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 年,周恩來在南京會見司徒雷登
司徒雷登是國民黨政權崩潰前的最后一任美國駐華大使,但那不過是短短的三年。他生在中國,在中國工作、生活了半個世紀,長期擔任聞名于世的燕京大學校長,因為支持抗日,被日本侵略者監(jiān)禁了3 年8 個月。他是個傳教士、神學教師,更是一位教育家,成為中美友好的象征,聲望之隆是我們今天所難以想象的。一句話,在20 世紀中葉之前,司徒雷登在中國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其他在華的外國人,他一生的命運也和中國緊緊連在一起。他在遺囑中,要求將骨灰安葬在中國。
“司徒雷登故居”就在我住的這條耶穌堂弄里,1876 年6 月24 日,司徒雷登出生在這里,前后一共生活了14 年之久。當時他父母在“天水堂”傳教(曾被叫做“天漢州橋教堂”,其實是“天水橋”),這是他兒時的搖籃,也是他成年后踏上傳教生涯的第一站。朋友們上我家來,常不無羨慕地笑說我與司徒雷登“比鄰而居”。
司徒雷登的父母在他出生前的兩年到杭州定居,那時杭州武林門一帶是城市的邊緣,不用說不像現(xiàn)在這樣繁華,而且是個貧民區(qū),周圍就是農村。司徒雷登的父母除了向城市貧苦階層和鄉(xiāng)下的農民傳播福音,還熱衷于辦學。他父親辦了一所男子中學,母親辦了中國第二所女子學校,后來成為杭州有名的基督教協(xié)和女子學校的前身之一。司徒雷登和弟弟們一起在“耶穌堂弄”度過的童年時光,在他的記憶里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我記得,我們當時經常進行短途旅行,游逛杭州的各個風景區(qū),在那里舉行野餐,采集野草莓。春天,漫山遍野開著杜鵑花;夏天,我們在山頂上一座陰濕的古廟里避暑(起初只是在那里搞一些原始的野營,后來這座古廟成了傳教士們避暑休息地)。當時,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講,那是富有迷人的探險意味的。
他幼時在培德學校上學,學校里也有一些經過精心挑選的、同他們講中國話并為他們所喜愛的中國小朋友?!暗诜艑W后,我們大部分時間還是兄弟幾個獨自在教會院子里玩。我父親他們在院內栽了好多棵樹?!?/p>
他小時候喜歡中國的飯菜、糖果、水果,尤其是為婚禮而精心安排的宴席更讓他難忘。當然,新年里吃年飯、看社戲、觀燈、坐彩船游西湖……都在他腦海中留下了“許多生動而美好的回憶”。有時候他還會跟著父親到街頭或廟會上去傳播福音。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他11 歲那年(1887 年),他隨著休假的父母回到美國。直到1904 年冬天,在完成神學院學業(yè)之后,28 歲的司徒雷登帶著新婚燕爾的妻子再次回到杭州,踏上了他兒時熟悉的這塊土地。
盡管離開杭州18 年,他幼年時學到的那點語言幾乎全忘光了,但他還是很快適應、學會了杭州話。他說:“這一方言在整個中國是很獨特的,它是官話(普通話)和所謂吳語(蘇州和浙北方言)相混雜的一種語言,早在南宋王朝遷都杭州時就形成了。我對這種語言懷有偏愛心理,它具有其他方言所沒有的輕快悅耳的音韻和豐富的表現(xiàn)力?!彼就嚼椎情_始在杭州附近的許多鄉(xiāng)村傳教,為貧苦農民的孩子開辦免費的圣經學習班,“很快就成了他們的知心人”?!拔以诤贾菁捌涓浇冗^的那些歲月是極其寶貴的。當時,我除了同家里人以及偶爾同住在城里的其他一些傳教士有所交往之外,同當?shù)厝讼嗵幍靡彩钟H密,講的、聽的全是他們的本地話。”1906 年2 月,他唯一的兒子也在杭州出生。
在1908 年2 月發(fā)表的《傳教士與中國人民》一文中,他袒露了自己近三年來在中國傳教的感受,在批評了相當一部分中國人“丑惡、不誠實、貪婪和缺乏道德”的弊病后,他也對他們的忍耐力表示贊賞。這年夏天起,他告別了杭州。
但杭州傳教的三年半,他終生難忘,“我在杭州的那些年間所結交的朋友,主要是布道團的雇員,如傳道士和教師。他們忠誠可信,辦事穩(wěn)妥,只是有些阿諛奉承的習氣,在下屬人員中算是比較好的……我同教會中的這些成員雖然經常友好交往,互謙互讓,但意氣相投的并不多。我有時還同農民一道用午餐,他們在稻田里或在桑園里干完一上午的活后,饑腸難熬,一餐要吃五大碗米飯,而我只能吃一碗半。所有這些經歷有助于我了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偶爾還帶來明顯的好處?!?/p>
他永遠忘不了清朝官僚的排場,“記得有一次我在杭州的一條街上行走(在當時,對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來講,步行本身就是不體面的),正在這時,巡撫過來了。他坐著八人抬的裝飾華麗的大轎,有一幫穿制服的家仆前呼后擁著。我懷著敬畏的好奇心凝視著這位高級官吏,我是決不指望能更靠近一步的,而且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他如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一個孤獨的野蠻人閃開道讓他過去?!?/p>
讓他感到富有戲劇性的是,這位官吏的夫人是一個入教多年的虔誠的基督徒,是曾國藩的女兒,83 歲那年還造訪過燕京大學,回到杭州后,還給司徒雷登送了一幅“書法清秀的對聯(lián)”。她有17 個孫兒、孫女曾在這所久負盛名的學府學習。誰又能知道,昔日那個在杭州街頭獨步的美國青年傳教士已成了“燕京大學之父”。
1909 年,司徒雷登的大弟因獵槍走火意外身亡,埋葬在西湖畔九里松的外國墳山。1913 年秋天,司徒雷登73 歲的父親去世,他回杭州奔喪,將父親安葬在大弟的墓旁。杭州的教友還集資在眾安橋建“湖山堂”紀念他“在中國傳道凡四十年”的父親。1925年1 月,他83 歲的老母病故,與他父親合葬在西湖畔。
1947 年9 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南京舉行遠東區(qū)基本教育會議,身為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舉行露天酒會招待各國代表,見到杭州來的阮毅成(時任浙江省民政廳長,以中國代表團顧問身份出席),說:“我雙親的墳,均葬在杭州,不久要去掃墓,請先代我查看一下現(xiàn)狀,如需要修理,我會負擔費用?!辈痪?,他到杭州掃墓,浙江、杭州的政要及社會各界給予了空前的歡迎,數(shù)十個社會團體、學校派代表到機場迎接、獻花、贈致敬書。
他先到西湖九里松掃墓憑吊、獻花圈,看守墳場的老人告訴他,自己已看了十幾年的墳場。杭州淪陷時,日本人曾在這里養(yǎng)馬,地上有些小洞,就是馬蹄的痕跡。
接著,他到耶穌堂弄看了故居,附近小學的數(shù)百名學生手持彩旗歡呼,昔日的朋友鄰居聚在門口相迎。年逾古稀的他走進他誕生的那個老屋,在熟悉的院子里和當年的同伴笑敘兒時的情景。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故居,這個幼時覺得很大的院子,此時卻讓他感到又陌生又熟悉:“在我成年后再回到那里,想起童年時代所記得的寬敞而又充滿神秘的庭院時,那兒似乎顯得狹小而又不起眼了?!比缓?,他又到“湖山堂”做了禮拜。
杭州各界在大華飯店舉行盛大的歡迎聚餐會上,他激動地指著周圍的標語說,稱杭州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寫得最恰當,回憶幼時在杭州西湖各處“耍子”(游玩),龍井、虎跑、天竺、靈隱都去,爬南北高峰、城隍山、玉皇山?!斑@次重回杭州,看到西湖和錢江大橋,倍感愉快。我在杭州生養(yǎng)長大,來杭即是回家鄉(xiāng)。杭州的絲、茶、綢緞、扇子、剪刀等都馳名中外,希望朝著工業(yè)化、科學化的方向發(fā)展,其他事業(yè)也力求發(fā)達。”
他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時不時夾幾句杭州話。杭州各民眾團體、特別是商會送了他很多土特產。應之江大學、燕京大學校友邀請,他坐船游覽了西湖。司徒雷登遙指著雷峰塔的方向說,自己兒時“耍子”過的雷峰塔,可惜現(xiàn)在已看不到“雷峰夕照”了。最后的一幕,是在基督教青年會授予司徒雷登為“杭州市榮譽市民”的儀式,杭州市長周象賢將證書及一把純金制作的市鑰匙鄭重地交給他。司徒雷登講話說,自己是個普通的杭州佬,今承給予他榮譽市民稱號,感覺格外光榮高興。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乘此機會向鄉(xiāng)親們告別。對這次杭州之行,他十分感慨,在回憶錄中說:“值此時勢艱難之際,杭州市長邀請我到我的出生地杭州市作了訪問,那是一段饒有興味和令人愉快的經歷。我受到了官方的接待。他們按慣例設宴招待了我。更有甚者,政府、市民和教育機構,以及許多老朋友都給我以熱忱的歡迎。我并不把這些看作是對我個人的恭維,而是把它們看作是對美國人民的深厚真摯的情誼。我相信,這種友誼不會因中美官方關系之間有一段誤解和疏遠而遭到破壞。訪問結束時,杭州市長授予我以該市榮譽市民稱號,使我深為感動?!?/p>
1949 年國民黨敗局已定,身為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拔以缇痛蛩阍谒脑鲁醯胶贾萑ミ^清明節(jié)”,但在起程前一兩天,國共之間的和平談判到了破裂的邊緣,局勢急轉直下,他中斷了杭州之行,從此與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失之交臂。8 月,最后告別了他熱愛的中國。1962年謝世前,他完成了《對華五十年——司徒雷登回憶錄》,其中多處深情地回憶起他在杭州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
杭州耶穌堂弄里的“天水堂”依然,司徒雷登的故居也恢復重修了,有多少人還記得司徒雷登,那個把燕京大學辦成了一流學府的教育家,那個曾作為中美友誼象征的傳教士、知識分子,那個在日本人刺刀下不屈服的老人?以及他黯然離開第二故鄉(xiāng)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