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
親朋好友來巴黎,要去參觀盧浮宮時,會說:“我不懂,你就隨便給我講講。”但每次陪對方去盧浮宮,我都不會直接站在作品前進行解說,而是問對方:“你看到了什么?”
這緣于我在維也納的一次經(jīng)歷。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會將一些不同時期的作品放置在一起展示,其中有一幅為彼得·保羅·魯本斯所繪《裹在大衣里的海倫娜》,畫中他的妻子海倫娜的身體,在半圍半掛的大衣中盡顯曼妙;在這幅畫旁邊的,則是奧地利當代藝術家瑪麗亞·拉斯尼格的一幅作品,是畫家的鄰居艾里斯·沃恩的畫像,她雙手叉腰正面站在藍色的背景前。在這兩幅作品前,地上圍坐一群孩子和一位講解員,正巧他用法語問孩子們:“你們覺得這兩幅畫有什么不同?”我也跟著觀察并思考這個問題。有個小男孩跪坐在地上,挺直腰,使勁伸長著手臂回答道:“現(xiàn)在的女人比以前的女人更生氣!”一時間哭笑不得的我,卻也不得不感嘆一下孩子的感受力,這幅畫像剛好是在艾里斯離婚兩周后創(chuàng)作的。
在法國學習藝術史的過程中,我有所感悟的是,通過我們的眼睛凝視作品,繼而召喚出自身的想象力和經(jīng)驗去盡可能地感受作品,在感知到這幅作品的“奇特”之處時,自然也就找到了需要去進一步研究的內容。
也許很多人都覺得盧浮宮太大了,逛不完。確實,參觀博物館不應該是個體力活,不論是否讀過藝術史書籍,不妨去找一個能突然抓住眼睛的作品,站在其面前凝視,用力去感受。先把自己當作一個孩子,從最顯而易見的部分開始,跟隨著自己的視線去描述,再去想象。不論視線最后停留在哪里,都不要因為覺得自己不懂而放棄了,再去看看這個作品周圍的其他作品,通常在布展上都有邏輯和關聯(lián)性。
本科就讀歷史系時,我選擇了藝術史作為第二專業(yè)。藝術史的教授大部分畢業(yè)于盧浮宮學院,我心里也就埋下了一顆去那里讀書的小種子。當時,文院的學生大多數(shù)會選修一門“藝術課程”的課,全年由四位教授分別從“歷史”“藝術史”“文學史”和“音樂史”來講述這四門學科之間的聯(lián)系。比如,音樂史教授在給我們播放巴洛克時期的音樂時,會選取巴洛克時期的繪畫,通過畫中演奏的場景,還原當時人們彈奏的樂器和氛圍,如卡拉瓦喬的《魯特琴奏者》。
藝術有不同類型,卻不是孤立存在的,將不同形式的藝術結合,也許能夠更好地體會和理解?,F(xiàn)在很多博物館都加入聲音和影像配合參觀,比如2012年盧浮宮伊斯蘭藝術史部門重新規(guī)劃建立的新館,添加了多媒體為參觀者營造出立體的氛圍去了解創(chuàng)作背景和藝術風格。
一走進伊斯蘭館就能看見一個巨型屏幕,播放著伊斯蘭藝術中非常重要的建筑,在某些文物前面,也有小小屏幕演示著與之相關的其他作品的聯(lián)系;下樓后,會聽見一種對我們來說十分陌生的語言,十分平靜地朗誦著波斯詩人菲爾多西所著《列王傳》,顯現(xiàn)了詩歌、文字、圖像之間立體的關系。
在盧浮宮學院第一階段的學習,側重于通識教育,從古埃及藝術到當代藝術,除了西方傳統(tǒng)的古希臘羅馬、拜占庭藝術等,還有印度藝術史、伊斯蘭藝術史、中國藝術史、日本藝術史,以及非洲和美洲土著藝術史和歷史。除了史學類,還需要學習涉及文物修復的技法類知識,比如在繪畫雕塑作品的修復之外,還有掛毯的編織技術,毛線染色方法,如何通過長時間光照后造成的顏色的改變來推斷曾經(jīng)的顏色,又或者不同類型古書的制作與插圖繪制,等等。
第二階段的學習會更加側重于博物館學的內容,涉及到法律、修復、博物館的發(fā)展等等。當然,除了這些必修課程外,每個學生還必須從20多個細分的專業(yè)中選修至少一個方向,比如我就選擇了伊特魯里亞文明考古。不僅有各個古代文明考古,和各個時期的藝術史、建筑史、版畫研究,還有軍事藝術史、服飾研究或者電影藝術研究也都可以選為專業(yè)方向。盧浮宮學院還鼓勵大家根據(jù)自己所選專業(yè),補充學習拉丁語、希臘語、象形文字,或者是古希臘圖像學、宗教圖像學、家族紋飾徽章學和考古制圖等。這些學習內容雖然很多,但并不會使人覺得焦慮,因為大家會根據(jù)自己真正所需要的知識進行補充,為的是將來能在學術上走得更遠。
盧浮宮和巴黎其他博物館雄厚的資源,可以讓盧浮宮學院有條件把一部分課程搬入博物館中。在盧浮宮里上課,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因為身邊有很多游客,有時也會覺得好吵,都聽不清老師說的話,有時還會被游客拍下來。但大多數(shù)時間會覺得自己在一個真空泡泡里,跟著老師的描述去認真觀察,用已有的知識去判斷藝術特征。有時為了上課一周就會去盧浮宮兩三次,為了復習還會再去一次。當然,學習其他藝術史也會去相關的博物館,這大概就是在巴黎學習人文學科的優(yōu)勢吧。比如學習印度、中國、日本的藝術史,會去吉美國立亞洲美術館,要了解哥倫布到達美洲前的土著文明則會去布朗利河岸博物館。
除了在博物館里上課以外,學院每年5月份還會組織游學。有時是一天的旅行,有時是四五天的旅行,古埃及和印度藝術史專業(yè)還會組織十幾天的旅行,令人好生羨慕。
上一次,我們的教授,同時也是盧浮宮伊特魯尼亞文明部門館長,組織了前往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qū)的五天四夜伊特魯里亞考古之旅。初夏的托斯卡納風景絕美,但最令人激動的是,教授帶我們去參觀位于丘西的伊特魯尼亞文明的墓穴,兩個公元前5世紀的,一個公元前3世紀的。有些墓道門就在今天的公路旁,被裝上鐵門鎖住,稍不注意就會錯過。其中一個墓穴里,有難得一見的還保留在原處的墓葬壁畫——大多數(shù)壁畫在19世紀初次考古挖掘時就被取走了——這處墓葬因為壁畫中繪有被當成家庭寵物的猴子,而被命名為“猴子墓穴”,不出意料地我們開始了猜猜猴子在哪里的游戲。
在阿雷佐的考古博物館,教授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枚非常珍貴的、之前只在書里讀到過的公元3世紀古羅馬玻璃肖像。因為去洗手間而脫隊的另一個同學與我,錯過了這枚肖像。當教授發(fā)現(xiàn)我們兩人沒有看到時,立刻轉身領著我們重新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博物館盡頭那個房間,再一次給我們講解。那時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芒,是真正對藝術和學術的熱愛。
我覺得感受藝術和體會生活并不一定需要一雙被訓練過的眼睛,生活總是通過心靈的窗戶照亮藝術,學習藝術史是在不斷的訓練中一點一點地擴大著這扇窗。我希望自己的這扇窗,有那么一天可以變成一座玻璃花房,讓光透過玻璃變成彩虹,讓孩子們可以在里面歡快地追逐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