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jìn)勇
村邊有坑塘水溝,再遠(yuǎn)一點兒就是一條大河。
“小雪封地地不封,大雪封河河無冰。”冬天很冷,水仿佛很聽話,該結(jié)冰就結(jié)冰,該封河就封河。小雪的日子里,凍凍化化,河面上有冰有水。然而大雪的節(jié)氣一到,所有的水坑溝河便會全都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天越來越冷,冰就越來越厚。“三九四九冰上走”,就在一年最冷的時節(jié),我們最興奮最火爆的時光到來了。村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冰面,都成了老天爺賜給我們的歡樂場。
冰車,是男孩子們的最愛。沒有像樣的木板,就連鐵釘鉛絲也是農(nóng)家的稀罕物,揳入鐵針做成冰釬的兩根木棍,有時會從樹上現(xiàn)砍現(xiàn)用。雖然土氣、簡陋,卻是我們心愛的寶貝。冰車板上盤腿坐定,挺胸抬頭,雙臂揮動冰釬,用力戳向冰面,順勢向后一撐,冰車就會向前滑行。一下、兩下、三下,雙臂起起落落,節(jié)奏可快可慢,幅度可大可小?!斑沁恰钡卮帘班оА钡鼗?,寒冬里飛揚起我們的快樂和風(fēng)光。三個五個、七個八個,伙伴們玩兒在一處,追趕碰撞、翻車叫罵,甚至打斗,一時之間吵吵嚷嚷,亂亂哄哄。我家住在村頭,出門不遠(yuǎn)就上了冰面。白天玩兒得不過癮,在有月亮的晚上,就獨自來到冰上。冰面顯得寬敞開闊,無阻無攔。來來回回地直滑,一圈兒一圈兒地繞行,怎么滑怎么流暢,怎么滑怎么自由。星月之下,一片寂靜,嗖嗖地,只有我滑行帶起的風(fēng)聲。
耍皮猴兒,又叫耍陀螺,是我們?nèi)粘5挠螒?,不過,在冰上耍就更好玩兒,也更起勁兒。光滑的冰面上輕輕一抽,皮猴兒就會被甩出很遠(yuǎn),然后是長久地旋轉(zhuǎn)不停,仿佛定在了那里。一根手指粗的柳條兒,拴上一條母親納鞋的線繩兒,便成了我們的鞭子。不過,這樣的鞭子很不應(yīng)手,使不上勁兒,那線繩兒充當(dāng)?shù)谋奚?,甩不了幾下就開綻。二平的爸爸是車把式,他的鞭子就像樣多了。截一段趕車淘汰的鞭桿兒,系上正宗牛皮鞭梢,拿在手里好用又體面。記得我曾拿玻璃球和他換過一桿鞭子。彩色的、橘子瓣兒的玻璃球,記不清是七八個,還是十多個球換一條鞭子了,反正是滿滿一把。冰面上,兩個人、一對兒皮猴兒、兩把鞭子,我們常常對抽對甩。兩個皮猴就在我們的抽打之下,這邊那邊地來回交叉跑動。
最顯本事和膽量的還是擦光滑兒。冰面上奮力地助跑,然后突然停止,身體由著慣性往前滑行。跑得越快,沖得越猛,滑得就越遠(yuǎn)。大一點兒的孩子總是嫌水坑小溝里展不開手腳,常常跑到遠(yuǎn)處的大河上去。那里水深冰厚又透明光滑,愿跑多長就跑多長,能滑多遠(yuǎn)就滑多遠(yuǎn)。十個八個,甚至一二十個人“一”字排開,統(tǒng)一行動。助跑,滑行,有先有后地一個接一個。冰面上就形成了一條流暢的滑行隊伍。滑得熟了,就能生出一些花樣兒。比如時而蹲下,時而站起,蹲蹲起起,輕松自如。這樣跑跑滑滑十幾趟、幾十趟下來,伙伴們都大汗淋漓,一個個把棉帽甩在腳下,頭頂上冒著騰騰的熱氣。
一年又一年,仿佛就這么滑著滑著,我們就長大了。不知道哪一回我們告別了冰河,滑出了童年。后來,我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鄉(xiāng)親和伙伴。有時我也會問自己:我們小時候的冬天真那么冷,冰真那么厚嗎?
然而,今年冬天格外冷,據(jù)說達(dá)到了幾十年以來的極值。我們小區(qū)樓前有條天然的河,往年封河晚,冰層薄,沒有幾個人敢下河踏冰,整個冬天冰面上空曠寂寥。今年一進(jìn)數(shù)九,冰面上就熱鬧起來。砸冰釣魚的、滑冰的、冰上騎摩托車的,大人孩子一片歡騰。而我呢,這個常年岸邊健走的老漢也終于實現(xiàn)了多年以來踏冰而過的愿望。起初戰(zhàn)戰(zhàn)兢兢,忐忑不安,而當(dāng)我看到冰面上那些橫橫縱縱的大璺,便徹底放下心來。我知道,那是冰體炸裂留下的痕跡。冰裂越大,說明氣溫越低,冰層越厚。而這樣炸裂的同時,冰面就會傳出“嘎嘎嘎”的聲音,清脆而濕潤。不知道那是堅冰在寒冷的吶喊,還是興奮的歡叫。在童年的深夜,尤其是有風(fēng)的天氣里,夢里夢外,冰河炸裂的聲音聽上去真真切切。那天,走在冰河之上,尤其是踩著那些深刻的貫通兩岸的冰裂,兒時冰上的記憶一下子被激活。我又想起了另一種景象,剛剛封河,薄冰不堪重負(fù)。這個時候,你若踩上去,它也會炸裂。但由于冰面具有了些許的彈性,只要不是使勁兒地踩踏,它就裂而不塌。踩在冰面上的腳如果不停地顫抖,腳下便是冰水一體地晃晃悠悠,同時還會有毛細(xì)血管一樣細(xì)細(xì)的裂紋由踩踏之處放射著四散開去,并發(fā)出“啾啾、啾啾”的響聲?;锇閭冇械恼f像抽甩柳條的聲音,也有的說像電影里子彈的呼嘯。
今年這么冷,冰這么厚,冰面上的裂璺那么大,那么深,我怎么就沒聽到冰河炸裂的聲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