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心中的海

劉維隆

母親有我，已經(jīng)四十。幼年時，我眼中的母親，已不年輕。在哥哥和我之前，母親已有四個兒女，都是到十歲左右染上疾病（在現(xiàn)在只是普通可治的?。诋?dāng)年缺醫(yī)少藥的窮鄉(xiāng)僻壤，一個個都夭折在母親的懷抱里。母親晚年眼睛不好，都是那時候哭壞的。父親常年在外，又是家中單傳，母親一人生活在家鄉(xiāng)那個大家族中，苦情可想而知。經(jīng)歷十多年抗戰(zhàn)烽火，父親從舊軍隊失意回到西安時，并未告知母親，是母親聞訊后邁著小腳托人相引來到西安，才重新團(tuán)聚成家。之后才有了我們哥倆。

母親是個文盲，是個“睜眼瞎”（母親自語），又纏著小腳，是父親同事圈里那一群太太中最土氣的一個，也是最隨和、大家最親近的一個。街坊鄰居都叫她劉嫂子，院子里的孩子常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她劉媽。記事時，我看著母親洗腳，裹纏腳布，心疼地說：“媽，你咋把腳弄成這樣？不痛嗎？”母親講：“好娃呀，你不懂，那時候萬事不由人，哪比得新社會?！蹦赣H一心想學(xué)文化、有個職業(yè)，過得有尊嚴(yán)一些，1958年那陣，她入了掃盲識字班，并決意進(jìn)了帽子組勞動，一度還糊過火柴盒，為此將我打發(fā)到學(xué)校食堂吃飯，但是最終還是因兩個孩子的拖累沒有繼續(xù)在外工作。所以她常講：“媽這一輩子最苦就是沒有文化啊”——這句話她反復(fù)說，我記憶猶新。

母親晚年得子，更是疼愛有加。她本來想在哥哥之后有個女兒，不料又生了個二小子。哥哥小時淘氣，常惹她煩心，母親對我自然多一點顧愛。父親常年在校，放假才回家，我們?nèi)粘＞蜕顚W(xué)習(xí)在母親的身邊，這讓我從小就在母愛的海洋中暢游。就是年長之后，我在睡夢中驚醒，聽妻子化聰講，我的嘴中呼喚的還是：“媽，媽！”

自小母親就教我做個好娃，當(dāng)個好學(xué)生，長大做個好人，不要好吃懶做，不要嫌貧愛富，不要與人攀比，不要吝惜自己。上學(xué)后，我一直穿著母親做的粗布衣服和納底鞋，到了高一還是那樣。小學(xué)五年級，我要參加全市小學(xué)生普通話觀摩演出，要求穿藍(lán)褲子，我沒有，母親無奈，把姑姑（和我們一起生活）的褲子讓我穿。不料在學(xué)校沙坑里瘋跳，新褲子上落下難洗的污痕。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買的運動服，我都舍不得穿，我的第一件毛衣也是姑姑傳給我的。

生活是如此簡單，精神的自由卻是空間無限。母親對我是放手的，很少絮叨我。小時候，那個年代能玩上的類項我都玩過，彈球、洋片、踢毽子、乒乓球、足球、打籃球、滑旱冰、水庫游泳、上城墻偷野桃，有時候心野跑到灞河瀘河，一整天不見人影。記得只有一次，回來太晚，母親惱怒了，要打我，我跑出院門，一直待到晚上九十點。在昏暗的電燈桿前，死死地盯著院門，看母親怎樣來叫我?？┲ㄒ宦暎箝T開了，還是母親的那張笑臉和她引我回家的五分錢（可買一根冰棍）。

我還算爭氣，上學(xué)后一直要當(dāng)好學(xué)生，我知道媽媽一生的最苦就是對我一生的要求。上學(xué)的第一天，我把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桿一動不動地聽講——內(nèi)容聽不進(jìn)去，精力全在繃緊的動作上了，只為落得老師的一聲表揚和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以后當(dāng)上了中隊長，又由少先隊推薦，再用小黑板畫“正”字計票，選上了大隊長。那時母親參加家長會，總是打扮得一身新，笑呵呵地聽老師講：“你娃多好。”回來又比照著訓(xùn)我那調(diào)皮搗蛋的哥哥。

我愛讀書，常常拿當(dāng)時能找到的《烈火金剛》一類書，放學(xué)后就蹲在大門口閱讀，直到黃昏日下才被母親叫回去吃飯，回想起那些書中的故事、人物，對我年幼的心靈是多么大的滋養(yǎng)和升華啊。由此知道了世間的真善美，母親就是它的化身。至今我還深深地記著：二年級時我的第一篇作文就是“我的媽媽”，開頭第一句便是“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如何教我、為我、讓我當(dāng)一個好學(xué)生。”聽著眾人的叫好，念著我的文章，她那慈愛的目光和笑容，現(xiàn)在還閃爍在我的眼前。

母親一輩子都崇尚“公家”的事，把那看作男兒的正途與大事。自小對我的“公務(wù)活動”滿心高興，牽腸掛肚，全力支持。她老說：“娃呀，大家和老師相信你，咱就要實心去做，做就做好，不要讓人有意見。”那個年代的少先隊活動真多，拾廢銅爛鐵、撿骨頭煉鉀肥、辦小銀行、搞小球藻、捐“紅領(lǐng)巾號”拖拉機(jī)，全校學(xué)生的捐款由我保管，母親將它放到柜子的最下邊用衣服壓著，我每天放學(xu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翻箱倒柜看看它還在不在，弄得她哭笑不得。后來終于如數(shù)上繳了，她笑了，我也輕松了。記得有一年暑假，老師讓我負(fù)責(zé)澆灌校園的小菜地、喂豬，每天到北大街撿西瓜皮，拉水管澆地，弄得水一身泥一身，她心疼地摸著我的頭，洗刷一番，第二天早早地又讓我去干了。

母親喜歡我干活踏實、賣勁。鼓勵我假期到外邊勤工儉學(xué)，自己找活掙錢。有兩件事至今讓我記憶深刻。初二的暑假，我去北郊人民面粉廠前的“長坂坡”掛套拉車，就是將套在自己肩上的大繩掛在架子車的轅上，助車上坡。小小年紀(jì)，下死力氣，手都夠上了地，肩膀拉紅了印。駕車師傅心疼我，往往付錢要比別人多出一毛錢，一天掙得一塊五，回家交到母親手上，她那欣慰憐愛的目光讓我暖意蕩漾。還有一次，為蓮湖路小學(xué)修房子，需要和泥小工。我自告奮勇地去了，現(xiàn)場一看，有點傻眼了。一大攤土還有麥秸，我一個人要擔(dān)水和泥，踏踩到位，供上用料。一整天累得暈頭轉(zhuǎn)向，腰都直不起來，對面樓上小姑娘悠揚的歌聲和著咸咸的汗水一同浸在我身上。下午拖著泥腳回家，媽媽為我炒米飯。端著香噴噴的小盤子，那個香啊，一輩子就只有這么一口念想。

母親雖然叫我們做事不要吝惜自己，可她心里最珍惜的卻是膝下的這兩個兒子。三年困難時期，我們哥倆都上了中學(xué)，那個饑荒年代，每天想的盼的就是吃上飯，母親喝稀的，人已浮腫，我們吃干的，也饑餓難忍，一個饅頭，要在手中攥成細(xì)長的麻花，在街上兜一圈，一截一口地細(xì)細(xì)咽下，延長時間欺哄肚子。母親破天荒地做了一件騙人的事，多年以后，她告訴我的時候，眼中還含著淚花。那時姑姑的糧食關(guān)系在青海姑父工作的兵站，每月寄糧票來，有一次，母親堅稱郵件沒有收到，請求再三，部隊又寄了一月的來，這一切似乎家人都不知底里，她是用這點活命糧喂養(yǎng)了面帶饑色的兒子，卻讓自己背負(fù)了長年的不安和愧疚。

“文革”來了，父親痛不欲生，兒子在外受整，家庭頓失平衡。風(fēng)雨飄搖之中，母親，一個身患重?。ǜ哐獕海┑男∧_老太太，成為我們心中的最疼。她又如何來支撐？母親的偉大，她的堅持、智慧和樂觀，更使我感動。就在那個父親和我談話，我從城墻上哭看回來的夜晚，母親對我講：“娃呀，你說得對，不管怎樣，咱們都是一家人。你爸前幾日就說不想活了，我勸他：‘不成！不管你有啥事，后邊的日子還長著呢，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你不活了，人家還會說你是背叛，你跟兒子脫離了關(guān)系，也脫離不了干系，咋都會影響到他們。當(dāng)年（土改前），你心煩了，還想著回家種地，我勸住了你，不然現(xiàn)在咱娃都真成了那個破落戶的地富子女。娃呀，只要你和你哥好，對你爸好，咱這個家到了也一定會好！”母親的一番話點燃我心中的一盞燈，直到現(xiàn)在，它還在我心中閃亮涌動。

其實，那些日子，我最擔(dān)心的是被抄家，是我那虛弱可憐的母親。街坊中不時有叫罵抄打之聲傳來，街道上穿行的是那些耀武揚威、腰扎皮帶、手揮棍棒的打手。我的一位女同學(xué)的家，一夜之間被認(rèn)定是國民黨殘渣余孽，全家罰跪受打，抄得底朝天，那位女同學(xué)第二天便在學(xué)校貶到了我的座位旁邊，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她那脖頸上留下的紅傷印和臉上倔強(qiáng)不屈的神情。人們啊，怎么一夜間都失去了良知和同情？楊老師被掛了黑牌，剪了頭，進(jìn)入“牛鬼蛇神”之列，批斗會上，有同學(xué)居然在她跪著的腿脖上掛上鋼絲系著的石頭！母親怎能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母親卻淡然冷靜地安慰我：“不用怕，沒有啥，咱家本來就沒有啥。我個孤老太太，能把我咋？你們好好的穩(wěn)穩(wěn)的就行！”她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棉衣——我平生第一件毛領(lǐng)棉衣——和幾十元錢一并塞給我：“帶上它，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要照料自己。”——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大勇無懼、外柔內(nèi)強(qiáng)的母親。那些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她竟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文革”的第二年，我們便被“解放”了——學(xué)校進(jìn)入了“逍遙”時期，我卻跑到了學(xué)校，跑到了外邊，組織小兵團(tuán)，自己搞軍訓(xùn)，編輯新四中報，塑毛主席像，又集體自費到北關(guān)農(nóng)展館參加“收租院”泥塑工程，從那里，自己組織聯(lián)系，第一個奔赴農(nóng)村，到漢中南鄭縣插隊勞動。我真恨自己，年少不知慈母心，那時母親血壓已高到200mmHg往上，整天頭昏，一半時間在床上，父兄不在身旁，與我相依為命，我一天忙忙活活在外，給那么多同學(xué)家長做勸慰工作，要大家一起下鄉(xiāng)，怎么就沒有多多安慰我的母親呢？是母親的大量、寬懷和理解支撐了我，母親已經(jīng)把我看成了“公家人”，也就是大家的人，她就是再苦，也不讓兒子為自己分心。

離別的那天，母親不顧身子虛弱，堅持要下床送我到屋外，當(dāng)我扭頭看見她扶著門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流出渾濁的眼淚時，心像針扎一樣的疼。我這苦命的老母啊，你一個人在家里怎么過？離難別苦你經(jīng)過多少回，這一次卻是風(fēng)燭殘年的病老時刻。你就是我們的家呀，沒有你，我就是樹上無根的枝丫，我真真地舍不得離開你呀！

那年春節(jié)，上級向我們發(fā)出了春節(jié)不回家的倡議，我心中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梓潼嶺上，我吟寫著自己心中的小詩：“媽媽，我不回家啦，不是兒不想家，只因為孩兒已經(jīng)長大，你說過，咱有小家，國有大家……”淚水終究使我詩不成篇。一過完年，我就在公社街上買了“益壽寧”，一溜煙地回到了你的身邊——進(jìn)門時，你還躺在床上，頭上敷著毛巾。見我歸家下床就要給我搟面——你知道，我最愛吃你做的面，同學(xué)中凡是吃過的無不贊不絕口。你吃了我?guī)淼乃?，逢人便說：“娃帶的這藥真好，頭一下子不昏了。”母親治病沒有吃過什么好藥，但我心中明白，能治她病的最好的藥，就是對兒子綿綿無際的思盼之后，見到兒子茁壯成長的那一刻。

我在鋼廠的時候，母親去住過一次，一個多月，那時她已過75歲，背駝腰彎，拄著拐杖，移步已顯得艱難。我?guī)轿浜铎羧マD(zhuǎn)，走幾步就要歇一下，冠心病、白內(nèi)障、十二指腸潰瘍諸多疾病折磨著她，可她平時對我們?nèi)允且荒槻氏?，自己的大小事不讓你操心。廠部露天廣場上演電影，我背她下樓，安好小椅讓她一解寂寞，只這一次，她死活也不讓我背了，“我的腔子（胸口）疼，背著難受”，這是她的理由。實際我明白她怕看見眾人瞧著書記的眼光和我流下的汗水。平時我廠務(wù)繁忙，化聰照顧母親多，她常對化聰講：“咱倆吃這剩下的飯菜，做好的讓他們父子吃?！被敹核骸澳菫樯?？他們就不能吃剩飯？”母親便說：“我吃點剩的就行了，化聰，你也吃新做的?！彼炎约旱牧?xí)慣要搬到我的小家。一次她腿疼，化聰為她拔火罐，有事出去耽擱了一下，回來看到她腿上被燙出了雞蛋大的水泡，她疼痛難忍，卻一邊安慰化聰一邊不讓對我提及，就是醫(yī)院抓藥服用后出現(xiàn)了藥物反應(yīng)，一連便血好些天，她也是自己忍著，與化聰一起，對我封鎖消息。

母親出身很苦，一生磨難。我的祖母去世很早，她是隨著母親改嫁到劉家的。其母做了我的新祖母，她也許配給了我的父親。祖父去世后，祖母這個外來戶受盡了家族的欺侮，又病又瘋，死在母親的身邊。晚年每說到此母親仍淚流不止。母親沒有以怨報怨，卻把自己的愛灑向家族的每個成員。聽叔父不止一次繪聲繪色地講過，母親后來成為那個大家庭中眾多妯娌、媳婦、女娃們的領(lǐng)袖，她善解人意，明白事理，協(xié)調(diào)紛爭，排憂解難，主持公道，有親和力。當(dāng)家的大掌柜四爺脾氣不好，眾人怵怕，有啥不可開交的時候，只要母親來了，好言好語勸說一番，一切風(fēng)平浪靜。當(dāng)年母親離鄉(xiāng)到西安，大家不舍。我的姑姑年齡小，與我那夭折的大姐同歲，父母雙亡，又是家中獨女，因得父親的憐愛和母親的眷顧，一同到了西安，之后兩家人就一直生活在一起。

母親一生，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心胸如海洋般，包容得下世間的一切苦難，向世人奉送著無盡的慈悲。她一生最常說的兩個字是“可憐”，誰有難處，誰就可憐，她的同情憐憫可以說是無際無邊。早年在家，大門口只要聽到乞討的聲音，她都會摸摸索索地搜上點東西，顛著小腳跑到門口，就是那人走出好遠(yuǎn)，她也要將吃食送到手邊。街坊鄰居哪家有事有難，她都會去陪著流淚，勸說一番，回來自己還要難受半天。聽嫂子講，那些年她與父母相伴在家，鄰居有些照顧，母親是不謝不安。有點土產(chǎn)都要分送各家，就是吃好的，也要送去。包餃子，她在鍋臺上邊下邊舀，母親拿走了一碗又一碗，到最后剩下一點點還不夠?qū)O女打尖。自小，我就沒有見過母親跟誰紅過臉，她待人親切和氣，寬厚而又熱情，一心向善，助人為樂，是里里外外大家公認(rèn)的大好人。

母親的寬容忍讓，有時讓家人都無法理解。從大房搬到那難以插足的地方，是母親的自愿，別人難以協(xié)調(diào)得下，她只有苦了自己，為的是房東兒子娶妻團(tuán)圓，她說人家也可憐。之后人家三天兩頭地催我們搬走，兩家人最后都翻了臉，只有母親不慍不火，時時還替人家說話，弄得父親不快。記得有次回家，父親讓我好好安慰一下母親，她已有一天多沒有吃飯，原來老兩口為此鬧氣，父親動怒，母親傷感，這是我平生見到的唯一一次“家中事變”。母親啊，我們已經(jīng)可憐到這般境地，你還操念著別人的可憐，這是何等的心腸、何人能有的良善？

如今，每逢家人親戚相聚，大家談?wù)撟疃嗟倪€是母親?；厥淄?，時過境遷，多少恩怨付之東流。給我們留下最深憶念的卻是母親的慈愛、賢惠、大度、寬容和無人可及的胸懷。她具有弭紛爭、趨和諧的天然傾向，又具備將苦難轉(zhuǎn)化為慈悲的神奇力量。她雖不吃齋念佛，佛心佛意卻如佛陀一樣。她的生日是農(nóng)歷二月十九，正好是觀世音菩薩的圣誕日，這真是奇妙的因緣，她原本就是人世間少有的菩薩心腸。

母親的最后幾年，平靜而安詳。本來她體弱多病，親友們都以為她要走在父親的前邊，結(jié)果她比父親多活了六年。她人慈氣清，淡泊心明，與時相適，順情應(yīng)勢，自己也十分注意起居和保健。其時她最大的痛苦是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直至失明。起先在她的面前晃動五指，她還能影影綽綽地感到，到后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曾背她到省醫(yī)院看過，希望做個手術(shù)，重見光明。醫(yī)生檢查過身體后對我講：“老太太命真大！冠心病動脈硬化成這個樣子還能挺住活著，真不容易，再要做手術(shù)，恐怕下不了手術(shù)臺了。”無奈我只好把母親背回。自此她便整日足不出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上，在黑暗中憑著自己的慈慧和心智，與外部世界相呼應(yīng)。

那時，我已到西鄉(xiāng)縣政府任職，工作更多也更忙。我的家就住在辦公小樓隔壁的平房中，庭院內(nèi)長著一棵高大蒼翠的柏樹，年代久遠(yuǎn)，樹干挺拔，一枝長藤順干而上，直達(dá)樹冠，春天沿藤綻開一溜粉白色的小花，人稱爬柏凌霄，說它有情有靈。我每當(dāng)仰頭望著它，就想起我的老母，心里一陣一陣發(fā)暖、發(fā)酸。清明中秋，我?guī)е鴥鹤右雇碓跇湎录赖?，追懷老父，思念老母，我真怕她不辭先行，讓兒子沒有最后相見的機(jī)會。這時的母親不僅是我的日夜?fàn)繏?，也成了我心中慈悲的象征。母親的慈愛善良、悲憫情懷已深深地浸入我的血脈與意識之中。扶貧解困、救災(zāi)紓難，我的腦海中常常浮現(xiàn)母親的面容。1991年春上，西鄉(xiāng)橫遭冰雹之災(zāi)，我驅(qū)車趕往現(xiàn)場，菜籽田里狼藉遍地，看到老人孩子在哭泣，我的眼前盡是母親悲天憫人的神情。一路察災(zāi)救災(zāi)，一路熱淚滾滾。母親啊，我的心無時無刻不與你一起跳動，你就是我一生的慈恩情天。

1991年8月，我到西安開會，抽空特意去原來的老住處——立新街的2號院看了一趟，也是了結(jié)母親的一樁心愿。房東張家和鄰居十分熱情，張媽講：“新中國成立前那縣太爺，八抬大轎或高頭大馬，十分威風(fēng)，現(xiàn)在這縣長跟百姓差不多，也就一個樣，沒啥稀奇的了?！被貋砦倚χ鴮δ赣H學(xué)著說。母親講：“娃呀！你到這個份上，是公家信任群眾擁護(hù)，在自家里，那可是祖宗八輩積的陰德，咱要當(dāng)個窮官，做個好官，好好給老百姓辦事，可不敢耍那個八面威風(fēng)，讓人戳后脊梁?！钡诙祀x別前，母親拉著我的手，聊了半天家常，她講：“現(xiàn)在世道好了，生活寬裕了，你哥當(dāng)了區(qū)長，你當(dāng)了縣長，過去連想都不敢想。媽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看到這個景象，已是個造化。萬事不愁人了，只是曉兒（我的侄女）的婚事還沒成，將來也會好的。媽只想你和化聰搞好自己的身體，養(yǎng)好劉齊，一家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媽啥時閉眼，也都放心值得了。”不想，這竟成了我們母子的訣別。

忘不了1991年12月11日，上午9時，我到西安開會，正要邁入丈八溝的大禮堂時，哥哥來了，叫住了我：“母親病重，趕快回家?！必M不知進(jìn)到北關(guān)哥哥家里，室內(nèi)擺設(shè)了靈堂，母親在遺照里安靜微笑地看著我。我雖有預(yù)料，但亦猝不及防，一時萬念俱焚，淚不自禁。母親并無急病大癥，前日有點感冒，稍有不適，服藥治理，平靜休養(yǎng)，不料一夜過去竟已仙逝。她走得十分安詳，沒有大的苦痛。母親已大徹大悟，心近神明，她對后事交代已清，不再想打擾我們的安寧，這樣靜靜地離去，正合她的個性。她已奔赴天國，正在我們的頭頂，她那大慈大悲的面容永遠(yuǎn)駐留在我的心中。

那一夜，在母親的靈前，我千思萬想，心淚漣漣，點點滴滴匯成泉涌，回想她對我似海的恩情，思念她辛勞、慈愛的一生。冰心老人講過，“有愛就有了一切”。從母親身上我領(lǐng)悟到，只有愛才是一切美好人性和文化的生命：母親不識字，謙卑又自輕，可她卻擁有所有文化中最可寶貴的神圣，她是我人生第一個老師，也是我永生永世不可相離的至親，我為她子，無上榮光。

這一夜，我為母親寫下了一副挽聯(lián)：“不識字，大愛鑄就文化，是兒終生導(dǎo)師;是凡婦，一生慈悲為懷，堪稱大寫之人。”嗚呼！母親，我與您同歸。

母親是海，愛如海，情似海，慈悲如海。往歷60年，我心才明白，情感最實在。人性、人格、人情;慈善、和諧、寬容。這就是母親的文化，為我書寫著大愛的人生。如果說，在我既往的路上還有那么一點點愛心、達(dá)觀與寬宏，那便是母親的傳承，是母親的精神流淌在兒子的血液里，日夜奔騰。

母愛是海，無際無涯，既深又廣，沒有一絲索求，傾注一片汪洋，滋養(yǎng)我的生命，啟迪人生智慧，給我無窮力量。挫傷時，我在這大海中尋找撫慰;困頓時，我在這大海里感受堅強(qiáng);歡樂時，大海與我一起共舞，去追逐那溫暖而又明亮的陽光。

母親，您離開我們已經(jīng)快20年了，睡夢中最常見的就是您的面容，時間愈久，母愛愈深，思情愈濃。您如今在天國可好？您晚年失明，讓兒十分心痛，那都是為兒女熬下的疾病。我真想祈禱上蒼，讓您重見光明，讓兒再背上您一次，去看看家鄉(xiāng)，看看親人，看看哥哥和我一路走過的風(fēng)景。我想讓您知道，您的兒孫都還爭氣，將您的愛牢記心中，揮灑在各自人生行進(jìn)的路程，您和父親的大愛將會世世代代成為我們的家風(fēng)。

寫罷《父親母親》，蘸淚賦詩一篇：

抱樸歸真為著文，

最念莫過父母恩;

熱淚和墨情相催，

心香長燃祭雙親。

低頭覓思慈顏在，

舉目山海意難盡;

仰天祈我筆底潤，

文脈哪抵情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