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大嘴他爸王叔兒是個大個子,身材魁梧不說,肚子還特別大。在家家兒糧食定量,都不夠吃的年代,胖人不多見,可我們胡同,也就王叔兒的大肚子瞧著讓大家伙兒稀罕。王叔兒身上胖,臉也胖,肉嘟嚕嘟嚕的,顯得腮幫子特別肥厚,有點兒像老鴰翹起來的翅膀兒,這就又讓我想起來牟老師教我們的一個成語:腦滿腸肥。再加上他總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所以我們背地里都叫他“翻譯官”。我們看的打日本鬼子的電影里頭,凡是做翻譯官的,都是他這副樣子。
不過,王叔兒每天干的差事兒可不是翻譯,而是搞設(shè)計。他有個極響亮的頭銜兒——工程師。起先,他搞什么設(shè)計,當(dāng)什么工程師我們胡同的人都不知道,就只從他中山裝筆挺,以及上衣左口袋里頭不離身的兩支鋼筆上瞅,覺得他一定是做大學(xué)問的。
這里特別要提的是他那兩支鋼筆。一般來說,在自己胸前別一支鋼筆的,都是些學(xué)生,而在胸前別兩支鋼筆的,那可就得是大學(xué)教授或者是工程師了。全胡同的人都覺著,王叔兒一定有很大的學(xué)問,不是一般的人物,就連他的兩支筆都與眾不同。那兩支鋼筆,據(jù)大嘴說,都是派克的,而且一支筆的筆帽上鍍的是金,一支筆的筆帽鍍的鎳。鎳到底是什么東西,大家伙兒都稀里糊涂的,但知道肯定是個很稀有的玩意兒,比黃金還要珍貴。據(jù)大嘴說,鎳那玩意兒,全世界都沒有多少,所以極其金貴,就那么一個小渣渣兒,比小米粒兒還小的小渣渣兒,便能換一輛大汽車。您說,王叔兒口袋里別著成百輛的汽車,夠有多大能耐?夠有多么了不起的?
后來,有關(guān)王叔兒是有大學(xué)問的這一猜測果然得到了印證。天安門城樓子邊上搞地下修繕,據(jù)說是要搞地下排水系統(tǒng),好些光著脊梁的工人吭哧吭哧地下大力氣干活兒,汗珠子掉在地上,一摔八瓣兒,王叔兒卻在一個大洋傘下頭拿著圖紙乘涼。他二郎腿兒蹺著,煙斗叼著,茶水喝著,還不時對著身邊的人指手畫腳。而身邊的人,點頭哈腰地給他賠著笑臉兒,不住地叫著“王工”。
這個工程之后,胡同里的人知道了王叔兒的真實身份:市政設(shè)計院的首席工程師。原來北京城里頭,所有的市政設(shè)計,都出自他之手。市政是什么?瞧瞧,不明白不是?市政啊,說白了吧,就是咱們踩在腳底下的那些管線,暖氣的呀,污水的呀,還有雜七雜八的電線電纜什么的??傊际墙?jīng)過王叔兒的手,準(zhǔn)確地說,是經(jīng)過了王叔兒上衣口袋里的那兩支派克鋼筆設(shè)計出來的。他是工程師。
王叔兒是工程師,被大嘴當(dāng)作了資本。他動不動就提他爸,說他爸經(jīng)常出去吃好的,喝好的。什么雞鴨魚肉、海參魚翅,什么茅臺、汾酒、二鍋頭,什么好的都吃過,什么好的都喝過。大嘴提他爸,我們就只能聽,不愛聽也得聽,因為他爸每回出差都坐飛機(jī),坐飛機(jī)回來就給他帶回飛機(jī)上發(fā)的好玩意兒,什么洋火(火柴)了,什么口香糖了,什么小鑰匙墜兒了等,都讓我們羨慕不已。大嘴吹完他爸,又吹他自個兒,說他爸會在他表現(xiàn)好的時候,帶上他,一起去吃。我們問他具體都吃過什么,他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問他都去哪兒吃,他還是支支吾吾地不說話。
后來,被我們這幫孩子給逼問急了,就說,他家小黑屋兒里,有條秘密通道,直通好地方,每回他考試數(shù)學(xué)和語文都上八十分,他爸就會帶著他,走地下通道,去好地方吃飯。他說,有一回,他爸帶著他到了,圍在一張?zhí)卮髠€兒的圓桌吃飯,等了一會兒,上菜了,他一瞅,見是一盤炒白菜,他“啪”地一下,就把盤子給扔了。師傅只好重新上菜,等過了一會兒,菜來了,他一瞅是一盤子炒蘿卜,一抬手,就又“啪”一下,給扔了。大嘴說,瞅見我“啪啪啪”地連扔了好幾盤菜,大師傅便有些害怕了,瞧我那架勢,是見過大世面的,這才顫顫巍巍地端上來了一盤好菜。我們忙問什么好菜,大嘴翻翻大眼珠子說,豆腐。我們聽了,便有些泄氣,嘴里原本已經(jīng)為雞鴨魚肉而涌出來的哈喇子,又咽了回去,忙問他,你是不是“啪”地一下又給扔了?他搖搖腦袋,說沒有,豆腐就豆腐,湊合著吃吧。
大嘴說的他家里那條地下通道、扔菜時的動作以及那清脆的一聲“啪”,給我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們經(jīng)常在私下里琢磨他家的那條地下秘密通道會是什么樣。
他爸王叔兒跟我們說過,人家法國巴黎的地底下,有十幾尺高的下水道,那里面,能跑開一輛大馬車。他家的地下通道呢?也有十幾尺高嗎?能跑開一輛大馬車嗎?能,肯定能。我們都十分肯定。他爸是誰啊?市政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能不把自己家的地下通道設(shè)計得好好的嗎?還有就是他說的那“啪啪”的扔菜動作,每逢說起那動作,我們都羨慕不已,學(xué)著他的樣兒,“啪啪”幾聲過后,您猜怎么著?牙床子上,舌頭縫兒,嗓子眼兒,哪兒哪兒都冒饞水兒,怎么止也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咽也咽不過來。
我們?nèi)暮⒆佣剂w慕大嘴,因為他爸特能慣著他。他爸王叔兒的好脾氣,在我們胡同是出了名兒的。我們這幫孩子沒事兒,就瞎比。其中一項就是比誰一個禮拜挨打挨得最少。每回都是大嘴贏,因為他爸從來就不動他一個手指頭。他爸還有句口頭語叫我們特羨慕,也都特別喜歡聽。他爸喊他的時候,從來都是和聲細(xì)語,喊了聲“貴才”,他還要綴上一句“我的孩子”!說孩子的時候,把“子”字拖得特別長,他會把一口氣兒都拖完了為止。
那天,大嘴找上門來的時候,要是他爸王叔兒在就好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一準(zhǔn)兒就解決了,他爸準(zhǔn)保會說:“貴才,我的孩子,得了得了,給你兩塊錢,再去買一個,理想不理想?”大嘴的爸除了愛說“貴才,我的孩子”之外,還最愛說“理想”倆字兒。有次我們跟大嘴因為吹煙盒兒打架,他爸就是這么說的。
吹煙盒兒,就是把大人們抽煙剩下的煙盒兒疊成方形的“元寶”,之后放在地上跺兩腳,踩瓷實了,再劃石頭剪刀布,誰猜贏了誰先趴在地上,貼著地皮吹,在一口氣之內(nèi),被吹翻過來的“元寶”,就算贏到了手里。那天大嘴點兒背,怎么也吹不過我跟蔡新國。眼瞅著全部的元寶就要輸光了,他便開始耍賴,要把輸?shù)舻膹奈覀z手里搶回去,這時,他爸王叔兒就走了過來,說:“貴才,我的孩子!別搶別搶,你們別打架,給你,我這兒有個大前門的煙盒兒,理想不理想?”
可是大嘴找來的那天,他爸王叔兒正好坐飛機(jī)出差了。
就是大嘴媽把他的那堆“敗家”的東西扔到垃圾堆之后的第二天。
聽完了孫敬修爺爺講的故事,說瓦特受到壺里面的水被火燒開后,壺蓋兒被水蒸氣澎起來了的啟發(fā),發(fā)明了蒸汽機(jī),于是,我跟蔡新國打算也實驗一下,做一個小火車。小火車的蒸汽機(jī)是一個罐頭盒兒,里頭灌滿了水,在罐頭盒兒的一側(cè),捅上個黃豆大小的窟窿眼兒,罐頭盒兒下面,放一盞煤油燈,點著煤油燈,燒上面的罐頭盒兒,等罐頭盒兒里頭的水被燒開了,產(chǎn)生了蒸汽,再從那個窟窿眼兒里噴出來,這樣,按照我們的想象,蒸汽朝后噴,小火車就能呼呼地跑起來??墒?,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待點火實驗了,蔡新國家的房門被大嘴一把給推開了。他一進(jìn)來就嚷嚷著“還我東西,還我東西”!他的聲音老高了,再大點兒,就能把房頂給震塌了。
大嘴一進(jìn)來,其實我們就明白了,他是來要那個小喇叭的。但是我們就裝傻,只把撿到的礦石和線圈交給了他。
大嘴不饒,還伸著手,嚷嚷著:“還給我,還給我!把小喇叭還給我!”
我跟蔡新國好不容易得到了它,正寶貝著呢,怎么舍得再還給他?就不給,說:“沒瞧見過有誰把水潑在地上,還能收回去的!”
大嘴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個兒,喊:“不是我扔的,是我媽給我扔的,那不算是扔,不算是潑出去的水!”
我們立即就反唇相譏:“就是扔,就是扔,不扔它怎么到垃圾堆里去了?再說了,你怎么就知道我們撿的就是你的呢?上頭有你的名兒嗎?”
大嘴喊:“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給不給?不給我就報告警察!對了,魏和平,你甭美,你都被警察抓過一回了,這回我讓你來個二進(jìn)宮,看牟老師不把你的紅領(lǐng)巾給摘了!”
我一聽他說我被警察給抓過一回,就躥起來了,喊:“誰被警察抓了,你造謠!造謠犯法!造謠可恥!”
大嘴用更大的聲音把我蓋了過去:“沒造謠,沒造謠,全胡同的人都瞅見了,你那天就是被警察李叔兒給帶回來的!”
我倆嚷著,都急了。見我們不給他小喇叭,大嘴氣得渾身哆嗦,只見他倆眼珠子在屋地下踅摸了兩圈兒,沒見著小喇叭的影兒,就抬起腿來,一腳下去,把我們剛制作好的小火車給踏癟了。
我們?nèi)齻€人立即就擰巴在了一堆兒。
我們?nèi)齻€人的扭打聲,驚動了一個人。他在我們都不經(jīng)意間,走進(jìn)了屋子,并伸出大手來,把我們給拽開了。
誰呀?
馬叔兒。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