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姐姐

向葉平

一直想寫一寫我的姐姐， 卻始終不敢動筆。一是不知從何處下筆，二是擔(dān)心自己會傷心。然而，對于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又怎么能長期保持緘默呢？

姐姐是家中的第一個孩子，在母親眼里，她聰明、漂亮、聽話，而且有孝心。關(guān)于她的聰明，母親津津樂道的，是她的心算能力。母親說，姐姐剛上小學(xué)，便能跟著她上街采購。母親買賣東西，旁邊的姐姐便用心算幫她算帳，又快又好。姐姐的確是擅長理科的，從她大學(xué)所學(xué)專業(yè)是物理學(xué)，即可說明。姐姐自然是漂亮的。小時候我沒多少感覺，但后來聽她大學(xué)同學(xué)說，姐姐是她們的“系花”——這么說，姐姐自然是漂亮的了。在我的印象中，姐姐喜歡穿修身長裙，或潔白或鵝黃，行走在家鄉(xiāng)山清水秀的村道上，的確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姐姐是孝順的孩子，她一參加工作，便拿出工資孝敬我們孤苦的奶奶。母親雖然有些不愿，但也無話可說。正因此，當(dāng)姐姐臨終之際，70多歲的奶奶拄著拐杖，獨自步行30多里路，到縣城醫(yī)院見到了姐姐最后一面。

在父親眼里，姐姐卻是一名逆女。在我家，所有人都害怕父親，除了姐姐。姐姐敢跟父親頂嘴，哪怕被罰跪被打，亦不足為懼。在我的印象中，姐姐有多次因為頂撞父親，被罰跪在家中堂屋的地上，一跪就是半天。但姐姐還是一如繼往地堅持自己。正因此，當(dāng)我初中畢業(yè)被輟學(xué)，是姐姐挑戰(zhàn)父親，以絕食抗?fàn)?，最后跟父母達成協(xié)議：只要她考上大學(xué)，父母保證再送我去學(xué)習(xí)。其時，姐姐正上高二。立下保證書后，姐姐刻苦學(xué)習(xí)，最后以優(yōu)秀成績保送上了大學(xué)。而我，也于當(dāng)年回到了學(xué)校。

在弟弟眼里，姐姐應(yīng)該是像母親一樣的存在吧。2017年，弟弟因病去世。住院期間，聊起姐姐，弟弟哭泣起來。我知道，他跟姐姐的感情比我深。我跟弟弟，內(nèi)心一直有著微妙的陌生感。在醫(yī)院陪伴他的時候，這種感覺特別明顯。那時候，一個跟弟弟很親的堂姐也在。他愿意讓堂姐喂著吃飯，讓堂姐給他洗身體，卻不愿意我做這些?；蛟S是我長期的求學(xué)所致吧。這種感覺讓我難受。他最后的愿望，是希望能夠埋葬在姐姐身邊。

姐姐讓我羨慕。

自小，我便被父母認(rèn)為是個不聰明、叛逆的小胖子。與姐姐相比，我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的確，排行老二的我，因為全家人的忽視，便也漸漸自我忽視了。羅納德·理查森在《超越原生家庭》一書中寫道：“在三個或三個以上子女的家庭中，最大的和最小的子女往往在家里最受歡迎”。而中間的那一個，“往往沒有養(yǎng)成獨特的個性，個體身份感也不是十分清晰。”事實正是如此，我默默地活著，自然生長。但被人忽視的同時，也獲得了更多的自由。慶幸的是，姐姐沒有忽視我。身為長女的她，因為有了知識，便有了跟父母不一樣的想法。她極力支持我上學(xué)。上高中時，姐姐經(jīng)常去看我，零花錢、漂亮的衣服，是姐姐經(jīng)常帶的。似乎正是這樣，我慢慢變得自信起來。高考，是姐姐陪伴我走過的。上大學(xué)的第一雙高跟鞋、第一件胸衣，都是姐姐為我買的。如果沒有姐姐，我無法想象自己的人生，會是怎樣。

多年后，在外漂泊多年，一直不能與父親和解的我，在身為人母之后，慢慢開始理解他們的不易，終于決定回鄉(xiāng)探親。剛一踏上歸途，對姐姐的思念便如潮水般襲來。我在綠皮火車的臥鋪上輾轉(zhuǎn)難眠，快速寫下了詩歌《回鄉(xiāng)偶書之那一抹鵝黃》：

鳴蟬不止

盛夏的熱浪不止

闊葉的高粱 以及玉米

在墨綠的田野，站立成

一川永恒的靜默

仿佛昨天

你一襲長裙

其上有萬千的碎花，盛開

如錦，飄然

似一抹鵝黃

在狹長狹長的村道

而兩岸

青禾無數(shù)

蛙聲無數(shù)

烈日下發(fā)燙的

青石碑上的姐姐啊

請原諒我

突然的淚流滿面

如午后的陣雨

讓炙熱的更加炙熱

沉默的更加沉默

時為2014年8月9日。

畢業(yè)沒多久，姐姐遭遇了催婚。

父親整日嘮叨著，催促姐姐早點結(jié)婚。關(guān)于她的感情，我隱約知道的是，從大學(xué)到畢業(yè)后，一直有不少男生追求她，但好像總不滿意。無奈，母親委托熟人，給姐姐介紹了對象。然后，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眼看著幸福生活已經(jīng)到來。姐姐卻突然病倒在上課的講臺上。送到醫(yī)院，或許是因為藥物過敏，姐姐竟莫名其妙地就去了！而且，她的腹中還有一個六個月的胎兒！這一切，像是一個不能醒來的噩夢，擊倒了母親。也擊倒了我那不甚熟悉的姐夫。

母親的傷痛是無法想象的。姐姐是她最喜歡的孩子。但她年僅26歲，就離開了她。從那以后，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眼睛因為哭泣損害了視力；她從此迷上了紙牌，因為玩牌時她可暫時忘卻這些痛苦。姐姐過世后，姐夫多年沒有再婚的。后來在父母的催促下，終于再婚。盡管如此，至今，22年過去了，他一直履行著對姐姐的承諾：孝敬著姐姐的父母；家中重大事件，他都會出現(xiàn)。我很難想象，他們相處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倆人的感情會有多深。我相信，他一定深深地愛過我的姐姐。

姐姐走后，父親似乎一夜之間醒悟過來，他從此再沒有了這個與他頻頻對抗的長女！多年后，父親與姐夫一起，給姐姐合建了一座大氣的墓地——這在我們整個家族里都是罕見的。

這樣說來，姐姐算是幸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