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珍
雪愈下愈大了。
經過湖濱東路,恍然發(fā)現(xiàn)兩旁的草木毛茸茸地為雪白頭,青山湖遼闊的水面也因風皺面,幽深的水域上空白茫茫一片。林蔭深處,一對小情侶由北向南緩步而來,成為這片清寂雪國行走的風景。
我忽想起了雪子,和她那個風流倜儻又遺世獨立的丈夫——李叔同。
遇見雪子后,鮮衣怒馬烈焰繁花的李叔同,儼然成了居家好男人。雪子萬萬想不到,11年的愛情長跑,跑不過幻滅的速度。因為愛情,她去國離鄉(xiāng)從日本來到中國。原以為此后歲月靜好,誰知他飄然出家。
4年后一個下雪天,李叔同的發(fā)妻俞蓉兒閉上了眼睛,走完了她蒼涼的一生。她45年的生命歷程,輕得就像一聲嘆息。從嫁作叔同婦起,她常常在等待中度過:等他回家,等她回國,等他回心轉意愛她。等得越久,失望越多。終于,這個端莊嫻靜的大家閨秀,就像一盞搖曳在風里的美人燈,光越來越弱,終于油盡燈枯,星火熄滅。
郁達夫曾說,浙江杭州最多的東西有兩樣——蚊子與和尚。顯然,李叔同是個多情又涼薄的和尚。和蘇曼殊三次出家、三次還俗不同,李叔同一出家就剪斷了紅塵羈絆。雪子攜幼兒千里迢迢來央求他回頭,他連門都不讓她進。雪子傷心責問: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多年以后,黃炎培依然清晰記得他切斷塵緣的決絕:“船開行了,叔同從不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埋沒湖云深處,什么都不見,叔同最后依然不一回顧,雪子大哭而歸……”
原配俞蓉兒似乎更懂他。二哥讓她帶孩子去寺院尋夫,她說:“我們不去。他不會回來?!?/p>
世人都說他慈悲,坐搖椅前要先晃一晃怕碾死小蟲,臨終火化還怕燒死螞蟻,他卻無情傷害了兩個女人。倉央嘉措在被愛情擊中時,曾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樣的兩難,李叔同不曾有過。終其一生,他始終“從心所欲”:讀書,篆刻,聽戲,留洋,繪畫……做任何事都聽命于心,想戀愛便戀愛,想出家便出家,真正是民國風煙里第一瀟灑的背影。
李叔同有幅書法,上書“知止”二字。這是我最初關注他的原因之一。他的哲學思想中,最契合我心的莫過于這“知止”二字。
他出生時,母19歲,父68歲。5歲時父親撒手人寰;13歲時書法篆刻名聞鄉(xiāng)里;15歲時,這位豪門貴公子竟然說“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他“二十文章驚海內”,在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等多個領域,開中華燦爛文化藝術之先河;他首倡裸體寫生;創(chuàng)作的《送別》成為經典;培養(yǎng)出豐子愷、潘天壽、劉質平等文化名人……
“翩翩之佳公子,激昂之志士,多才之藝人,嚴肅之教育者,戒律精嚴之頭陀”,說的是他,又不足以概括他。人們稱他為文學家、教育家、畫家、書法家、音樂家、哲學家……其一生行誼被趙樸初先生稱為“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
輝煌的成就于他,如同過眼云煙。你儂我儂的深情,說放下就放下。
李叔同有過愛而未得的青澀初戀,感受過情的沉醉、感動和美好,也經歷過情的曲折、沉迷和無奈。滿腹才華在敗世頹局中報國無門,一腔柔情繞不過情路多艱。在情感與藝術中左沖右突,他躁動的心終于在暮鼓晨鐘里找到了歸屬。
當愛中少了卿卿我我,心里便多了慈悲,少了狹隘。
他說,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濟;事能常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他說,逆境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yǎng)。物忌全勝,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生而為人,爭名逐利,邀寵斗艷,一切紛爭從不知足開始。所以李叔同說:知止。
我以為“知止”比“知足”境界更高。知足是人家給多少,你拿多少,未必滿意,但能接受,所以不爭;知止是自己主動伸手攔住說:可以了,我不要了。不光是針對欲望說“夠了,我不要了”,也對痛苦煩惱說“罷了,到此為止”;更舍得對愛人的深情厚誼說“好了,到此為止”。
知足是由人的,知止卻由自己。知足是不貪,知止卻是不隨。財富情愛,多少算是夠了?什么時候該走?不是難在不知道,是難在不舍得,不愿意,放不下。這就是人的局限和悲哀。
李叔同決意要突破這局限與悲哀。風花雪月的西子湖畔,他寫字,讀書,參禪,向佛。世事紛繁,他不看不聽,就這樣遠離了紅塵,唯愛國之心、救民之情不減一分。
懂得人生有局限,所以他不求圓滿;懂得愛不能消弭人生的寂寞,所以他不再貪愛。有一天李叔同恍然徹悟:原來,最恒久的愛是智慧,最徹底的智慧是慈悲。這才有了李叔同由絢麗至極到返璞歸真的“知止”。
遙想當年,為逃避喪母之痛,27歲的李叔同赴日本學習油畫。一個偶然,雪子撞入了他的畫中,她靈動的美,她對中國畫及中國的了解,以及她不俗的談吐都令他印象深刻。第二次不期而遇使他心如鹿撞,墜入愛河。
他幸福又痛苦,矛盾又掙扎:據實相告?怕錯失所愛。瞞她?非君子所為。當他終于坦然相告已有妻兒的事實,她哭著跑開了。幾日后她回來找他,說愿做側室跟隨他一生一世,并主動做他的人體模特助他完成學業(yè)。1911年,他攜她回國,在江蘇蘇州給了她一個家。
國內時局動蕩、民不聊生曾使他萌生出深深的無力感:國家多艱,報國無門,明白原委卻無力改變;情路曲折,心難自安:賢惠的妻子辛辛苦苦撫育兩個兒子,可自己不能給她想要的愛;溫婉的側室忍受著寂寞苦苦等待著他,可自己終究還是負了她。
現(xiàn)在,對他來說,出家即是回家。
虎跑定慧寺外,李叔同和曾經的愛人,默佇于輕煙薄霧的早春。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叔同——”
“請叫我弘一。”
“弘一大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
“愛,是慈悲——”
自知心是佛,常以戒為師。李叔同是鐵定了心不回頭了。妻兒的眼淚,曾經深愛的女子,都不能挽留他遠離的腳步。
一月當空,千潭齊印。她眼睜睜看著愛人合掌,鞠躬,返身入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極目處,芳草萋萋。牧童的柳笛聲聲入耳,她聽到的,分明是晚風拂柳笛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