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周末,我的初中同學(xué)葉鶯約我見面。葉鶯和我一樣,是為數(shù)不多的,初中畢業(yè)十幾年后依然留守在蘆鎮(zhèn)的人。葉鶯的性格比我開朗許多,初中時我們并不算熟,甚至談不上是朋友,頂多在晚自習(xí)后偶爾結(jié)伴走夜路回家。有件事很奇怪,你年少時的親密友人往往是最先消失在你生活里的人,要么杳無音訊要么天各一方,反而是和你關(guān)系不怎么樣的,到頭來總是不期然地頻頻相逢。那一天,也就是在我們的“老聚點”,一家名叫“香雪居”的咖啡廳,葉鶯突然和我問起了卜小蘿。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迸出的一刻,我感到心口像是被什么銳器刺了一下。
“我那天上班像是看到她了,不過隔了幾個窗口沒看清,辦事的人又多……”
葉鶯是稅務(wù)局的窗口工作人員,之前也和我說起過遇到老同學(xué)的事,不過我感覺那天她的口吻很是怪異,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
我只是淡淡“哦”了一聲,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停滯在我們之間,直到葉鶯猛地咳了一下:“你們后來……就一直沒聯(lián)系了?”
“她……變化大嗎?”
“我沒看清啊……”
“那也許……不是她吧?!?/p>
“嗯。”
沉默再次襲來,這次先開口的是我:“有個事……其實我一直想問問你……卜小蘿……她和張乙乙當(dāng)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葉鶯的臉上浮起一朵幽云,復(fù)古的大圓眼鏡框后面眼珠跳閃,甩頭將長及半腰的頭發(fā)扭到胸前,一字一頓地念著“張、乙、乙”三個字,半晌才回過神來:“你說他啊……他和卜小蘿?我不知道啊,你和卜小蘿不是很熟嗎?怎么倒問起我了?!?/p>
“那你還記得六月雪嗎?那個網(wǎng)吧?!?/p>
“六月……雪?哦,記得啊,那不就是卜小蘿出事的……”葉鶯拿咖啡杯的手像是抖了一下,她推了推眼鏡,身子朝我猛湊過來:“卜小蘿和張乙乙怎么了?”
“沒,沒怎么……”
“那你怎么突然問起那個人?”
“你真的……一點不知道?”
葉鶯仍然直愣愣地盯著我,那抹詭秘的笑意令我突然有種墜入陷阱般的暈眩感,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喝著咖啡。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悠悠地來了句:“都快忘了他長什么樣了。”
我沒有告訴葉鶯,我在幾年前看見過張乙乙。
那年的五月底,我從某公司辭了職,每天除了網(wǎng)投簡歷,就是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寫字樓來回打轉(zhuǎn)。我游歷的地方有報社、出版社、培訓(xùn)中心、保險公司、廣告公司,林林總總十幾處。有一天我從早到晚面試了四家單位,那一晚我感到我睡的就是一輛公共汽車,我總是被顛醒,耳邊還不停地傳來“刷卡太快請重刷,刷卡太快請重刷”。
我覺得我的神經(jīng)快崩潰了。
我暫停了我的求職行動,也不想待在家里,就出門閑逛,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步行街上的麥當(dāng)勞,我在那里構(gòu)思了一篇小說,可遲遲沒有動筆。
蘆鎮(zhèn)上比城里清凈得多,步行街也只有周末擠滿了人,平時空空蕩蕩,那些炸雞鋪、蛋糕房、服裝店、音像店的小老板們要么趴在柜臺上打瞌睡,要么叉著腰臉對臉地吹牛。麥當(dāng)勞在一家商場下面,正對著公交站臺,隔著大玻璃窗可以看見一個廢棄的報亭。不管人多還是人少,這片地兒總是被自行車和電動車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多是那種又破又舊的二八式。我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筆尖在本子上戳戳點點,眼睛卻朝著外邊。那個穿制服的人右臂上別著紅袖章,正哈著腰整理那些歪七扭八的車子。他側(cè)身時我看見了他嘴上叼著的香煙,我突然意識到我可能認(rèn)識這個人,我的筆尖一滑,紙上頓時開了個洞。
他排完車,轉(zhuǎn)身走到玻璃窗前,一遍遍撩著茂密的頭發(fā),臉比十年前白了些,腫了些,還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五官冷嗖嗖地冒著痞氣?/p>
這個人絲毫沒有注意到我,但他在離開之前朝麥當(dāng)勞里笑了一下,那個位置上沒有人,只有一盤吃剩的垃圾。那個笑讓我很難過,我終于想起他了,他叫張乙乙,是我的老同學(xué)。我最后一次見他時,他還是個把校服扎在腰上,光著膀子跳到課桌上摸日光燈的叛逆少年。我不知道這十年他都去了哪里,有沒有上大學(xué),怎么成了城管,我只是心里很難過,我以為我和很多人終生都不會再相見,包括張乙乙。那個莫名的笑就像又一次告別似的,我討厭告別,也害怕告別,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和掉頭離去的那個人重逢,也許不是張乙乙,而是我自己。
那天我在麥當(dāng)勞待到很晚,望著窗外六月的天色一點點失掉活潑的神采,變得曖昧不清。大街上下班的人流漸漸多起來,梅雨前的郁躁結(jié)成一個個大氣泡從樹冠彈跳到電線桿,又一連串地溜達(dá)到馬路中央,被車輛撞碎后,它們又完好無損地懸浮到空中,倒映著蘆鎮(zhèn)殘缺不全的影像。
直到一疊烏云厚厚地壓過來,那些氣泡才融進(jìn)了濕甸甸的夜幕。我走出麥當(dāng)勞時,晚風(fēng)綴著悶悶的雨滴,吹得我心口一陣緊縮的涼意。我記憶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寒冷的六月,也是在這里,從張乙乙的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一個短發(fā)女孩,他們提著書包進(jìn)了麥當(dāng)勞,一人捧了一只甜筒坐在我剛剛的位置上。
他倆都穿著黑領(lǐng)子的短袖白校服,張乙乙的胳膊撐在桌上,眼睛死死盯住女孩雪白的臉,舔奶油的舌頭伸得老長。女孩握著甜筒,黑莓一樣鮮潤的眼珠一直望著窗外。張乙乙拽了她另一只手,頭低下去,嘴里還喃喃著什么。女孩把手一縮,甜筒一歪,蹭到了玻璃窗上,她從口袋里掏出面紙來擦,張乙乙突然站起來,沖女孩喊了兩句話,女孩不理,把那半截甜筒扣在桌上。張乙乙用手背一抹嘴,抄起書包就走了。女孩還在不緊不慢地擦著玻璃窗,她看見了我,并沒有顯得吃驚,厚厚的嘴唇咧開了,露出兩排銀色的牙套。
她的笑同樣讓我難過,我克制住了走過去的沖動,我知道那里什么人也沒有。
就這樣,我告別了十年前的卜小蘿。
張乙乙會和誰結(jié)婚?會是柳花嗎?還是他根本就沒結(jié)婚。
我不再構(gòu)思求職的小說了,我也沒有寫張乙乙、柳花和卜小蘿的故事,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份雜志編輯的工作,梅雨結(jié)束的那天,我上班了。
我的新同事里有個叫仙仙的長發(fā)女孩,長得很漂亮,和我的初中同學(xué)柳花一樣,整個人像是從雪堆里滾出來的,只是我沒有見過柳花長發(fā)的樣子,我們當(dāng)時上的民辦初中規(guī)定女生必須留短發(fā)。柳花的短發(fā)沒有卜小蘿的那么稠那么黑,和仙仙的頭發(fā)一樣泛著淡金色。柳花的眉眼也不像卜小蘿的那么濃密,而是清清淺淺,輪廓卻又很有立體感。柳花的話不多,卻永遠(yuǎn)是女生堆里最吸引男孩子的那一個。他們都說柳花最會在男生面前“裝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和柳花只能算是“認(rèn)識”而已,但和卜小蘿就不同了,我們上的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xué),初中又分到一個班。我和卜小蘿還是全班不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兩個人,兩家靠學(xué)校近,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一起走。
不過話說回來,這并不代表我就多了解卜小蘿多少。在班上,卜小蘿人長得甜,成績也不錯,很是討喜,和女生們打打鬧鬧在一塊也是有的。但卜小蘿和我單獨相處時,談吐動作都極有分寸感。如果我去馬路對面的郵筒寄信,她就會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我,甚至連我寄給誰她也不會過問,一旦我和她聊起我的那些筆友,她又會饒有興趣地問這問那,我甚至有點懷疑我們到底算不算朋友。
卜小蘿的家庭也沒什么不正常,她的爸媽我都見過。卜小蘿爸爸很有藝術(shù)家的范兒,略長的頭發(fā)蓋住耳朵,修長的腿上總是套一雙锃亮的長靴。一次家長會前,我和幾個班委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我在走廊上看到了站在大松樹邊看櫥窗的家長,其中就有卜小蘿爸爸,那一陣子櫥窗里貼的都是我寫的作文隨筆(當(dāng)時學(xué)校櫥窗里經(jīng)常展出學(xué)生的文字、圖畫習(xí)作)。等家長們陸陸續(xù)續(xù)上樓坐定了,我看見櫥窗邊就剩了卜小蘿爸爸一個人,他手里還夾著香煙,皮夾克半敞著,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的文章,那個清清冷冷的背影瞬間讓我想起了卜小蘿。卜小蘿對她爸爸的描述多少讓我有些失望,她含糊地提起她爸爸是開車做生意的,平時很少在家。卜小蘿媽媽年輕時該是個美人胚子,只是現(xiàn)在腰身粗圓了些,金項鏈金戒指閃得人眼暈。卜小蘿家在步行街上開了一家網(wǎng)吧,名字叫六月雪,確切地說,是她嬸嬸開的,她媽媽只是偶爾在,卜小蘿說她媽媽有時間都去搓麻將了,要么就是買菜燒飯看韓劇。
卜小蘿從沒和我說過她嬸嬸家的事,我早就聽說她叔叔犯事坐了牢,她嬸嬸一人帶著她堂弟過活。那會兒班上男生都一窩蜂地往六月雪里涌,其中就有張乙乙。卜小蘿嬸嬸和這些男孩都混得很熟,她當(dāng)時也就三十來歲,本來身量就嬌小,再一打扮打扮,跟小姑娘似的。張乙乙他們都和她沒大沒小,一口一個“露露姐”?!奥堵督恪睜C著紫紅的卷發(fā),天熱起來時,上身就緊繃繃地裹一件桃紅色小背心,翹著白花花的大腿坐在店門口抽煙。見到男孩們來了,她就用腳趾把人字拖一勾站起來,把那半截?zé)熾S便往哪個男孩嘴里一塞,那個男孩當(dāng)天就可以享受半折待遇。張乙乙被塞得次數(shù)最多,這是卜小蘿告訴我的,卜小蘿還說她嬸嬸不是什么好人,那幫男生都被她越帶越壞。我搞不清卜小蘿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我很難確定她的立場,她的態(tài)度還有想法。就像有一天她突然拿出一沓男生寫給她的“情書”給我看,有寫在干凈的信紙上的,也有寫在皺巴巴的草稿紙上的,我一時蒙了,卜小蘿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吃驚:“你說,是他們給柳花的多還是給我的多?”
卜小蘿沒有給我回答的機(jī)會,她把那些“情書”都撕碎揉爛扔進(jìn)了垃圾箱:“有本事去給你們露露姐寫??!”
卜小蘿是站在大馬路上喊出這句話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失態(tài),但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辨別此刻的卜小蘿是不是真實的卜小蘿,她看上去是那么純潔、正義而不可侵犯。
我和仙仙處久了,發(fā)現(xiàn)她說話做事簡單利落,唯一讓我覺得矯情的是她對待追求者的態(tài)度,公司里的那些單身小青年都快被她搞瘋了,樓下還時不時就冒出來一個捧花的假想敵。換作十年前,仙仙必定和柳花棋逢對手,不過張乙乙她未必看得上。張乙乙那一頭直發(fā)跟刺猬似的,校服的拉鏈從來不拉上,他的拿手好戲一個是領(lǐng)頭跳上課桌摸燈管,再趁人不備拉下前面一個男生的校服褲子。據(jù)說張乙乙有親戚是販私碟的,他就水到渠成地成了全年級男生公認(rèn)的“頭兒”。當(dāng)時我們學(xué)校租的是電大的教學(xué)樓,旁邊就是一所公辦中學(xué)(我們只有初一、初二兩個年級在這里,初三就要轉(zhuǎn)到比較遠(yuǎn)的一所學(xué)校去),張乙乙的另一個拿手好戲就是釣公辦中學(xué)的女孩,有好幾次他的自行車前杠上坐著女孩,正搖搖擺擺地騎著,就被一群男生拳打腳踢地給扳倒在大街上。張乙乙從沒把挨打當(dāng)回事,扶起自行車照樣笑瞇瞇的,沒過兩天就又載著女孩滿大街亂晃了。
這一切在柳花變成張乙乙的正牌女友后都有所改觀。關(guān)于他們倆的傳聞也多,聽說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雙方父母又是一個單位的。還有人說張乙乙那都是浪給柳花看的,他的真正目標(biāo)只有她一個。當(dāng)年學(xué)校管得松,張乙乙和柳花成雙入對之后,那些追柳花的男生們和他握手言歡,張乙乙也很少去六月雪網(wǎng)吧了,每天放學(xué)都和柳花磨蹭到最后走。我記得那是一個下暴雨的中午,卜小蘿拎著她的透明雨傘和布袋跑到我座位上說:“淼淼,我爸爸開車來接我,我早上和他說過了,我們一起走吧?!?/p>
“哦,你爸爸回來啦?”
“嗯?!?/p>
卜小蘿臉上并沒有什么興奮的表情,甚至沒有她平時自然,我見她欲言又止,就沒再問下去。我們一起下了樓,卜小蘿爸爸的車就停在公辦學(xué)校車棚和我們教學(xué)樓之間的大坡子上,雨水嘩嘩地沖刷著灰色的車身,旁邊擠滿了披雨衣推車的學(xué)生。卜小蘿先拉開車門讓我坐進(jìn)去,傘剛合攏了一半,她突然俯下身來說了句“東西忘帶了,等我下”,就又撐起傘往坡子上走。卜小蘿爸爸沒有回頭,只是往后視鏡里瞅了卜小蘿一眼,繼而將目光轉(zhuǎn)移到我身上。
“淼淼的文章寫得不錯嘛,上次那個櫥窗里貼的都是你寫的吧?!?/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沖著后視鏡點點頭。
“有沒有給報社啊雜志社什么的投投稿???”
“嗯,投過?!?/p>
“發(fā)表了?”
“發(fā)表了。”
“那真不錯?!辈沸√}爸爸轉(zhuǎn)過身來,胳膊搭在椅背上,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疏朗的額頭和微微下垂的眼角都是卜小蘿的翻版。他用手掀了掀耳畔的長發(fā),轉(zhuǎn)眼注視著車窗上汩汩而下的水流,“我年輕時也喜歡寫寫畫畫,后來嘛,都廢掉了。”
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也望著車窗,那些摁著車鈴的學(xué)生們像彩色蝙蝠嗖嗖往前飛,我聽見卜小蘿爸爸又說了句“雨真大”,接著便打開了車?yán)锏囊繇?,是那種上了年紀(jì)的英文歌,好像是披頭士的,卜小蘿爸爸一邊跟著哼哼一邊看了一眼表:“小蘿怎么還不下來?”
“我去看看吧?!蔽依_車門就沖進(jìn)了雨簾,剛走到二樓樓梯口,差點和兩個人撞個滿懷,是張乙乙和柳花。兩個人都面紅耳赤地急往下走,張乙乙肩上搭了件藍(lán)雨衣,柳花沒穿校服,粉色羊毛衫上罩著透明雨衣,張乙乙嚷嚷著“讓開讓開”從我身邊沖下去。柳花跟在他后面,突然停住腳抬頭望了我一眼,小口微張,煙水朦朧的臉上蕩漾著稚嫩的風(fēng)情,多年后的我回想起那個畫面,依然覺得很美。所有美的東西都免不了伴隨沖動和危險,還有那么一點挑釁的意味,不過那天柳花挑釁的對象顯然不是我,我又往上走了幾個臺階,卜小蘿就幽幽地站到了扶手邊上。
我總感覺那天的卜小蘿有點不對勁,我們重新坐進(jìn)汽車后,學(xué)生們都散得差不多了,卜小蘿爸爸很快就把汽車開到了馬路上,他打了一下方向盤:“去接你嬸嬸,你媽去學(xué)校接小軍了。”
卜小蘿沒吭聲,一直怔怔地望著窗外,兩手抖著透明傘上的雨珠。車子在步行街前面轉(zhuǎn)了個彎,徑直拐到六月雪網(wǎng)吧對面,“露露姐”撐了把花傘走過來,桃紅色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出抹胸的黑蕾絲花邊。她拉開副駕的車門,側(cè)身熟練地一坐:“我這剛準(zhǔn)備出門,真是的,不就幾步路嘛?!?/p>
“雨這么大,怎么走?”卜小蘿爸爸又把車?yán)@回大馬路,直往我們的村子開?!奥堵督恪被仡^看了一眼我:“小蘿同學(xué)?。俊?/p>
卜小蘿爸爸猛地一踩剎車,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來,哼英文歌哼得更大聲了。
“嗯,我們一個班的?!?/p>
“哎呦,你們班的男生啊,我個個認(rèn)得。那個張乙乙,還欠我錢呢,一個月不露面,想賴賬???”
“誰?誰欠你錢了?”卜小蘿爸爸把音響調(diào)低了,“又是哪個地痞小流氓?”
“小蘿班上的,那小家伙精得很,成天跟我嬉皮笑臉的,一看就是差學(xué)生,是不是?”
“好學(xué)生能去你那兒?”卜小蘿沖她嬸嬸來了這么一句?!奥堵督恪钡哪樍ⅠR拉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身去,從皮包里掏出一面小鏡子來照。卜小蘿爸爸對著后視鏡里的卜小蘿使了個眼色,趕在綠燈亮起時踩動了油門。
車子很快開到了我家門口,我下車和卜小蘿爸爸說了聲謝謝,他揮了揮手,“露露姐”還在涂她的口紅,卜小蘿拿雨傘遮著臉沒看我。
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卜小蘿一直蹲在課桌邊,在桌肚里不知翻騰什么,張乙乙和柳花手拉手走過講臺時,卜小蘿突然躥到他們跟前,伸出一只手掌大聲道:“張乙乙!你欠我嬸嬸的錢什么時候還?”
這一喊把還在教室里的同學(xué)都嚇了一跳,張乙乙斜了卜小蘿一眼,拉著柳花就往外走。卜小蘿又沖上去攔住他們,手一直伸到張乙乙臉上:“張乙乙你聽見沒有!快還錢!”
張乙乙拳頭都握起來了,被柳花給按了下去。
“他欠你嬸嬸多少?我替他還?!绷ǖ穆曇籼鸬冒l(fā)膩。
“你聽她胡扯!快閃人!”張乙乙將卜小蘿撞到一邊,剛走到樓梯口就又被卜小蘿從后面拽住了。
我覺得卜小蘿是真的瘋了。張乙乙發(fā)了狠,一把把卜小蘿推倒在墻角,我過去扶卜小蘿時,柳花還在旁邊站著,張乙乙喊了她幾聲就下去了??礋狒[的同學(xué)都散了后,柳花從手袋里掏出一個小錢夾,拈了幾張紙鈔遞到卜小蘿手上,細(xì)聲細(xì)語地問:“你看,夠不夠?”
卜小蘿使勁抓過錢,頭也不回地就往樓下奔。柳花頭昂得高高的,不緊不慢地走在我后面。我快步追上了卜小蘿,我們路過車棚時看見了等柳花的張乙乙,他看也不看我們,手插在褲袋里吹口哨。
我跟著卜小蘿到了六月雪網(wǎng)吧,“露露姐”正端了個飯碗和卜小軍吃飯,卜小蘿把那疊鈔票往柜臺上一摔:“誰也不欠你的!”
我們走得很遠(yuǎn)了,還能聽見卜小蘿嬸嬸的喊聲。我說小蘿你站住,我看著她的眼睛,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和你嬸嬸。
不用你管。卜小蘿的眼里涌出了淚珠,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她說淼淼你別問了,什么事也沒有。
初三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由于校舍緊張,我們搬到了蘆鎮(zhèn)北面的一所高中,合用他們的教學(xué)樓。我和卜小蘿都開始騎車上學(xué),我們中午坐幾站公交車回家吃飯,有時也去高中食堂。卜小蘿爸爸再也沒有開車接過我們,卜小蘿說他爸爸在無錫買了房子,想把一家人都接過去,還有她嬸嬸和卜小軍。
上初三以后,卜小蘿似乎變得真實了一些,也不再回避談她家里的事。她說她叔叔蹲監(jiān)獄蹲了快八年了。
卜小蘿說著說著,情緒就突然變得很低落,卜小蘿說你知道我嬸嬸的網(wǎng)吧為什么叫六月雪嗎?
我說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爸起的。你說是不是六月下雪我叔叔才能出來。
我們之間這樣的談話并不多,備戰(zhàn)中考的日子緊張又無趣,班主任竟然開始大張旗鼓地抓早戀,當(dāng)然他是抓不到什么的,最正大光明的一對已經(jīng)分了,有人親眼看到柳花和一個又高又帥的高中男生在操場后面的小樹林里打Kiss。別人說什么柳花都一概不在乎,班主任也喊過她家長幾次,來的都是她爸,穿了身老油斑斑的工作服,兩鬢都有點花白了,就會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地聽班主任訓(xùn)話,兩手交換著揪柳花的耳朵。后來柳花她爸就不來了,我們都看見了柳花坐在她新男友的自行車前杠上,優(yōu)哉游哉地吹泡泡糖。我們都以為張乙乙會跳出來和那男生大干一架,可張乙乙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整天躲在教室里埋頭苦讀,他本身就有點小聰明,那陣子成績蹭蹭地往上躥。有一次化學(xué)模考他考了全班第一,他把校服領(lǐng)子一直拽到下巴,將試卷握成一團(tuán)站在通往高中部的天橋上。柳花從他身后大步走了過去,嘴里吹出的大泡泡“啪”地炸了。張乙乙一動不動地扒著欄桿,直勾勾地瞅著柳花在樓下挽著高中男生的胳膊往食堂走去。
張乙乙把那張試卷撕了,碎片和秋天的落葉攪在一起,像夭折在半空的蝴蝶漫無方向地飛舞。張乙乙臉上沒有任何悲傷或者憤怒的表情,他把校服脫了搭在肩上,甩著膀子從天橋上走回了樓道,他就在那里和我,還有卜小蘿打了個照面。
“要不要一塊去吃飯?”
我怎么也沒想到卜小蘿會突然開口,張乙乙轉(zhuǎn)過身來,看了一眼卜小蘿,又看了一眼我,張乙乙說,吃個×,閃人。
據(jù)說,我的初中同學(xué)張乙乙和卜小蘿是在步行街上的麥當(dāng)勞秘密“分手”的,那一年剛剛參加完中考。在這之前的半年多里,他們一直秘密地“在一起”,仿佛這兩個人身上都背負(fù)了什么陰影,要是瞬間曝光在明亮的地方,他們就要人間蒸發(fā)一樣。中午只要我和卜小蘿坐在食堂吃飯,張乙乙就坐在我們斜右方的位置,他們總是同時舉筷,同時吃完,卜小蘿坐著等我時,張乙乙也坐著,我們一起走,張乙乙也跟著走。有一天我和卜小蘿從食堂出來,走在操場的跑道上,那時是初春,天還很冷,我們都圍著厚厚的圍巾,風(fēng)刮在我們臉上生疼,我們相互搓手哈著氣。我回頭不見了張乙乙,就拍了卜小蘿一下:“哎,他人呢?”
“誰?”
“張乙乙啊。你們是不是……”
“你別瞎說,”卜小蘿朝我一翻眼睛,“我和他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
我不知道我和卜小蘿的友誼是不是走到了盡頭,從那天起,卜小蘿好像又變回了那個不真實的卜小蘿。有好幾個星期天我都在街上看到張乙乙騎車載著卜小蘿一晃而過,他們之間的交往對我是個謎,我不知曉其中的任何細(xì)節(jié),我只有想象他們彼此交換了成長中的傷痛,柳花和嬸嬸,也許還有別的。我還看見他們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六月雪網(wǎng)吧,“露露姐”還是翹著二郎腿坐在門口抽煙,只是不再把煙往張乙乙嘴里塞。張乙乙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卜小蘿搬了小板凳坐在卜小軍旁邊,拿水彩筆教他畫畫。卜小蘿嬸嬸把煙掐滅了,使勁兒往柜臺上的煙灰缸里摁了摁,她抱起手臂,盯著卜小蘿看了好一會兒,又從身上掏出打火機(jī),點一支煙,側(cè)身倚靠在門上,望著外邊已經(jīng)黯淡下來的天色。
十幾年后,我又在這里看見了倚著這扇門的一個老板娘,但她沒有抽煙,而是在嗑瓜子,瓜子皮在六月的陽光下四面翩飛,門頭上掛著服裝店的牌子。那里面的假模特有的斷了頭,有的斷了胳膊,還有的眼窩是空空的兩個窟窿。我感到它們突然都活動了起來,砰砰砰地砸著櫥窗,玻璃被“嘩啦”一聲撞碎了,它們把老板娘抬起來在街上狂奔。天上突然烏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眼見著就下起了大雪……
我閉上眼,在六月雪里漫無方向地奔逃,兩個聲音一直在我耳畔撕咬著。
“卜小蘿,你別做夢了,乙乙從來都不喜歡你,他那是可憐你。你不就是恨那個女人嗎?乙乙說你跟祥林嫂似的,他聽都聽煩了?!?/p>
“敢不敢和我賭?”
“賭什么?”
“當(dāng)著乙乙的面扎自己一刀,要是你先動手,我就死心?!?/p>
“賭就賭,誰怕你!”
我猛地睜開眼睛,然而我的面前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和頭頂一個如鉆石般璀璨奪目的太陽。
我的同事仙仙遇到了一點麻煩事,她的兩個追求者在KTV包間里打了個頭破血流,仙仙先是被嚇得哇哇叫,后來鎮(zhèn)定自若地把兩個人送到了醫(yī)院。再后來,其中一個就成了仙仙的正牌男友。
“當(dāng)時是我男朋友先動的手?!毕上烧f這話時,我就把卜小蘿、柳花和張乙乙的故事跟她講了一遍。當(dāng)我說到柳花被高中男生甩了后又纏上張乙乙時,仙仙說柳花不好;當(dāng)我說到張乙乙又和柳花在一起了時,仙仙說張乙乙不好;最后當(dāng)我說到卜小蘿和柳花打賭,當(dāng)著張乙乙的面,搶先扎了自己一刀時,仙仙瞪大了眼睛說我騙人。我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仙仙說你真的沒騙我嗎?她沒事吧。我說我沒騙你,她沒事,就是淌了很多血。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對仙仙撒謊,不該把我構(gòu)思的小說情節(jié)和盤托出,我應(yīng)該告訴她生活的真相。中考結(jié)束后,卜小蘿嬸嬸準(zhǔn)備關(guān)了網(wǎng)吧,帶著卜小軍去上海。卜小蘿在麥當(dāng)勞和張乙乙進(jìn)行了最后一次談話,第二天她就獨自去了六月雪網(wǎng)吧,她嬸嬸自顧自地在門口吸煙,她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把八歲的卜小軍抱在懷里,用一把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卜小蘿沒事,她只是淌了很多血。
這是真的。
我再次回到麥當(dāng)勞時,已經(jīng)是十一月份了,路牙上堆著一大簇一大簇的枯枝敗葉。我還是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我看到了城管張乙乙戴著紅袖章,正弓著背一輛輛排著自行車。如果此時我向他走過去,他會不會告訴我十年前在六月雪網(wǎng)吧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會不會告訴我他和卜小蘿交往的所有細(xì)節(jié),包括那最后一次談話,會不會告訴我柳花的去向,是嫁了別人還是嫁了他。他會不會和我打聽卜小蘿(雖然我早已和她失去聯(lián)系),在談?wù)撍械倪@些時,他的表情,會是怎樣的?
當(dāng)然,他也有可能告訴我我認(rèn)錯人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張乙乙,更不認(rèn)識什么蘿什么花。
但冬天就要來了,就要下雪了。十二月的雪,總不會錯。
那一天,在我們初中畢業(yè)十五年后,在六月的“香雪居”,我和卜小蘿共同的同學(xué),曾經(jīng)與我只是泛泛之交的葉鶯,突然和我說,她看到一個人很像卜小蘿,我們又聊到了張乙乙,葉鶯說她都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我說我也是。我們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只是和以前一樣繼續(xù)聊著生活瑣事,正在追的電視劇,某個牌子口紅新出的色號,奇葩的男女同事,最近值得一看的話劇、漫展……
從“香雪居”出來后,葉鶯和我分了手,我一個人去了步行街,“六月雪”的舊址如今是一家面館,還未到餐點,里面沒幾個人。我又?jǐn)D在人群里走到了那家麥當(dāng)勞門口,在我扭頭的瞬間,會不會再次看到玻璃窗里的那兩個少年?抄起書包的男孩和戴牙套的女孩……
但我只是走著,走著,沒有回頭。
(焦窈瑤,南京師范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小說、詩歌見諸《鐘山》《雨花》《山花》《萌芽》《青年作家》《青年文學(xué)》《西湖》《滇池》《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詩林》《草堂》等。詩歌入選《2015中國詩歌年選》《2017中國最佳詩歌》等。出版有小說集《暗夜魔術(shù)》。)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