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那是一個夏天,正當(dāng)午時,陽光燦爛,鎮(zhèn)街光影分明,回憶起來如同嶄新的黑白照片。不記得我在門口做什么,有人挑著貨擔(dān)沿街走來,長長的吆喝讓長長的街道更加寂寂長長:
“賣涼粉噢——涼——粉——”
母親微笑著走出家門,買了一碗。瓷碗白白的,涼粉凍凍的,無色,透明,像冰,然而軟軟的,多么神奇的東西。我搶先嘗一勺,滿口異香,清清冰冰,沁人心脾——那一種訝異與喜悅依稀可憶,那一種異香卻無法比擬,忘掉了呀,氣味是比畫面忘記得更快的。只記得賣涼粉的人驕傲地說:“我的涼粉加了薄荷的!”聽這口氣,薄荷是一宗了不得的寶貝呢。
賣涼粉的人走后,我問母親:“薄荷是什么?”“一種草。”真想見識一下這種不同尋常的草,就又問:“哪里有?”“到處都有?!蹦赣H的語氣那么平淡,似乎有些嫌我大驚小怪。
太陽那么曬,既然是到處都有的東西,隨便什么時候跟大人下地干活叫大人指給我認(rèn)吧。
然而,跟許多不曾及時探究的事物一樣,這么擱它一擱,薄荷就變得無足重輕,久而久之就淡忘了。如今重又提起,我拉家?guī)Э谧≡跂|海之濱,成為一個離家千里的游子了。
我的家鄉(xiāng)是陽明山,在永州境內(nèi)。永州又叫零陵,市府在芝山,瀟水在芝山與湘江會合。瀟水河中有個小島,叫香零山,小時候就知道,那時一種香煙就是這個牌子??墒俏覜]有親眼看過香零山。上網(wǎng)一搜,不只有香零山的照片,還有一些歷史資料。原來香零山古時出產(chǎn)香草,名為零陵香。
當(dāng)年劉禹錫到永州看望柳宗元,曾同游香零山,同賞零陵香,還寫下一支《瀟湘曲》:
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這種香草是什么樣子呢?繼續(xù)搜索,不禁茫然。原來零陵香究竟是什么植物,古來沒有定論。
宋代《本草圖經(jīng)》說,零陵香葉子像麻,兩兩相對,莖是方的,氣味像蘼蕪,七月開花,古名熏草,也叫蕙草。詞典上卻說,蕙草即是佩蘭,葉叢生,狹長而尖,初夏開花。也有人說零陵香是靈香草,蕓香草。追著搜,靈香草有諸多別名,其中一個是佩蘭。蕓香草則有同名異物現(xiàn)象,一直混淆不清。還有人說,零陵香就是佛經(jīng)上的多揭羅香,用多揭羅樹制成的香。
我向來少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真是越較真越糊涂了。然而放不下,原因不是別的,真正是零陵香這個名字古雅芳菲,令人心動。
網(wǎng)上東逛西逛,讀到一位芝山作者的文章,說的正是零陵香。香零山雖然叫“山”,不過是一座小小的河心石磯,長寬不過數(shù)十米,出產(chǎn)這么有名的香草,早就采絕了。這位作者是個有心之人,炎炎夏日到芝山郊野辛勤訪尋。渴了,進(jìn)村討水,老鄉(xiāng)奉上清涼的薄荷茶,告訴他說:“你要找的零陵香,就是薄荷?!痹瓉砹懔晗阕怨啪褪秦暺?,到唐朝快要采盡,朝廷仍然強(qiáng)令勒逼,老百姓有的背井離鄉(xiāng),有的為了爭奪香草打出人命,地方長官韋宙冒死上表,稱零陵香已絕跡,這才得以免貢。后來老百姓擔(dān)心朝廷重新索貢,也為了保護(hù)韋宙吧,就將零陵香改名叫薄荷。
——薄荷!小時候不是嘗過的嗎?母親不是說到處都有嗎?想不到居然曾是貢品!
可是這么多年了,我還不知道薄荷什么樣子呢!真想親手采一枚薄荷葉做書簽,聞一聞薄荷香,將童年的記憶修補(bǔ)完整。
興沖沖地搜索薄荷的圖片,記在腦子里,到散步常去的田野上找尋,怎么也找不到。海濱氣候跟內(nèi)陸大不一樣,也許這兒沒有薄荷吧。
又過了一些日子,在當(dāng)當(dāng)網(wǎng)瞎逛,看到朋友一本書,書名中有“薄荷”二字,心兒不由得怦的一跳。幾天之后書到案頭,封面畫著薄荷,葉是對生,一對一對互相交錯,分享陽光,花是潔白,小朵小朵成簇成團(tuán),樸素平凡。這位朋友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門外邊就有好大一叢薄荷,還用薄荷洗過澡?!墒俏疫€沒有見到真正的薄荷呢!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到街上去,在路口看到一個賣盆花的地攤。喲,那十幾盆綠得像火一樣生猛的植物,像極了網(wǎng)上看到的薄荷。
“這是不是薄荷?”“是啊?!薄岸嗌馘X一盆?”“十五塊。”
才十五塊,買得一盆從童年起就想一睹真容的香草,一種曾經(jīng)維系著多少悲歡離合的貢品。提在手上,使勁嗅著,嗯,好濃的香味,香得有些刺鼻。好歡喜,真的好歡喜,這是小時候聞過的香味呀!
將薄荷提回家,妻子卻說:“野草,還用錢買!田野上到處是!”
我將信將疑,再到田野上去找。啊,這兒有薄荷!這兒也有,還有這兒……這幾株就長在水溝邊,我平時散步經(jīng)過多少次啊,怎么一直發(fā)現(xiàn)不了呢?
選自《文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