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
父親賭錢,欠了人家錢……隨著一聲鞭響,黑毛大馬拉著一車的苞米揚長而去,馬蹄踏在已然漸凍的土地上,聲音響亮而刺耳。那鐵蹄卻如同踏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我回頭看了一眼大姐,她的眼里有淺淺的淚水。賴以維持生計的那點希望都沒了,家徒四壁。
就在那年冬天,1 8歲的大姐穿上家里唯一可以御寒的軍大衣,帶著幾十塊錢(我把自己攢下的三塊錢也給了大姐),開始了她的漂泊生涯。大姐在城里的一家小吃部落下了腳。她負(fù)責(zé)給客人上菜,每天從早晨忙到半夜。晚上把幾只凳子搭在一起就是床了。她穿著從家里帶去的那雙最好的“雪地棉”,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客人之間,冬天的積雪被客人帶進屋里,地面拖泥帶水,那雙綢質(zhì)的鞋面經(jīng)常臟得不像樣子,大姐沒鞋換,就晚上把鞋面刷了,放在爐子旁邊烤干,第二天再穿上。有一天晚上,也許是爐火太旺,早晨起來,大姐去拿鞋時,發(fā)現(xiàn)鞋面燒了兩個大洞,大姐心疼壞了,這是她僅有的一雙鞋。大姐穿上露著兩個窟窿的鞋,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老板娘看見了,覺得實在太難看了,這才給大姐買了一雙新鞋。
大姐每月只留一點生活費,其余的錢全部寄回家里,她成了全家的希望。
有一年春節(jié),已到年底,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已貼好了春聯(lián),可依然不見大姐的蹤影,父親也著慌起來,竟一頭栽倒在炕上,“嗚嗚”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他性格倔強,脾氣暴躁,一生好賭,極少言笑,他對我們嚴(yán)厲而冷漠,他一定是真的害怕與傷心了。隨即我和妹妹都哭了起來,覺得天在那一刻就要塌了。就在我們絕望的時候,外面響起了“嘟嘟”的小汽車聲,我們飛快地跑出去,大姐從車上下來了。奇怪的是,大姐只帶了很少的東西,以前,她都是大包小包的。
多年以后,我們姐仨兒坐在一起聊天,談起當(dāng)年的往事,才知道那年春節(jié)大姐發(fā)生的事……
那天,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大姐拿著早就準(zhǔn)備好的年貨,飛快地朝車站趕去。她給兩個妹妹一人買了一件新衣服,給父親買了一雙棉鞋。還有一些好吃的,她還攢了1000塊錢,這是她最為高興的。距離發(fā)車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旁邊一個婦女主動和大姐拉起了家常,得知兩人是同鄉(xiāng),大姐就更顯得有些親近了。臨上車時,大姐想去廁所,就讓這個女人幫她看著包裹,回來時,卻不見了那個女人的影子,連同那個包裹也不見了。大姐腦袋一片空白,眼淚在那一刻奪眶而出,她坐在車站的椅子上,一直等啊等。她在心里說:也許那個女人臨時有事,一會兒就會回來,她一定會回來……那趟客車開走了,大姐從中午等到下午,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大姐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回來了。給家人帶的所有東西都丟了,還有那用血汗賺來的1000元錢。所幸,大姐兜里還留了100元錢,大姐擦干眼淚,坐上了最后一班車。她用這100元錢給家人買了一些東西,然后,帶著無限傷感回到了家里。這一切,過了那么多年她都沒有提過。
我聽著大姐悠悠地說著往事,如同講著別人的故事,看不見疼痛。可我內(nèi)心的痛苦,像翻卷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
大姐走后,我和妹妹像兩只找不到方向的燕子,隨后,我們相繼輟學(xué)在家。大姐知道后找到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校領(lǐng)導(dǎo)知道我家的情況,也知道我當(dāng)年的成績特別好,原本300元的學(xué)費只收了我100元。這讓我們很是感激。隨后,大姐又把妹妹送回了學(xué)校,那時妹妹小學(xué)還沒讀完。校長上下看了看大姐,面帶笑容卻又滿含意味地說了句:“這回可不能拖欠學(xué)費啊!”大姐一字一頓地說:“放心吧,校長!這回一分錢都不會差的?!蔽液兔妹镁瓦@樣有了重新學(xué)習(xí)的機會。安排好兩個妹妹,大姐又踏上了去往異鄉(xiāng)的路。
我知道自己的學(xué)習(xí)機會來之不易,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發(fā)瘋似的學(xué)習(xí),大姐留下的錢足夠我交各種費用,可我舍不得花。為了方便學(xué)習(xí),我在學(xué)校住宿,可我舍不得花伙食費,就買了一袋餅干,早晚就靠它來度日。有一次,因饑餓和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我差一點暈倒。那時宿舍9點熄燈,我就偷偷起床,跑到廁所里看書。因為只有廁所里的燈一直亮著。夏天還好,冬天冷啊,我凍得渾身發(fā)抖,可意志真的可以戰(zhàn)勝很多困難,我的成績突飛猛進。
大姐不知道我在學(xué)習(xí)上吃了多少苦,就如同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的愿望是讓家里人過上好日子,而我的愿望是一定不能讓她失望。
中考結(jié)束后,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姐,她喜極而泣。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好好讀書,讀到哪兒,姐就供到哪兒?!?/p>
丁強摘自《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