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春喜和秋明的較量。
春喜生在春天,秋明生在秋天,而這場較量,發(fā)生在夏天。
春喜說,夏天是從給麥子地灌水開始的。娃娃們不知道那會兒是小滿——麥子的灌漿時節(jié),但覺得給麥子地灌水的時候天氣就熱得厲害了,天氣熱了可不就是夏天?娃娃們自然同意春喜的說法。
春喜說,夏天是屬于麥子的,從澆地,到麥子地里趕雀兒,割麥子,打麥子,曬麥子,直到麥子進(jìn)倉,大半個夏天就過去了。娃娃們也同意,哪個娃娃沒有在夏天的地里拾過麥穗?沒在打麥場上吃過揚(yáng)起的土?
春喜說,今年小日本又在到處搶麥子。他們還放出了很多漢奸,看到哪片麥子熟了就去搶收。河西好幾個村的麥子都被搶了,苦了老百姓。娃娃們心里想著暄軟香甜的白面饃饃,慌張地看向蹲在石碾子上的春喜——娃娃們相信,春喜一定有辦法,誰讓春喜是兒童團(tuán)的團(tuán)長呢!
辦法是啥?
春喜眼神游移一下,馬上又堅(jiān)定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娃娃們看春喜這么堅(jiān)定,馬上就不擔(dān)心了。
“走!去麥子地里趕雀兒去!麥子是咱的,誰也別想惦記!”春喜一揮手,娃娃們舉著紅纓槍紛紛跑向了自家的麥子地。
紅纓槍是每個兒童團(tuán)員的身份象征,兒童團(tuán)員走到哪里都帶著。
娃娃們嗷嗚大叫著,歡聲大笑著,揮舞著紅纓槍,在田埂上飛奔,驚起了地里偷食的雀兒。
眼看著麥子就要收割了,能用紅纓槍保衛(wèi)自家的麥子,娃娃們很是自豪。
但這種像“二百五”一樣在田埂上瘋跑的事情,秋明才不會去做呢!
秋明喜歡動腦子,他把爛得實(shí)在穿不了的夏衣撕成條,綁在細(xì)長的竹棍上,在麥子地里隔一段插一根,風(fēng)吹來的時候,薄到透明的夏衣條隨風(fēng)起舞,自然就嚇走了來偷食的雀兒。
秋明對自己的“發(fā)明”很是得意,還給這個“發(fā)明”起了個名字——雀兒鞭。
可是,第二天傍晚,秋明走到他家的麥子地時,發(fā)現(xiàn)兒童團(tuán)的幾個團(tuán)員正揮舞著他做的雀兒鞭在田埂上奔跑。
這也太欺負(fù)人了!
秋明氣極了,沖那幾個娃娃大喊:“給我拿回來!”
兒童團(tuán)員們一看秋明來了,也大喊著:“漢奸來啦!快跑哇!”
快一年了,兒童團(tuán)的娃娃們給秋明扣著一頂“漢奸”的帽子,不跟秋明玩兒,還處處欺負(fù)秋明。帶頭這么干的,當(dāng)然是春喜。
為什么管秋明叫“漢奸”呢?
因?yàn)榍锩饔袀€遠(yuǎn)房表舅,在城里的糧店做工。去年的一天,麥子剛剛泛黃的時候,不知道什么風(fēng),就把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舅吹到了秋明家。
表舅還帶來了小半袋白面,說是前年的面,賣不出去了,店家就好心分給了伙計(jì)們。表舅想著這個表姐——秋明的媽媽,覺得表姐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帶個孩子不容易,就想給表姐送些白面,緩一緩表姐的苦日子。
那天,秋明的媽媽很高興,不摻粗糧做了頓刀削面,炒了西紅柿雞蛋鹵,還從院子里摘了黃瓜,擦成細(xì)絲涼拌;摘了西紅柿,開水燙一下剝皮,切成小塊撒上白糖;摘了茄子切成滾刀塊,倒了很多油和西紅柿一起炒。吃完菜,盤子里還剩了好些油,可把秋明媽媽心疼壞了。
秋明最喜歡吃“雪山”,就是西紅柿上撒白糖,平時難得能吃回糖,筷子就不自覺總往盤子里伸。不記得是第幾筷子,秋明的筷子被媽媽的筷子打了一下,“快吃飯!”媽媽給秋明使眼色,秋明是個聰明娃娃,自然懂得媽媽的意思。表舅也是個聰明表舅,夾一筷子西紅柿,蘸上白糖送到秋明碗里:“姐,秋明長身體呢,要好好吃飯?!?/p>
飯后,表舅從褲兜里掏出三顆糖放在秋明手里,秋明高興壞了。等表舅走了,秋明仔細(xì)地看了又看,紅色的糖紙包著紅糖球,綠色的糖紙包著綠糖球,黃色的糖紙包著黃糖球。秋明伸出食指,用“點(diǎn)點(diǎn)豆豆”的游戲來決定把哪顆糖給媽媽:“點(diǎn)點(diǎn)豆豆,米糧二斗,皇上不在,請你先走?!鼻锩靼腰S色的糖球給了媽媽,剩下兩顆不舍得吃,打開糖紙?zhí)蛞惶?,可是糖太甜太香了,到晚上的時候,一顆糖就被秋明舔得剩下半顆了。秋明怨自己管不住自己,想起中午吃飯時總吃西紅柿,就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每天早上舔一下,中午舔一下,晚上舔一下。哎呀,不行,改一改吧,每天早上舔兩下,中午舔兩下,晚上舔兩下。
還不到收麥子的時候呢,表舅送的兩顆糖就舔完了。媽媽看著秋明失落的樣子,打開櫥柜,拿出那顆黃色的糖:“給!”
秋明一看糖,眼睛一亮,但使勁搖頭:“我不想吃了?!?/p>
媽媽把糖放進(jìn)嘴里,就著糖紙咬下一半,還有一半在糖紙上,遞給秋明:“一人一半,我先吃了,剩下的,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p>
秋明拿起糖,把糖紙上的糖碎舔干凈,把糖再次包好,心里想著,以后更要慢些舔。
糖還沒舔完呢,村子里就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日本人開著好多大卡車,把麥子都割走了。村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敢怒不敢言。
秋明也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在地頭看見了跟在卡車后面跑的表舅,他氣得回家找到糖,摔在地上,一腳又一腳地跺著。糖塊被跺成白色的面面,涌出糖紙,散了一地。秋明還是不解恨,用腳掌使勁地碾著糖面面,直到糖紙稀碎,糖面面跟磚縫里的土混合在一起。
村里娃娃們也看見了,知道那個帶路的漢奸是秋明家的親戚。親戚是互相的,漢奸也是互相的,所以,漢奸的親戚也是漢奸。
從那天起,娃娃們就不再跟秋明一處玩了。
可是,秋明家的麥子也被搶了呀!
秋明母子在村子里過得更艱難。
一轉(zhuǎn)眼,這更加艱難的日子快一年了。
又到了麥?zhǔn)諘r節(jié),村民想早點(diǎn)把麥子收了,不給小日本機(jī)會。
春喜帶著兒童團(tuán)的娃娃們在麥子地里跑得勤快,一是趕雀兒,讓它們少來糟蹋莊稼;二是偵察,防著漢奸和小日本。
秋明心里恨恨的,想著,如果今年小日本還敢來,他就跟漢奸和小日本拼了。與其頂著個漢奸的臭名聲茍活,不如轟轟烈烈地跟小日本干上一場,他要讓全村人都知道,他秋明不是漢奸,是戰(zhàn)士。
這么想著,秋明往麥子地里跑得也勤快。
這不,兒童團(tuán)員和“漢奸”秋明遭遇了。兒童團(tuán)員劫了“漢奸”秋明的雀兒鞭,“漢奸”秋明氣急敗壞地追趕兒童團(tuán)員。
其中一個叫八斤的兒童團(tuán)員,家里富裕些,吃得就圓潤些,跑得也就慢,被秋明從后面薅住了衣領(lǐng)。秋明順著衣領(lǐng)往后一扯,八斤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坐地上了。
八斤的胖是從娘胎里帶來的,他一生下來就有八斤重,所以就叫八斤。
秋明一把搶回雀兒鞭,氣得踢了地上的八斤一腳。
八斤勉強(qiáng)扭回頭,一把抱住秋明的小腿大聲求援:“快來,我抓住漢奸了!”
聽到這么提氣的喊聲,跑遠(yuǎn)的娃娃們又折返回來了。
娃娃們跑過來的時候,秋明和八斤已經(jīng)扭打在一起了。都是十二歲,個頭差不多,八斤胖,力氣足,秋明瘦,靈活。八斤想摔倒秋明,秋明躲開了;秋明想摔倒八斤,可是搬不動。
春喜聽見喊聲,從自家地里跑過來,招呼其他娃娃們別動手,站在一邊給八斤加油。娃娃們看兩個人在田間小路上扭打,八斤把秋明推著要抵在樹上,快要挨著樹時,秋明一閃跳進(jìn)了灌渠。灌渠里沒有水,長滿了豐茂的野草。八斤撲進(jìn)了灌渠,娃娃們涌到了灌渠邊。
春喜帶著兒童團(tuán)的娃娃們高喊著:“八斤加油!打倒?jié)h奸!保衛(wèi)麥子!”
春喜又帶頭唱:
麥梢黃,日本亡,
拿起手中紅纓槍,
去打漢奸小東洋,
狗漢奸,小東洋,
橫行霸道惡魔王……
娃娃們把手里的紅纓槍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杵著打拍子,高聲唱著,誰也沒有注意到,沿著這條四五米寬的田間小路,走來一支部隊(duì)。
一個黑漢子從一個戰(zhàn)士背上下來,看娃娃們在灌渠里扭打滾鬧,但看清是一群欺負(fù)一個時,不由得出聲制止了這場較量:“停下!”
洪鐘般的聲音一下就鉆進(jìn)了娃娃們的耳朵。
娃娃們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黑塔一樣的八路軍單著一條腿站著,另一條腿上綁著木板,裹著布條,布條上還滲著血跡。
娃娃們被鎮(zhèn)住了,打架的停了手,助威的失了聲,跟著八路軍回了村。
一番簡單的休整,八路軍就帶著村民開始搶收麥子。
春喜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搶收麥子的。以前說“搶收”,是跟老天爺搶時間,怕下雨,麥子爛在地里頭;現(xiàn)在是跟小日本和漢奸搶時間,天黑了,黑透了,八路軍不休息,村民也干勁十足。一家地里一掛馬燈,初夏的微風(fēng)吹走了臭汗,沒有人說話,也顧不上說話,手臂揮動,鐮刀起舞,刷刷刷——鐮刀與麥稈碰撞出豐收的喜悅,刷刷刷——麥稈與大地訴說著各自的夢想……割麥子,捆扎好,拉回家,一夜的勞作,第二天雞叫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堆滿了金色的麥垛子。
秋明做夢都沒想過,“漢奸”事件后,居然有人愿意幫他家收麥子,還是八路軍戰(zhàn)士幫他家收麥子。
這就說明,秋明和媽媽不是漢奸。
秋明站在院子里愣神,媽媽抹著眼淚蛋蛋感謝八路軍。
八路軍戰(zhàn)士搶收完麥子就要開拔去下一個村子了。
臨走,一個戰(zhàn)士拍一下秋明的肩膀:“得空了去趟村長家。我們鐵連長找你。”
秋明進(jìn)了村長的屋才知道,那個黑塔一樣的八路軍就是連長。
“秋明來了,問鐵連長好?!贝彘L坐在炕沿上搖著蒲扇,看到秋明進(jìn)來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
鐵連長也靠坐在炕頭,腿下墊著被子,看到秋明進(jìn)來,伸出手:“你叫秋明???挺厲害嘛!來,過來坐!”說著,鐵連長拍了拍緊挨著他的炕沿。
這一年來,秋明第一次受到邀請,竟有些窘迫和不知所措。
村長起身,跟秋明說:“坐吧?!闭f完就出門了。
鐵連長摟著秋明的肩膀說:“你家的情況我知道了。你們哪,是被漢奸利用了,這一年受了不少委屈吧?”
聽到這樣的話,秋明的淚蛋蛋就一顆一顆往下滾——還是八路軍明辨是非。
秋明想把這一年的委屈和憤懣都流干凈。
“村民的糧食沒有了,也是事實(shí)啊??蓯嚎珊薜氖切∪毡竞蜐h奸,可不是咱老百姓。你想不想利用漢奸扳回一局?”鐵連長繼續(xù)說。
秋明擦干眼淚,眼里滿是堅(jiān)定,但也有疑惑:“怎么扳回一局?”
鐵連長胸有成竹,但又故作神秘:“天機(jī)不可泄露,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先去幫媽媽把麥子拉到打麥場?!?/p>
打麥場?
這個地方秋明這一年都不敢去。
去年,麥子被小日本搶了,打麥場用不上了;今年,人們可都記得秋明那個漢奸舅舅呢,還會讓秋明家用打麥場?
秋明猶疑著。
村長端著稀飯和咸菜進(jìn)來,放到鐵連長面前的炕桌上:“還不快去,這幾天先把你家的麥子碾了?!?/p>
秋明回到家門口的時候,看到他家的麥子已經(jīng)裝了車,男勞力在前面拉,春喜指揮著幾個兒童團(tuán)員,左右車輪邊各一個,后面兩個,幫忙推車。
秋明看到恨了他一年、欺負(fù)了他一年的春喜突然轉(zhuǎn)了性,不知道是真是假,是憋著勁兒要狠狠欺負(fù)他,還是……
秋明愣神的工夫,春喜說:“我們……先去打麥場。你家里要是還有那種……那種趕雀兒的棍子,也一并帶過來。這幾天……咱兒童團(tuán)員輪流守著,不讓雀兒偷食。”
秋明能感覺到,說這些話的時候,春喜也帶著不好意思。
秋明不知道的是,鐵連長先找了春喜,批評春喜作為兒童團(tuán)團(tuán)長孤立群眾,欺負(fù)群眾,還告訴春喜,秋明可不是漢奸,而是八路軍今年“麥子戰(zhàn)役”的功臣。
一聽秋明從“漢奸”變成“功臣”,春喜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但看著這個黑漢子,想著剛才的批評和“威脅”,春喜不敢張嘴,但春喜怕鐵連長的“威脅”變成真的——立了功的秋明,很可能被鐵連長委派成為兒童團(tuán)的新團(tuán)長。
“兒童團(tuán)員們肯定擁戴我?!贝合蚕雽ふ易约旱牧?。
“你這是煽動兒童團(tuán)員的情緒,更要批評你!”鐵連長黑著臉,過了一陣臉色緩和了些,繼續(xù)說,“不過,你要是能把兒童團(tuán)帶出個名堂來,這個團(tuán)長的位子還是你的。”
“我們現(xiàn)在就不賴,我們負(fù)責(zé)給村子偵察放哨,如果有漢奸來,我們就報告村長,讓村民小心應(yīng)付;如果是小日本來,我們也報告村長,大家一起躲起來。”
“哼!”鐵連長鼻子一哼,“偵察得不賴,還讓漢奸帶著小日本搶了糧食?”
這一句說到了春喜的痛處,春喜不禁住了嘴,狠狠地咬著牙。
鐵連長看著春喜氣憤的樣子,認(rèn)真地說:“我教你偵察的本事,你要和秋明配合,你倆一起做‘麥子戰(zhàn)役的功臣。配合得好,打了勝仗咱論功行賞,誰的功勞大,誰就當(dāng)團(tuán)長。”
一聽能從八路軍連長這里學(xué)真本事,還能努力保住團(tuán)長的位子,春喜自然是高興,鐵連長說什么,春喜都一口答應(yīng)。
兒童團(tuán)要聽八路軍的指揮,這是錯不了的。鐵連長指揮春喜,春喜調(diào)動兒童團(tuán)員,輪流守護(hù)打麥場上的麥子,不光是秋明家的,而是打麥場上所有攤開晾曬的麥子。
打麥場上,各家的麥子被攤成一個一個的圓形。
天氣熱得厲害,知了開始沒完沒了地鳴叫,兒童團(tuán)的娃娃們被分成兩撥,一撥跟著春喜學(xué)偵察本事,一撥被打發(fā)到打麥場坐在茅草棚里看麥子。
春喜每天跟鐵連長學(xué)偵察本事,然后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把兒童團(tuán)員們拉到?jīng)隹斓胤介_始點(diǎn)撥兒童團(tuán)員。
看麥子的不敢有絲毫懈怠,看到雀兒飛下來,急忙起身,拿上雀兒鞭就去轟趕雀兒:“哦——噓——哦——噓——”
秋明怕娃娃們禍禍麥子,想自己守著,可娃娃們把茅草棚占領(lǐng)了,秋明可不想跟他們擠在一處。他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柳樹下,聽著聒噪的蟬鳴,看大家都守得盡心,也就放心地走開了。
“怎么從漢奸那兒扳回一局?”秋明走著,想著,可還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不能閑著,趁著曬麥子的時間,秋明被媽媽叫去地里,翻地,點(diǎn)高粱,澆水?!跋牟o早,越早越好?!备吡辉绶N一天,早管一天,秋天收成就好很多。
這幾天,天氣出奇的熱,幾天的工夫,秋明和媽媽點(diǎn)了高粱澆上水,麥子就曬得差不多了。秋明和媽媽拿著連枷和一茶壺涼白開到打麥場,準(zhǔn)備打麥子。
十二歲的秋明是使連枷的好手,他稍微彎腰,兩手掄連枷,讓連枷有節(jié)奏地落到麥子上,麥粒們都爭先恐后地從麥殼兒里跳了出來。秋明打麥子的動作很有節(jié)奏,有了節(jié)奏,人就不感覺累了。
打麥場上,鄰居貴叔正在套驢。套纓子和夾板兩端的繩子后面,拴著一根胳膊粗細(xì)的木棍,木棍后面拴著砘子。砘子用石頭鑿磨而成。打麥場用的砘子,與普通壓平地的砘子不一樣,一頭粗一頭細(xì),便于轉(zhuǎn)圈,而且上面有楞,砘子轉(zhuǎn)動起來的時候,那一道又一道的楞就把麥粒都搕了下來。驢拉著砘子走,砘子繞圈轉(zhuǎn),壓過場上攤開的麥穗。貴叔牽著拴驢的繩子,不斷調(diào)整著驢轉(zhuǎn)圈的方向。貴叔是個好把式,大半天的時間就將秋明家的麥穗全壓完了。
秋明媽媽對貴叔千恩萬謝,就叫秋明一起把麥稈起出去,地上就剩麥粒和麥麩了。
晚霞還漫天鋪著,晚風(fēng)就起了,秋明揚(yáng)起木锨要把麥麩揚(yáng)出去。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沒有多年歷練,一舉木锨揚(yáng)自己一臉,可是讓人看笑話的,但秋明就是腦子好,使了幾把木锨就找到了訣竅。他站在上風(fēng)口,身體隨著胳膊有節(jié)奏地下盛上揚(yáng),根據(jù)風(fēng)力大小調(diào)整揚(yáng)起的高度與力度。麥麩隨風(fēng)飄走,麥粒落到地上。秋明媽媽拿著笤帚,把麥粒收攏在了一起。
一盞馬燈照著,不到半夜,秋明家的麥子就收完了。秋明和媽媽想的一樣,晚上干活涼快,還能早點(diǎn)給下家騰地方。
五十斤的袋子裝了四袋,秋明看著四個袋子挨挨擠擠地“站”在一起,心里很高興。媽媽拍拍袋子感慨:“還真是,‘小麥小麥,畝產(chǎn)一百?!鼻锩骱蛬寢尠邀溩臃诺姜?dú)輪車上推回家。
天氣好的時候,秋明把麥子攤開在院子里,看到陰天了,趕緊回家收麥子,這樣反復(fù)大半個月,曬到麥皮干硬,就可以長時間儲存了。
地凈場光,顆粒歸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全村的麥子都曬好了,藏好了。
全村看不到一粒麥子的蹤跡,只有樹蔭下的婆姨們扯著閑篇,用一束又一束的麥稈編織著厚厚的草簾子,這些草簾子到了秋冬季節(jié)要給地里越冬的莊稼防寒用。精巴婆姨盤腿坐在草簾子上,上半身隨著雙手的動作略微前傾,時不時抬頭跟左右的婆姨們對視一眼,她們身后的草簾子已經(jīng)卷到半人高了。
秋明拎著一小袋新麥子,路過樹下,看到媽媽在邊上低頭打簾子,不說話;還看到今年的草簾子比往年的窄一些,厚一些。
秋明來到村長家,鐵連長的腿也好利索了,正坐在院子里乘涼。秋明在門口小聲叫了一聲鐵連長,又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去:“鐵連長,這是今年的新麥子,您……嘗嘗。”
鐵連長接過麥子放在石桌上,打開袋子,抓起一把麥子仔細(xì)看著,言語間充滿欣喜:“這么好的麥子,可不能便宜了小日本?!?/p>
“怎么扳回一局?”秋明復(fù)仇心切,開門見山。
鐵連長笑,拍了拍秋明拿來的新麥子:“把這些麥子拿到城里的糧店,換成高粱面?!?/p>
“高粱還沒熟呢,只能換去年的舊高粱面?!?/p>
“對!新麥子換舊高粱面,就是為了能多換點(diǎn)兒。還有,記住,就去你那個漢奸表舅的糧店?!?/p>
秋明看著鐵連長,眉毛擰成個疙瘩:“那不等于是去給他送信?”
“對!就是去給他送信,讓他知道,咱村的麥子豐收了,曬好了,不舍得吃,就等他帶著小日本來搶了。”鐵連長滿臉的笑。
秋明一聽,臉騰地紅了,又急又氣站起來,聲音不覺高起來:“我不當(dāng)漢奸!”
鐵連長拉著秋明坐下:“你不是漢奸,但要利用這個便利條件,把咱去年丟的臉掙回來。”
秋明的牙咬得緊緊的,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三個字:“怎么掙?”
“你去有兩個任務(wù),一是讓漢奸和小日本知道,咱村有現(xiàn)成的糧食;二是探一探小日本糧庫的具體位置和把守情況?!辫F連長一邊說著,一邊伸出食指,又伸出中指。
秋明盯著鐵連長的那兩根指頭,琢磨了一下,笑了,轉(zhuǎn)身要走:“行!”
“回來!”鐵連長喊秋明,在秋明耳邊嘀咕一陣,又指了指裝麥子的袋子,“把這個也給漢奸?!?/p>
“這是感謝咱八路軍的。等打跑了小日本,咱包餃子?!鼻锩髯叱鲈鹤?。
這一年里,秋明的步子從來沒有這么明快過,心情也從來沒有這么舒暢過。他幾乎是一蹦一跳地回家的。一路上,路邊的小花在沖他笑,小草在沖他笑,就連石頭磚塊也都在沖他笑,楊樹睜著大眼睛看著他,給他“啪啪啪”地拍巴掌鼓勁兒。
秋明背著一小袋麥子進(jìn)城的時候,鐵連長就要考春喜了:“小日本在北邊的城里駐軍,要是想防著小日本,該如何安排崗哨?”
春喜蹲在地上,拿起土坷垃開始畫:“村北村西沒有大路,不能進(jìn)卡車,只能從村東村南兩面進(jìn)村,但南邊有點(diǎn)繞遠(yuǎn),所以,東邊是最重要的偵察地段?!?/p>
鐵連長臉上浮起笑意,見春喜抬頭,忙收起來。這一個多月,鐵連長有兩副面孔——在秋明面前是和善的,多鼓勵和引導(dǎo);在春喜面前是威嚴(yán)的,多批評和指點(diǎn)。
“接著說。”
“北邊和西邊的小路可能會有漢奸騎自行車來,所以也要安排崗哨。這陣子高粱拔節(jié)了,那密密匝匝的高粱地,我們兒童團(tuán)員藏在高粱地里,管他什么漢奸還是小日本,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春喜低頭畫著,說著,不知道從天邊翻滾著涌上來一大片烏云。等他發(fā)覺的時候,豆大的雨點(diǎn)已經(jīng)砸到院子里了。
鐵連長和春喜坐到了屋檐下。
“雨季又到了,河水也漲了。告訴兒童團(tuán)員,可不能去河里玩水了?!辫F連長說的是村子西邊的汾河。
“哦?!?/p>
“草簾子搬到指定地點(diǎn)了?”
“嗯。搬好了?!?/p>
“兒童團(tuán)員能搬動?”
“兒童團(tuán)員的爹搬的。”
鐵連長點(diǎn)頭:“干糧和水準(zhǔn)備好了?”
“各家都問過了,隨時備著呢。”
“秋明家呢?”
“也問過了,準(zhǔn)備好了?!?/p>
倆人嘮嗑的工夫,瓦口的雨如柱子般沖下來,在院子里形成彎彎曲曲的“小溪”。
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秋明背著一大袋高粱面,伴著蛐蛐的叫聲回來的時候,秋明媽媽拿著蒲扇坐在門口,脖子伸得像只大鵝。
“咋樣?”秋明媽媽拿下秋明肩上的高粱面袋子,著急地問。
“按鐵連長交代的,都辦妥了?!鼻锩鲃右粍佑行┠镜募绨?,說,“我去找鐵連長匯報一下。”
幸虧麥子曬好了,不然這連日來每天一頓暴雨,麥子可要發(fā)霉了,但地里的高粱正在拔節(jié),是喜雨的時候,眼看著噌噌地直往天上竄,大刀似的葉片油亮鮮綠,透著股子精氣神兒。
暴雨澆灌一陣,毒日頭曬一陣,高粱稈子愈發(fā)挺拔結(jié)實(shí)。
一天早晨,日頭早早地掛在天上烤著大地,天空安靜得沒有一絲風(fēng)的蹤跡。這天和往常沒什么不一樣,可春喜就是覺得這天跟往常不一樣,他早早地把兒童團(tuán)員都撒出去偵察,主要“部隊(duì)”集中在村東,一小部分在村南村北和村西。每個兒童團(tuán)員腰里別著一小截柳樹枝,看見小日本或者漢奸,就摘下一片葉子學(xué)鳥叫,小日本開著大卡車來了是急唳,漢奸來了是舒緩的鳴叫。
晚霞鋪滿天的時候,各家的炊煙剛剛升起,村東的急唳便傳來,春喜氣喘吁吁地站在了鐵連長面前。
鐵連長遞給春喜一張紙:“打開看看,記住紅圈圈標(biāo)的地方,萬一紙條丟了,就給李政委當(dāng)場畫一個。”
鐵連長把這么重要的軍事機(jī)密都告訴了春喜,這份信任讓春喜激動不已,打開紙條的手都抖了。
“走哪兒知道嗎?”鐵連長不放心。
“知道,村北,摸著高粱地走?!贝合舶研⌒〉募垪l卷一卷,塞進(jìn)了褲帶里。
“知道部隊(duì)在哪兒駐扎著嗎?”
“放心,我可是‘活地圖?!?/p>
“遇到危險怎么辦?”
“絕不暴露咱們的隱藏地點(diǎn)。”
春喜撒丫子往北邊高粱地里鉆的時候,全村熄了灶,帶著干糧和水,開始往村南的高粱地里撤退。
高粱正在抽穗,一個個小小的嫩嫩的穗包就像一把把紅纓槍的槍頭,筆直地沖向天空。
村民們蹲在這天然的青紗帳深處,緊張得大氣兒不敢出。因?yàn)橐@這青紗帳,村民都穿了長衣長褲,這會兒倒是正好防蚊蟲了。
鐵連長耳朵貼著地聽,小日本進(jìn)村了。
各家各戶的灶熱著,可人和糧食都不見了蹤影,小日本很快會四處搜尋的。
果不其然,一頓飯的工夫,就聽見漢奸的大喇叭開始吆喝:“鄉(xiāng)親們不要怕,皇軍是來看望大家的?!?/p>
這聲音,秋明再熟悉不過,是那個漢奸——秋明才不認(rèn)這個表舅呢!
小日本之所以讓漢奸使勁喊,就是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入這青紗帳,他們不知道這青紗帳里有多少游擊隊(duì),多少八路軍。
那漢奸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嗓子都啞了,也不見一個人,氣得開始罵人:“你們這群刁民,皇軍好心來慰問,你們不要不識抬舉!”
啪——
這槍聲是威脅。
“再不出來,皇軍就把村子踏平!”
……
漢奸這樣哄一陣,罵一陣,威脅一陣,夜色就濃起來,蛐蛐此起彼伏地開始跟漢奸叫板。
青紗帳的最外圍火光沖天。
這青青的高粱稈很難點(diǎn)著,小日本應(yīng)該是從村民院子里抱來了麥稈。
沒有風(fēng),熊熊火光和滾滾濃煙直沖天際,可不知小日本用了什么法子,濃煙開始往地里鉆——小日本想把藏在青紗帳里的村民和隊(duì)伍嗆出去。
“鐵連長,怎么辦?”秋明捂著鼻子,眼睛被熏紅了,想狠狠地修理小日本,修理狗漢奸。
“再等等。”鐵連長抬頭看看天空,高粱靜靜地站著,明月高懸。
“等什么?”
“等東風(fēng)?!?/p>
“哪有東風(fēng)?”
“一會兒就有?!?/p>
“你咋知道?”
“我能掐會算唄!不然怎么當(dāng)連長?!?/p>
秋明蹲在鐵連長身邊,跟他一起抬著頭,等東風(fēng)。
月亮走了半個天空,一片云飄過來,擋住了半個月亮,高粱穗微微動了一下。
鐵連長碰一下秋明:“東風(fēng)來了!”
秋明抬頭,那嫩嫩的穗包齊刷刷地向西面微微點(diǎn)頭,葉子也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煙霧被吹到西邊去了。
秋明只聽過三國時神奇的諸葛亮作法能借來東風(fēng),不知道身邊的鐵連長更神奇,不用作法也能借來東風(fēng),情不自禁地嘴里輕輕嘟囔著:“真是神了!”
鐵連長遞給秋明一盒焌燈兒(火柴):“去把村東高粱地里的簾子點(diǎn)著。有多少點(diǎn)多少?!?/p>
“燒了高粱怎么辦?”
“下了這么多天雨,那簾子能出多少火星子?”鐵連長拍拍秋明的腦袋瓜子,“咱要的是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中國的麥稈子不熏中國人,熏走小日本!”也是,秋明一向認(rèn)為自己聰明,怎么這個時候犯傻了,不禁不好意思起來,撓著腦袋訕訕地笑著,向東摸去。
這麥稈簾子壓著兩行高粱躺在高粱地里,連遭了好些天的暴雨和暴曬,上面是干的,下面是潮的。秋明先把浮面上的麥稈扯下來一把,點(diǎn)著了慢慢往其他干面上引?;鹈缬龅绞艹钡柠湺挘瑔苋说臒熅蜕v起來。
噼里啪啦的槍聲集中向秋明這邊射過來。
秋明能聽到子彈在高粱地里呼嘯,也能聽到子彈打在高粱稈子和高粱葉子上的聲音。
秋明惜命,貓著腰跑幾步點(diǎn)一把火,快速地把干的麥稈簾子點(diǎn)著。邊點(diǎn)火,秋明邊想:“鐵連長真是高明,收麥子的那會兒就想到了引漢奸和小日本來搶糧,然后在高粱地里來個里外夾擊,消滅小日本??墒牵@都要后半夜了,援軍什么時候到呢?”
東風(fēng)漸勁,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小日本氣急敗壞的吱哇亂叫和猛烈的咳嗽聲。緊接著,槍聲更加密集起來,不過這會兒,秋明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回到了鐵連長身邊。
秋明很興奮,漫天的星星都裝進(jìn)了眼睛里:“這招神奇!不費(fèi)一兵一卒,二里長的草簾子就把小日本熏得哭爹喊娘了?!?/p>
“只要肯動腦子,修理小日本的法子多得是?!?/p>
“咱的援軍什么時候到?”
“什么援軍?”
“八路軍哪!您的連隊(duì)?!?/p>
“劫小日本的糧倉去了。”
“今天晚上?”
“對呀!”
“那咱怎么收拾漢奸和小日本?”
“別急,再過一陣,讓你沖出去,當(dāng)回英雄,收拾個夠!”
“我沒槍。”
“不用槍,能喊就行,有手就行?!?/p>
……
秋明還要再說什么,鐵連長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聽了一會兒,又趴在地上聽。
突然,鐵連長高喊一聲:“沖?。 ?/p>
身后,男女老少喊聲震天,一起往高粱地外面沖。兒童團(tuán)員們更是帶勁,高舉著紅纓槍喊著向前沖。
只是,大家伙兒氣勢洶洶地沖到外面的時候,月光下只有卡車印,小日本早就不見了蹤跡。
村民們站在街上,看著路邊扔著的卡車圍欄,原來,小日本剛剛是卸下了卡車圍欄當(dāng)風(fēng)扇,把煙往高粱地里扇。
突然,秋明有發(fā)現(xiàn)——一個圍欄動了一下,掀開一看,那個身影再熟悉不過了。
秋明沖過去,一腳踩住了圍欄:“狗漢奸,不許動!”
圍欄下,漢奸舉著雙手笑:“秋明,我是舅舅?!?/p>
“我沒有你這樣的漢奸舅舅!”
說話間,兒童團(tuán)員們已經(jīng)拿著紅纓槍對準(zhǔn)了漢奸。
“別!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睗h奸的嘴臉變得真快。
秋明死死地踩著圍欄和圍欄下的漢奸,把這一年的力氣都用上了。
秋明和兒童團(tuán)員合力抓住了漢奸。大家伙兒都看見了,秋明母子確實(shí)不是漢奸。這么英雄的事兒在全村人面前做,真是提氣。
大家伙兒找來繩子,把漢奸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可惜,讓小日本跑了!”秋明推一把漢奸,心有不甘。
“跑不了?!辫F連長胸有成竹,“半路上就把他們收拾了。”
這會兒秋明才完全明白鐵連長的策略——引漢奸和小日本來搶糧,實(shí)際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八路軍趁著小日本駐地空虛,劫了小日本的糧倉,小日本知道了必定要急著回去救糧,結(jié)果半路又挨了八路軍的伏擊。這計(jì)策,真是太妙了!
麥梢黃,日本亡,
拿起手中紅纓槍,
去打漢奸小東洋,
狗漢奸,小東洋,
橫行霸道惡魔王,
紅纓槍,亮堂堂,
漢奸東洋消滅光!
一群紅纓槍尖尖對著漢奸,把漢奸押到了村長家。
冷靜下來的秋明想起了一個人——春喜。那個欺負(fù)了他一年,又帶著兒童團(tuán)員幫著曬麥子的春喜。
“一晚上沒見春喜,他去哪兒了?”秋明不禁問鐵連長。
“還是你胸襟寬。”鐵連長拍了拍秋明的肩膀,手上的力道透著欣賞,“春喜去給連部送信了。”
“一晚上了,還沒回來?!鼻锩鞑唤麚?dān)心。
“放心吧!咱的部隊(duì)劫了小日本的糧食,就地分給百姓了。春喜應(yīng)該是幫著分糧去了。”
……
他們這么一遞一句聊著,天就亮了。
秋明問起春喜的時候,春喜正往回跑呢。
一路上,春喜盤算著:這場“麥子戰(zhàn)役”里,自己帶著兒童團(tuán)幫村民收麥子、曬麥子,還訓(xùn)練兒童團(tuán)員偵察的本事,更牛的是給八路軍送情報,幫助八路軍給城里的百姓分糧,這可是頭等功。
可是,讓春喜萬萬沒想到的是,一進(jìn)村,“秋明活捉漢奸”的消息滿村飛。
春喜兒童團(tuán)團(tuán)長的位子到底是不穩(wěn)了。
前晌,八路軍部隊(duì)就進(jìn)村了,還給村民帶來了糧食。
村民們怎么能收八路軍的糧食呢?
說好了,打跑小日本,吃餃子慶祝的。村民們趕緊挖出藏好的麥子,磨面的磨面,殺豬的殺豬。村里一派喜氣洋洋。
只有秋明,還是形單影只,這一年的孤單,他一下不知道該找誰玩,他也不想玩。還有春喜,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是該跟鐵連長求情,保住自己兒童團(tuán)團(tuán)長的位子呢,還是把位子讓給秋明,以后他一個人玩。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村長屋里,想跟鐵連長再叨歇(方言,意為閑聊)一陣。
村長家里有好些八路軍,真熱鬧。李政委正跟鐵連長說著春喜昨天晚上的英勇事跡呢。
鐵連長看到兩個孩娃娃都來了,招呼他倆到跟前:“這一仗打得漂亮!你倆都立了大功!秋明呢,刺探情報準(zhǔn)確,煙霧放得及時,最厲害的是活捉了漢奸?!?/p>
春喜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完了,完了,先夸的秋明,看來我的屁股要挪窩兒了……”
春喜一直低著頭琢磨,沒聽到鐵連長表揚(yáng)他,更沒聽到別的,直到鐵連長提高聲音,嚴(yán)肅地喊:“春喜!”
“到!”春喜立馬抬頭挺胸,立正站好。
“我剛才說什么?”
“報告,沒聽到?!?/p>
“為什么走神?”
“我在想,我這個團(tuán)長干不下去了。”
“為什么干不下去了?”
“冤枉了秋明一年,秋明還活捉了漢奸,搶了頭功。所以……我這個團(tuán)長是干不下去了?!贝合残睦锒际前没诤筒桓?。
“哈哈哈……”李政委實(shí)在憋不住,笑出了聲,“你的小心思還真多!剛才鐵連長宣布了,你還是團(tuán)長,讓秋明給你當(dāng)政委,你倆好好配合,把咱的兒童團(tuán)搞好?!?/p>
春喜看看李政委,再看看鐵連長。看到鐵連長笑著點(diǎn)頭,轉(zhuǎn)頭看秋明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歉:“這一年……不該……不該那么對你。對不住哇!”
“都過去了,沒事!”沒有了委屈和憤懣,秋明倒是坦然了。
餃子上桌,秋明夾起餃子,可是心里的疑惑解不開,就沒心思吃飯,索性問道:“鐵連長,您是怎么借來的東風(fēng)?”
李政委笑了:“鐵連長啊,神奇著呢!不光能借東風(fēng),啥風(fēng)都能借!”
春明一聽也好奇,忙問是怎么回事。秋明簡單說一遍,春喜眼里滿是佩服。
“打仗嘛,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這些條件咱都占了,小日本可不就是在自取滅亡。”鐵連長唱著高調(diào)打馬虎眼。
“天時是怎么來的?”秋明抓著不放。
“說是天時,其實(shí)也是科學(xué)。”鐵連長說。
“科學(xué)?”春喜和秋明眼里都放著光。
“鐵連長厲害著呢,上過大學(xué),還留過洋呢!”李政委咂吧完嘴里的餃子,補(bǔ)充道。
對于春喜和秋明來說,“上大學(xué)”“留過洋”這可都是傳奇故事里的傳奇事情,這眼跟前就遇到一個,仿佛遇到神仙一樣,不覺看鐵連長的眼神就變了。
“好好吃飯,等消滅了小日本,你們也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上大學(xué)!”鐵連長把餃子塞進(jìn)嘴里。
“嗯!”春喜和秋明低頭吃飯。
春喜明白,這場較量里,他和秋明誰都沒有輸,智慧、團(tuán)結(jié)、勇敢的中國人贏了。
秋明呢,一直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場較量,不但能保衛(wèi)麥子,還能摘掉“漢奸”的帽子,能重新融入兒童團(tuán),秋明心里舒坦。
作者簡介:
金鳳,女,80后。曾供職于某報社,擔(dān)任低幼刊物主編及新媒體主編,主編、編輯的作品多次榮獲中國少年兒童報刊工作者協(xié)會專業(yè)獎項(xiàng)。兒童文學(xué)作品見于《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少年月刊》《讀友》《少年先鋒報》等多家報刊,曾獲2019年《好兒童畫報》“小百花”獎。目前從事動畫編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