頭緊鎖在深思。

我說：“靜怡你表演得很好，深思的眉頭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層次，馬文才有疑惑，有內(nèi)心的斗爭，也有不為人理解的痛苦，你對角色的解讀很棒！”

靜怡不太聽得懂我的長篇大論：“老師，你是說我演得很好，對嗎？”

我說：“對呀，深思角色才能有所創(chuàng)造。你是個很了不起的龍?zhí)??！?/p>

靜怡笑了，又有些遺憾地說：“老師，如果你在我姐姐面前夸我就好了，她總說我是個笨蛋，麻煩精！你得告訴她，我是個好演員！”

當(dāng)然，靜怡的這些想法，她姐姐完全不在乎。放假在即，姐姐接下來的心思全部放在要到縣城念初中這件激動人心的事情上了。

這是佳怡第一次離家去學(xué)校寄宿，像是要出征的木蘭一樣，她被我、劉老師和密斯韓三個人駕著去縣城，我們“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幫她添置了很多生活和學(xué)習(xí)用品。班主任劉老師還送了她一只漂亮的櫻花保溫水杯，她開心極了，捏緊拳頭認真說：“老師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念書?！眲⒗蠋熜πΓ骸氨M力而為就好，好好學(xué)習(xí)的同時也要好好生活才對。”

置辦完東西我們踏上了回鎮(zhèn)的路，三個老師都有些感慨，密斯韓哼唱起了歌：“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中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護在她身旁，今天她們已經(jīng)遠去消失在人海茫?！?/p>

是啊，東郭湫小學(xué)的那些花兒，以后都會像佳怡一樣離開月亮鎮(zhèn)去到更廣闊的地方尋找自己的新生活。而我們將依然守著這所學(xué)校，看著孩子們像紅豆花一樣一茬又一茬地盛開、長大，說實話，還真有些傷感呢。

我們幾個都不說話，慢慢地推著自行車走在一片世外桃源里，溪水涓涓地流著，一群羊悠悠地散步，玉米茂盛得像忘記自己遲早要被收割似的。一抹淡淡的晚霞涂抹在鎮(zhèn)子間，整個月亮鎮(zhèn)像要酣然入睡。我也有些困了，真想一輩子待在這個有關(guān)月亮鎮(zhèn)的美夢里不醒來。

作者簡介：

王宇，女，80后教師。已出版長篇小說《愛的原色調(diào)》《這一生，許給誰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