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妮
大清早,打開第一封電子郵件,看到陳建格的名字,小晴愣怔了半天。
每天,小晴的工作都是從處理郵件開始的。每天,未讀的郵件就像整齊的士兵方隊,處理一批,又冒出一批,源源不斷。但小晴很從容,十幾年了,業(yè)務(wù)上的那些事難不倒她。
陳建格。小晴內(nèi)心深處一個晃蕩。這個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或許他就是她的一個節(jié)氣吧。她想。
小滿快過去了,接下來就是芒種。近年,小晴著魔似的對二十四節(jié)氣敏感起來??≈遣灰粯樱冀K習(xí)慣新歷,某年某月某日,像一個個小格子,今天與昨天很分明,今天與明天也很分明,似乎那里頭沒有絲毫瓜葛??≈侵v,節(jié)氣跟你有關(guān)系嗎?似乎真沒關(guān)系。囿于小城之內(nèi),終日坐在亮堂堂的辦公樓里,中央空調(diào)吹著,紅棗枸杞姜茶喝著,不過,節(jié)氣之類看似無用的事物仿佛更能牽動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
也許我曾經(jīng)是一株草。小晴自嘲一笑。
俊智又出差了。小晴一個人走路上班。昨晚上,老廠大院里,玉蘭一夜糜香。果然落了滿地花瓣。她見路邊白花菜綠得很濃,就摘了一把。晚飯打一個白花菜雞蛋湯,黃的白的綠的水汪汪一碗,多好看。但小晴最貪戀的,還是喝湯過后,身體深處那股甘甜,清潤,妥帖。
郵件是李燕發(fā)來的,說陳建格的資料她審過了,還說是急事,讓她抓緊辦。按一般程序,每一份資料李燕都需附一張審批表,請各級領(lǐng)導(dǎo)一一審核簽字。但有些常規(guī)業(yè)務(wù),再跑繁文縟節(jié),就太古板啦。小晴和李燕就把一些常規(guī)業(yè)務(wù)歸攏合辦,一月一簽。領(lǐng)導(dǎo)也覺得好。不破規(guī)矩,小小溢出,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小晴的責(zé)任會略有增加。但她不在意,也不深思。她喜歡簡單,何況這是與人方便的事。陳建格的事就屬于可刪繁就簡的范圍。也就是一個簡單的證明,證明他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家庭怎么樣。小晴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辦這樣的證明?
說實在的,小晴與陳建格沒見過幾次面。
第一次。很久了,1998年還是1999年?記不清。一幫差不多都是第一批雙向選擇自謀職業(yè)的大中專畢業(yè)生,逃離農(nóng)村,落腳紫荊城。偏逢國企改革,一進(jìn)廠,就面臨被裁員的境遇。所幸,老廠掙扎幾年,竟又活了。小晴俊智他們因年輕有知識而幸存,但一個個亦是面色發(fā)藍(lán),形銷骨立。用俊智的話說就是,一群有知識的農(nóng)民工。那幾年,好幾對紛紛結(jié)婚了。好像是過小年吧?也有點賀賀劫后余生的意思,有人提議聚一聚。夜市,大排檔,燒烤,冰啤,雪碧。半輪彎彎的月亮神色模糊地掛在天上。十幾個人亂哄哄拼幾張小桌烤爐,擠擠挨挨坐了狹長一圈。小晴挨著俊智坐,那時她臉嫩,害羞,老低著頭,不敢看人。她與俊智領(lǐng)證半年不到,但這是城里,又不是山里沒見過世面的小媳婦,按理不應(yīng)該。夜風(fēng)鬧哄哄的,一忽兒從前面吹,扇來燒烤攤的熱煙熏得人眼發(fā)脹;一忽兒從旁邊吹,把她的披肩長發(fā)胡扯亂拋。她捏著半杯雪碧,淺淺笑,淺淺酌。坐她身邊的李燕要么吭吭吭地大聲咳嗽,要么隔了桌子與對面幾個男生猜碼,大甩胳膊,吆五喝六。不知玩了多久,好多人醉了??≈且灿辛藥追葑硪?,與旁邊的人大聲爭論著什么。小晴就有些孤單,有些落寞,有些恍惚。眼前燈光昏黃,人影綽綽,仿佛都已飄離地面,而泛著灰光的白煙則像河水一樣向夜空流去。彎月悄然消失,夜色蒼茫,不曉得隱藏著什么樣的奧秘。忽然有人大喊小晴的名字。
小晴小晴,那時候,我們都想追你!
幾張桌子的那一頭,突然直挺挺地站起來一個人,笑吟吟地粗著嗓子說。這人說完,又笑吟吟地坐下,直挺挺地盯著桌子上的烤串微笑,一副在夢中喝足了美酒的樣子。
小晴記得,當(dāng)時十幾個人剎時靜了,燈光似乎暗了一下,煙仿佛凝滯在半空。小晴心頭頓時一陣惶恐,掉頭就去尋找俊智的表情。她看到俊智一愣,她的心不由得跟著一沉。緊接著,周圍的人呼啦一下,又鬧開了。李燕舉著一次性塑料酒杯吼得特別賣力??≈且搽S即復(fù)又投入被中斷的高談闊論中,他在那方面一向較為愚鈍。小晴再看桌子那頭,幾個晃悠悠的黑腦袋擠一堆猜碼,喊三喊五,好不歡騰。眼前一切恢復(fù)如前,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那人是誰呢?她不認(rèn)識他呀!他說的“我們”又都是誰呢?他拿自己開涮嗎?小晴又好奇又忐忑。事實上,小晴進(jìn)老廠沒多久就被俊智拿下了——她還沒考慮清楚,他就已讓所有人相信他們好上了?,F(xiàn)在想來,俊智其實還是很有些手段的。這樣,小晴就沒什么機(jī)會認(rèn)識別的人了。一起宵夜的十幾個人,有一半小晴不認(rèn)識。
陳建格。小晴記住了這個名字。
當(dāng)時,小晴心里有些恨恨的,她擔(dān)心俊智會生氣,誤會她在外面招蜂作妖。她也不全是恨,她還有些歡喜。她把這份歡喜藏得很深。她甚至連恨恨的表情也沒露出來。她裝作沒聽見。陳建格那晚不再提她,也不再跟她說話。后來他們一直也沒碰面。老廠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辦公樓有三四棟,廠房十幾棟,員工兩三千,班次也不盡相同。雖說大多數(shù)職工都住在大院里頭,可大院住著一萬多人呢,小鎮(zhèn)子似的。醫(yī)院,學(xué)校,幼兒園,銀行,超市,球館,市場里就更不用說了,魚肉米面,干貨生蔬,活宰雞鴨,粉店快餐豆?jié){油條,補(bǔ)衣修鞋的,修鍋的,賣煙絲的,還有五金店雜貨店茶麩養(yǎng)發(fā)館,搓背的,泡腳的……哎,要什么有什么。實在沒有的,就網(wǎng)購唄??傊?,老廠建廠九十多年,一直盤踞于紫荊城的一隅,城不城,村不村的,有點閉塞,有點獨特。人家說,你們跟街邊的人不一樣。意思是說老廠人不太熱衷于交際,不靈活,像木頭,像機(jī)械,像釘在墻上的一條條規(guī)章制度。小晴想,這里的人呢,的確不愛胡攪,只把如火的煎熬放在心里。他們既熱烈,又疏淡;既親近,又保有一定的距離;既抱成一團(tuán),又各有各的小心思。若非業(yè)務(wù)往來,若非有意拜訪,兩個人幾年不打照面是很正常的??傊褪强≈?,也絕口不提那晚之事。
可能真是夢。小晴想。
她甚至懷疑陳建格此人是否存在。她偶爾又會想起他。比如說,在俊智面前受了委屈,一腔幽怨時,那晚的情景就會浮現(xiàn):陳建格高高瘦瘦,站在蒼穹下,一雙大眼睛迸出灼亮的光,毫無顧忌地盯著她,就好像兩支咬準(zhǔn)了獵物的箭。而他濃密的三七分頭發(fā)豎起來一小撮,在風(fēng)中搖曳,仿佛春天里一棵蓬勃的靡草。他結(jié)婚了嗎?他新婚的妻子有沒有跟他鬧?小晴心上偶爾會掠過幾絲擔(dān)憂。她記得那時陳建格的身邊坐著一個女孩,低眉順眼。不過,小晴想起陳建格的時候很少很少,只是墻上掛鐘秒針的偶然一嘀,只是那綿密漫長旅程中某一個小小的點。其余的光陰,小晴都忙著柴米油鹽去了。畢竟,每個人都得過著各自甩不掉的濃稠的日常生活。
就這樣,小晴懷孕,生子,操心尿片,奶粉,遛娃,預(yù)防針,幼兒園,興趣班,沉溺于孩子的一顰一笑一粥一飯,熱衷于與別的媽媽交流育兒心得。就連俊智她也疏于關(guān)注了。漸漸地,陳建格這個名字就徹底消失,被掩埋到生活的最底層了。
唉——小晴長長一聲嘆息,忽然發(fā)現(xiàn),陳建格并沒來辦材料。李燕在一樓,她在二樓,兩步臺階的事。又說是急事,這算什么嘛?她本要在微信里問問李燕,仿佛又過于鄭重,就又作罷。他或許回去補(bǔ)充資料了吧。小晴想。她感覺肩胛骨被中央空調(diào)吹得涼嗖嗖的,寒氣小蛇一樣往骨頭里鉆,就趕緊披上披肩,偎到走廊窗前的陽光中暖一暖。厚厚的隔熱玻璃慮過的陽光,仍是溫?zé)岬模芍藭r的太陽有多潑辣。窗外一排假檳榔,它們最不怕曬,越曬就越旺盛,灰白細(xì)長的樹桿又高又直,葉子又大又硬,無畏無懼地向熱辣辣的高處奔去。這葉子只在樹頂上撐出一簇,雖形如傘,葉子亦綠得深,卻遙遙于半空,對棲身在樹下的靡草來說,并無遮蓋作用。青草們在夏陽下耷拉著腦袋。在整個春天,它們都致力于貯存水份,把自己養(yǎng)得肥肥的,而此時芒種未到,它們身體的水份就已被陽光抽得差不多了。
干枯,衰老,是不由分說的。小晴嘆息,還沒進(jìn)入最熱的夏伏呢。她想起了上班路上摘的那把不再嬌嫩的野菜——中年的白花菜,老綠了,卷縮,枯瘦,吸不進(jìn)多少水份了。一般人都不愛吃這個,說嚼起來味道又硬又柴。
小晴第二次碰見陳建格是在路上。她記得,那時節(jié),更年輕的八零后晨光一樣涌進(jìn)了老廠,而他們七零后老生則漸見凋零,有人離開了老廠,有人從這個崗調(diào)整到那個崗,有人被封在固定的位置??≈嵌⒘藥啄甑穆毼槐灰晃粍偖厴I(yè)的八零后黃毛丫頭越位而上,他心里忿忿的,回到家就摔摔打打借機(jī)發(fā)泄。她還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周日上午,俊智又跟她鬧了。為什么鬧?記不太清了。三十出頭的小夫妻,頭發(fā)絲一點事也能鬧一場??傊[得小晴心里亂,把孩子送去畫畫班后,就亂逛。走過九曲橋,魚塘泛起陣陣魚腥氣;轉(zhuǎn)到菜市,菜市里死去了的雞鴨魚狗等各式禽類畜類混合的腥臭氣味,比魚塘更甚。小晴賭氣不給俊智買肉,只給孩子買一條塘角魚。清蒸塘角魚,放幾片金錢草,很香,助消化的,孩子愛吃。只要是孩子喜歡的,小晴都樂意做。寵!寵!寵!你就知道寵!俊智惱怒地罵她。對了,小晴忽然想起來,那天早上就是因為小晴答應(yīng)孩子給他買遙控汽車,俊智就大發(fā)脾氣,罵她把孩子寵壞了??伤龢芬?,她寵,她開心她滿足。就寵了,怎么的!小晴恨恨地想,但沒有講出來。腔子里,一股說不出的惆悵。在菜市口,一個阿婆挑來滿滿兩籃剛摘下的南瓜花,黃燦燦的。小晴就喜歡這花啊草啊葉啊什么的。拎著一條小小的魚,捧著一大把南瓜花走在陽光里,小晴的心情仿佛好了許多,幾乎忘記了俊智拉長了的胖臉。她腳步輕快了,閑閑悠悠,把那水靈靈的花舉在陽光里美美地瞅著。
陳建格就是在此時突然出現(xiàn)的。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頭望她,眼里滿含笑意。
嗨,我們又見面了。他輕輕地說。
小晴記得,她當(dāng)時愣了愣,好像還說了一句,是的呢。話出口,她又感覺好像口氣過于親熱。事實上他們連真正的認(rèn)識都還算不上呢。她還記得,她仰起頭沖他笑了一笑。他長得很高,可能有一米八,也可能是一米七八,而小晴只是一米五五的小個子。她看到他的臉上鋪滿亮堂堂的陽光,濃密的黑頭發(fā)依然是三七分,整齊,服帖,有那么幾縷特別長一些,微風(fēng)拂過,就在額前微微飛動。他的眼睛黑亮,有光,有笑意,滿含著寵溺。寵溺。這個詞讓小晴受了驚嚇。怎么可能?她在俊智的眼里都從未見過??≈强此难凵裼袝r也會放光,之前是贊美,喜歡,愛慕,渴求……近來她卻常常迎來他的怒目之光。她從未得到過俊智的寵溺。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讓人受傷了。寵溺。小晴感覺身子發(fā)軟。她想那可能是她的想象,因為她缺乏,所以產(chǎn)生了幻覺。她慢慢地抬頭想再看看那雙眼睛,他卻已從她身邊走過,挺拔的背影很快轉(zhuǎn)入熙熙攘攘的菜市,不見了。這人怎么這么怪?小晴又恍惚了,剛才是真實的,還是幻覺?然而,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樣就挺好。小晴想。
但她又后悔剛才沒有問他在哪個部門。老廠慣例,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車間實習(xí)一年,即可調(diào)到職能部門。中專畢業(yè)生則要看情況,有些抽調(diào)上部門了,有些仍留在車間當(dāng)工人。她曾經(jīng)猜想過他的職務(wù),銷售員,采購員,質(zhì)檢員,工人。因為這些人員是小晴較為陌生的,大多數(shù)她都不認(rèn)識,而其他部門的同事她基本都過過眼了。
也許不知道更好。小晴想。
每個人都應(yīng)該保留一點小小的秘密。她接著想。
想到這,小晴心里微微一動,仿佛涼涼的風(fēng)掠過,心似乎平靜了,舒緩了,妥帖了,又好像變寬了,變通透了。她在陽光里晃了晃手中的南瓜花,微微一笑,沉靜地轉(zhuǎn)身,返回菜市,稱了一大塊五花肉。她想好了,今晚就做一頓香香的回鍋肉,放點冰糖,放點蔥姜蒜爆香,再放香葉八角桂皮翻炒,再依次加入料酒老抽生抽,然后用小火慢慢燉,直至汁液濃稠,肉質(zhì)糜爛入口即化。這是俊智的最愛。平常她不太做。她覺得俊智越來越胖,就是吃肉太多的緣故。為這個,俊智常常不痛快,認(rèn)為她在敷衍他。
白花花的時光河水一樣流淌,到了三個月后的那個晚上。
小晴記得,快到霜降了,那晚月亮不是很圓,但很亮,銀色的光,有些晃人眼。孩子半夜突然捂著肚子喊疼,滿床滾??≈浅霾钗椿?,小晴又不會開車,只好撥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車子來得竟快,幾分鐘就到了。這很少有的,老廠偏僻,出租車若不是剛好送客進(jìn)來,一般不肯費(fèi)油跑這一趟。車子麻利地停在小晴的腳邊,駕駛室里鉆出瘦高的司機(jī),打開后座車門,接過了小晴背上的孩子。小晴愣愣地看著,樹影幽暗,看不清五官,但那身材,那輪廓,還有額前那撮在風(fēng)中拂動的頭發(fā),是她眼熟的。
不認(rèn)識了?司機(jī)說。
陳建格!真是你?!你怎么……
上中班。下了班出來找兩塊酒錢。陳建格回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問孩子哪里不舒服。
肚子疼,估計又偷吃辣條了。小晴說這孩子經(jīng)常這樣,又要吃,又要喊疼,可常常醫(yī)生一摸肚子,臭小子又講不疼了,叫人又惱又心疼。可今晚他好像疼得特別厲害!小晴憂心得很。孩子在她懷里哼哼唧唧的。
呵,孩子哪有不貪嘴的?再說了,男孩子連辣條都不敢吃,能叫男孩子嗎?能長成男子漢嗎?是吧?臭小子?阿叔告訴你啊,吃辣條之后,一定要喝一大杯暖暖的開水,保證肚子不疼。
嗯。孩子乖乖地答應(yīng)了。
還有,如果你能吃一包,你就吃半包;如果你能吃兩包,你就吃一包,剩下的給你阿媽。
嗯。臭小子竟又乖乖地答應(yīng)了。不可思議。小晴與俊智平常怎么講他都不聽的。但小晴又覺得這人鼓勵孩子吃垃圾食品,總歸是不好的。
車上有溫開水,給他喝一杯。陳建格對小晴說。
說來也奇怪,孩子喝了溫開水后,漸漸地不哼唧了,到了醫(yī)院門口,他竟說好了,不疼了,不看醫(yī)生,不打針了,要回家了。
于是,就又回轉(zhuǎn),好像三人是出來遛彎的。
還沒回到半路,鬧了半宿的孩子就困得咻咻睡去了。
車子一下安靜下來,氣氛就有點怪。車?yán)锏目臻g仿佛變小了,有點擠,讓人都不敢自由呼吸了。小晴只好轉(zhuǎn)臉望窗外。月亮已偏西,仍然很亮,遠(yuǎn)天有寥寥幾顆星。陳建格也不再說話,默默開車。此時,似乎人的形色已消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占領(lǐng)了這狹小時空。小晴把孩子往懷里緊了緊。她想說一些感謝的話,又感覺太俗。
他怎么也不說話呢?不是應(yīng)該男的主動打破這種尷尬的嗎?他不是很會說話的嗎?小晴心里竟有些恨了。旋即又想心中坦蕩,不該尷尬。仿佛為了掩飾那復(fù)雜的心思,她輕輕撫著孩子的背,細(xì)聲說,你對孩子,竟很有一套。
前面哧一聲輕笑,道,食色,性也。你越不讓他吃,他越要吃。人性本是如此。宜疏,不宜堵。
小晴一時不曉得如何答話了。
你,不認(rèn)得我。陳建格突然降低聲調(diào)說。小晴有點懵,她搞不懂他說的“認(rèn)得”指哪一層的認(rèn)得。
那年,大洪水,芒果樹,鏟車。他的聲更低了,一截一截的。
是你!小晴幾乎要驚叫了。
恍惚間,小晴仿佛又看到洪水湯湯,泡沫片,塑料袋,枯枝,落葉……她仿佛又掛在了多年前圍墻邊的芒果樹枝上,半截腿浸于快兩米深的濁水中。驚慌的小腿,踢不走水中的白沫,灰黑的油污漂在水上像蛇一樣……那時她剛畢業(yè),報到第三天。她的宿舍卻已被洪水淹去半米,舍友紛紛找住在樓房的相熟同事避災(zāi)去了。她剛來,不認(rèn)識人,聽說辦公樓可以避難,又聽說圍墻邊有一架梯子,順著梯子爬到貨車頂上,就可以抵達(dá)辦公室大樓二樓平臺。于是,她獨自涉水,爬上芒果樹,翻上墻頭,用腳去撩木梯,沒踩住,木梯晃悠一下向水中滑去。她慌忙抓緊樹枝,幾番努力,沒能回到樹上,也沒能攀上墻頭。她能望見辦公樓高聳的后墻,卻沒人看見她,也沒人聽見她的呼救。她絕望地想她大概會死的了。忽聞有轟轟之聲,暮色中,一輛桔紅色的鏟車搖搖擺擺開過來……她軟軟地跌落于巨大堅實的大鏟子之中,仿佛落入一張溫暖的大鳥嘴巴。大鳥嘴巴銜著她,輕輕把她送到辦公樓前的高臺上。鏟車隨即又搖搖擺擺開走了。暮色朦朧,看不清司機(jī)的長相,她只看到車窗里半邊瘦削的側(cè)影一晃而過,長度剛好的額發(fā)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一條長長的手臂伸出車窗外,朝她晃了晃。洪水過后,她曾經(jīng)問過很多人。都說沒有這樣的鏟車司機(jī),仿佛她說的是一個夢。
孩子睡得太香,一頭微汗。小晴輕輕抹了抹孩子被洇濕了的額發(fā)。她看看前面,低頭咬咬唇,輕聲說:
做好事不留名。我還真以為是神仙搭救呢。
哈,那時我根本不會開車,沒證。趁師傅去休息,偷偷過一把癮。沒人知道這事。我不認(rèn),誰敢認(rèn)這英雄?
那你干嘛不認(rèn)?
說話間,車子就回到了大院。
洪水一退,我就去南寧學(xué)習(xí)了。半年。停車后,他回頭,深深地望她一眼。
原來如此。小晴愣在車?yán)?,怔忡半天。直到陳建格接過孩子,直到他把她請下車,直到他把孩子抱回家中,直到他問,孩子睡哪間?她才驚醒,耽誤他出車接單了。
那勞煩請杯茶吧。陳建格微微一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剛下中班就忙活了這大半夜,能不累么?他坐的是俊智常坐的座位——正面對著電視機(jī)——家長的座位。她心里,忽地一陣甜,一陣惆悵,又不知為何甜,為何惆悵。她去沏茶??匆姴AП矧榭s的茶葉緩緩舒展,復(fù)活一般恢復(fù)了嫩芽的模樣,她就有些恍惚。她心里一些說不清的東西繞來繞去繞成一團(tuán),仿佛只有為他做點什么,才能化解。冰箱里,有兩盒周日包好凍好的香菇雞肉餃子——本是為這一周準(zhǔn)備的早餐。她想他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吃晚飯的。就是吃了,再吃碗夜宵也未嘗不可。她就沒問他,直接擰開煤氣灶,把兩盒餃子全倒進(jìn)鍋里煮了。端上桌,滿滿一盤。陳建格看一眼餃子,又深深地望她一眼,也不說話,坐在餐桌旁,就呼哧呼哧吃了起來。小晴飲茶相陪。在心里,她感激他的不問,不謝,不客氣。不知怎么的,氤氳的茶香熏上來,她竟有點想流淚。接著她看到桌上有一瓶酒,她就有點慌。他埋頭咽下半盆餃子后,果然一把抓起酒瓶就往口里灌。喝酒這事,她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怎么都不妥了。他一向愛喝幾口,她能猜得到。可這夜深深的,悄靜靜的,是喝酒的時辰么?再說了,喝了酒,等會怎么開出租車?不出車,豈不白白扔了幾百塊租金管理費(fèi)?不出車,拿不出錢來給家里人,他該怎么說?她心里千回百轉(zhuǎn),想不出個道理來。
小晴小晴,你就是一只——青芒。
他有些醉了,兩只眼睛亮得有些嚇人。她的心就突突地彈。月光從窗外斜照進(jìn)來,白底灰格,床單似的,鋪在地上。她不由得張了張胳膊——一片月光,她竟想拿件什么東西去遮蓋一下。
小晴——他又大灌一口酒,眼里流轉(zhuǎn)出水光,仿佛是他把酒灌到眼睛里了。
小晴,我——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滾燙的手掌寬大,強(qiáng)勁,硬硬的繭緊貼著她的手背??≈堑氖植贿@樣,太軟,甚至比小晴的手還要軟,像兩團(tuán)棉花。這突如其來的粗礪的包裹,使小晴一陣情迷意亂。她感覺到他漸漸使用了力氣,由輕到重,感受到他手心里的脈息火苗似的東撲西撲。她想起少女時代常做的白日夢,突然被騎馬的男子一把擄到馬背上,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風(fēng)一樣飛馳。所期盼的,不就是這樣的感覺嗎?緊張,懼怕,驚喜,自由。哦,像風(fēng)那樣自在,不著形跡,不受拘束,無所畏懼,過山過水,上天入地,誰管得了她?誰管得了她?!她就像風(fēng)迷失在廣漠的草原上——她已然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然而,她還是恍若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阿媽……
阿媽……
是孩子在房里叫她。夢囈中的含糊,其實并不微弱。她聽清楚了,也就瞬間明白,自己陷得深了。她推他。他卻箍得更緊了。越推就越箍緊。他大概以為她在扭捏,在害羞。他眼里閃爍一種陌生的光,并不是之前那種寵溺,而更像是一種油膩的侵犯。她奮力掙脫。他仍不肯罷休。她就怒了,啪一聲脆響,她的巴掌甩了過去。
打過之后,她腦袋里瞬間一陣空,屋子里陷入寂靜。
他慢慢放開了她。他們相對呆立。她感覺手掌在發(fā)麻,發(fā)酸,發(fā)痛。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要的并不是眼前這個人,而是一種幻夢的感覺。她突然恨起自己來。她再一次舉起了手掌,又是一聲脆響——她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
他什么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
怎么離開的?她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他離開時的表情。她一直捂著臉,淚水滴落,深深陷入自責(zé),羞愧,悔恨。從此,他們彼此陌路,不再相見。
直到這一天,該死的芒種到來之前的這一天。
陳建格來找小晴,已是第二天即將下班時分。當(dāng)他走進(jìn)來時,下班的鐘聲剛好咣啷咣啷被敲響。同事們拎起包一個接一個魚一樣游出了辦公室。他們都是九零后小同事,早早就計劃好了下班約火鍋,或是約奶茶,或是電影,KTV。他們認(rèn)為,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瀟灑而隨性,令人羨慕。那時,小晴剛剛寫完一個郵件,準(zhǔn)備發(fā)送出去。一抬頭,她就看到了他。
他或許在外面已經(jīng)站了一段時間了,或許昨天就站了老半天。小晴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冒出這樣的念頭,臉上忽然一陣熱,趕緊罵一句自己,啐!自作多情!而心底又涌上一團(tuán)淡淡的水霧。離上一次見面,又過去了十三四個年頭了。想起那把在陽光里閃閃發(fā)光的南瓜花,那臉上鋪滿陽光的高個子青年男子,仿佛已是幾個世紀(jì)之前的事了。
此時,小晴已下班,沒回家,獨自緩緩拐向廠后一條偏僻小道。斜陽將歇,寂靜無人,只有淡淡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后。路過一棵高大的玉蘭樹,小晴幾乎走不動了——剛才那一幕,太傷感。
他是陳建格嗎?不是。他不像他。不像陳建格。
臘黃,消瘦,眼眶深陷,頭發(fā)不再濃密,剪平了,腰背不再挺拔,佝僂著,仿佛連個頭都變矮了,變小了。他望著她,輕聲說,嗨。有點顫。眼里仍然含笑,仍然有光??赡鞘鞘裁垂獍??怯懼,躲閃,一點點向眼睛深處退縮。他的腳步也在向后退去。當(dāng)她抬頭看他,他就踉蹌后退,一步,兩步,三步。他好像故意要避開她,不敢靠近她,好像小晴的眼睛里發(fā)出的不是目光,而是浪濤,這浪濤在推他后退似的。不,也不是。而是他好像害怕他身上的某些東西會沾染到小晴,就好像他自己是一瓶正在破碎的墨水,他害怕那飛濺的星星點點會濺到小晴的喬治白的襯衫上,所以他要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他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卡座隔板,避開她的桌子,避開她的手指,也避開她寫滿疑問卻又不敢暴露悲憐的眼神。他神情復(fù)雜,小心翼翼地接過材料,退一步,再退一步。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了。
離異,一孩,年收入兩萬元。他的材料上這樣寫著。
這些年,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什么?今后怎么打算?小晴不敢問。她給李燕打電話。東拉西扯,不曉得講了什么,只是在最后問:
他……的腿,怎么啦?
噢,陳建格??!十幾年啦。酒駕,大晚上的,撞到電線桿……
小晴依稀記得,他喝酒那晚不久,李燕曾約她,說去看看陳建格。當(dāng)時她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立即推托了。
是……快霜降……月亮很亮的晚上嗎?小晴努力控制著抖動的嘴唇。
好像是!我們還納悶,月亮那么亮,那么粗的電線桿,怎么就看不清?后來聽說是喝蒙了。李燕說。她忽然又驚奇地問,咦,你原來也知道???
小晴沒回答。她軟軟地靠著玉蘭樹,閉上眼睛,淚水直流。
在她的腳下,落花掉了一地,鮮見有完整一朵的,幾乎全是些細(xì)長的白花瓣。她知道,從開花的第一夜開始,這些玉蘭就開始了凋零,一瓣,兩瓣……緩緩撕裂,松脫,墜落,直到一瓣不剩,直到下一個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