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下山的老人

徐鳳清

大梁縣大云山半山腰有個村子，進村要轉(zhuǎn)六個盤旋山道，叫六盤村。為了徹底解決六盤村的出行難，由縣鄉(xiāng)統(tǒng)一規(guī)劃，在山下建了個六盤新村。誰知道有個叫葛根林的老人，在新村住了10多天，又搬回到山上的老村獨居。消息傳出去，山下人紛紛前來看看這個怪老頭，搬得空空的老村反倒熱鬧起來。

村主任十分惱火，三天兩頭上山動員葛根林下山。葛根林吸著煙桿，摸摸下巴的山羊胡子，笑瞇瞇回答：“主任啊，你看，整個村就我一個人住，下下地，種種菜，養(yǎng)群雞，放十幾頭羊，累了吸桿煙……這山上日子呀，快樂得賽神仙！”

有回村主任上山大道理小道理說了半天，葛根林還是那幾句話，村主任再沒有耐心，一拍桌子指著屋外一群看熱鬧的人說：“你不要面子，村里要面子，黨和政府要面子，你啊，好好想想。村里限你三天，不下山捆你下山?！?/p>

村主任說到做到，三天后帶著三四個男人和繩索上了山?？筛鸶众s著羊群同他們打游擊，總是隔著一條山溝逮不住他。葛根林看著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村主任，甩著羊鞭，放開喉嚨高唱自編的山歌：

阿唷喂——

六盤彎彎似仙景，

笑你腦子少根筋。

住在六盤賽神仙，

大轎難抬葛根林……

村主任咬牙切齒在心里罵葛根林：反了反了，竟然把黨和政府對老百姓的關(guān)心當(dāng)驢心肺，還說我腦子少根筋……此刻，一群人緊緊跟在后面看熱鬧，一忽兒哄笑，一忽兒朝對面山坡高喊：“好聽好聽，再來一個……”在一片哄笑聲中，到太陽傍西山頭，也沒有逮到葛根林一根毛。

第二天，縣里的自媒體網(wǎng)站播放了村主任上山捆綁葛根林的視頻，一夜之間葛根林成了網(wǎng)紅，更多的山下人涌到六盤老村，都想見識一下這個怪老頭。

很快，這段視頻驚動了劉縣長，六盤新村有人返回老村的現(xiàn)象，這是他始料不及的，若不及時制止，政府花了大力氣的工作不是白做了？他怒氣沖沖打電話給村主任：“誰讓你帶人上山捆人的？人沒有捆到，反倒惹得媒體把消息傳得滿天飛，你有沒有腦子，這事影響有多壞！”

村主任感到十分委屈。葛根林在自編的山歌里嘲笑他腦子少根筋，現(xiàn)在劉縣長又批評他沒腦子，真是兩頭受氣，于是帶著哭腔解釋：“劉縣長，為了把葛根林弄下山，我腿都跑斷了，舌頭都嚼爛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求您上山親自來動員吧！”

劉縣長想了想，一咬牙答應(yīng)了。

第二天，當(dāng)劉縣長同村主任氣喘吁吁爬上六盤老村，眼前的景象讓劉縣長看得目瞪口呆。照理，搬遷后的六盤村應(yīng)該空寂一片，可此時來來往往的人踏著沒膝的荒草，興沖沖地在老村舉著相機手機，東瞧瞧西拍拍，腳下還不時躥出只野兔來。老村石頭房子沒有人住，墻上爬滿了青藤。老村既荒涼，又熱鬧得像個旅游景點，就差出現(xiàn)擺攤賣東西的了。劉縣長感到事態(tài)果然嚴(yán)重，這趟應(yīng)該來，把葛根林弄下山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他們趕到葛根林老屋，把正要出去放羊的葛根林堵在門口。

“呀，這不是劉縣長嗎，怎么也有興致上山看熱鬧來了？”劉縣長上六盤村規(guī)劃搬遷時，曾經(jīng)到這老屋喝過涼水，此時被葛根林一下認(rèn)了出來，高興地喊。

劉縣長身后跟一群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也不好發(fā)火，伸手同葛根林握手，和藹地問：“葛老伯，黨和政府為了讓山上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花大力氣在山下建新村，你為什么又搬回來??？”

葛根林一手舉著煙桿，一手捻捻下巴的山羊胡子，笑瞇瞇吐出口煙，指著外面的風(fēng)景說：“劉縣長，你看看，老村搬后，整個村就我一個人住，下下地，種種菜，養(yǎng)一群雞，放十幾頭羊，累了吃桿煙，多自在，這山上的日子呀，快樂得賽神仙！”

劉縣長忍不住笑了，又問：“葛老伯，滿村子草，荒得野兔出沒，這日子怎么叫賽神仙？”

葛根林又捻捻山羊胡子，一本正經(jīng)向劉縣長建議：“要不，你跟我住一兩天試試，肯定不想離開了?！?/p>

“哈哈，劉縣長，您就住下，體驗體驗山上神仙過的日子！”跟在劉縣長后面的人聽了哄笑起來，感到這個怪老頭風(fēng)趣又大膽，同劉縣長開起了玩笑。

村主任卻尷尬了，怒聲呵斥葛根林：“正經(jīng)點，劉縣長像你一樣沒腦子？胡說八道！”

“沒事，葛老伯說話挺幽默?！眲⒖h長還是臉帶笑容，轉(zhuǎn)上正題：“葛老伯，政府的搬遷工作做得還有疏漏，我上山來，就是聽聽你的意見，有啥要求提出來，能解決的馬上解決。”

“意見？有啊……”葛根林突然打住話頭，賣關(guān)子似的。

“快說，沒關(guān)系！”劉縣長鼓勵葛根林。

“這意見——”葛根林慢慢吸了口煙，悠悠地說：“以后啊，你和村里不要再上山來動員，白費力氣的，綁我抬我也不下山！”

見葛根林越說越離譜了，讓劉縣長懷疑他是不是年紀(jì)大了，腦子出了毛??？想到這里，劉縣長一個激靈，一個堂堂的縣長跟一個腦子有毛病的老人糾纏，突然讓他有種被作弄的感覺。他氣憤地盯了村主任一眼，說出去走走，其實想溜開，走到門口，卻被一個中年男子攔住，舉只采訪話筒要求：“劉縣長，我是省城自媒體的記者。網(wǎng)上看到了六盤新村有老人返回老村的消息，特地趕來采訪，真巧碰上您。這回您上山，本來可以借這個機會耐心傾聽民情，弄清老人返村的緣由，切實解決問題，可怎么能一走了之啊？”

剎那間，劉縣長面前舉滿了相機、手機，游人也嘰嘰喳喳提出了相似的疑問。

記者的提問，游人的質(zhì)疑，讓劉縣長十分狼狽，這些年他辛辛苦苦搞出來的政績，竟然被一個返回六盤老村的老人打了臉。

就在劉縣長漲紅著臉下不了臺的時候，葛根林把煙桿收起來，說了一段幽默的秘密：六盤村搬遷前，就有記者來拍攝六盤路、六盤老村。老村不一樣的自然風(fēng)光，引得城里人紛紛前來看稀奇。葛根林想，如果他返回老村獨居，肯定會引起更多的人上山，于是在山下住了半個來月，搬回了老村……

劉縣長忍住氣問：“葛根林，你獨居老村，生活多不方便，吃的用的天上會掉下來？這就是你賽過神仙的好日子？”

葛根林不慌不忙轉(zhuǎn)過身，把身后的柜子打開，里面塞滿了花花綠綠的盒子，袋子……吃的、穿的、日常用品應(yīng)有盡有。

看熱鬧的人“啊”的一聲驚呼，老人就差開小超市了。

劉縣長同村主任驚愕地瞪大眼睛，葛根林才笑著告訴他們：“天上不會掉下來，是山下送上來的?！?/p>

劉縣長明白了，葛根林獨居老村，利用了老村的特殊資源和山下志愿者的同情，讓他過上了吃喝穿都不用愁的日子，怪不得死不肯下山了。好一個狡猾的老頭，可這明顯是不勞而獲的行為，也抹黑了黨和政府為山區(qū)搬遷困難村莊的政策，不管葛根林腦子出不出毛病，劉縣長嚴(yán)厲地朝他大喝一聲：“你好大的膽，賴在山上騙吃騙用！看你年紀(jì)大了，不處理你，不過你得馬上跟村主任下山去，一分鐘都不能留！”

看熱鬧的人也如從夢中驚醒，紛紛譴責(zé)葛根林的欺騙行為。

在一片譴責(zé)聲中，葛根林嘆口氣，把自己返回老村的真實原因告訴了劉縣長：村子搬遷到山下的新村后，生活條件當(dāng)然比老村好，可年輕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年老的：他們?nèi)车摹⒚@的、呆的……房子是新的，住著的心卻是死的，憋得他返回了老村，那日子果然鮮活快樂……

葛根林不肯下山的原因竟然如此，讓劉縣長陷于深深的沉思。正當(dāng)大家也沉悶的時候，他突然對葛根林說：“葛老伯，你剛才說得對，我得住下來，體驗體驗?zāi)阗惿裣傻娜兆??！?/p>

這下讓村主任摸不著頭腦了，連忙阻止：“劉縣長，這山上的條件，您怎么住得下！”

葛根林卻興高采烈說：“歡迎劉縣長住山上！別擔(dān)心，山下送上來的新被子派得上用場了?！?/p>

第二天，多家自媒體爭先恐后發(fā)出消息：劉縣長夜住六盤村，體驗獨居老人賽神仙的生活……

不過這些自媒體說錯了。那晚上劉縣長同葛根林住在老屋，聽著呼呼的山風(fēng)，是劉縣長誠懇地向葛根林討教：在窮困山村搬遷這篇大文章上，他這個當(dāng)縣長的，還應(yīng)該補點什么新的功課……

當(dāng)然，這是葛根林一步步做足了功課的，硬是把劉縣長弄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