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雨捷
人和人之間哪怕是最親近的血緣關(guān)系,都不是白來的,沒有付出和愛,母親和女兒都配不上這么親密的稱謂。
1
和母親大人在英國單獨生活了一些時日,我們至少有十年沒有這樣親密地相處了,即便她對我了解到腳的小拇指指甲是幾片,這樣的親密無間對于我們來說也是巨大的考驗。
因為語言問題,我在英國需要做她的貼身保鏢加翻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遇到任何問題不能推到第三個人身上,所以,每天都是短兵相接,沒有緩沖地帶。第一天晚上,我試圖討好她說可以一起睡覺,謝天謝地,人家不領(lǐng)情,說不舒服,搬到了另外一個房間。
頭三天的蜜月期一過,距離產(chǎn)生的美感蕩然無存,第四天,我們就開始了久違的爭執(zhí)。其實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類似于我讓她控制一下飲食,不要再胖下去了,買牛奶是全脂還是脫脂,買衣服的時候,我希望她穿大地色,她說自己更喜歡玫紅色。最后的結(jié)束語,她說得比較決絕:“你不在的時候,我開心得不得了,想穿什么顏色就穿什么顏色?!敝苣┑臅r候,我們在海德公園野餐,我感覺她已經(jīng)厭煩了我,她坐在草地上舉著手機跟自己的閨密視頻,整整兩個小時當我是空氣。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青春期的時候,我跟她的矛盾最多,她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滿意,我覺得她不成熟、任性。有時候,我做了覺得可以讓她自豪的事情,可她視其為微不足道??山裉斓南嗵?,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角色仿佛交換了,我好像在用當年她對待我的方式對待她,不免吸了一口涼氣,家庭相處模式對子女的影響是深層次的,有時候,父母真是你的照妖鏡,照出你的基因和原型。
在這個世界上,往往讓我們心碎的都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關(guān)系。小時候,她對我學(xué)業(yè)嚴厲,我內(nèi)心是有畏懼的。到了青春期就不一樣了,我說話也利索了,盡管還有點怕,可是敢還嘴,也敢拒絕,更敢反擊,兩個人針尖對著麥芒。青春期的孩子與原生家庭的沖突是普世的,青春期就像一場感冒,人人都不能幸免,但是,輕重因人而異,我不算嚴重,但仍然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后來,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涇渭分明的時期,我不愿意跟她分享太多自己的心事,我將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告訴她,只會讓她擔心,而她把自己的瑣事告訴我,我也沒有太多的耐心聽。我們從來沒有過別的母女那種固定聯(lián)系的時間,我們似乎沒有過多地干涉彼此的生活。我如果表現(xiàn)得太過熱情,她也會不自在,比如,她總說不需要禮物,但是母親節(jié)收到我的花籃,沒有說自己高興與否,悄悄地把頭像變成花籃的照片。這幾天,我們也是這樣,她明明說跟我待在一起煩了,等我和她分開旅行的時候,她又撒嬌說:“沒有你陪著,自己去沒意思?!崩蠈嵳f,母親那一代人對如何表達愛和如何跟親密的人相處,都有一種聲東擊西的感覺,總是擰巴著。
2
我常常好奇別人家的母女關(guān)系,是不是真的像廣告里的那樣親如閨密。后來,我看電影《伯德小姐》,看到她們母女二人一邊開車一邊在車里聽故事,聽完后各自抹淚,可見內(nèi)心都極其柔軟和敏感,可每次吵起架來,她們也是橫眉冷對,得理不饒人,刻薄得一塌糊涂。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我跟我媽吵架的時候,那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吵完兩個人背過身去各自抹眼淚,一句道歉和寬慰也沒有。哭完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我覺得我媽的人性也是有歷史考據(jù)的。當年,她趕上國家號召上山下鄉(xiāng)的時期,那一代年輕人都恨不得拋頭顱,灑熱血,她偏偏覺得自己吃不了苦,不想去。另外她又是一個極其脆弱的人,我家出了什么事都不敢告訴她,她第一個崩潰,就連每次體檢報告都不敢自己去拿。在外面稍不如意,她就紅著眼睛回家。有時候在家看電視,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只要編劇動動指頭就能賺足她的眼淚。
不過有幾個地方我很佩服她。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學(xué)會了整個做衣服的流程,縫紉機、鎖邊機、裁布刀……所有有關(guān)做衣服的器材非常齊全。她每周都買《南方周末》,看完了就用報紙打版,買了一堆的進口雜志給自己和我做了很多衣服。我看身邊的小孩子都穿紅色的塑料涼鞋,特別鮮艷,她就是不給我買。她從來不隨大流,不在我的頭上扎大紅花,也不給我穿公主裙,總讓我穿顏色暗淡的皮涼鞋。皮涼鞋一點也不醒目,我自卑了很久,長大后才覺得那時我媽的眼光還是挺好的。她總跟我說自己小時候成績特別好,我不信,因為每個父母都用這個方法騙自己的孩子好好讀書,讓他們誤以為自己繼承了聰明的基因。后來,我考上重點高中,恰巧遇到了當年教她的一位老教師,證實了她的話。
她在2000年就考了計算機資格證,雖然我不知道她會哪些專業(yè)技能,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QQ的使用非常嫻熟,幾乎每個我有好感的男生都是她的QQ好友,以便監(jiān)視我的動態(tài),而我自己卻沒有上網(wǎng)資格。
在英國的這段時間,我也發(fā)現(xiàn)了我媽強大的生存能力。我在國王十字街住了這么長時間,總在同一家超市買東西,從來沒換過,她才來一周就探索出這附近有三家超市,并且分析出價格的區(qū)別。她雖然不能看懂英文地圖,但可以以火車站建筑為圓心,迅速向四周蔓延。我出差的時候,幫她叫好車,她自己去了溫莎城堡,去了倫敦周邊的各種美麗的小鎮(zhèn),還把在英國遇見的喜歡的花卉一一從淘寶上找到,準備回家大干一番改善花園的事業(yè)。
她的愿望總是很樸素,我從來沒有聽到她有什么奢侈的、超出能力范圍的欲望。我們的成長軌跡是如此不同,她幾乎在同一個單位待滿一生,而我在她的眼里從臨時工逐漸演變成了自由職業(yè)者,越來越冒險,不受約束。過去,她有許多興趣愛好,也有過一點小野心,都因為時運或者付出不夠而湮滅了。以前,我總替她惋惜,覺得她沒有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太容易認命?,F(xiàn)在,我倒是理解了,她這輩子因為吃不了苦,也沒有大而空泛的目標,不爭不搶,也不焦慮,不抱怨,過得怡然自得。
3
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是那么微妙,這兩年,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緩和,感覺彼此都接受了“你就這樣了”的看法。我才知道,到了一定的時候,原來,我們真的可以其樂融融,不再大動肝火。人們說得沒錯,20歲之后,時間過得一年比一年快。我媽雖然體力依舊很好,可是走路已經(jīng)有點笨拙,身材也終于發(fā)福,我好怕她活著活著就破罐子破摔了。一天,她說晚飯還是要少吃,出門還是要涂口紅,我總算松了一口氣。
十年前的我肯定想象不到,今天,我能和我媽和睦相處。也許諒解、平和是因為對親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太親密的關(guān)系有時候讓我們疏忽了付出,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王朔在《致女兒書》里表達過,大概是說沒有人天生該對誰好,哪怕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你不付出的話,照樣什么也得不到。李安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做了父親,做了人家的先生,并不代表說,我就很自然地可以得到他們的尊敬,你每天還是要來賺他們的尊敬”。人和人之間哪怕是最親近的血緣關(guān)系,都不是白來的,沒有付出和愛,母親和女兒都配不上這么親密的稱謂。
孫慶紅摘自《快樂閱讀·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