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翼下的故鄉(xiāng)（三十首）

劉偉雄

大雨

車堵在高速公路上

暮色在車燈閃爍中降臨

看雨水漫過前車的輪子

看血液漲過蒼老的額頭

把著方向盤的手終于顫抖

喇叭聲里誰借我一雙翅膀

真不應該討論娜拉出走之后

也不應該去翻魯迅的子君涓生

這些錯位的時空

都是睡眠之外的遺留物

有關日?，嵥楹捅瘺鲲L聲

使車的速度趕不上話題的語速

因此大雨滂沱

因此堵得心慌

因此歲月靜好無路可走

野芭蕉

人去樓空

坍塌的還不僅是時光

芭蕉幾株也成了野芭蕉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綠了又枯枯了又綠

含苞的花蕾

像拎著自己的心

找人訴說

貴豆

從黔北順回來一粒豆子

花色斑斕和潤如珠

叫不出名字就喚“貴豆”

高樓上一盒泥土里

它冒芽長葉攀援

它吐蕾開花結莢

陽臺天天飄著高原的氣息

老父鄉(xiāng)下來端詳著豆莢

發(fā)現它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說這不就是老家的四季豆嘛

蘋果樹

多年不見它開花

今年回家修枝弄葉

并嚇唬它不開花就砍了

過一個月看到它羞答答

開了幾朵很艱難的樣子

這些生長在北方的樹

在南方水土不服

我不知道秋天我回來

它如果不掛果

我是不是還要砍了它

畢竟它占了一塊上好的地盤

溪魚

一只魚不理另一只魚

那只魚就跳出了霍童溪

頃刻變成了魚干

成語里的相濡以沫

此時找不到詮釋的岸

那塊晾曬過魚兒的石頭

從此就沒有干過

薰衣草

這個黃昏發(fā)現

路邊居然有成片的

薰衣草粉藍的花

一路抒情

拍下來給遠方的朋友

她問香嗎你替我聞聞

我摘了一朵

立馬回話

這花怎么開出汽油的

味道

霜降

陽光這時候開始溫暖

正如這座城里

你暫時的離開

我都會感到孤清一樣

有些事情只有冷下來

才會有對溫度的要求

比如白茫茫大地

比如荒草碧連天

比如那個曲子那條巷子

有你不經意中看到的影子

也許會是遺失的前世今生

看不透的唇紅齒白

禁不住悄悄從內心

彈出的一聲

天冷了你走那么遠啊

鑼鼓山

真是一座魔幻的山

居然兩次登臨除了石頭

還是石頭

還是那群人采風的人

可惜這初秋的黃昏

除了夕陽下沉居然沒有

一絲絲的風

也沒有想象的白云飄過

只有對面一座蒼茫的山影

叫白云山

禪修者

據說他上山后就沒下過山

探訪了山上所有的洞穴

不斷地修著入地通天的路

偶爾會種幾株蘭花

讓堅硬的石頭也有柔軟的光

夕陽就在他寬大的袖管下

緩緩滑落夜色里的草香

像呢喃的方言被山風吹著

終于找到了最完美的注釋

他們知道了遠處的大海

原來與山同在一個頻率呼吸

禪修者他們深藏洞穴里的心

悄悄讓魚和鳥互換了信息

夜宿太姥

無夢的年月夢臺

真是一塊神跡

前世今生時隱時現

就像風吹著山中的云霧

太姥的懷抱里

聽著石頭對石頭的傾訴

從天星璀璨到明月高照

一山寂靜與萬千思緒

都可以在此刻沉睡

醒來九鯉還在朝天

金龜還在爬壁

仙人鋸下的板還沒有

完成鋪向天堂的路徑

夢

看到許多人

神秘地聚集海邊

一條破船里的盛宴

熟悉的人們手舞足蹈

主人卻要我們

從窗口爬進

突然就停電了

漆黑的大海也在舞蹈

在手忙腳亂中接線

燈沒亮

天卻亮了

機翼下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小到一個火柴盒

小時候游泳的水庫

也小成一顆小米粒

那么小，還怎么放得下

兜里的一顆蠶豆

幾只螞蚱

和媽媽在村頭的

千呼萬喚

家譜

為修家譜老父親千叮萬囑

一定要回趟老家拜祭太爺

那是這本家譜的源頭啊

我回去怎么也找不到太爺的墓

族人好像也在一夜之間發(fā)現

太爺的墓葬不知何時失蹤了

長輩們只記得太爺是葬在村東頭

有三塊石頭在墓的邊上

如今，那一帶跑著汽車和動車

再遠一點就是機場了

只好回家向父親匯報

父親抽著煙沉默了許久

說那就記上三塊石頭吧

而三塊石頭現在又在哪兒呢

澳里村

澳里居然是在山里

就如后面的目海尖

根本看不到海一樣

山里人不會用溝洼

給自己的村莊命名

能這樣給村莊命名

大多是外來的人們

如果說山是海的長子

那海就是山的長夢

云上

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云上

云是數據云是終端

而云是那么輕的東西

除了下雨遮陽

它只屬于詩歌

它那么輕啊

那么重的一切放在上面

它會不會因此

飄不動了呢

橄欖

有些詞的賦予

你當之無愧比如

青春生命詩意

那些沒有入口的時光

一切都有無限的可能

而苦澀只與咀嚼有關

就像黑夜總與成長相伴

一枚青果的樹上樹下

年華就走了一生的思考

你瞧余味多像人生

在黃昏里的來去流連

木槿花

一朵花與雞蛋

炒在一起

還能欣賞到她的美麗嗎

在清晨

當它的開放與雄雞一起

迎來黎明的時候

蓬勃的朝陽并沒有

照在灶臺上

魯迅先生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

這個人是我家隔壁

挑鹽的鹽工

他跟他是如此的相像

后來我為我的幼稚無知

常常啞然失笑

如今發(fā)現我依然無知

他不就是那個挑鹽的人嗎

瞧他還在艱難地搬運著

腌制我們靈魂太多太久的鹽

秦嶼的陽光

我遇到的陽光

是十五年前的嗎

在太姥山鎮(zhèn)還叫秦嶼時

我們打過照面

難道這地方改名了

陽光也要改個叫法

日常

你的興奮需要節(jié)制

你的燃燒需要節(jié)約

慢的蝸牛如果要跑

就會跑進快餐的碗里

快的兔子慢下來它也會

慢成一坨醬兔肉

蓄久的水都有許多秘密

浮在上面的花

沉在下面的鱉

誰知道它們是什么關系

夕陽總在這一刻落下

它才不管你要用什么繩子

拴住它的一意孤行

臺風

只有臺風來前

天空才有那份明媚

藍天白云流嵐彩虹

依次登場

大自然才是最棒的

麻醉師

而魚兒最敏感

連影子都潛沒了

浮上海面的基本都是

我們制造的垃圾

空海路

空海大師

入唐求法

他沒想到千年之后

泊岸的地方

有一條以他命名的路

各種解讀蔓延開來

鄰家大伯邊喝酒

邊嘮叨著

我們這里靠海吃飯

海都空了吃啥呢

老房子

有的屋梁開始移位

聽到歲月蹉跎的聲音

在里頭像父親的骨骼

疏松的那份痛楚

我覺得必須立即修復

家庭會議上意見不同

有說索性拆了重建

有說部分拆了修復有說

榫頭爛的部分卸了修補

總之是要動老房子的手術

在決議要通過的那刻

突然有個聲音說

房子和墓地都不可隨便動

你們考慮好風水了嗎

所有的爭議戛然而止

寂靜中只有風吹動屋梁

微微的顫抖

龜齡寺

風鈴不斷在屋檐下

響著

它輕輕拂動

誦經的順序和語調似乎

有點亂了

此刻再高深的哲理

也變得空洞

一陣清風徐來

寺里的山石開始潮了

窗外白玉蘭

我搬回這里

全是為了這棵樹

它的清香就像早年的愛人

就像永遠的青春

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夜里的滴水聲和身體

同頻共振雖然那些老鼠

玩電玩一樣竄過屋檐

塵埃里被堆埋的童年

也在驚訝中驚醒

可我還是聞到了花香

那些葳蕤的枝葉伸在窗臺

它說它居然看見了我的夢境

蕉霞家的貓

好久沒去蕉霞家串門了

她家撿了只流浪貓

據說那貓失蹤一夜后

就懷了三只小貓

就在到處充滿貓尿味的地方

我啃著蕉霞點的外賣

一塊夏威夷披薩金黃的鳳梨片

好像剛曬過海灘上的陽光

蕉霞退休后就不朗誦了

那臺制造無數美妙聲音的機器

灰塵已經蓋過所有的詩行

停留在上面的還有貓的爪印

這個幸運的貓家族霸占了空間

藝術因此要省略了許多環(huán)節(jié)

直接聽貓叫是不是更自然的事

這盤披薩啃完貓又開始大叫

湖

可以在窗明幾凈中

看一湖秋色白鷺還是鷗鳥

翻飛在藍色之上

它們會不會因此忘記了藍天

是他們的生存背景

來來往往的人流

無聲穿過海灘的列車

總是讓我想起曾經的風帆

滄海已經是桑田的感慨

很容易被一朵純潔的云

帶去遠方

如果眺望可以被時間收攏

這一片的水這一池的秋天

該是多么明媚的向往

就如故鄉(xiāng)被傳輸的那條血脈

留下的一切

小鎮(zhèn)

仗劍走天涯還是

背槍走天涯

從這座小鎮(zhèn)穿過

巨蟹還是天蝎座的天空

全都變藍了

你一抬頭周圍的貨架

馬上空空如也

原野走來了的人

長發(fā)及腰拖泥帶草

劍氣和子彈總有一個

在時空里休眠著

那張類似幾米的畫

會不會是我們談論的靶子

你說寧肯在空曠里站成植物

也不愿在超市里瘋狂購物

水塘

這巨大的泥塘

泥鰍呼吸其間

課本上的早春紙鳶

飛過它細瞇的眼

似睡非睡中不知誰說

春天到了

春天到了干旱依然

一只白鷺飛飛停停

在找到泥鰍之前

還要舉行什么儀式

天空一直空著

風把世界提供的版圖

都交給了這條繩索

日漸干涸的水塘

一天天被雕刻的水紋

蕩漾著歷史的進程

返程

起飛的地方有陽光

一路光明在涌一路狂奔

沒能把天上的光帶點下來

而且下雨進門時

老天已經無比昏暗

無比昏暗中洗衣做飯

防疫期間的自保

把日子過得寂寂無聲

也豐滿富足

回首時間里

遙遠的異鄉(xiāng)更像故鄉(xiāng)

而我沖進這個懷抱

反而曖昧不明像一副面具

扣著這夜晚的溫度仿佛

要降到夢里去下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