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魚的戰(zhàn)爭

◎盧海娟

一

天剛蒙蒙亮，王老四就爬起來，背了一只腥臭的魚簍，扛了一把鐵鍬，急匆匆地向小河汊走去。

不被人注意的柳毛子之間，一只巨大的塢子埋在河汊中間，兩邊是用爛泥堆成的土壩。王老四綰起褲腳跳下水去，把沉甸甸的塢子拎起來。這是個(gè)用紅毛柳編制的漁具，大口、細(xì)脖、大肚，迎著水流放下去，兩邊用泥土固定住，魚兒們順?biāo)稳雺]子后，再也找不到那個(gè)可以逃生的瓶頸，這樣越聚越多，一夜之間，塢子的大肚子里便裝滿了魚。

王老四把塢子里的魚倒進(jìn)魚簍里，又把塢子放到草窠里藏好，準(zhǔn)備晚間繼續(xù)下到河汊子里。然后，他背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簍子魚回了家。

按照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王老四六十多歲的老娘被稱為老王太太，他老婆則被稱為老王婆子。此時(shí)老王太太正倚在她的小火炕上抽煙，她半閉著眼睛，嘴唇聚攏，人中處密密麻麻全是細(xì)紋。老王婆子屋里外頭地忙活，一邊準(zhǔn)備早飯一邊打開雞架門鴨架門。雞鴨鵝被圈了一宿，此時(shí)全都精神倍增，肆無忌憚地叫著，你追我趕企圖搶一點(diǎn)食物做早餐。

王老四一進(jìn)院就喊他的寶貝兒子：“石頭子，快起來，爹捉到老多魚了?！?/p>

原本像蛤蟆一樣光著屁股伏在炕上的黑乎乎的小男孩撲棱棱醒過來，也不穿衣服，揉著眼睛爬下炕便來到院子里，他一邊走一邊像小牲口似的撒了泡尿，尿液在干燥的院子里畫出奇怪的圖案。王老四把魚簍里的魚倒進(jìn)洗臉盆里，足足倒了一盆。魚大多已經(jīng)死了，只有一些泥鰍在魚尸間鉆來鉆去。

石頭子高興起來，蹲下去伸出小手到盆里捉泥鰍，被老王婆子一巴掌打下去，她大聲呵斥：“穿衣裳去！不嫌乎砢磣！埋汰鬼。”

石頭子撅腚縮脖躲過母親的巴掌，兩只手仍然在又腥又滑的魚之間搗來搗去，臟水順著他的小肚皮流下去，一直流到小雞雞上，然后像尿一樣潺潺滴落。

王老四很有成就感，哼著小曲進(jìn)了屋，拽過老王太太的煙笸籮開始卷煙，大筒的煙卷好后，他伸出舌頭一舔，煙紙因了唾液的緣故便沾得牢固了，王老四劃根火柴把煙點(diǎn)著，瞇著眼叼著煙，起身去了菜園。

老王婆子吆狗打雞，又去灶上加了把柴，便哈下腰來拾掇這些魚。她先是揸著手伸進(jìn)魚盆翻騰了一下，這樣較大的魚便被掀翻上來，她把這些魚折到另一個(gè)小一點(diǎn)的盆里，一些小魚被她倒進(jìn)了木槽子里，鴨子們嘎嘎叫著傾巢而上，大口大口地吃魚，那些仍然活著的小泥鰍拼命扭動身體，從鴨食槽里跳出來，跳到滿是雞屎鴨屎的院子里，沾了滿身的臭屎和泥沙。

一只花貍貓警惕地側(cè)扭著身子向這邊看，終于忍不住，踮著腳過來，用一只利爪按住一條泥鰍，泥鰍拼命掙扎，首尾扣成圓形，灰黃的肚皮掙出斑斑血紅，花貍貓可不管這些，它一口咬住，抬起頭來，腦袋一會兒歪向左邊，一會兒歪向右邊，很優(yōu)雅地咯吱咯吱地咀嚼。

院子里雞吵鵝斗，石頭子游弋其中，撒著歡地捉那些垂死掙扎的泥鰍。泥鰍們?nèi)缃癖焕贤跗抛蛹械揭粋€(gè)盆里，稍微清洗了一下，把水澄凈，便一手抓了大把的粗鹽，一手拿個(gè)熏得烏黑的秫秸蓋簾，把粗鹽扔進(jìn)盆里，立刻蓋上蓋簾，按住，撿一塊石頭壓上，只聽得泥鰍們在粗鹽的腌漬下死命地掙扎，蓋簾被飛跳著的泥鰍打得乒乒乓乓地響，倘若不蓋嚴(yán)實(shí)些，勢必會有許多泥鰍跳出來。

老王婆子可不管這些，還有小半盆魚等她收拾，她坐到一塊石頭上，麻木地聽著泥鰍們沖撞蓋簾的聲音，拇指順著魚腹部一劃，便擠出了魚的內(nèi)臟，隨手甩到鴨食槽旁，引來鴨子和一大群體態(tài)豐盈的綠頭蒼蠅。

忽然，死魚之中有了動靜，原來是一條手指粗細(xì)的棕黑色的泥鰍，它一用力，便從老王婆子的手中跳出來，一只鴨子見了，嘎嘎叫著跑來，踮著小碎步用那張扁嘴巴啄了很久，總算把泥鰍吞到嘴里，吞下了小半截，鴨子仰起脖子，想讓泥鰍通過它細(xì)長的脖頸，成為腹中之物，不想那泥鰍忽然醒轉(zhuǎn)，用力把身子一扭，竟然從鴨子的嘴里逃了出來。

石頭子見了，爆發(fā)出一串像是摻了沙子的尖銳笑聲，他罵這只鴨子笨蛋，蹲下身去說：“看我的?！?/p>

石頭子雙手并用，一下子把大泥鰍按住，咬牙切齒地用力，企圖掐斷泥鰍的脖頸，泥鰍不屈地扭動著身子，像蛇那樣纏住石頭子的手腕。

因?yàn)檎戳颂嗟哪嗌?，泥鰍的身體不再滑潤，終于，石頭子用兩只手攥緊了泥鰍，獰笑著站起來，想要把這只泥鰍送到撒了粗鹽的盆里。用鹽殺泥鰍雖有些慘烈，每一個(gè)死去的泥鰍肚皮上都會有淤滯的血斑，但誰會在意一條小魚死前的經(jīng)歷呢，只要讓泥鰍在臨死前把肚子里的泥吐出來，只要它肉味鮮美，這就夠了。

石頭子很小心地向前走，很怕這家伙孤注一擲扭動身體逃掉。一條魚要是拗起來，力氣真的不可低估，石頭子像個(gè)大獲全勝的將軍邁步往前走，幾只鴨子也叫著圍攏過來，聲勢浩大地押解這泥鰍去受死。正當(dāng)大家得意時(shí)，忽然，石頭子的胯下有了針刺一樣的痛，他“嗷”的一聲叫起來，扔了泥鰍，急忙用兩只手來捂著胯下之物——原來是一只愛思考的鴨子發(fā)了神經(jīng)，以為吊在小主人胯下的是一條什么特殊品種的魚，它大概想在同伴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先吞了這個(gè)高口味。

石頭子捂著小雞雞殺豬般地號哭，王老四從菜園里跑出來，老王婆子正伸出沾滿魚腸子的臟手來扳石頭子的手，連老王太太也出來了，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王老四便撿起一根棍子去攆鴨子，一邊攆一邊大聲喝罵，鴨子嚇得飛跑著出了家門。

老王太太嘬起干癟的嘴唇，斜著眼睛剜了兒媳一眼，敲了敲煙袋鍋，嘖嘖道：“這一大早的，飯也沒做好，孩子也沒看住，這樣的老娘們還能干什么？我年輕那時(shí)候……哼……”

老王婆子也不示弱，照腦袋拍了石頭子一巴掌，呵斥道：

“該！該！讓你穿衣裳你偏不穿，早晚讓那些畜生給你們老王家的根都咬斷——別號喪了，死不了。”

石頭子哭著，捂著紅腫青紫的小雞雞，羅圈著兩條腿走回屋去，老王太太瞇縫著昏花的老眼湊上前去看孫子的寶貝。

二

王老四死了——天天在河邊捉魚，不但會濕鞋，還會掉進(jìn)水里淹死。

仍舊是去河汊里起塢子。可是那天早上日上三竿他還沒回來，老王婆子急了，四處找，找到傍晚仍沒找到，親戚鄰居聽說了，大家一同找，找了三天三夜，最后竟然在二里半泡子見了他泡脹的尸體浮出水面。

二里半泡子是這個(gè)村莊的禁地，據(jù)說這里住著一只黑魚精。黑魚精來去之間電閃雷鳴，還帶著一塊黑云，村里許多人都稱自己見過這條巨大的 “黑魚棒子”，而且，因?yàn)槟晟钊站?，泡子里積滿了淤泥，最近幾年總有人莫名其妙淹死在這里。因此，沒有人敢打二里半泡子的主意。王老四死在這里，大家心里先就怵了，幾個(gè)膽大的爺們兒手扯手下了水，好在王老四的尸體離岸邊也不遠(yuǎn)，大家七手八腳把他弄上來，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掉到泡子里。

哭一場，號一場，老王婆子在鄉(xiāng)鄰的幫助下發(fā)送了男人。日子還得繼續(xù)往下過，人死如燈滅，沒有人追究前因后果。

石頭子那時(shí)已經(jīng)十二三歲，沒了親爹，卻一點(diǎn)都不難過，反倒成了脫韁的野馬——老王婆子連打帶罵，他卻說什么都不肯再去上學(xué)，只是在家里游蕩。

和他爹一樣，石頭子愛捉魚。老王婆子恨死了這一點(diǎn)，都說“打魚摸蝦餓死全家”，他爹已經(jīng)走了，不長進(jìn)的兒子又不肯聽她的話，老王婆子覺得生活真是沒有一點(diǎn)希望，可是又不能不活，只能千叮嚀萬囑咐，堅(jiān)決不允許石頭子去二里半泡子。

起初，石頭子還算聽話，他用的工具是筐，把碩大的杏苕筐下到水草豐富的溝渠邊，一只腳伸到筐前又踩又踹，轉(zhuǎn)眼間渾水沖進(jìn)筐里，迅速起筐，便有許多迷路的魚兒擠在筐里惶恐地扭動身體。

有一天，石頭子路過二里半泡子，無意中瞥見水渠中有一條泥鰍像蛇一樣游動，他飛快地跑回家拿來他撈魚用的大筐。

那天，他一直撈，那條泥鰍也一直在淺水邊游動，好像故意與他捉迷藏似的，直到天黑時(shí)，石頭子才逮住它。那是一條棕褐色的一尺來長的泥鰍，兩對長須足有兩厘米長，它不扭動，也不像別的魚那樣彈跳，只是警惕地臥在筐底。

石頭子把泥鰍帶回家，老王太太見了，昏花的老眼一下子放出光來，她顫巍巍地喝住石頭子，說這條魚長須子了，成精了，讓孫子把它放回河去。

石頭子哪里聽得進(jìn)去？他可不肯讓一條魚活著逃出他的手心。

所有的泥鰍被聚攏到一處，石頭子親自抓了鹽和蓋簾來執(zhí)行它們的死刑，他從小就愛聽泥鰍們垂死掙扎的聲音，說是像敲鼓一般。

老王太太急了，鼓動癟癟的嘴巴，灰暗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舉起手中的拐杖要打這個(gè)不聽話的孩子，石頭子一縮脖，跑了，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個(gè)滿是污垢的大綠瓶子來，這瓶子底部直徑大概有三寸，高二尺有余，和一般的瓶子一樣也有一個(gè)細(xì)長的瓶頸，石頭子在瓶里灌了些水，把奶奶敬若神明的泥鰍放入瓶中，其他的泥鰍則“殺無赦”。

裝泥鰍的瓶子就擱在老王太太炕里的窗臺上，泥鰍身子太長，只能盤曲在瓶子底，偶爾做一飛沖天的游動。老王太太對著這條老泥鰍抽煙，煙霧讓人和泥鰍都朦朧起來，日子在魚的腥和人的臭中魚貫而過。

石頭子十七歲時(shí)，杏苕筐早已破了好幾個(gè)窟窿，他不再去小溝渠撈魚，他的目標(biāo)是捉住二里半泡子里的黑魚棒子。

黑魚棒子是這個(gè)東北小山村里的土著，它們性情兇猛，從幼魚期就以水生昆蟲、小蝦和小魚為食，成魚則捕食其他魚類。黑魚棒子的生兒育女過程十分特別，它們長到兩歲就可以談婚論嫁了。每年的五月到七月，成年的黑魚棒子來到水草茂盛的靜水淺灘尋找伴侶，雄魚為了在雌魚面前展示自己的強(qiáng)壯，會不時(shí)躍出水面。當(dāng)?shù)玫揭粭l雌魚的青睞之后，雄魚就與之成雙成對地在產(chǎn)卵場活動，選好了地點(diǎn)，雄魚就用嘴叼來水草，修建婚配的新房。雌魚比雄魚先進(jìn)入魚巢新房，身體緩緩搖動，產(chǎn)下1.4萬粒到3.4萬粒卵，雄魚隨之進(jìn)入婚房射精。這以后的兩三天里，雌雄魚一同守在婚房魚巢的底下，不吃不喝，全心全意地保護(hù)魚卵。兩三天以后，仔魚從受精卵中孵出，母魚就離開了，公魚還尾隨著幼魚魚群悉心呵護(hù)。

和別的魚不同，它們特別護(hù)崽子，黑魚棒子總是領(lǐng)著一群崽子四處覓食，為了找到食物豐盛的地方，它們還會跳出水面在潮濕的地面用身體作緩慢的蛇形運(yùn)動，直到找到新的水源。

更重要的是，黑魚的生命力特別強(qiáng)，就算被開膛破肚，只要扔回到它們的魚群里，就還可以帶著崽子活三五天。村里的人大概為了得到證明，常常捉了黑魚，把它們的腸子掏出來再扔到水里，看著它們悲壯地回到崽子群里，人們就不懷好意地大笑，沒說出來的話是：“你不能耐嗎？我看你能活幾天？”

對于十七歲的大小伙子來說，柳條塢子和杏苕筐都是小兒科，太落伍了，石頭子整天心事重重的，他要研究一種新的捉魚方法。鄉(xiāng)村閉塞，垂釣或是用漁網(wǎng)捉魚投資太大，石頭子玩不起，不過，他有更毒辣的辦法。

帶了幾個(gè)伙伴，他去山上剝楸樹皮，還有半熟的青核桃皮，剝得兩手漆黑。

把楸樹皮打成捆，核桃皮用麻袋裝好，去大河的上游，把這些全都浸到湍急的哨頭上，壓上石頭，頃刻間，一股濃墨一樣的黑水向下游流去。

鄉(xiāng)下人都知道，楸子有毒，石頭子的五姐當(dāng)年和姐夫打架，就是喝青核桃水自殺的，用楸子殺魚，那真是百發(fā)百中。石頭子他們抽了一袋煙，慢騰騰地往下游走，開始時(shí)只看到零星的魚在水面上翻白，泥鰍也漂浮起來，偶爾還會扭曲一下身體。越往下走，死魚越多，等到后來，只看見大大小小的魚浮在水面上，厚厚的一層。

村里的人奔走相告：“河里面的魚都死了，快去揀魚啊。”

懵懵懂懂的村里人胡亂拿著盆盆罐罐出來揀魚，河面上什么魚都有，鯽瓜、柳根、鲇魚、泥鰍……大家挑喜歡的魚，沒費(fèi)勁各家就揀得盆滿罐滿，直到天黑時(shí)，人們才紛紛散去，這一天家家戶戶都燉魚。整個(gè)鄉(xiāng)村都飄溢出魚肉的芳香。

連老鼠都開心起來——村里人挑選過后，河里的死魚仍然到處都是，老鼠也開了葷，可以來一頓美味魚宴。

鄉(xiāng)里人嘗到了甜頭，都來向石頭子取經(jīng)，聽說楸子可以藥死魚，大家紛紛去剝楸樹皮，小孩子不認(rèn)識楸樹，不過沒關(guān)系，上山去找，那些傷痕累累的，保證就是楸樹。

一時(shí)間藥魚成為鄉(xiāng)村生活的時(shí)尚，只要有人喊：“藥魚了?！奔壹叶紩兴袆?，拿著盆的、端著碗的、提著桶的、拎著筐的……多大的器具都不愁會裝不滿，人人都會有收獲。

石頭子成了英雄，別人都到溝溝岔岔的小河流中去藥魚，石頭子卻在暗暗地打二里半泡子的主意。

三

二里半泡子是一潭死水，石頭子把楸樹皮扔到泡子里試了幾次都不成功，每次只能藥到極少數(shù)的小魚。

不錯，毒藥不但不會順流而下，似乎還沉淀了——石灰、楸子甚至是毒鼠強(qiáng)……能用的毒藥都用遍了，這二里半泡子因?yàn)橛幸粚Α昂隰~棒子”領(lǐng)導(dǎo)著，他們一見毒水就逃到深水里去了，因此，每次在這里藥魚都收獲甚微。

魚王“黑魚棒子”夫婦和他們的魚子魚孫們住在泡子里，家族龐大，日子逍遙，這讓石頭子活得很不開心。

養(yǎng)在玻璃瓶里的泥鰍是奶奶去世那天丟掉的。奶奶臨死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誡他，不要捉魚，不要作孽了，她掙扎著碰翻了養(yǎng)魚的瓶子，眼看著“綠棒子”在炕沿上滾過，掉在地上，砸碎了。一攤水流出來，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條魚如今已在瓶子里整整待了五年，石頭子從來沒喂過它，它細(xì)瘦了很多，兩根須子卻更長了，石頭子奇怪的是，五年，竟然沒餓死它。

石頭子此時(shí)可沒有心思來對付這條泥鰍，奶奶咽了氣，他得給老人上供燒紙哭喪指路，他是長孫，他要做的事多著呢。

因?yàn)檗k奶奶的喪事，就沒有人在意這條魚，反正它不見了，不知道吃掉它的是貓還是鴨子。

也是在奶奶的葬禮上，他的一位遠(yuǎn)在礦山的表哥給他帶來了一份讓他驚喜的禮物——炮藥和雷管。

“崩魚，別管它住的地方水有多深，別管它個(gè)頭有多大，一聲炮響，保證全漂上來?！?/p>

表哥說，現(xiàn)在誰還藥魚呀，崩的魚最大的好處是：比藥死的魚味道好多了。

時(shí)代在變遷，捉魚的方法當(dāng)然也要跟上潮流。叫上幾個(gè)小哥們，帶上他的新式武器，石頭子當(dāng)仁不讓要做這捉魚的頭兒。

選好水域，石頭子把雷管點(diǎn)燃，扔進(jìn)去，只聽“轟”的一聲，水花四濺，深水里的魚全都翻了白，石頭子興奮異常，連身邊那些“賣呆兒的”看客都直呼過癮。

崩魚真爽。有一次，石頭子竟然崩到了一條十來斤重的大魚，抱在懷里沒一會兒，那條魚就醒過來了，原來它只是被震暈了，那天他們吃到的絕對是鮮魚，大家都對那魚的味道贊不絕口。

從十來歲開始，天天捉魚，石頭子就是魚的克星，哪里有魚，有多大的魚，能打出多少斤魚，他看一眼就能猜出八九分來，想捉魚的人，都以得到他的指點(diǎn)為自豪。

只是，直到二十八歲石頭子還沒娶上媳婦，老王婆子也老了，是個(gè)“藥罐子”，兩個(gè)妹妹也都嫁了人，大家都盼他早日結(jié)婚生子，傳承香火。

這一年，終于有個(gè)姑娘相看了他，訂婚之前，介紹人讓他去弄點(diǎn)好魚，以便在訂婚宴上露露臉。

不錯，這人生的大喜之日，怎能少了他的輝煌戰(zhàn)果呢？沒有了魚的參與，婚姻可能也是不完整的。石頭子興奮地想著，心里翻滾著大大小小的魚。

頭一天晚上石頭子就開始做準(zhǔn)備：先把表哥給他的炮藥切開，把雷管插入炮藥內(nèi)，把藥捻子也插好，用避孕套套牢，再綁上一塊石頭，這就是用來崩魚的自制炸藥。

訂婚這天一大早，石頭子就來到了二里半泡子，只見這里水面寧靜，像一塊通透的翡翠。透過水平面那一層淡綠，幾乎看得見深藏在水中的大魚，石頭子有一種甜蜜的錯覺，覺得魚王其實(shí)就在那里，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他甚至看得見它皮膚上黑色的花紋以及剝下黑皮之后細(xì)膩白嫩的肉。

要是能把那一對黑魚崩出來，放到他的婚宴上，那該多好啊。石頭子瞇細(xì)了眼眸，扁了扁嘴巴，胸臆里飽滿的氣流從鼻孔奔涌而出，以至于他鼻翼張開，雙肩聳起。

幾條小魚游過來了，像村子里早起的人。這無疑給石頭子打了興奮劑，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精心準(zhǔn)備的炸藥，捻子的長度是精心計(jì)算過的，石頭子看準(zhǔn)了地點(diǎn)，點(diǎn)燃，向著他看好的方向投了出去。

炸藥撲通一聲落入水里，石頭子雙手抱頭，斜著身子向前看——炸藥爆炸，有時(shí)會有大股的水花沖擊過來。

碧綠的泡子面上蕩開一圈圈漣漪，一串氣泡骨碌碌沉入水底，可是，沖天的水柱卻沒來，連一個(gè)水花也沒看見，石頭子愣住了：這泡子怎么回事呢，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石頭子摸了摸懷里，不錯，他帶來的炸藥已經(jīng)扔出去了，可是泡子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等了大半天了，或者是炸藥包得不嚴(yán)實(shí)，進(jìn)了水了，成了啞炮——他決定向前走兩步，去看看。

石頭子貓下腰，低下頭仔細(xì)搜尋，忽然，他看見一對锃亮的眼睛迎上前來，還有一張大嘴，兩根長須，蛇一樣細(xì)長柔韌的暗黑的身體——奇怪，這不是他養(yǎng)了五年的泥鰍嗎？它怎么會在這里？這時(shí)，泥鰍的身后，一對巨大的黑魚搖頭擺尾地游過來，肚子鮮紅，殷殷流著血，原來是被掏干凈了肚腸的。

沒聽說有誰捉了黑魚，更沒聽說誰掏了二里半泡子黑魚精的肚腸，沒有了肚腸，它們究竟活了多久？石頭子迷惘了，不知不覺向著黑魚走過去……

這時(shí)，所有的魚都不見了，只有他的炸藥冒出一串泡泡，接著，水柱沖天，整個(gè)村莊都聽到了二里半泡子巨大的轟響……

尾聲

七月十五是鄉(xiāng)村的鬼節(jié)，那天傍晚，老王婆子蹣跚著，來到二里半泡子邊上燒紙，一邊燒，一邊念叨他的死鬼丈夫，埋怨他帶走了兒子。

老王婆子剛剛念叨著：“多給你們燒點(diǎn)紙，在那邊就別打魚了?！敝灰妿讖垷垘е鹈绺Z起來，隨風(fēng)向上飛去，老王婆子仰起頭來，就著燒紙的火光清楚地看見二里半泡子忽然起了一團(tuán)大霧，大霧從泡子中間升起，越聚越濃，直升到泡子上空。

濃霧中，有黑色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霧越升越高，終于向西天飛去。

泡子周圍一片澄凈，夜幕像黑色的緞子一下鋪展開來，幾點(diǎn)火，強(qiáng)掙著發(fā)出最后一點(diǎn)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