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燦宇
摘? ?要: 本文一方面結合相關資料進行考辨,指出當前被學界公認的西瑛《懶云窩》三首實際上只有一首,另一方面對《懶云窩》及其和曲中的隱逸思想進行分類和探因研究,認為導致以《懶云窩》為代表的元人隱逸思想形成的根源在于復雜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及中國傳統的儒道佛思想。
關鍵詞: 阿里西瑛? ?《懶云窩》? ?和曲? ?作品考辨? ?隱逸思想
一、《懶云窩》三首考辨
阿里西瑛,元代中后期散曲家,西域人,具體生卒年不詳,有小令【雙調·涼亭樂】《嘆世》及【(雙調·殿前歡】《懶云窩》傳世?!皯性聘C”是阿里西瑛在杭州的寓所名,清代厲鶚刻本《喬夢符小令》中的《殿前歡》后序云:“西瑛善吹篳篥,所居懶云窩在吳城東北隅,去天如禪師惟則獅子林半里許,天如作《篳篥引》贈之?!蔽麋浴皯性聘C”為題自述心志,得到當時一眾文人名士的唱和,分別為:貫云石一首、喬吉六首、吳西逸六首、衛(wèi)立中一首、楊朝英五首,和曲共計十九首。以上作品均以嘆世歸隱為主旨,是隱逸思想在元散曲中的一重縮影。但在被學界列為西瑛之作的《懶云窩》三首中,不但有兩首文字大體相同次序顛倒,而且有一首與喬吉的和曲其五完全一致,因此,在展開具體的研究之前有必要先對西瑛的三首《懶云窩》散曲進行考辨。
經筆者梳理發(fā)現,最早收錄西瑛《懶云窩》的是元人第一部散曲選集《陽春白雪》,由本文研究對象之一、同為《懶云窩》唱和者的楊朝英約于元泰定元年(1324)左右編選,共兩首:
懶云窩,醒時詩酒醉時歌?,幥俨焕頀仌P,盡自磨陀。想人生待則么?富貴比花開落,日月似攛梭過。呵呵笑我,我笑呵呵。(以下簡稱為“《陽》本其一”)
懶云窩,客至待如何?懶云窩里和衣臥,盡自婆娑。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忪些個。呵呵笑我,我笑呵呵。(以下簡稱為“《陽》本其二”)
但在二十七年之后,即元至正十一年(1351),楊朝英刊刻的另一部選集《朝野新聲太平樂府》中,卻將上述《陽》本其二署名為本文的另一研究對象喬吉,其中收錄的西瑛《懶云窩》一首為:
懶云窩,醒時詩酒醉時歌?,幥俨焕頀仌P,無夢南柯。得清閑盡快活。日月似攛梭過,富貴比花開落。青春去也,不樂如何。(以下簡稱“《太平》本”)
可見,西瑛的《懶云窩》存在兩個問題:一是“《陽》本其二”的作者到底是西瑛還是喬吉;二是“《陽》本其一”和“《太平》本”除部分文字次序顛倒外,其余完全相同,二者是否實為一作??上W界并未對此進行考辨,雖然在元代之后,有明人蔣一葵的《堯山堂外紀》、清人厲鶚刻《喬夢符小令》收錄“《太平》本”,均署名阿里西瑛,在《堯山堂外紀》、明人李開先的《喬夢符小令》、清人厲鶚刻《喬夢符小令》中都將“《陽》本其二”歸為喬吉之作,隋樹森先生編《全元散曲》時曾在校記中指出以上問題,但有關研究論文、著作仍然把這三首作品歸入西瑛名下[1](423)[2]。其實,楊朝英和西瑛的生活年代相同又有酬唱往來,由楊編選的作品應當是最可信的。因此,要解決以上問題,只需弄清楚為何同出于一人之手的兩部選集會出現如此明顯的分歧。
據當前學者們對楊朝英的散曲選集、曲學觀及他與周德清交集的研究,楊編選《陽春白雪》之后,周德清曾批評其選曲標準過于寬松,并嘲笑楊作曲時混淆開口韻和閉口韻是“大可笑焉”[3],楊對此做何反應雖至今無據可查,但楊后來編選《太平樂府》時,卻主動刪除了被格律派批評的曲作[4],可見他是作了進一步的改進和完善的。這份完善的工作當然不僅局限于選曲,還應當包括所選作品歸屬的辨析。換言之,若楊發(fā)現之前自己在《陽春白雪》中收錄的西瑛《懶云窩》曲有誤,在編選《太平樂府》時予以修正,則是完全有可能的?;谝陨戏治觯疚恼J為,“《陽》本其二”的作者應據《太平樂府》所載,實為喬吉;“《陽》本其一”和“《太平》本”實為同一篇作品,或是在流傳過程中出現訛誤,故當編者再次編選時便作出了修訂。下文關于西瑛《懶云窩》及其和曲的隱逸思想研究便是以此為根據展開的。
二、隱逸思想之分類
關于“隱”,蔣星煜先生認為:“士不見于世,所以稱‘隱士”[5](1);“逸”,又如鄭玄箋注《詩經》時說的“逸,逸豫也”[6],有安樂逸豫之意。元朝盛行隱逸之風,《元史·隱逸傳》中說:“元之隱士亦多矣。”[7](4473)除了在仕言隱的虞集、楊載等外,還有眾多文人在作品中表達對隱逸生活的向往。但正如歷史上一貫就有終南捷徑式的隱逸一樣,不同人向往隱逸的動機、對待隱逸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本文對阿里西瑛的《懶云窩》及其和曲中的隱逸思想進行大致的區(qū)分,具體有三類:避禍型、傲視型、自適型。
(一)避禍型隱逸思想
在本文的研究對象中,喬吉、楊朝英、吳西逸三人的曲作在不同程度上流露避禍式隱逸觀念,試分論之:
喬吉作【雙調·殿前歡】《里西瑛號懶云窩自敘有作奉和》六首,反復抒發(fā)他對俗世的厭倦和對隱居生活的喜愛,但他的吟唱是憤激的、有火氣的,如其六所言:“蒼天負我,我負蒼天。”他對現實不滿,卻又無力回天,只得感嘆“槐根夢覺興亡破,依舊南柯”(其二),不論經歷多少興亡變遷,世人們—或許也包括喬吉自己——仍做著南柯美夢。于是,他認為將自己從世俗中抽離,遠離風波、不爭榮辱才是唯一的出路:“疏慵在我,奔競從他”(其三),“懶云窩里避風波,無榮無辱無災禍”(其四)。喬吉的避禍型隱逸思想發(fā)展到極致就是“休聽寧戚歌,學會陳摶臥,不管伯夷餓”(其二),從曲意看,他不僅無心仕進,只愿仿效著名道士陳摶隱于名山,而且就連中國古人向來推崇的以伯夷、叔齊為代表的愛國忠君之節(jié)操也不屑一顧,這種疏狂固然是作者刻意悖逆與顛覆的結果,但悖逆與顛覆又何嘗不是源自他對現實的憤怒?實質只是他無可奈何的逃離罷了。
如果說喬吉這幾支曲子展現的是他憤世—避世的心路歷程的話,那么,在楊朝英、吳西逸的曲作中有更濃厚的看破世事——保生全身的道家色彩。例如,楊朝英感慨人生有限,與其爭名奪利,倒不如隱逸山林,與野叟同樂:“富和貴爭甚么?自有閑功課,共野叟閑吟和?!保ㄆ湟唬┎环痢皹诽熘S緣過”(其二)、“安貧守己窩中坐”,反而能夠“到大來無災禍”(其四)。
吳西逸不但直接抒發(fā)了對世事的頓悟:“鳥倦飛知返”(其四)、“生平傲殺繁華夢,已悟真空”(其五)、“夢已隨蝴蝶化”(其六),以及對隱逸生活的喜愛:“林泉愛我,我愛林泉”(其二)、“溪山戀我,我戀溪山”(其四),而且表達了“劫”后余生的慶幸:“風波遠我,我遠風波”(其一)、“風濤險我,我險風濤”(其三),為自己終于能離開險惡的名利場欣喜。
(二)傲世型隱逸思想
隱者“傲世”之“傲”并非自高自大的輕慢,而是一份傲然自得的情懷,如同陶淵明“倚南窗以寄傲”[8]、《晉書·夏統傳》中“放傲逸之情”[9]、元末隱士劉彥方所言“若吾鄉(xiāng)子陵先生,凌轢萬乘,傲睨乾坤,清節(jié)遺風,照耀古今”[10](240)中的“傲”一樣,指傲視世間一切事物態(tài)度,以及由此實現的無所而不適之逸豫安樂。
貫云石的《和阿里西瑛懶云窩》就流露出這種笑傲乾坤的灑脫與自適:
懶云窩,陽臺誰與送巫娥?蟾光一任來穿破,遁跡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團坐。盡萬里鵬程挫,向煙霞笑傲,任世事蹉跎。
作者在經歷“盡萬里鵬程挫”的失望和憤懣之后,選擇“向煙霞笑傲,任世事蹉跎”的生活態(tài)度,于他而言,一切都是無可、亦無不可的,“一任”“由他”“任世事”等詞反復體現他任由外物變化,而“我”自一笑而過的逍遙自在?!跋驘熛肌币痪溆绕浜〞沉芾欤煌趩碳膽嵓?,他已經超越了世俗的牽絆,卻又無半分矯揉造作。
貫氏還有其他散曲,如【雙調·清江引】其一:“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薄倦p調·清江引】《惜別·其五》:“富貴在于天,生死由乎命,且開懷與知音談笑飲。”情感內核都與其《懶云窩》和曲一致,表現了他的傲世型隱逸思想。
(三)自適型隱逸思想
“隱逸”雖為一詞,但二者相關又相區(qū)別,“隱”表現外在行為舉止,“逸”更側重內在精神狀態(tài),換言之,如果沒有得到真正的逸豫安樂,隱逸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就失去了價值和意義。從阿里西瑛、衛(wèi)立中的《懶云窩》散曲中,我們感受到的恰是自適型隱逸者全身心的平靜與放松和一任本真的怡然自得。
西瑛的《懶云窩》勾勒出一幅清閑自在、無憂無慮的隱逸生活圖。只因青春短促而富貴名利如花開花謝,倒不如“得清閑盡快活”,因此他遠離官場,寄情詩酒,“醒時詩酒醉時歌”。另外,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對南柯一夢典故的運用,與喬吉的“槐根夢覺興亡破,依舊南柯”(其二)、吳西逸的“半間茅屋容高臥,往事南柯”(其一)相比,喬吉既有譏嘲世人爭名逐利,又覺無奈,吳西逸用此典有不堪回首之感慨唏噓,西瑛的“無夢南柯”卻突出了他放下名利的態(tài)度,以及對身心自由、了無掛礙的人生狀態(tài)的追求。
衛(wèi)立中的《懶云窩》和曲也充分表現了作者對隱逸生活的喜愛。友人造訪,他說:“客來時伴我閑些個?!迸c喬吉“云窩客至欲如何”(其五)的消極不同,他隨緣自適:“醒時節(jié)披衣坐,醉后也和衣臥,興來時玉簫綠綺,問甚么天籟云和。”正如他存世的另一支散曲【雙調·殿前歡】“碧云深”中所說的:“云心無我,云我無心?!彼c陶淵明筆下“無心以出岫”的云一樣,無我、無私,無意為樂卻自然成趣,他的快樂是發(fā)自本心的。
三、隱逸思想之探因
這六位作者在吟詠同一題材“懶云窩”時表現出的隱逸思想各有千秋,這在元人散曲中并不少見。避禍型隱逸思想還有如不忽木:“寧可身臥糟丘,賽強如命懸君手?!保ā鞠蓞巍c絳唇】《辭朝》)馬致遠:“遠紅塵千丈波,倒大來閑快活?!保ā灸蠀巍に膲K玉】《嘆世》)有傲世型隱逸思想的體現,如盧摯:“邯鄲道,不再游,豪氣傲王侯?!保ā旧陶{·梧葉兒】)王德信:“放形骸任自由,把塵緣一筆勾,再休提名利友。”(【商調·集賢賓】《退隱》)也有自適型隱逸思想的表現,如關漢卿:“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保ā灸蠀巍に膲K玉】《閑適》)王季思先生等人在《元散曲選注·前言》說:“反映在散曲里最突出的一類題材,是嘆世和歸隱。打開《全元散曲》,這類作品觸目皆是,重要的作家?guī)缀鯖]有一個沒寫過它的。”[11]這些作品在元代大量出現,原因值得重視,筆者擬結合本文的研究對象《懶云窩》及其和曲,對元散曲隱逸思想的成因作探討。
(一)政治環(huán)境因
在學界以往的研究中,一般將元散曲隱逸思想形成的社會背景歸結為元代人分四等及科舉廢立無常[12]等。這一說法實有以偏概全的嫌疑,如以上六位曲家中的阿里西瑛、貫云石并非地位低下、無法入仕之人,西瑛是西域人,屬于元代的第二等人色目人,其父阿里耀卿官至學士;貫云石的家室、官職較西瑛更高顯,祖父阿里海牙是擁立元世祖忽必烈、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名將,封楚國公,貫云石襲祖上爵位,后又官拜翰林學士,奉命修撰國史,一時間名動京師。此外,還有像上文提到的蒙古族散曲作者不忽木等人,都是官高位顯卻仍流露出鮮明的歸隱思想的例子,故若單純以社會地位低下,仕進無門作為元散曲隱逸思想的根源是不全面的。結合上述《懶云窩》曲來看,各位曲家對險惡官場的厭惡、對世人爭名奪利行為的鄙視、對無常人生的慨嘆,卻是隨處可見。更全面的說法應該是:專制統治的腐敗、官場的爾虞我詐、政治斗爭的殘酷及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后帶來的一系列吏治的變化等多方面因素的綜合,才是導致元曲嘆世歸隱思想形成的主要政治環(huán)境因。
(二)思想文化因
復雜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是中國封建社會之共性,是促成隱逸文學的客觀因素之一,但不是全部。法國學者丹納說:“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這是藝術品最后的解釋,也是決定一切的基本原因?!盵13](43)在中國傳承已久的儒、釋、道各家文化思想也對元代文人們產生了廣泛且深刻的影響。佛家追求空明澄澈的修行境界,道家講究道法自然、清靜無為,與隱逸思想本就有很多相通之處,儒家思想雖有主張入世的一面,但也不絕對排斥歸隱,像“道不行,乘桴浮于?!盵14](43)“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15](333)等觀念就流露以保生全身為目的的隱逸思想。
在本文討論的六位曲家中,貫云石、西瑛與高僧惟則過從甚密,惟則還曾為善吹篳篥的西瑛作《篳篥引》,《元詩選》錄有此詩,詩中有云:“聲聞相觸妄悟生,聞盡聲亡情自釋。公歸宴坐懶云窩,心空自有真消息?!盵16]這種“情自釋”“心空”的體驗與西瑛《懶云窩》曲中了無掛礙的豁達疏狂一脈相承。據《元史》等資料記載,貫云石還兼通儒道思想,曾拜大儒姚燧為師,辭官后隱居杭州,過著半為道士、半為隱士的生活,還自號“疏仙”“蘆花道人”以示其志,這些既是道家文化基因的沉淀,也是他笑傲凡俗的隱逸精神的升華。在另外幾人的生平資料中均可看到類似的情況,喬吉號惺惺道人,楊朝英曾官至郡守、郎中,中年后歸隱,衛(wèi)立中終身未仕。在他們的和曲中,眾多隱逸意象都與儒道人物或文化有關,如先仕后隱的張翰、陶淵明、伯夷、叔齊等,逍遙自適的莊子、陳摶、呂洞賓等,再如佛道修行的打坐、煉丹,以及莊周夢蝶、南柯一夢等道家典故的運用,都說明儒釋道等傳統的中國文化思想對隱逸思想的形成有顯著影響。
四、結語
文學作品中的隱逸思想與中國古代的政治環(huán)境、傳統儒道佛文化有關,但由于創(chuàng)作個體在自身經歷、思想認知等方面的不同,不可避免地存在差異。在崇尚隱逸的元代,西瑛等人從不同角度、不同程度闡發(fā)的隱逸思想,既是時代政治環(huán)境的產物,又是傳統文化思想的體現。它們不僅是個體隱逸傾向的流露,還代表有元一代文士們嘆世歸隱的心聲,這才是阿里西瑛《懶云窩》及其和曲的價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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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基金:本論文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第二批校級科研創(chuàng)新團隊“中國傳統文化與古代文學科研團隊”項目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