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
一
李涓記得,那個夏天結束之前,梅亮亮還是整條街最俊朗、知禮的少年。
算起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李涓才十二三歲,還住在武昌城內(nèi)一條名為扎珠街的老街。據(jù)說,這條街的歷史有千百年了,在明代,曾是楚王府內(nèi)扎制珠冠的地方。但在李涓的童年記憶里,扎珠街的奢靡之氣已經(jīng)褪盡,武昌城里多得是綺麗的名字和不知哪朝哪代的破墻殘瓦。同城中其他老街相比,扎珠街不過格外細長些,出了這家的南門,就是那家的北門,從這家的西窗伸出手,就能擷一片那家東墻上的爬山虎。那一間間矮房、一幢幢小院彼此依偎,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嚴絲合縫的,就好比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細鎖鏈。住在這里的,也都是一衣帶水的鄰里,常常地,這家的孩子打了噴嚏,那家的老人就要鬧咳嗽;這家的鍋里燒著魚,那家的碗里也免不了沾上些葷腥;逢著風大雨急,東家的臥房被揭掉幾頁瓦,西家的堂屋也要落起小雨。你經(jīng)過一扇窗,就能對人生大戲中極短的片段做驚鴻一瞥。若是從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未必不能目睹整個人生——李白在黃鶴樓寫詩那會兒,這條街就在了,李白在黃鶴樓寫詩那會兒,人們是怎么生活,眼下大抵還是怎么生活。
街上亙古不變的,還有那漫長、酷熱的夏天。常常是梅雨一停,日光就成了駭人的白金色。早起的人瞥一眼窗外的晨光,就知道盛夏業(yè)已攻破了城門。棚戶之陰,密室之隔,都抵不住這火一般的攻勢。轉(zhuǎn)眼,墻壁、桌凳、竹席,無不起炕,杯盤、碗盞,連同杯中茶水、盤中蔬果也隱隱生熱。正午時分,街上更是杳無人跡。那曝得泛一層白的苔蘚上還印著深淺不一的腳窩,可腳窩的主人們已無處可尋。偶爾,斑駁的墻上掠過一粒黑點、一片陰翳,十有八九是熱昏了頭的沙鷗,尋不到可以落腳的沙洲。青石板更是烤得滾燙,發(fā)出細微的“孜孜”聲響……更多時候,則是無邊的荒漠般的寂靜。
——除非女孩們經(jīng)過。
扎珠街的女孩,你或許見過。整個夏天,她們總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臉也“麻胡子”似的?!半p職工”的父母不在家,她們便不聚在誰家的堂屋或臥房里,抽烏龜、說小話、“梳妝”,實在想不出該干什么,便結伴去街口的小賣部或者司門口的“曹祥泰”。她們總是一邊走,一邊張望,涼鞋碰得石板“啪嗒啪嗒”地響,那一路之于她們,也同遠游一樣,充滿了無數(shù)的險阻、無端的變數(shù)。一株垂著果實的綠樹、一粒熠熠生輝的石英、一對相罵相殺的叫雞子,都能讓她們一再地停下腳步。遇見你的時候,她們嘴里或正含著五角錢一根的冰棒、兩角錢一顆的糖果。又或什么都沒有,卻不妨礙她們用含糖的音調(diào)一聲聲地喚你的名字——你,也是她們的冒險之一,常常是喚著、喚著,她們自己先笑起來。你若停下腳步,問有么事好笑,她們卻又抿起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笑……總之,那摻了水一樣的眼珠,那偷了蜜一樣的神情,會給你很纏人、很磨人的印象??蓪嶋H上,哪怕獨自一人,她們也是不知孤獨為何物的。
有時,你就能聽到女孩的歌聲:
遠望湖廣高又高,九門俱用銅鐵包。
窩風避浪文昌門,升斗量米平湖門。
迎賓接駕漢陽門,挑魚賣菜武勝門。
推車抬轎忠孝門,游山玩景賓陽門。
推翻滿清起義門,姑姑燒香保安門。
和尚騎馬望山門,這是武昌九座門。
武昌城的九座城門如今在哪,唱歌的人從未想過,她不問究竟地唱了,仿佛全都明了,又仿佛全不知曉,這么唱著、唱著,在矮墻低瓦下一步步走著,漸漸地,她,從前那個她,就回來了,又活在這個女孩的聲音里,活在歌謠中。
要到傍晚,整個老城才活過來。蛇山的孔明燈附近開始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弄起竹笛,仿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余韻,帶來一千年前的空氣。街口的古桑樹下,則圍坐著乘涼的街坊四鄰。老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咵天、講古,講九龍古井里伏著前朝的九條虬龍;講黑心的魚販子把江豬子當鰉魚賣,江里玩水的人就會被它復仇的同伴帶走;講黃鵠磯頭的老樹,晴天白日地就冒了煙,也不曉得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若是綽號“岔巴子”的中年男人路過,免不了停下腳步,支耳聽著。他一向以萬事通自居,再難解、裹精的事經(jīng)他耳問眼、眼問心地一番調(diào)理,莫不順順當當。聽著,聽著,他不免“嘻”的一聲打斷,道,哪來的神仙鬼怪!那樹樁子里原就有一窩白螞蟻,這幾日天熱,白螞蟻悶死大半,螞蟻尸混著螞蟻屎,漚出了沼氣,午后溫度高,那樹就自燃了——您家要怪,就怪在這熱死人的天!
最年長的老爹爹便嘶著嗓子道,熱吧,熱吧,哪有熱天,天不熱的!最好熱到蚊香都不用點,熱到蚊子都要歇……講著、講著,他拿手夠了夠后頸皮,也仰起頭,個婊養(yǎng),熱到蟬都脫了殼!
大家撐不住笑了。
女孩們的心思也隨叫雞子、蝲蝲蛄、獨角仙們飛遠了。漸漸地,夜就深了。大人們開始一聲聲催促她們,該回屋睡覺了。
扎珠街的夜晚格外明凈。月亮懸在屋角,銀色的月光泄了一地,窗外的夜風倏倏地吹著,送來草蟲們的歌唱,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屋子里彌漫著草木、巖石暴曬一天后的甜香。李涓舍不得這夜色,便躺在竹床上,枕著手臂,做夢般溫習著白天的一切,常常地,便真得有夢了:或夢見從古井里挖出一串串銅錢;或變成江豬子翻出江面;或一時身子仿佛變得很小、很輕,直飛到半空眾星中,遇見一片白、一片金,卻沒有一個人,于是大喊一聲“?。 比司蛧樞蚜?,但很快,又有很好很爽快的夢。也有幾次,李涓一夢醒來,一時睡不著,就聽見客廳里梅叔叔還在同爸爸聊著時局,說起體制改革、國企改制,也說起工人下崗、干部下?!┝?,她聽見爸爸嘆道,這世道,說變就變了!
二
初夏,梅亮亮第一次以少年的形象出現(xiàn)在扎珠街,便裝飾了所有人的眼睛。
他是亮亮?哪里還有原來的樣子?顧亦心一邊磕著鹽花生,一邊議論著,花生皮飛了一臉,鹽粒迷了眼。她的身后,所有的女孩想的是同一件事:不過是在寄宿制學校讀了幾年書,不過是在爺爺奶奶家里過了幾個熱天,亮亮么樣就變成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要知道,那時的武昌城,滿街都是只穿拖鞋、短褲,打著赤膊的男子,從三歲毛孩到耄耋老翁,莫不如此。女孩們從不懷疑這“伏天無君子”的先民古風,從不懷疑滿街坦蕩蕩的肚腩、汗毛和體氣——直到亮亮出現(xiàn),帶來一個全新的形象:淺色的短袖襯衫,洗得微微泛一層白,纖塵不染的,一雙普普通通的米色球鞋,刷得極潔凈,踏在青白的石板上。女孩們甚至還沒同亮亮說上一句話,就已經(jīng)被深深地馴服了。她們愛他的修長,愛他的笑,愛他微笑時露出的白牙,也愛他的古怪,比如他一口夾生武漢話,卻自有一種音樂的質(zhì)地,更愛他聽到旁人呼出“狗日的”這類日常用語時,雙頰微微泛起的紅暈——那是一個君子被冒犯的樣子,迷人極了。
街上,阿姨大媽們議論著,熱天一過,亮亮就要去重點高中讀書了;再過幾年,就是大學生了。
亮亮聽了,也不響,只微微一笑,拎著精光放亮的不銹鋼飯盒,繼續(xù)往黃鶴樓公園的方向走去。
那年,亮亮不過十六歲吧,扎珠街已經(jīng)有千百年歷史了,可他偏偏就和斑駁的舊墻相宜,和殘破的飛檐相宜,和夾縫里長出苔蘚的石板路相宜——這事古怪,卻沒有人想弄清原委。
若是亮亮爸爸在,免不了拿胳膊肘戳戳兒子的細胳膊,都這么大的人了,么樣還像個姑娘伢?悶葫蘆一個!
亮亮爸爸是一位參加過對越反擊戰(zhàn)的轉(zhuǎn)業(yè)干部,和李涓爸爸一個單位。孩子們都叫他,梅叔叔。李涓的印象里,梅叔叔是最會做長輩的,敷衍起孩子一套套的。整條扎珠街,最忙得也是他,孤兒寡母搬重物需人搭把手,找他;父子兄弟提刀抖狠了,婆婆媳婦一齊找他。梅叔叔挺身站在兩個男人之間,簡直比電影里的英雄人物還要閃。這個時候,他就是扎珠街之光,誰都不及他熱心、仗義、體己,甚至他的本名,梅援朝,在當時的老城,都是可以念出來,當信物一樣交換的。
梅家三口住扎珠街十二號,那是整條街唯一一幢洋房,有渦形的門拱、雕花的窗戶和格局方正的敞亮院子,據(jù)說,曾是蒿門大戶的宅邸。梅家占據(jù)了一樓的三間房,卻并不把院子看作私產(chǎn)。院門從來不鎖,常常一推就開,一進門,就能看見一株梅樹。梅樹是亮亮出生時,梅叔叔親手種下的。夏天傍晚,梅叔叔常常就在院子里支一張小桌,邀街坊們一起喝酒、咵天。
遇上有好的電視劇,他還會將正對大門的電視機打開,可梅叔叔自己從來不看,他光顧著和大家聊天去了。
鄰居中的余叔叔,是個促狹的人物,最懂在言語上無中生有,沒少拿梅叔叔的待人接物開玩笑。
他說,老梅啊,我看,整條扎珠街都離不了你。當年,你一身綠軍裝,胸前一朵大紅花,出了扎珠街,上了戰(zhàn)場,整條街的姑娘做夢都想給做你的媳婦,現(xiàn)如今,當年的姑娘都做了媽,又想著把自家的姑娘說給你做兒媳婦。
梅叔叔聽了,也不響,只繼續(xù)喝他的酒。
余叔叔便又說,亮亮果真是隨了你,個子高,模樣好,眉是眉,眼是眼,嘴唇紅紅,臉也動不動就紅——
這時,梅叔叔已經(jīng)幾杯酒下肚,免不了將亮亮掛在嘴邊,他喝得面紅耳赤地說:“眼看就要升高中了,學習不曉得幾緊張,亮亮倒好,埋頭讀些無油鹽的閑篇,么是傳奇啊,人生啊,不曉得幾浪費時間!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就不讀——澀人!”
大家笑了。
一向寡言的李涓爸爸卻說,我看亮亮有板眼,在古代,是要和屈原、李白一路的。
梅叔叔微微笑了,卻也不免嘆道,現(xiàn)在的伢們啊——接著就對女孩們念起他在戰(zhàn)場上的事——丫頭們,你們不曉得,雨連著下了好幾個月,手榴彈掏出來,都長了毛,子彈貼到耳朵嗖嗖飛。莫看我現(xiàn)在生龍活虎,當年也挨過子彈頭。聽到這里,女孩們不免一臉崇拜地看著梅叔叔,希望他能講一段超級英雄的故事,類似舍身堵槍眼這種戰(zhàn)爭電影里才有的情節(jié)??擅肥迨逯皇乔妨饲飞?,笑瞇瞇地瞥一眼李涓說:“涓涓,我屋里只有一個亮亮,么得女伢,你這么乖,要不做來我屋里做女伢?”
接著,他又眉飛色舞地說起兒子。亮亮這個詞由他嘴里嘣出來,清脆,放光,像七彩的玻璃彈珠落在石板上……扎珠街的夜晚也漸漸有了色彩。
自始至終,李涓都沒有接話。這個夏天,她隱隱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女兒了,但和亮亮相比,卻還欠一大截發(fā)育,欠一些血色,一幅注定失寵的樣子。
好在和女孩們一起時,她還算快樂。整個夏天,常常的,就能聽見女孩們的笑聲,和日光一起彌漫開來。她們或爬到矮墻上辨識瓦當上的人臉,或往荒廢的古井里投石子,或躲在扎珠街十二號的院墻下,對著二樓的陽臺大聲唱歌。
接著,文爹爹的罵聲便同女孩們尖叫一起炸開來:一群游魂,一群鬧藥,一群流打鬼,一群纏人精!
文爹爹是扎珠街出了名的拐脾氣,人們都叫他“文瘋子”。早年間,他的日常便是站在自家陽臺上,居高臨下地,對著整條扎珠街開罵。常常地,循著罵聲,人們就能看到半截叉著腰的瘦長身子,一雙冒火的金剛眼,兩瓣飛沫的烏唇。文爹爹天生一副高爽喉嚨,因為蒼老,并不很尖,卻像剃刀片,刮得人生疼,“個斑馬”、“狗日的”、“悖時砍腦殼”,一聲接著一聲地,撞進青石板,撞進不知道哪朝哪代的矮墻,總要半個鐘頭吧,方才鈍了,銹了,碎了……消散在半空中,但靜默和方才的已不大一樣,空氣里仿佛多出了許多沙沙聲,像膠片放映機損壞之后的銹軋,直鋸進入耳朵里。走在街上的人們,心中不免回放起沉悶的臺詞。
老一輩說,早些年,文瘋子非但不瘋,還是個體面人物,穿成套洋服,戴水晶磨制的眼鏡,是武昌城里小有名氣的畫家。老人們免不得從頭細述,講他當年如何被另一位畫家揭發(fā),如何被指控在重大歷史題材作品中畫了“走資本主義路線”的云。聽到這里,便有人不懂了,那“走資本主義路線”的云到底是么樣的云?講得人難免支吾。懂的人便詭秘一笑,道,意思是文爹爹畫的云同西方油畫里的云一模一樣,那可是西風刮出來的云!眾人這才恍然大悟。人群中最年長的爹爹,卻嗤了嗤鼻子,正色道,你們懂么事!接著是大片大片的沉默。
街坊鄰居仿佛很同情文爹爹,甚至把他口中噴薄而出的內(nèi)容稱之為“文罵”,同普通的街頭野語做區(qū)分。文瘋子不罵街的時候,和常人無異,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直到一次意外的中風,將他變成了一個很沒有看頭的老人,腿腳不方便了,脖頸也不聽使喚,衣食全靠梅家人操持。
女孩們沒趕上文爹爹最瘋的時代,終究只看出他的怪。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不免向右后方斜擰身子,反之亦然,似乎始終都在反對誰,對抗誰。即使過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個格外難纏的老東西——除了這群女孩,誰還樂意同他相罵?
三
沿扎珠街往東,過后長街、后宰門,原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曾是清代斬殺死刑犯的法場。到了世紀末,鋪上了草皮,點綴上花臉的蝴蝶蘭,便成了市民公園。名為紅樓的辛亥革命紀念館就立在市民公園的北面,為了紀念此地曾打響推翻清王朝的第一槍,那不過是百年內(nèi)的事。紅樓背后的蛇山,才是武昌城里最古的存在。據(jù)說,此地還是云夢澤時,就已經(jīng)有它了。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武昌城,山麓的紅樓便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紅點。著名的仿古黃鶴樓也在蛇山上,整座山便成了一座收費的公園——這也是市場經(jīng)濟之后才有的。
扎珠街的女孩不懂什么市場和經(jīng)濟,逢到暑假,沒少在公園入口處同檢票員纏磨。
檢票員卻始終不松口,你們個個都過了一米二,都要買票!
女孩們便挾著大兩輪不止的檢票員,一口一個“叔叔”地叫著,叔叔,讓我們進去吧,就進去一哈子,就一哈子,好不好?
那人豈敢笑納這成群結隊的妖嬈,正色道,從來不興這樣的!又指著不遠處背著步槍、站得筆挺的武警,你們趕緊走!
女孩們只好一邊走開,一邊別過臉,拿嘴巴朝他噴出最臟的字眼。這罵法是同文爹爹學來的,只需動用喉嚨,每個詞、每句話便不再是音節(jié),而是一束束不間斷的、陰沉的氣流。
女孩們正練習著,將上下槽牙咬得磕磕響,遠遠地,見亮亮向她們走來,便一起靜了下來。
亮亮皺著眉,道,你們就這么想進去?
女孩中年紀最大的顧亦心吹了吹黏在口角的一縷碎發(fā),她說,我們要到山頂乘涼,天太熱了。
亮亮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入口走去。
也是那天,女孩們才知道,亮亮媽媽剛剛轉(zhuǎn)崗到了黃鶴樓公園的管理處,暑假的傍晚,亮亮準時飯盒出門,就是為了給值晚班的梅阿姨送飯。
之后的事,就可想而知了。每個傍晚,女孩們早早吃過晚飯,便守在扎珠街十二號的小院里,跟著亮亮一起去黃鶴樓公園。
女孩們就坐在蛇山頂?shù)耐ぷ永?,吹著涼風,聽亮亮講古。
亮亮說,整個武昌城往下挖十幾米,就是明代的楚王府。那是一個靡麗的古典世界,有宮殿、樓閣、水榭庭院。壘石為城,高兩丈九尺,四面的城墻是綠色的,廊房則是黛色的。王宮中有精美的白玉石雕、堆積如山的珍寶。整座武昌城都屬于一個名叫朱楨的皇子,他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六兒子。
關于本地的歷史,若蘭知道的最少,還只讀過“故人西辭黃鶴樓”,便細聲細氣地問,那王府里,除了藩王,還有其他人嗎?
亮亮輕輕地笑了,支吾著,有吧,比如姬妾和妃子。
若蘭便又問,姬妾和妃子是什么?
亮亮想了想,說:“是一群女孩,她們美麗,聰穎,只是沒有活在現(xiàn)代?!?/p>
女孩們困惑地點了點頭。她們相信梅亮亮,相信扎珠街上最好看的男孩,可頭腦里不免浮現(xiàn)電視劇里揭露封建帝王糜爛生活的場景。
余晚婷便問,這么說,藩王身邊不止一個女孩?
亮亮點了點頭,說:“其實不單是明代的藩王,所有朝代的封建帝王都是如此?!彼肓讼?,又用一種更嚴肅的口吻說:“不過,明代是一個大時代,表面的浮光掠影固然墮落,充滿濁氣,底子卻干凈明晰,堪稱深刻,那也是一個產(chǎn)生愛情的時代,無論是正統(tǒng)的愛情,還是末流的愛情。歷史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人人有情的地步?!?/p>
接著,他講起明代武昌城里的愛情。
扎珠街往江水的方向走到底,有一處高高的土坡,被稱作梳妝臺,據(jù)說,曾是楚王府內(nèi)妃子、姬妾梳洗打扮的地方。既然是梳妝,為什么要選在那么高的地方?相傳,當年的楚藩王愛好美女,聽說漁家多出美人,便常在江邊散步。有一天,他走到蛇山附近,果真發(fā)現(xiàn)江中的漁船上有一位絕美的少女,正與另一只船上的漁夫?qū)χ琛7醍敿磳O女帶回了王府。一開始,漁女又哭又鬧,不肯嫁給藩王。幾天后,她似乎屈從了,說,要嫁可以,須給我修一座梳妝臺,要看見長江水;須讓我對鏡梳妝一番,再戴上鳳冠霞帔。于是,藩王在長江邊最高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梳妝臺。梳妝臺修好后,漁女果真一面對鏡梳妝,一面唱起訴說情思的歌謠。鏡子里的漁女,明艷動人,同樣動人的,還有她的歌聲。歌聲很快吸引到了曾與她對歌漁夫。兩人終于重逢了,只是一個在高臺之上,一個在江水之中——最后,漁女跳下了高臺。
女孩們同時發(fā)出“呀——”的一聲尖叫。
亮亮仍舊沉浸在曠古幽思之中,繼續(xù)說:“漁女死了?,F(xiàn)在的梳妝臺就是當年漁女殉情的地方。漁女漁夫,殉情自殺,這樣的愛情,不屬于正統(tǒng),不會被寫進歷史,卻適合讓屈原、宋玉那些古代詩人寫成詩。詩人生活在一個更加古老也更為純潔的時代。那時,愛情這個詞甚至還沒發(fā)明出來,愛情發(fā)展到了極致,竟然又退回到愛情還沒有稱之為愛情的時代——這,很高深莫測?!?/p>
女孩們無不驚羨,是啊,這,很高深莫測。
亮亮又說,武昌城原來是個有情的地方,有很多的故事。
一個靜靜的瞬間,所有人都沉默了,轉(zhuǎn)身望向暮色四合的武昌城。那是一個完滿的日落時刻,城中的每個人、每棵樹都拖著極長、極長的影子,艷橘的光線將城中的街道——扎珠街、火巷口、后長街、后宰門……分割成不固定的條條縷縷,簡直讓人吃不準是復古情調(diào)的電影畫面,還是明清時代的世情長卷。
當時整座老城正處在一個無所事事的轉(zhuǎn)折期?!敖ㄔO全國文明城市”、“走進新世紀”的標語刷滿了老墻。猩紅色涂抹在灰白的底子上,是錯落,是緊張,是兩個時代在抖狠。生活其間的人們——生產(chǎn)隊長、工作標兵、先進個人,所依附的崗位正在加速地變革,表面上卻依然鎮(zhèn)靜。男人們在街邊心無旁騖地打著一分一厘的小牌,女人們嗑著瓜子、講著閑話。街口有人頭擠在一起,中間是綽號“神算子”的瞽老頭兒,據(jù)說他手中的六枚古幣,可以預卜富貴生死,天空流過極美麗的嫣紅晚霞,卻只有老人們注意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嘆道,明天又是熱死人的天道……
但在那一刻,女孩們是看不到的。
夜幕低垂的背景前,街上的男男女女逐漸消隱。漁女、姬妾、妃子,那些故去的前朝人物,曾經(jīng)鮮活的愛情與生命,仿佛一一蘇醒。少年口中離奇的故事和思想,已經(jīng)徹底地打動她們,山頂上的每個女孩都自豪無比,盡管不知道自己身處在怎樣的故事之中,但毫無疑問,她們的角色一定是不小的,都在“時代”、“歷史”的大戲中。
四
入伏那天,扎珠街格外熱鬧。一群陌生人扛著儀器設備,徑直去了梅家的小院。他們各個派頭十足,也同文爹爹一樣戴著眼鏡,衣冠楚楚的。很快,就有消息傳開了——本地文物局的專家,要在扎珠街十二號考古。
傍晚時分,街口的桑樹下,老一輩不免講起古,講那洋房曾是革命黨人的據(jù)點,少說有百八十年歷史了,其間有戰(zhàn)火、白蟻、風吹雨淋,能屹立不倒,得虧扎珠街這塊風水寶地。也有好古的街坊不以為然,鬧革命的么樣會藏在這扎眼的地方咧?莫不是找死!正說著,冷不丁地就飛來一道眼風——原是文爹爹正站在陽臺上,他的一雙濃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雪白了,往下一壓,講話的人便清了清嗓子,搭訕著走開——咳,煞氣真重!
更多人議論的,是動遷的事。李涓這才知道,原來那年春天,武昌城內(nèi)不少老街就已經(jīng)有動遷通知貼出來了。據(jù)說,蛇山南麓包括扎珠街在內(nèi)的街道將陸續(xù)拆除,建成帶電梯的商品房。老住戶如不回遷,按每平方米兩千八的標準進行補償。如果回遷,原有的面積則按每平方米一千元的標準格外交納“增容費”,超出的面積則按市價購買。新建的高層公寓房最小的戶型也有七八十平,超出扎珠街上一般人家的面積。這么算下來,如果要住在老地方,怎么著也要額外付出十來萬了——這在當時無疑是一筆巨款了。于是,就有人說了,這一帶的房價早漲到快四千塊一平了,開發(fā)商才補償我們兩千八!說是改善居住環(huán)境,其實是拿我們的地,做籠子,賺了錢,發(fā)了財,得了便宜還賣乖!可以想見,扎珠街的人們大都不想動遷,給出的理由也五花八門,有說高樓不接地氣的,有說坐電梯頭暈的,甚至還有用不慣抽水馬桶的——說這話的,是一向儉省的姚爹爹——他說,水一沖,都是錢!當我的錢是浪打來的?!
那天,來梅家小院喝酒、咵天的人也格外多。
梅叔叔知道他們是來探口風的,也同往常一般迎候著,幾杯酒下肚,免不了一陣推心置腹。
他說,一旦扎珠街十二號被鑒定為文物,整條扎珠街就可以不拆,如今政府加大了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力度,莫說拆遷了,就是卸掉半扇門,敲掉一塊磚,掀掉幾片瓦,都是犯法!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日子,文物局的專家們成了扎珠街的貴客。
常常地,街坊鄰居就能看見梅家人房前屋后地迎候著。逢到女孩們來看稀奇、湊熱鬧,亮亮更是一副兄長樣子,反復叮囑道,人前人后要講文明,莫多話,莫同文爹爹相罵,莫亂碰院子里的東西。那陣子,女孩們果真學會耐心地守在院子里,也時不時地被當作半個大人支使著,一時攆野貓、一時驅(qū)野狗的。
李涓記得,梅家的小院里,除了梅花,還有一株格外粗壯地葡萄。盛夏時節(jié),成串地葡萄從藤架上垂下來,滿院子都是果實爛熟的馨香。偶爾,葡萄被考古隊碰到地上,亮亮也不惱,只彎下腰,一一拾起、洗凈,拿干凈的果盤盛著,供眾人解暑。女孩們雖喜歡葡萄的滋味,可不免心疼起亮亮。
常常地,就能聽到余晚婷用她那調(diào)了糖精似的嗓子嚷,當心葡萄,當心梅花樹——那是亮亮哥哥的梅花!
考古隊里,有一位姓侯的青年,年紀似乎最小,聽她一口一個“亮亮哥哥”地喊著,大概猜出一點端倪,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同亮亮打趣道,我看,那小姑娘是歡喜你,歡喜成精了。
亮亮不免臉紅了,也支吾著,讓余晚婷同其他女孩一起洗葡萄。
余晚婷便沖那青年做了一副鬼臉,臭猴子!毛猴子!
姓侯的青年也不惱,順勢捏了捏她的小辮,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小名?怎么不喊我,好看的猴子哥哥?
說著,他回過頭,沖其他女孩擠了擠眼。這一回眸,竟有些百媚生的風情,他自己大約也意識到了,很嫵媚地一笑。
女孩們撐不住笑了,猴子便大笑,亮亮也笑。
起初,李涓并沒有注意到猴子,倒是亮亮主動說起,他是名牌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暑假里到文物局實習,很有見識。如今,李涓要回憶他二十多年前的形貌已經(jīng)有些困難了,只記得,猴子是一個爽朗的、討人喜歡的青年。他的個子并不很高,長滿汗毛的四肢卻十分修長,一張略顯晦暗的方臉,有著烈日、塵土種種戶外工作的痕跡,單看眉眼,卻是清秀的。他講一口普通話,不很標準,婉轉(zhuǎn)處倒有些像唱歌??傊?,猴子同亮亮相比,雖算不上標準的美男子,卻自有一種灑脫的氣質(zhì)。
李涓的印象中,猴子很少有完全靜下來的時候。晌午時分,考古隊其他人都吃過飯,午休了,院子里也靜悄悄的,剛擦洗過的水泥地泛著粼粼的光。這時就能看見猴子坐在陰涼處,無所事事地架著腿,一面吃著不知是誰家送來的西瓜,一面將身下的藤椅搖得咯吱咯吱響。
有時,女孩們在,猴子便同她們一陣說笑,也唱起自己家鄉(xiāng)的歌謠:
缸進孩兒巷,想起小辰光,
剃只蓋兒頭,賽過棗兒瓜。
雀兒窠個屋,食饑要定量,
一把升兒米,一桄棒兒糖。
腔調(diào)很怪,女孩們不免笑起來。
有時,亮亮也拿一只小矮凳,坐到猴子身邊,很虛心地請教。猴子也樂得同亮亮分享田野調(diào)查的趣事同考古發(fā)掘的秘聞。
亮亮也問起過考古隊的進度,猴子不免壓低了聲音,說:“扎珠街十二號可能是一位愛國商人的故居,接下來大概要申請市一級文物保護單位?!焙镒诱f這話時,神態(tài)格外嚴肅,堪稱正襟危坐。李涓這才意識到,面前活潑的青年未嘗不是富有事業(yè)心的,甚至野心勃勃——在決定扎珠街命運的眾多關節(jié)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五
街道的秘密一點一點被揭開的時候,女孩們也一點一點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的秘密。
她們原本對青春期的常識和成人化的思想沒有多少興趣。直到有天,身量最高的顧亦心抱怨道,一瞌睡醒來,衣衫就不好穿了。女孩們不免打量起彼此的身體,果真,曾是直線的地方多出了許多褶皺和起伏。沒多久,就在后宰門的公共水管邊,余晚婷也鄭重宣布:她已經(jīng)開始用據(jù)說有美白效果的香皂清洗大腿根了——儼然一副干大事的樣子。再后來是若蘭從短裙的口袋里掏出一疊衛(wèi)生巾。這事實在非同尋常!女孩們無不驚詫得瞪圓了眼,私下里,也悄悄地議論著,么樣就被年紀、個頭、膽子都最小的那個搶了先咧?
只有李涓覺得,理應是若蘭。
李涓還記得若蘭第一次出現(xiàn)在扎珠街的場景。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卻有著罕見的驕陽,簡直同夏天一樣。若蘭被媽媽牽著,出現(xiàn)在街口。她穿著一條粉紫色的絲絨連衣裙,一雙有搭扣的白皮鞋,頭上是兩朵花苞似的發(fā)髻,因為熱,她的嘴微張著,整張臉仿佛抹了蜜似的,泛著淡金色的光澤,脖頸卻是瓷一樣的冷白。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眼珠就像水仙花缸底的瑪瑙石,上面汪著水,石底藏著什么卻是看不清的。
過路的街坊免不了停下腳步,嘖嘖地贊嘆:喲,這是哪個屋里的小精怪!沒多久,閔家婆婆就迎了出來。原來,這精怪似的小人是閔婆婆的外孫女,只比自己小半歲。閔家女兒早年嫁到上海,很少回來探望,不知怎的就把獨生女兒送回了扎珠街。
起初,若蘭是很認生的,也不多言。臨到夏天,桑樹掛果了,若蘭也和扎珠街的女孩們玩熟了,常常的,就和她們一起站在街口,打野眼、吹叫咀,單看衣著打扮,也同其他女孩沒什么區(qū)別了。偶爾,陽光沿著毛茸茸的桑葚落下來,刺癢了所有人的眼,女孩們都笑得嘎嘎的,若蘭也跟著笑——這時,她才從一群女孩中凸顯出來,只有她,會拿手捂著細牙,發(fā)出銀鈴似的一串笑,也只有她,笑起來有一雙月牙眼。
若蘭也格外擅長“梳妝”。女孩們總是趁著大人上班或午睡時,玩這游戲:只需穿上一條粉紗裙,她們就能化身古代女子了,那紗裙是若蘭帶來的,原本裝在一只白綢袋子里,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女孩們好奇地抖開,不禁發(fā)出“啊”的一聲贊嘆,它輕得就像一抹粉霞。女孩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裙子,別說扎珠街的姐姐、阿姨們了,就連司門口商業(yè)街上,那些最時髦的女郎,也不興這么打扮,和滿街的藍布制服、棉麻襯衣、燈芯絨褲子相比,它是輕浮的、不抵事的、與現(xiàn)世的功用格格不入。可女孩們偏偏被這輕浮吸引住了。
若蘭第一個拾著紗裙,走到梳妝鏡前,在身上比畫起來。成年人的半身裙在女童身上原是曖昧的、模棱兩可的,若蘭卻將它當作一條抹胸裙套在身上。頓時,形體上過分的圓潤,身為兒童的缺陷,就換了模樣。它成了一個有拂人意的選擇,一種很有個性的選擇。一旁的李涓被若蘭鏡中的形象迷住了,她情不自禁地哼起從古裝電視劇里學來的小調(diào):“啊……嘿喲……”若蘭便依著零落的調(diào)子,對著鏡子,微微飛了個眼風——這一表演,竟然很像傳說中的古代女子!李涓口中不著調(diào)的胡鬧也成了幽麗的廟堂古曲。若蘭向前走了幾步,又向后退了幾步,每走一步都仿佛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jié)拍。兩個女孩不免笑了起來——天真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也戛然而止了……這時,如有人問她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有什么好笑的,她們是答不出的,但這樣的游戲,她們卻是怎么玩,都玩不夠、玩不厭的。
有一次,李涓和若蘭“梳妝”時,還碰上了取鑰匙的亮亮。
說起來,亮亮也不是第一次來李涓家取鑰匙了。臨時出門辦事,將鑰匙托付給街坊,在那時的扎珠街,也是再平常不過的,可那天,卻是亮亮第一次看見沒穿衣服的若蘭。
李涓記得,當時她正站在五斗櫥前找鑰匙,亮亮則靜靜地依著門邊,可臥室門偏巧就正對著大門,亮亮一抬頭,就看見了梳妝臺前的若蘭。
平心而論,亮亮當時的態(tài)度稱得上大方,目光也只蜻蜓點水般掠過了。他接過李涓手中的鑰匙,道了謝,離開時還不忘叮囑,你們這樣貪涼,擔心傷了風??删o張感還是在空氣中蔓延開來,甚至連李涓也感覺到了。若蘭一邊用驚恐的眼神望著亮亮,一邊用裙子遮自己的身體。她來不及去弄裙子上的松緊帶,便拿一只手直接扯住了裙邊,這動作迅速、連貫、一氣呵成,另外一只手則緊緊攥著紗裙的一角,往上拽,往上拽,可裙子卻像魚一樣,從她手里溜走了。她慌忙彎腰去捉,一不小心,卻露出了一截胸,那是很純潔的胸部,沒一絲起伏,可李涓還是紅了臉。更讓她驚奇的是若蘭的神情,她從未在任何一張臉上看到過類似的表情,一半是孩童,一半是女人,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天衣無縫地嵌在同一張臉上……一個比她還要小半年的女人!
六
出伏前后,考古隊的工作臨近收尾,梅家人特地留猴子吃晚飯,飯后,亮亮便帶著他同女孩們,往蛇山的方向去了。
那一路原是快樂的,猴子將一群女孩們逗得咕咕直笑。突然,不知從哪里就傳來了一陣遲疑的笛聲,那笛聲很不熟練,斷斷續(xù)續(xù)的,可人人都聽出,是一首格外憂傷的古曲。
亮亮說,又有人在孔明燈附近吹笛子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屏住聲息,仿佛是要同那吹笛的人一起回憶幾千年前的心事,眼前的山路也漸漸落滿了錯綜復雜的從前的影子,古木散發(fā)的辛辣氣息,不免令人雙目婆娑,樹葉相擊的嗶剝聲,也像是誰的嘆息。
山頂?shù)臎鐾だ?,亮亮又講起梳妝臺的傳說。
猴子問,那梳妝臺,如今還在嗎?
亮亮說,那里只有一處涼亭,一塊石碑,沒什么好看的——最好的,我已經(jīng)講給你們了。
盡管如此,亮亮還是帶著猴子同女孩們下了山,背向紅樓,往古梳妝臺的方向去了。
低垂的夜幕下,現(xiàn)代的武昌城漸漸遠了,傳說中堆滿珠玉的梳妝臺、青黛色的琉璃瓦乃至整個流麗的古典世界,開始浮現(xiàn)在他們面前。李涓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武昌城里竟有這么多漆黑的小路,蜿蜒的、曲折的,像走不盡的寂寂的回廊。燈火也越來越稀疏,天上卻明晃晃的,懸著一輪反常的圓月——那一枚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還要走多久啊,亮亮哥哥?若蘭甕聲甕氣地問著,明顯帶哭腔了。
李涓也汗毛凜凜,腦中生出許多駭人的想象:遠遠地飄來一盞螢白的紙燈籠,小路盡頭的黑暗中走出一個長衫的女子,看不清臉,只露出光光的胳膊,青、綠、紫,是冷去的尸身的顏色。
亮亮卻仿佛沒聽見似的,只道,往前走就是了。
又悶頭走了一程,竟真的忘見了銀鱗似閃著月光的琉璃瓦。女孩們不禁喜出望外,很快,卻被一堵墻攔住了前路,那墻是深不見底的黝黑,格外高,也格外讓人灰心——只一步之遙了!
亮亮不禁皺眉,他說,去梳妝臺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猴子徑自上前,摸了摸墻皮,自言自語:“沒刷膩子,應該是臨時起的圍墻?!敝灰娝p手攀住墻沿,水蛇似的一躍,跳上了墻頭,不一會兒,便回身向眾人道,墻后面是工地,有好些鋼筋柱、水泥墩。
亮亮不免嘆息,聽說附近要蓋百貨大樓,沒想到這么快——
到底是無路可走了。
亮亮撫了撫墻邊的石階,索性就坐下了,拿眼睛望向女孩們,說:“你們想不想聽故事?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今晚就算沒去成梳妝臺,好歹也聽了故事?!?/p>
一陣夜風吹過,傳來細碎的聲響,仿佛一串串音符,又近乎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叮當,聲音來自亮亮身后的一叢矮樹,郁郁的枝丫上正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李涓在扎珠街也見過這種花,那長圓的形狀,很像喇叭花,肥厚的花瓣,又近乎白玉蘭。她曾摘過一朵問亮亮,亮亮端詳了好一會兒,說,是曼陀羅,佛經(jīng)里才有的一種花。
大約是月光的緣故,李涓覺得眼前的曼陀羅是白到不能再白了,周圍的影也暗到不能再暗。亮亮被花和影反襯著,也變了模樣,血的嘴唇,水的眼睛,充滿了思想,甚至他口中的故事也格外如夢似幻。
故事發(fā)生在西漢,主角是一位名叫梅福的詩人。梅福出生在云夢澤,少年時便前往都城長安求學,很早就展現(xiàn)出詩文方面的才華。當時,朝廷以高官厚祿優(yōu)待天下學士,梅福便也成了一名官員。他的官職不算卑微,卻始終沒有得到重用,業(yè)余時間,他仍舊保持著吟詩作賦的愛好,成了長安城里有名的詩人。那時,中國正經(jīng)歷著歷史上第一個盛世,但梅福在內(nèi)的一批文官已經(jīng)看出外戚奸臣的雄霸天下的禍心。他們一起上書朝廷,卻沒有得到皇帝的重視。梅福預感一場不可避免災難即將到來,便辭了官,帶著家人回到了故鄉(xiāng)。古代的云夢澤,是長江邊上一片由大大小小的湖泊連成的美麗水域,孕育了許多浪漫的傳說,也生活著眾多奇人異士,梅福過上了平靜地隱居生活,漸漸地,遠在長安的官員和文人也就忘記那個名叫梅福的人了。直到十幾年后,一場瘟疫肆虐全國,就連人口相對稀疏的云夢澤也不例外,染病的百姓輕則高燒,重者喪命。于是,梅福親自配了草藥,并用自家的井水煎制湯藥,免費配發(fā)給鄉(xiāng)鄰,當?shù)氐奈烈吆芸炀偷玫搅丝刂?。不久,梅隱士用神水治病的事,也轟動十里八鄉(xiāng),百姓甚至將他奉為“梅仙人”,等到“梅仙人”的名聲傳到長安,也是梅福大禍臨頭之際。原來,外戚王莽已經(jīng)成為新帝,他懷疑楚地的“梅仙人”正是當年上書的梅福,便暗中派人追殺梅福,待喬裝成商人的殺手來到云夢澤,卻被鄉(xiāng)民告知,梅隱士已“往夢登仙”。
聽到這里,女孩們免不了一陣唏噓,“往夢登仙”是么意思?梅福,該不會這么就這么死了?故事,該不會就這么完了吧?
亮亮很靦腆地笑了,繼續(xù)道,故事本該結束了,許多人在歷史中只留下這么一點記錄,梅福也不例外,按照一般的理解,梅福是在睡夢中去世了,但也有人給出了另外的解釋。據(jù)說,“夢”在上古的楚方言里,是湖的意思,“往夢登仙”的說法則和當?shù)氐囊粋€傳說有關。這個解釋非常浪漫,以口口相傳的方式,被梅福的后人傳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一千多年后的唐朝,梅家又出了一位名叫梅有卿的文人。關于梅有卿的生平,文字記載更少,只有幾部清人筆記提到梅有卿生前寫過一部題為《楚夢記》的傳奇。傳奇中提到一段關于“夢”的傳說,顯然和梅福的神秘消失密切相關。傳奇寫道,在古云夢澤的深處,有一處非常神秘的湖泊,人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稱它為“夢”。據(jù)說,“夢”里存在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一樣完整,現(xiàn)實中存在的萬事萬物,在“夢”里,也能找到,但和照鏡子一樣,人和物在“夢”里會呈現(xiàn)出一截然相反的面貌。比如,那個世界里,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人們居多用左手拿筷子。當然,也有更本質(zhì)的變化,比如,現(xiàn)實中怯懦的人在那個世界里會變得果敢,充滿仇恨的人會變得友善,這類變化在現(xiàn)實中格外困難,但在“夢”里卻是可能的。于是,許多人都試圖進入“夢”的世界,可絕大部分人無功而返,據(jù)說,只有抱著必死的決心潛入“夢”的人,才能抵達那個世界,于是,就有人說,梅福并沒有死,只是去了“夢”里的世界。
猴子不免好奇,《楚夢記》現(xiàn)在還能讀到全本嗎?
但亮亮靜了半晌,嘆了口氣,道,早就失傳了,也有人說,這部傳奇并沒有完成,甚至還有人懷疑,歷史上根本沒有梅有卿這個人。亮亮換了一種更為低沉、嚴肅的口吻——其實直到現(xiàn)在,曾經(jīng)是云夢澤的地方,還生活著梅家的后代。武昌城原先有九座城門,到了一百年前,就只剩一座起義門,革命軍就是從那座城門長驅(qū)直入的,梅家的幾位后人,正是當時為革命軍開門的守門人。
猴子聽到這里,不禁猛擊大腿,道,我早就猜出,你說的是自家的故事!不知如今還有族譜、祖屋一類實物嗎?如能保護起來,做一部家族史,就再好不過了。
亮亮搖了搖頭,很勉強地笑了笑,道,梅氏原先聚居在巡司河邊的梅家山,那巡司河是武昌城的護城河,梅家山是從起義門入城必經(jīng)的關口。早先,梅家山上還有一座供奉先祖梅仙人的梅隱寺,如今,梅家山已被推平,變成一處有轉(zhuǎn)盤的繁忙道口,梅隱寺毀于一場大火,成了一個名存實亡的地名——他的聲音又啞又澀,仿佛是在安慰誰——最好的,我已經(jīng)講給你們了。
亮亮說罷,靠在了磚墻上,女孩們也靠了上去,所有人都沉默了,那曼陀羅花樹的響動,那馬蹄聲般的叮當,也遠了,空氣里只剩下“孜孜”的聲響。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響起了人聲,是猴子,可他的聲音全變了,近乎陌生人——是因為他們身后的墻嗎?聲音經(jīng)它散射、散射、渙散成了無數(shù)的細小的回聲。
猴子自言自語般說:“不知道為什么,這故事讓我想起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你們嘗過一千年前的酒嗎?去年秋天,我在四川,就親手挖出過一千年前的酒。那是一處宋代的墓穴,一同出土的還有全套精美的酒杯、酒壺,杯盤碗盞,顯然,陰宅的主人是個豪飲好客之人。酒壇埋得很深,保存完好,搖一搖,還能聽見輕微的水聲,封口的黃泥輕輕一碰就化作粉末,頓時一股異香撲鼻,香氣很快就充滿了整個墓穴。在場的人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循著香味圍了過來,人人都想看看那一千年的酒,可之后,無論我再怎么搖那壇子,卻怎么也聽不到一絲水聲,倒不出一滴酒了,酒竟然在開封的瞬間全部揮發(fā)了!抱著空了的酒壇,有那么一瞬間,我大概是真的醉了,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邀請的賓客,這酒席等了一千年,終于等到了我?!闭f完,他聳了聳肩,輕笑了一聲,仰起臉,望向月亮,接著說:“又或者,那酒席早在一千年前就散場,我卻姍姍來遲?!?/p>
眾人不約而同地循著猴子的目光,望向升到中天的朗月,那一刻,李涓只覺得眼前的一輪明月,比她任何時候見到的都要大、圓、白。至于這樣的夜晚,盡管有遺憾,也是歡愉的,就連那“孜孜”的聲響,也是歡愉的,是角落里的野貓正做著不語人解的夢,空氣里滿是動物皮毛般的安詳。
那時尚早,李涓以為人生不過如此了,等到許多年后,隔著辛苦路往回看,當時的月亮褪了色,融成硬幣大小的一團濕暈,那“孜孜”的聲響也變了意思。它來自武昌城內(nèi)部,來自古老的墻壁、磚石和街道,是物質(zhì)正在老舊、壞朽的聲響。世紀末的武昌城,也因此籠罩著揮之不去的塵霾——但在那時,她是不知道的。
七
考古隊走后,一度滿懷著憧憬的街坊們又陷入憂慮,女孩們也開始愁眉不展——她們有了秘密,也就有哀愁。一群女孩中,若蘭的秘密最為重大,可她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并無知覺。比如那個午后,她不過是捧著幾只新拾到的蟬蛻走著,不過是遇上了在路邊打野眼的女孩,鬧劇便不可挽回地發(fā)生了。
當時,顧亦心已經(jīng)以這群女孩的軍師自居,扮演著運籌帷幄的角色,余晚婷則主動沖鋒陷陣,一個箭步上前,“啪”地一掌,打掉了若蘭手中的蟬蛻,接著用甜美得驚人的女高音道,不準你和我們玩!
若蘭盯著地上的蟬蛻。陽光下,碎裂蟬翼泛著令人心酸的太妃糖似的金黃。
余晚婷又向前一步,說道,也不準你扎和我們一樣的頭花!
若蘭馬上拿手捂住頭頂?shù)膬蓤F發(fā)髻,頭花是在武昌商場工作的姿姿姐姐送給她們的,全是看不出瑕疵的瑕疵品,不夠格算次品的次品。
很快,另一個女孩也上前道,你把頭花取下來!
若蘭猜想,自己的臉在她們的眼里一定是突然變得很丑、很丑,因為她們臉上寫滿了厭惡——那厭惡的神情也突然讓女孩們變得很丑很丑,可當時的她們并不清楚。
平日里很不響的兩個女孩也沖上來,作勢要扯。
若蘭不得不拿胳膊護住頭,蟲鳴似的辯白,日頭太大了,頭發(fā)披下來,會熱的呀!
女孩們不免爆發(fā)出一陣尖利的笑聲,文爹爹罵人時的冷笑被她們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嘎嘎”聲一出,堪稱氣壯山河。
接著,顧亦心使了個眼色,余晚婷便領銜著眾人唱了起來:
“一個伢的媽,真拉呱。洗腳的水,燙粑粑。頭上的虱子當芝麻,身上的格子搓麻花!”
只一句,若蘭便捂著耳朵,飛也似的跑開了。
許多年后,李涓甚至連女孩們的名字都記不全了,當時的場景卻還恍如昨日般歷歷在目:女孩們齊聲唱著,空蕩蕩的街道變成了她們的共鳴箱。正午的光線不斷從寬大的樹葉間震落,那鍍金的光刃一下下地,劈打在若蘭的身上,可她始終奔跑著。那是一個女孩竭盡全力的奔跑,一時在光線下,一時又在陰影中,仿佛要將整條扎珠街乃至整座武昌城摔在身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風吹過,很輕微的一陣風,甚至沒有掀起一絲塵埃,陽光卻徹底怒放了。滿樹正大光明的蟬聲,也隨之盛大起來,完全蓋過了女孩們的歌唱。陡然高亢的蟬聲中,若蘭的背影也消失在道路盡頭。曾經(jīng)的女孩還記得那片蟬聲嗎?它來自亙古,屬于人類永恒的童年,那時的愛情尚未稱之為愛情,所有的創(chuàng)痛、記憶和歷史都還沒來得及發(fā)生。
原本,鬧劇至此,也就結束了。
可誰能料到,沒過多久,亮亮就騎著自行車,馱回了梨花帶雨的若蘭。女孩們看見若蘭坐在亮亮的自行車后座,不免氣勢洶洶地站成一排。
亮亮剛從江邊游泳回來,車把手上掛著泳鏡,眉毛和發(fā)梢黏著晶瑩的水珠,遠遠地,看見她們,仍同往常一樣,輕輕側過臉,微微笑了,那一笑,差點就讓女孩們釋然了,那是一種柔和的幾乎失焦的笑容,以至于每個女孩都以為亮亮是在沖自己笑,也看見他周身縈繞著的淡紫色光暈——一個純潔的、天真的、玻璃一樣的少年,什么都改變不了,陽光經(jīng)過他,卻改變了自己的顏色。
女孩們幾乎就要忘記方才的不快,亮亮片又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遞到若蘭面前,被五顏六色的錫箔包裹的糖果,簡直珠玉一般。若蘭卻毫無興趣,只垂著頭,一副柔腸寸斷的樣子。亮亮小心翼翼地剝開其中一顆,她才儀式般輕咬了一小口。一絲極濃郁的甜香隨之蕩漾開來。所有女孩聞出來了,是“曹祥泰”最貴的進口太妃糖,鼻腔里頓時充滿酸楚——那個夏天,誰不是秘密地愛著亮亮?
臨到傍晚,女孩們故意在街角延宕,仿佛要再給亮亮一次機會,可結果不免令她們心寒,亮亮既沒有街頭巷尾地尋她們,也沒有補償性地捧出一把珠寶糖,他仍同往常一樣,吃過飯就往黃鶴樓公園去了,身后還跟著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那個死若蘭!
余晚婷望著佳偶天成般的一雙背影,狠狠地嗤了嗤鼻:好一對楚王和漁女!
接下來的場景便有些難堪了,光線昏暗的墻角,女孩們牙疼似的竊竊私語,伴隨著一股股陰沉的氣流,文爹爹房間的燈也“啪”地亮了,接著是一陣震天響地的咳嗽。
直到現(xiàn)在,那天傍晚的場景仍會出現(xiàn)在李涓的夢中,夢里,成年后的她和曾經(jīng)的女孩們并存,觀察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對她們的狡黠報之莞爾,也為她們的無知哭笑不得。一次次地,她忍不住上前糾正,可夢中的她始終無法和女孩們溝通,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們把懲罰當玩笑,把悲劇當禮物。
八
丑聞就發(fā)生在第二天下午。
起初,人們只聽見了一陣尖叫,隨后,警車就開到了街口。接下來的事,出門看熱鬧的人也都親眼看見亮亮被警察帶走。
很快,亮亮在派出所里的情形,連同一系列很不確鑿的證詞,就被“岔巴子”傳開了。
亮亮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丑事,他在審訊室里坐了一天一夜,只說自己冤枉。
亮亮說,女孩的尖叫穿透了玻璃、院墻和花木,直達他的耳鼓。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午后,他手里的冰棍仿佛隨時都要化掉,他一心想著快些回家,坐回三面搖頭的大電扇前,尖叫聲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刺激了他昏昏欲睡的官覺,他一個躥跳,將冰棍扔得飛了起來,推開閔家的門,他聽見了一群女孩到尖叫,很快,叫聲就引來過路的人。
他說,若蘭身上沒有衣服,早就沒有了,衣服、褲子被扔在了床上、地上。他其實什么都沒有看到;他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一雙孩子的眼,可看上去什么都明白。
他說,若蘭對他撒嬌,她求他買一顆糖,她抱怨她的腿累了,要斷了,他只好讓她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安置在自行車后座……他早就聽父母說,閔家有個小精怪。精怪這個詞雖是夸女孩不俗,但總有點不好的意思,若蘭,她不是精怪——不,她比精怪還精怪……他的思緒有點亂了。
他低聲念起小女孩的名字,若蘭,若蘭。
他想了想,以更低的聲音、更加堅決的口吻說道,他也不知道小女孩的衣服怎么會在自己的房間……說到這里,他的臉紅了。
一時間,亮亮的事成了扎珠街的頭號新聞,街坊鄰居紛紛議論著,亮亮毀了。
然而,第三天晚上,亮亮就被放了出來。
據(jù)說,醫(yī)院的鑒定報告顯示小女孩并沒受到傷害。警察也只是在亮亮的臥房里找到了一些女孩的衣裳,除此之外,并沒有更為有力的證據(jù),就連報警的路人,也說自己其實什么都沒看見。
眾人覺得蹊蹺。
于是,就有人說,老梅往日的戰(zhàn)友里頭,很有幾位叫得出名的大人物,大概是動用了一些關系的。
也有人嘀咕著,那些丫頭咧?是她們驚昂鬼叫,引來的人吧——咳,總歸看到點么事吧?“岔巴子”卻一口剪斷他的話,那些丫頭啊,平日里人小鬼大,這回倒像是嚇苕了,都困在屋里,問起看到么事,也不說,叫她們,也不應,一個個的,除了吃喝,連房門都不出一步。
聽到這里,大家不免面面相覷。
至于那些阿姨大媽們,這些年過眼了多少看破卻不說破的事,早就被人情世故磨尖了眼。這事件里的女主角,她們早就看出是不讓人省心的。平日里見著了,也都是“小精怪”、“小精怪”地哄著、叫著,事發(fā)后,不免就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那若蘭她就是小精怪!她們是真的心疼亮亮了,也深深地嘆息了。
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人們議論起那些真真假假,都竭力用那種冷靜的、客觀的、成人化的語氣,仿佛云端里看廝殺似的,可最后難免臉紅了——到底是骯臟的故事!
只有李涓知道,這故事不一定穢褻,但一定是悲哀的。
一個人的時候,她反反復復地想著亮亮,若蘭,想著所有人的夏天,一定有什么地方錯了,錯的離譜!可錯得不是亮亮,更不是若蘭。整條扎珠街,這么多眼睛,這么多窗,難道就沒有一雙眼,隔著窗戶,看見真正的罪魁禍首?比如,梅叔叔?他那挨過槍子的身板就是扎珠街的正義和公理,又或者,文爹爹?他只需站在陽臺上,壓一壓雪白的眉,兇神惡煞就無處遁形——她們何時逃過他的眼呢?一群游魂、一群鬧藥、一群流打鬼、一群纏人精……他早就預言!
想到這里,李涓喉嚨一陣發(fā)緊,準備好受罰了。然而,傍晚一次又一次地如期降臨,五指山似的火燒云堆得高高的,一次次地流過古老的街巷,可她所等待的懲罰卻遲遲沒有到來。
臨到夏天的尾巴,她又見到了亮亮。
街口的昏暗處,亮亮正趿著不知道是誰的拖鞋,坐在一把矮凳上,靜靜地出神。他瘦了,襯衫和長褲已經(jīng)不太合身,臉頰多出了青灰的陰影,下巴上還支棱著幾根胡茬,李涓感覺自己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遠處,修鞋匠正在幫他黏一雙球鞋的底,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已經(jīng)損毀。
亮亮出神的樣子是極純粹的,隔絕了喧鬧的街景:一邊吃瓜一邊咵天的街坊,來來往往著急回家的陌生人,掛滿舊衣陋衫的五線譜似的晾衣竿……一切都與他無關。直到一個小男孩從他面前經(jīng)過,那是一個陌生的小男孩,手里握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撿到的樹枝,在身后拖著,掃起一路灰塵。亮亮看著那男孩,微微笑了,這一笑,從前的那個他仿佛就回來了,也是那一刻,李涓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孤獨。“孤獨”這兩個字拆開,就是那一刻的扎珠街,有孩子,有瓜果,有野貓野狗,有蟲蠅……表面上熙熙攘攘,人味十足,然而,正是孤獨。
亮亮看見了李涓,仍舊大方地點點頭,笑了。
李涓也笑笑。
接下來的場景便有些尷尬了,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著,任由蟬聲和夕陽將街道覆蓋得金黃,直到某個瞬間,蟬聲也熄了,沉默更加讓人難以忍受了。
亮亮說,它們不叫了。
李涓怔了怔。
亮亮又說,它們不叫了,就像商量好一樣。
李涓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是的,是蟬聲。可她還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別什么,她感到一陣驚詫,隨后是羞愧,他知道,他全知道!
李涓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不可避免地,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亮亮曾經(jīng)的模樣,俊朗的少年,玻璃般清澈的眼神,月色下格外迷人,笑起來是不出聲的,只露出細細的白牙。
也不知過了多久,路燈掙扎著亮了起來,將兩人的影子印在了地上,人造的月光就像一不小心扎進皮膚的針,李涓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她打量著自己的影子,斟酌著該說點什么,可冷不丁地,一扇門后潑出黃黑的涮鍋水,接著,另一扇門后又潑出浮著格子的洗澡水,臟水打濕了他們的影子,也打濕了他們的鞋,許多年后,李涓已經(jīng)忘記那晚他們究竟聊過什么,卻清楚地記得被濕了兩次的鞋。
當晚,李涓和亮亮聊天的消息就傳到媽媽那里,媽媽很嚴肅地教育李涓,你要當心梅亮亮。
一夜之間,扎珠街所有的女孩都有了最基本的思想和常識,她們遠遠地看見亮亮,就會加快步伐,作出倨傲的模樣,就這樣,她們成了整條街最純潔的一群女孩。
九
夏天一過,扎珠街十二號的大門便上了鎖,偶爾漏出一點細窄的門縫,好事的街坊鄰居便裝作不經(jīng)意地,湊近瞟兩眼,打聲招呼。梅叔叔仍坐在從前的位置,卻沒有任何待客的意思,恍惚間,有稀疏的樹影飄進他的眼睛,腮幫子也一癟一癟的——來人難免窘然,搭訕著走開了。
總之,亮亮出事后,梅叔叔就變了個人似的,街上遇見,也只淡淡一笑,話也少了,旁人問他三句,他才答一句,甚至同李涓爸爸也疏遠了,再也沒來李涓家串過門。
媽媽對梅叔叔的態(tài)度頗有微詞。
她說,老梅真不必這樣!亮亮一根汗毛都么傷到,他不是生死都經(jīng)歷過么?真不必這樣!有么事比好好活著還重要?她這么說,到底是為丈夫不值。做了十幾二十年的鄰居、同事,理應是貼心貼肺的知己、故交,臨到大事,卻徑自往陌路去了,想到這里,她不禁嘆道,到底是人心隔肚皮!
等到梅叔叔再來李涓家,已經(jīng)是第二年春天了。
李涓記得,那是寒假臨近結束的一個春日,陽光和煦,扎珠街家家戶戶的電視、廣播都開著,也循環(huán)著同一個消息:一代偉人去世了。
李涓飛奔似的沖進廚房,鄭重地,向爸爸宣告:鄧爺爺沒了。
爸爸聽了,抬頭望了眼窗外的陽光,又或者只是晃了晃神,接著,便重新握緊了菜刀。
鄧爺爺沒了,李涓不免重復了一次。
這一次,爸爸近乎無動于衷了,他在拿刀刮魚鱗——領袖去見馬克思了,他還活著,即使不過是在自家廚房里做飯。
魚湯端上來的時候,李涓賭氣似地一把推開,吃吃吃,就曉得吃!哪個稀罕這么小的魚?都是刺!吃糠喝稀的文爹爹都不稀罕!接著,她便沖到屋外。
媽媽狠狠地摔了摔筷子,沖李涓的背影兇道,最好在街上餓死!轉(zhuǎn)頭也兇丈夫,都是你,把她慣成這樣!
爸爸只輕輕呼出一口氣,他一向寡言,何況在扎珠街一旦有人端出文爹爹,旁人也就徹底無話了。文爹爹如同一顆定心丸,街坊四鄰遇到再大的困難,一旦想起每天都過成末日的文爹爹,也就稍稍松一口氣,有么事好愁?文爹爹吃百家飯都不愁!
但在那一刻,李涓只覺得悲痛,目光所及,是滿地的太陽影子,滿地錯亂的人影。那些吃飽了飯的成年人,他們幸福、無聊、昏昏欲睡,對猙獰的日光視而不見,看不出其中的罪惡和不祥。
李涓感到一陣頹然,抱著自己的胳膊,緩緩地蹲了下來,幾乎就要滑到地上去了,像紙片一樣,輕飄地、沒有方向地,墜落著……也不知多久,才有一只手將她扶了起來——是梅叔叔。
那個午后,梅叔叔同爸爸在客廳里聊了很久。
原來,去年秋天,梅家人就發(fā)覺文爹爹的精力不同以往,整日整夜地伏在寫字臺上,也總咳嗽。起先,他們以為,文爹爹是重新迷上了畫畫,便只給他用了一些止咳藥,直到正月里,亮亮給他送飯,卻見平日里當畫紙用的報紙上氤著一圈一圈的紅梅,可他們從未給文爹爹準備過紅顏料,梅家人不免大驚,原來是鮮血浸出的梅花!他們當即將文爹爹送到醫(yī)院,住院、抽血、拍片、化驗,結果很不樂觀——文爹爹的肺葉已長滿腫瘤。
再后來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了。
那是武昌城里少有的落雪春日,文爹爹離開了,整條街的人都去給他送喪,有人出于敬畏,他是扎珠街最壞也最好的參照,可大多數(shù)人,還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文爹爹的房間。
他們終究沒有見到傳說中“走資產(chǎn)階級路線”的云,卻在床頭柜里找出兩本泛黃的外文書——那場風暴后僅剩的遺存。曾是寫字桌、餐桌的四方桌成了供案,放著遺像、水果和香爐。相片里的文爹爹臉同枯木一樣,眉心的一點痦子也消失了,神情端正,很像下面來的農(nóng)民進城后留下的第一張照片。
面對這張格外淳樸的臉,人們免不了念起從前。
有人說,多年前的一個三伏天,住在文爹爹隔壁的沔陽佬不過大聲訓斥正在狼吐虎咽的兒子“要文吃,不要武吃”,文爹爹就隔著墻“悖時砍腦殼”地罵了起來——那是多么動人心魄的一個傍晚!扎珠街上最不服周的兩個人用唇齒耍起大刀,那些行將失傳的楚聲漢調(diào)是明槍暗箭,也是行云流水。
也有人說,八十年代末,為響應“早睡早起,提高效率”的號召,春分過后,武昌城內(nèi)的時鐘都會撥快一小時。告示剛在街道公告欄貼出來,就被路過的文爹爹啐了一口黃綠的痰。他罵道,個狗日的,老子的鐘用了幾十年,從來就是準的!之后,他屋里的鐘十點便是別家的十一點,成了整條街的荒腔走板,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七八年后,“提高效率”的夏令時被廢止,再后來,“減員增效”的下崗也就來了……文爹爹的鐘,到底準了,正在遺像的上方發(fā)出雨打芭蕉似的滴答。
院子里,人影波浪般一涌一涌的,只有是亮亮一動不動,他守在火盆邊,他穿著一件白棉襖,臉卻抹了胭脂似的,從揉紅了的眼圈到燒熱的顴,一雙修長的手不斷往火盆里添東西:紙錢、紙元寶、紙花、舊衣裳、舊報紙……甚至還有畫著血梅的頭版頭條。
其實,頭一年的夏天,李涓就見過文爹爹的畫紙,確切地說,是報紙,那些舊報紙扎成一捆捆,堆在院子的角落里,小山似的。她不過臨時起意抽了一張,卻發(fā)現(xiàn)那報紙空白的縫隙里,中縫、邊欄甚至報頭周圍,都用鉛筆畫滿了梅花,花枝同花朵密密扎扎,一副報春模樣,那是一月份的報紙,正是院子里的梅花盛放的時候。李涓拿手撫著梅花,也拂著報紙上的灰塵,就像拂去一座小小的沙漠。她感到一只粗糙的手的撫慰——誰會料到,這角落的沙漠里也能開出花?
李涓拿著報紙問過亮亮。亮亮說,文爹爹這些年都在自家搭伙,這報紙是同吃食一齊送到他面前的。
最后,他筆下的一切,包括那鮮血的梅花,都伴隨著一陣青煙,化作紫邊橙心的黑蝴蝶。
李涓始終立在文爹爹的陽臺上,隔著相當?shù)木嚯x打量周圍的一切,她以為雪中的街道會是純白的,詩意的??杉氀┮慌龅降孛婢腿诨耍┧圻M了污泥,立刻變成了泥漿。人們走在污水四溢的石板上,不免蝦一樣弓著背。老一輩曾說,明代楚王府沒落后,扎珠街有過高官的豪宅,軍閥的公館,洋人的禮拜堂。可時光荏苒,各式板壁木屋、土磚平房、水泥筒子樓見縫插針,曾經(jīng)的花園、庭院被一一占據(jù),扎珠街就變成眼前的樣子,雜亂,破舊,可謂丑中之丑。
漸漸地,雪徹底彌漫在空氣里,變成漫天潔白的灰塵。亮亮的身影也模糊了,融成泛著微光的、蒼白的一片,只有那株梅花是清晰的,還兀自聳立著。瘦而有骨的梅枝印在淡灰的天上,像瓷器的裂紋,陰霾的光線下,花瓣也變成了不同程度的白、灰、紫。落地后,是馬賽克般的拼貼,將整個院落覆蓋得一片安詳。
李涓第一次發(fā)現(xiàn),梅花的香氣原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從枝頭到落地就有好幾個段落,最后一段是被割過的青草的芬芳,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關于春天不朽的印象。至于那雪的人影、四方的天井,將來是可以裝在水晶球里拿雙手捧著看的——她最初的愛呵。
十
等到扎珠街十二號的院墻上多出鮮紅刺目的“拆”字,街坊們才意識到,已許久不見梅家人進出了,門鎖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好古的人不免懷疑道,不說是文物么,說拆就拆?之前的考古隊,莫非是糊鬼?“岔巴子”卻“嘻”的一聲打斷,道,據(jù)說,專家又推翻之前的結論,這扎珠街十二號的主人其實是一個投機倒把、發(fā)國難財?shù)馁Y本家,根本不是傳說中的愛國商人,這房子也就么得文物價值了。聽著的好古的人有些憤憤,歷史也能說推翻就推翻?旁的人卻道,還捧著您家的老皇歷呢,都么時代了,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講得是寸土寸金!
不久,“岔巴子”也打聽到,亮亮沒有去重點中學報道,梅叔叔也主動去單位辦了停薪留職,梅阿姨也已經(jīng)不在黃鶴樓公園管理處工作了。此外,梅家人沒有選擇回遷,而是拿了一筆補償款,待“岔巴子”報出那數(shù)字,眾人更是一陣驚訝。
有人道,不可能吧?就為了這點錢?么聽說梅家人急用錢啊。這時,就有懂的人解釋給他聽了,不急用錢?想想亮亮那事,孤兒寡母么讓他坐牢,總歸要點其他的吧。說完,一臉壞笑,旁的人忍不住地搖頭,哎,孽緣!
這些話胡亂傳了一陣,也傳到李涓父母那兒。
李涓的爸爸聽了,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再說什么。李涓的媽媽卻不免倚著門,叉著手,對著街面,嗤地冷笑道,街坊鄰居,照說不該提錢的。提起錢來,話可就長了!文爹爹生病,除了梅家,整條街還有幾家人出過哪怕一分錢?梅家人可是舉債給文爹爹治病的。再后來,李涓的媽媽也不說了,倒不是怕得罪誰,只是覺得這些話沒意思透了——世道如此,人心壞了,還有么事好說?
直到大半年后,一個春末夏初的午后,李涓的爸爸冷不丁地側過臉,對李涓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人生如戲啊,亮亮錯就錯在開頭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人生如戲!”
這也是李涓最后一次在扎珠街聽見亮亮的名字。
當時,李涓的爸爸正蹲在家門口擦洗自行車,那是一輛“永久”,28寸,碩大,笨重,需要定期上機油。平日里,他騎著它上下班,他和它一齊發(fā)出細微的“吱吱”聲響。但那個午后,他和它都休息了,他便彎下腰來,拿指頭頂著一塊濕抹布,替它擦拭最細微的地方。他的手邊還有一只工具箱,木質(zhì)的,外表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出原色,是從爺爺那兒接手的,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螺絲起子,扳手,缺齒的鋸條,生銹的釘子……李涓的媽媽一向很不客氣地稱它們“嘎巴子”亂貨,她對爺爺生前不舍舊物的習慣頗有微詞,但在李涓的爸爸眼中,它們卻意味著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凡是能用手觸到的物質(zhì),也一定能用一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他在工具箱里翻撿著,左一下、右一下,很散淡地,對于那個小世界卻是天翻地覆。
之后的那些年,李涓曾一次次回頭凝視那一刻的父親,當時,他才四十出頭吧,卻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白發(fā),陽光下,他的身后蜷著一團影子,很像一只貓。一個靜靜的瞬間,他大約是累了,甩了甩手,抬起頭,瞇縫的眼也望到虛空里去了,他連帶他的自行車,便稍稍往那個世界去了些,就像一位農(nóng)人牽著他的牛往時光的深處去了。接著,李涓便看見爺爺、從前的那些人,他們的影子,一齊歇落在他身上,無比清晰:一個父親,一名十八年工齡的工人,一位五千年農(nóng)民的后人。
漸漸地,陽光彌漫到空氣里,彌漫了整個天地,李涓猛地抬起頭,甚至連陽光也變成了黑色,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荒涼的時刻了。也是那一刻,她就看見了一張臉,隔著無限酸楚的落幕余暉,隔著幾百年的風吹雨淋,那張臉逐漸凸顯,撞進了她的眼睛,瓦當上的人臉,既沒有更加年輕,也沒有更加蒼老,只是布滿創(chuàng)痕。
許多年后,李涓才知道,那天下午,她的爸爸到單位簽了買斷工齡的協(xié)議。
十一
千禧年,李涓一家搬出了扎珠街,從那一年開始,她變成一個少女,晚熟的身體有了微妙的起伏,盡管外人看不出,卻還是被要求戴胸罩,早慧的臉孔始終欠一些血色,性格則一味地沉悶下去,給抽屜、日記本上鎖,習慣性地關門,折磨自己,也折磨身邊人……這就是她的青春期,晦暗、艱難、乏善可陳的少女時代。她的身體灰敗,情感冷漠,沒有幻想,她不得不學習現(xiàn)代的知識和成人化的思想,也無可挽回地蛻變了,常常她也為這些蛻變感到羞恥——可誰不是如此呢?
實際上,長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李涓未嘗不是幸運的,一路從寄宿制重點中學從讀上來,在中國加入WTO的當口,考上了上海一所財經(jīng)類大學,誤打誤撞地去了最不愁錢途的經(jīng)濟系,大二開始投簡歷,在五百強企業(yè)馬不停蹄地實習,結識前輩,同人寒暄、握手、交換名片,甚至學會交際舞、擊劍和高爾夫球……一時間,仿佛就站在了世界之巔,目光所及,無不是富麗、絢爛的新潮事物和時髦、理想的現(xiàn)代人物。臨畢業(yè),更是又鐵了心要留在上海,接連參加了數(shù)十場人才交流會,最后也如愿去了一家歐洲奢侈品公司。
如今,她的工作是維護高級客戶,所謂高級客戶,不外乎領導的家人、富商的外室和無甚名氣的小藝人。她們都喜歡和歐洲同步的服飾,卻只愿付出極低的價格。李涓給出的折扣往往很大,有時甚至不惜把自己的獎金也貼進去,她知道,這樣的投資不會虧,大的回報都在后面。帶她入行的副總時常笑道,Joann這些年,做生意真是越來越精道了。Joann,是李涓的英文名,工作的場合,她就是Joann。Joann總是一副爽然樣子,同客戶們也不多言,穿一身自家品牌的時裝,神態(tài)自若地處理手頭的事務,舉止優(yōu)雅,氣質(zhì)高貴??蛻魝円姷竭@樣的Joann,只當是服飾襯托的結果,常常提出,也要Joann身上那款吧。
李涓知道自己在客戶群里的口碑,卻從不自喜。她清楚,她們不過是一群可憐人,因為從根本上缺乏改造生活的能力,只好退而求其次,千方百計地改造貼身的環(huán)境,變著法地折騰服飾,也折騰著異性,總之,看似精力旺盛,富有見解,卻未見得有多快樂。李涓同情她們,也連帶著同情起自己。
工作日,繁華的市中心,上下班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她,一身灰粉、霧藍、煙紫的莫蘭迪色時裝是她的名片,風起時,裙帶飄飄,有幾分姿色,幾分風度。休息日的午后,外灘的豪華酒店,一次下午茶,怎么也要四五百吧,她很有儀式感地點了,卻不吃,只側過臉,望著臨江的那面窗,間或劃一劃手機屏幕,旁人不時拿眼睛偷瞄她,只當她是在等人。他們不知道,李涓也在拿眼睛看他們。偶爾,外面的光線就像舞臺的燈光一樣暗下來,玻璃窗上便映出滿屋影影綽綽的人形,也映出Joann,全是她不認識的人,連同那個Joann,也是不認識的——她的錢,就是花給這些不認識的人看的。
是的,李涓現(xiàn)在有錢了,花得起這個錢;她也知道,有錢人不會這么生活,他們勤勉,吝嗇,在財物上一絲不茍,可她不。
這些年,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著,在物質(zhì)的世界里游刃有余,一路上,遇見生意,也遇見男人,男人,總歸是繞不過的。偶爾,她也停下來,同他們產(chǎn)生一點感情,發(fā)生一點短暫的聯(lián)結??煽偸窃谑潞?,她才知道,那不是愛,因為沒有誰是愛過就忘的,她也懊喪,可常常連懊喪也忘了,她大約能夠說出他們的模樣,比如,額角很高,露齒而笑,鼻直口方……幾乎算得上漂亮,可一旦描述出來,仿佛變成了另一個男人了,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在容易動情的時代,她有過刻骨銘心的情感,有過愉悅,也有過痛苦,事實上,痛苦更多。于是,為了讓傷口快些愈合,她便全部舍棄了。此后,她不得不感情視作錢財,一分一厘地計較著,所給予的也只會越來越少,才三十歲,情感銀行就已經(jīng)破產(chǎn)。
只在極偶然地時候,李涓才意識自己是在等人,一個很關鍵的男人,隨之而來的,還會有一些閃電般的細節(jié),一個蒼涼的手勢,意味著人生中本質(zhì)、可感的部分,但就像世界上不存在兩片相同葉子,就像一個人一生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她再也沒有遇見過亮亮。他仿佛小說或電影里令人無限慕戀的角色,曾經(jīng)失落的一切都匯聚成他的幻影,他就是那朵并不存在的花,記憶則是真實可感的花瓶。
李涓曾試著和人聊起自己的生活,多數(shù)是和若蘭。
那個夏天的丑聞過后,若蘭便被媽媽接回了上海。
此后,兩個女孩開始頻繁地通信。若蘭在信里講述自己的家事,她的媽媽再婚了,和一個陌生男人,如今,她們和那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住在市中心一幢高層公寓。那是一套新式公寓,敞亮,躍層,有帶拐角的陽臺和正對人工湖的落地窗,很現(xiàn)代。她也有了自己的臥室和專門的書房,但和繼父始終沒什么感情,她媽媽或許有過,但以后不會更多,私下里,他們吵得很兇,她撞見過,不止一次。成年人的感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罷,雖談不上好,卻還過得下去。
偶爾,若蘭也會用媽媽的手機和她打電話。李涓記得,自己曾裹著厚重的羽絨服,在宿舍樓下的電話亭里等了足足半小時,只為聽若蘭說一句“Happy Birthday”。當年,她們十八歲,正為高考忙得昏天黑地,私下里,也開始討論男孩、男人一類的話題,開口閉口都是很標準的普通話,英語也講得馬馬虎虎,也是這時,李涓才意識到,若蘭并不是真的內(nèi)向寡言。在扎珠街那會,不過是擔心一口吳儂軟語招致旁人異樣的眼光。
再后來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兩個女孩又生活在了同一個城市,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有段日子,她們極其熱烈地討論著男人,身邊也總有一圈人排著隊被她們傷心,那無疑是生命中最熱鬧的一段。
然而,這樣的日子,也遠了,李涓也說不清究竟什么緣故,兩人的關系仿佛在某個節(jié)點之后,就淡了下來。從前,讀書的時候,她們天天見面,結伴去學生澡堂,也有一席話要講,工作后,十天半個月難得見一次,好不容易坐到了一起,反而無話了。偶然有一句話,可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也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必要了。再后來,若蘭被公司派到國外,兩人的關系便徹底冷了,只在一些特別的日子,才想著聯(lián)絡彼此,逢著興致高昂,若蘭仍會很執(zhí)著地問起那些男人的事,李涓說著、說著,不免意興闌珊,掛了電話,只感到一陣愴然,她沒有料到,她們之間的話題,最后竟然只能是男人。
十二
李涓記得,自己也和若蘭說起扎珠街,只一次,唯一的一次,是臨畢業(yè)的時候。
其時,論文答辯通過,工作也已定下,學校的宿舍尚未退掉,公司附近的公寓卻已經(jīng)租好??傊侨松须y得瀟灑自在的間隙,一切仿佛都塵埃落定,又仿佛將重頭來過,兩人便常常約在學校附近的大學路,喝酒,瘋玩,直到午夜。
一天夜里,兩人剛從酒吧出來,天就飄起了雨,只有一把傘,便一起擎著。燈光落在那半透明的傘上,千萬粒閃著光的雨珠,如一天的星,一天的星一路地,跟著她們。李涓看著繁星的雨,只覺得這樣的夜晚似曾相識,仿佛是二十多年前,她們也曾這么并排走過,在蛇山頂,沿著寂寂的綺麗的回廊,兩人也不怎么說話,眼角卻都帶著一點彼此的衣裳、移動的腳,下山時,落起了小雨,她們也是擎著同一把傘,也有燈光落在傘上。李涓仿佛受了很大的震動,便借著一點醉意,講了一路星空下的亂夢。那是她剛搬出扎珠街時,做過的一個夢。這些年,很少有新夢了,于是,二十多年前的夢,仍舊清晰。
她說,夢里的我原本站在黑暗中,右手攥著一把鑰匙,手感很熟悉,很像扎珠街老房子的鑰匙。我便下意識地舉起左手,去摸那墻,果真也摸到了墻上的電燈開關?!芭尽?,燈亮了,面前是熟悉的扎珠街的家門,我舉起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門內(nèi)是一片黑暗。我跨過門檻,置身在熟悉的黑暗中,又下意識地伸出左手,去尋墻上的電燈開關,“啪”,燈亮了,意外的是,面前竟仍是一扇門!夢中的我又回到門外!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鑰匙,沒錯,是家門的鑰匙。沒關系,夢中的我對自己說,再來一次吧,于是,我又舉起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我又一次跨過門檻,站在了熟悉的黑暗中,舉起手,去摸墻上的電燈開關,“啪”,燈亮了,意外卻再次發(fā)生,我面前仍是一扇門——我又一次回到了門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夢里的我開始有些緊張,也安慰自己,沒關系,再來一次……然而“啪”,燈亮的瞬間,我又一次回到了門外……夢中的我開始非常緊張,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門外的世界,陷入了一個可怕的輪回中。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憑著意念繼續(xù)試下去,一次、一次、再一次……七次、八次、九次!終于,當我走進第九扇門,燈亮的瞬間,看到的不再是門,而是清晨的陽光——你大概猜到了,我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躺在新家的臥室里,清晨的陽光落在身上,刺眼的、早上八九點鐘的陽光。
講到這里,李涓的手心已經(jīng)全是汗了,仿佛攢了十足的力氣才有了這一席話,可說出的,卻終不及心意的十分之一。雨越下越大,近乎傾倒似到在大學路上匯出了一條河,水波里倒映著無數(shù)的燈影,無數(shù)的斑斕,就像無數(shù)射出去就沒有了的五彩箭鏃。車輛經(jīng)過,撲啦撲啦地拖出兩道黃白的浪花,像鶴的羽翅般,掩了燈影,直到那翅膀里漸漸飛出了五顏六色的星,羽翼方才漸長、漸淡、消失,卻依舊不斷有光的箭鏃飛出,在河面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像極了古詩里的“昔人已乘黃鶴去”的意境。
李涓看著那人造的河流、那光的箭鏃,只覺得自己的頭腦和眼前的世界一樣清爽。以至于坐進了出租車,仍舊滔滔說著,若蘭,這些年,我們在某個時刻選擇了一條路,接著就一路狂奔,向前,向前,可每次想到這個夢,我只覺得恐怖。仿佛這十幾二十年,我不過是活在第九扇門后面的世界,我的整個人生,不過是因為在某個瞬間,我打開了那第九扇門。
聽到這里,若蘭笑了,這么說,我也屬于那第九扇門后的世界?
李涓說,不,你屬于本來的一部分。
說罷,她又在頭腦中字斟句酌起來,似乎還有種種關于人生的想法亟待傾訴,可一抬頭,又在出租車前排的后視鏡里,看見自己的臉,原本很平靜的一張臉,因為車身的搖動,開始顫抖,那是一種奇異的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輕輕揉著她的臉。很快,那張臉真的顫抖了起來,接著,便有眼淚簌簌地流下來。這窮兇極惡的哭泣究竟是為什么,李涓并不知道。這樣歡愉的夜,不該有人哭泣,這完全不對!然而她竟不能自已了,剩下的那段路,兩人便只是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車了停下了,若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涓,我到了。
第二天早上,李涓在出租屋里醒來,想起昨晚的一切,疑心只是夢幻。
實際上,之后得很長一段時間里,李涓時常感到一種揮之不去的非真實感,仿佛那一夜,她是在夢里和若蘭說了一個夢,而之后的人生,不過是在另一場夢中。
可現(xiàn)代人是不興一直做夢的,信用卡的賬單、生意場上的逢迎、格子間里的算計,總有一樣能將她拉到塵埃里。這些年,李涓也像和誰較勁似的,咬著牙,發(fā)著狠,把生計視作第一要務,早出晚歸自不在話下,熬夜更是家常便飯,恨不得在辦公室里置一張行軍床,辦公桌上始終攤著讀到一半的流行趨勢報告,當下的風格尚未消化,新的浪潮旋即降臨,正對工位的白板則黏滿了來不及揭去的色卡,都是曾經(jīng)的流行色,按年份季節(jié)鋪開來,色卡下也都粘著密密麻麻的備注文字。到了年底,更是忙得天旋地轉(zhuǎn),好幾次她無意間抬頭,那貼滿色卡的地方,竟只剩下濃黑的一團,所有的顏色攪在一起,便成了黑,五彩斑斕的黑。
李涓幾乎以為自己患上了都市人的職業(yè)病,某種神經(jīng)性的官覺失調(diào)。
直到她遇見一種紅。
那是冬至前后,歐洲總部發(fā)來二〇一八年的流行色分析報告,整個市場部不得不連夜加班。辦公室里,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是大片大片的紅——一種俗極而雅的正紅,又稱火焰紅、罌粟紅,是中國人眼中的“喜氣”,也是千禧年以來,紅色第一次被發(fā)布為流行色。辦公室里,抱怨聲也不絕入耳,許多人入行以來還是第一次處理如此大面積的紅。
對這漫天滿眼的紅,李涓談不上喜厭,只感到一絲不祥,確切地說,是不愉快,或許還有一絲恐懼,但都是日常生活中可以忍受的那種,比較而言,這嚴冬的天氣倒是格外惱人,讓她止不住的一陣鼻酸。李涓放下色卡,走到空調(diào)邊,溫度已調(diào)到二十八度,不能更高了,又走到落地窗邊,眼前卻是墨黑一片,全不見萬盞燈的市景。是霾嗎?她想起早先時候關于寒潮來襲的新聞,預備掏手機看一眼天氣,手機自己卻震了起來,爸爸病危了。
十三
李涓沒有料到,和扎珠街的故人重逢,是在她爸爸的葬禮上。
在酷熱的“三伏天”里,來吊唁的人拿汗?jié)竦氖滞罩?/p>
她也同他們寒暄,說,爸爸臨走時,念的都是你們。
事實如此。
最后的日子,李涓的爸爸頭腦中控制記憶的開關徹底失效,一些斷續(xù)的場景,互不相干的名字,無關宏旨的細節(jié),諸如顏色,氣味,天氣如何等等,不斷插入他們的對話。
他說,剛領到敬老卡那陣,逢著天氣好,會隨便挑一輛公交車,一路坐到終點站,再由終點站坐回來,好幾次,還碰到了扎珠街的老鄰居。
他說,地鐵二號線試運營的時候,我就在地鐵里遇到過“岔巴子”?!安戆妥印备彝瓿錾?、同年下崗,好多年么見,自然有咵不完的天?!安戆妥印钡淖煅剑媸遣?,一路東扯西拉!一不小心,就咵到終點站,么咵完,便又一路從終點站咵回來,末了,還問我,到底是去哪里。我也不曉得自己要去哪里,只好打哈哈。說到這里,他微微笑了,其實,“岔巴子”跟我一樣,也不曉得自己要去哪里,因為第二天,我又在二號線上碰到他了。
他說,我也碰到過你梅叔叔,亮亮他爸爸,你,還記得他吧?
可李涓還沒來不及回答,他就睡過去了。最后那段日子,他總是這樣。清醒的時候極少,多數(shù)時候在昏睡。他熟睡的臉孔透著一種世事洞明的平和,仿佛在說,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臨。
葬禮的現(xiàn)場,李涓便任由這些場景如電影結局般在頭腦中回放著,也傷懷了??杉偈褂腥思毿挠^察,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格外炯然,始終在人群中搜索著,在一些有著相似特征的臉孔上停留著、確認著,她在找一位故人。
她不是第一次期待他們的重逢了,在候車室、地鐵閘口、大賣場的收銀臺,她也想象過。遠遠地,一個男人看見她,向她走來,同她打招呼。他穿著白襯衣、西裝褲、黑皮鞋,五官還是從前的,并不十分顯老,盡管也有眼袋和皺紋,卻也算不得什么,畢竟近四十的人了??傊瑢λ?,他已經(jīng)陌生了,這是不足為怪的,對她現(xiàn)在的樣子,他或許也會意外吧?
他還記得那樁丑聞了嗎?他已經(jīng)成功擺脫它了吧。盡管最初的一兩年,的確有過艱難的時刻,夜深人靜的床上,喧鬧的公交站臺,晚自習后一截沒有路燈的夜路,清早的路邊攤……屈辱會猛地將他攥住。頭頂上的刺眼燈光,反反復復的質(zhì)詢,面對一群陌生人的逼迫,他也冷冷地看著他們。許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顯露出那樣的眼神。面對正在成長的兒女、上下班途中的風塵、一些漫長而微小的痛苦……漸漸地,他服從了,成了一個成年人。近些年,他甚至會懷念當時的眼神,曾經(jīng)的際遇,懷念那些差點毀滅他,實則造就他的一切,如同風之于巖石,侵蝕他,離開他,也雕塑了現(xiàn)在的他,曾經(jīng)的創(chuàng)痕,也成了心上的花紋。
他還記得她嗎?有一天,經(jīng)過某個街口,在一處待拆遷的老房子附近,看見一個小女孩。接著,就像從一場漫長的午睡醒來,他想起她了,想起那遙遠的、已經(jīng)逝去的夏天,想起他帶她去過蛇山頂,想起她帶她尋過梳妝臺。她穿著沒有腰身的連衣裙,舊衣衫磨損得幾近透明。她和他在同一片樹影下走過,也被同一片蟬聲淹沒。她為他摘過一朵花,它還開在他的記憶里,始終鮮活,從未萎黃,他也給她講過梳妝臺的傳說、梅福的故事,一次次地,進入那些古老的夢境……這一切,他都還記得吧。
另一些時候,他卻記不起她了。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騎著電動車,車把手上掛著一兜土豆和給孩子的蠟筆盒,等紅綠燈的間隙,對著滿地夕陽,他不禁瞇縫著眼。當時的光線短促,昏黃,是一種非常適宜回憶的光芒,仿佛無數(shù)金的碎片向下墜著、墜著,漸漸地,化為無限迷離的金的灰塵,可他始終茫然著,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曾經(jīng)的街道、樹木、人,都已經(jīng)遠了,只剩鋼鐵的車流同他擦身而過,也呼嘯著,一下一下地,碾著他印在柏油路上的影子。他看著滿地碎玻璃似的人影,不免疼惜起自己:時間到底從他身上帶走了什么?人與人之間的寶貴的聯(lián)系?年輕的容顏?一些細碎的寶石般閃著光的回憶?年少時,誰沒有被宏大的詞匯打動過?誰沒有天真過?他以為有了記憶和歷史,一切便能明白如鏡,可鏡子一樣會砂掉,鏡子里的人也會老去,人的春天從來都是一閃而過的,他記不起來了。
他記不起來,卻不是忘記,忘記和記不起來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忘記,只是記不起來了。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他扭動電門,他匯入車流。他融進人群,他不見了。
是的,是他不見了。
直到儀式結束,亮亮都沒有出現(xiàn),這是李涓始料未及的。
扎珠街的女孩倒是全來了,多數(shù)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尤其顧亦心,仍是一副持重樣子,背地里塞給她一只厚厚的白信封。身材變化最大的是余晚婷,剛生了二胎,大概是產(chǎn)后激素波動的緣故,安慰起李涓,也格外用心,眼睛里有淚光,說起來,也都是很好的朋友,刎頸之交,割頭不換的。
曾幾何時,李涓以為,她們之間聳立著一堵高高的危墻,這些年,回避見面、回避交談,是害怕一旦靠得太近,那堵墻就會塌下來,將她們?nèi)繅嚎?,可日光下暴曬了許多年,那高墻仿佛也蕩然無存了。
之后的筵席,她們又坐到了一桌,大家破例說了很多話,也都掏心挖肺的,從前,誰和誰好,誰和誰不好,誰和誰拌過嘴,誰同誰勾的手,當然,也說了許多秘密,一個嵌著一個,連環(huán)套似的,每一次講述,也多少帶一點賄賂他人的動機,仿佛是為了別人口中套出更大的秘密。只是許多年過去,曾經(jīng)的秘密也不是秘密了,曾經(jīng)的少女已經(jīng)變成了婦人。這么說著,鬧著,自然也關心起李涓的感情,她是在座的唯一一個沒有婚姻經(jīng)驗的,不免起了哄。
自始至終,李涓沒有接話,只專心給每個人布菜,往顧亦心的碗里挾了大塊的武昌魚。
向來不多言的顧亦心卻也放下筷子,說:“涓涓,她們不懂你,我懂。涓涓看人的眼光,從來就是一塵都不能染的?!闭f罷,她也深深地看了李涓一眼。
李涓夾菜的手不禁僵住了,這一眼顯然非同尋常,指向了一種可能,她一直回避卻又無限期待的可能——那唯一的、真正的、最大的秘密。
接著,她果真聽到了一個格外冷靜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就坐在她身邊,正拿筷子挑著武昌魚的刺。
她說,你們還記得亮亮吧?他走了。好多年前的事了。三伏天到江里野泳,一個浪撲過來,人就么得了,才十八歲吧。
十四
葬禮和筵席都是為了告別。
結賬時,酒店經(jīng)理用一箱飲料抵了折扣。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解渴。眾人卻各取了一聽,便往附近的地鐵口去了。
那一路,她們沒有過多的悲傷,或許還帶著一點酒足飯飽的余興??傻降资菬o話可說了,仿佛所有的話都已在筵席上說完,沉默是安全的。李涓想,這不足為怪。人與人之間,不過是一處永恒的工地,那些體己話、敞亮話、寬慰話起著水泥灰的作用,好讓已經(jīng)分崩離析的東西維系在一起——至少表面上如此。
實際上,在她們長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整座武昌城,也變成了一處巨大的工地。她們曾經(jīng)無限向往的古典世界,深埋在地下的明代王宮,也被錯綜的地鐵線貫通,如今,站在地鐵口,就能聽見空蕩蕩的地下來風。
吱吱作響的自動扶梯載著眾人不斷下沉、下沉,臨到地鐵閘口,她們不得不排成長長的一列,依次接受安檢。
遠遠地,穿著制服安檢員瞥見她們手中的飲料,不禁大聲喊道:“喝一口,趕緊過去!不喝的,不能過,不喝的,不能過!”
李涓突然間就想念起她的爸爸了。此刻,他大概在過奈何橋喝著孟婆湯吧?也會有人對他喊“不喝的,不能過”之類的話嗎?那個固執(zhí)、寡言的男人,是念舊的,怎么會輕易喝下那種東西呢?不過,如果真的有奈何橋,橋上的管理員為了保證轉(zhuǎn)世輪回能夠有序進行,大概會制造幻象、連哄帶騙,讓所有人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喝下孟婆湯吧。想到這里,李涓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她看了眼手中的飲料,誰能保證這不是叫人忘卻的孟婆湯?
李涓很想退出隊伍,可周圍是密密匝匝的人墻,她只能被推著、搡著,隨人潮往前走著。很快,便又聽見了一陣風聲:“啊……唔……哦……”三個音調(diào),很清晰,也很熟悉?;秀遍g,她想起許多年前,莽莽的北風吹過扎珠街,響起的也這樣的哨音。老一輩的說法是九龍古井里的前朝虬龍將醒未醒,但此時此地的風完全是另外一種,是一條條鋼鐵的長龍,正排成一線地往前飛、往前飛。那龍身仿佛也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聯(lián)結著火車站和機場,聯(lián)結著無數(shù)的人的起點和終點,聯(lián)結著幾十年如一日的日?!胶髞?,索性連龍身就沒了,只剩真空的橋梁,進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
待李涓再見到滿世界的青天白日,整個人差不多也搖搖欲墜了,她站在曾經(jīng)的古梳妝臺遺址——那一千年多前的高臺,如今只剩一處廢墟。
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這里的?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的?李涓覺得自己是魘住了,在廢墟上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在找什么,但其實什么是都記不起來了。
接著,她聽見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實際上,語音信號接通前,它已經(jīng)響了很久。
是若蘭。
若蘭說,我這邊還是早上,剛醒,你這些天如何?有什么需要幫忙?她這么說著,用很關懷的口氣,就像在關愛一個陌生人、關愛一個未成年人。
接著,若蘭又說起天氣,朋友圈里都是武漢高溫的新聞,你要注意防暑,好不容易通一次電話,仿佛就是為了說這個!李涓不禁著急起來,同時也為若蘭著急。若蘭說的都話,她不愛聽,她想聽的話,若蘭偏不說。
李涓說,我在梳妝臺,你還記得這里嗎?
李涓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清晰、平和,使她微微有些感動。這是二十多年來從沒有過的,她第一次說起這個地名。她覺得自己的聲音真好,念起這個地名時,充滿了對自己、對若蘭的憐憫,也充滿了感情。
然而,若蘭沒有說話,隔著滾燙的手機面板,李涓只聽見了“孜孜”的電流聲,仿佛許多光年外失落的文明的求救。
李涓又問,你還記得他嗎?
誰?若蘭問,她的語氣很平靜,過去的,真不記得了。
她這么說著,仿佛真的一點陰暗烙印都沒有,可終究是欲蓋彌彰!李涓甚至沒有說出他的名字,若蘭就不假思索地否認了,她沒有忘,她還記得,記得很深!
這些年,李涓一直渴望能和她聊聊“你還記得……”這樣的話,聊聊從前的趣聞、扎珠街的夏天,她以為能有這樣的可能,也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終于等到了今天,卻是因為亮亮的死。
接著,李涓又聽見自己聲音,一個格外陌生的聲音。她原封不動地轉(zhuǎn)述著顧亦心的話,也竭力模仿她的語氣。李涓以為,自己還會繼續(xù)說下去,說很多,不一定是很要緊的話,卻是一次真正的對話??勺罱K,她什么都沒說。實際上,當她告知亮亮的死訊后,手機的那頭也長久的靜默了,甚至“孜孜”的電流聲也消失了,近乎死一般的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若蘭輕輕喚道,涓,你還好吧?她應了一聲,說,我還在。又隔了好一會兒,若蘭說,涓,你保重,接著就切斷了通話。
毫無疑問,這是她們最后一次談話。李涓曾以為不止這些,然而就只有這些,不可能再多了,一旦亮亮從她們之間消失,一旦那個飽含感情的聯(lián)結從她們之間消失,她們之間也就結束了。
李涓閉上眼,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梳妝鏡中的若蘭,十二歲的若蘭,那時的若蘭比她見過的任何女子都美。可若蘭的美遠不及她身上的那條紗裙。那時候,她多喜歡那條紗裙啊,可它差一點就成為呈堂證供!二十多年前,她們只想給若蘭和亮亮一些教訓,玩笑一樣的教訓——是她們偷走若蘭的衣服,包括這條紗裙,藏進了亮亮的房間,也是她們趁著若蘭“梳妝”時,瞅準了亮亮經(jīng)過,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尖叫……
然而,一切都遠了。
一切堅固的東西,也都煙消云散了。
李涓站在高高的廢墟邊緣,想起黃鶴和云夢澤,想起鮮血的梅花,想起詩人在夢里寫了一場夢,想起傳奇故事的最后,漁女的縱身一躍——她曾以為的、唯一的、真正的、最大的不朽。
漸漸地,暑氣開始褪去,李涓感覺自己身子仿佛也變得很小、很輕,直飛到半空眾星中。遠遠的,在江水的深處,那沒有人去過的地方,飛出一抹淡淡的紫——那是一九九六年的顏色,一只江豬子躍出江面。
整個武昌城翻轉(zhuǎn)過來,整個天地翻轉(zhuǎn)過來!
最后,那轟然的一響,是城門關!
(責任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