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寶
《文心雕龍講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是龔鵬程教授為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所開課程的講課記錄。這部《講記》既沒有逐句箋釋、每章繹旨,也不依傍原著順序講疏,且又是后諸書而出,讀者自然要問,這本書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呢?
《文心雕龍講記》全書共十五講,其中有六講可以算作是外部研究,第一和十五講是總說和余論,第二至三講討論劉勰其人及其時代,第十三至十四兩講則比較《文心雕龍》與《文選》《詩品》,似乎都沒有進入《文心雕龍》正文。剩下的九講中,第四至六講討論《文心雕龍》與經學的關系,第七和十講討論《文心雕龍》的“文”觀念,似乎這五講才講到《文心雕龍》開頭的“原道”“宗經”兩篇,仔細一讀,其實也并不是照著原文講。而《文心雕龍》原著中最占篇幅的文體論,在本書中只有第十一講專門展開,而且這一講還主要回顧了作者與徐復觀的爭論。顯然,本書的重心與大家都不太一樣。
龔鵬程《文心雕龍講記》最引入深思的地方在于歷史還原:將《文心雕龍》放到它自己的時代去考察?!段男牡颀垺返臍v史還原之難,主要在于我們無法意識到遮蔽的存在。百年來的龍學之大興,主要是因為在現代的“文學”概念框架觀照之下,中國傳統關于詩文的成體系的理論之作,首推《文心雕龍》,魯迅將《文心雕龍》與《詩學》并舉:“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理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題記一篇》)《文心雕龍》在明清以前,不太受人重視,晚清民國以來,龍學一躍而為顯學。
不過西方的“文學”概念和中國的傳統文獻之間,畢竟不會完全相通。百年來的龍學,其實也同樣是將《文心雕龍》拿到另一個體系中討論,《文心雕龍》研究重點關心文體論,對風骨、通變、知音等篇重作現代闡釋,以接引西方的文學理論,《文心雕龍講記》中已經提出了批評。現代學人已經處于“文學”概念的框架體系之中,往往無法覺察這個框架的存在。今人討論《文心雕龍》時,有意無意間就在現代“文學”概念的框架下討論,從正面講,當然是發(fā)現了《文心雕龍》能與現代學術的相互發(fā)明之處,可同時這也遮蔽了《文心雕龍》的本來面目。
龔鵬程的歷史還原,是針對現代學術史對《文心雕龍》的整體定位而言,要讓《文心雕龍》回到它自己的概念體系和歷史世界中去解讀。先從劉勰的生平與時代講起,引導讀者進入劉勰的學術世界,指出這個時代正是經學禮法的時代,劉勰的文論正是經學傳統的產物。前文指出《講記》十五講中,有六講是外部研究,即是本書側重于讓讀者回到劉勰的時代之表現。講疏劉勰生平與時代的時候,龔鵬程所用的材料也不過是劉勰的本傳和年譜,并無什么秘籍,卻能力破舊論,引出當時的經學氛圍。所以第四講《經學禮法社會中的文論》,指出劉勰的文論在當時是主流,《文心雕龍》和裴子野的《雕蟲論》等,都是經學傳統下的文論,甚至說“魏晉入學問的底子都是經學”,人們認為“魏晉南北朝的經學很差、沒影響”,是“近代解釋的框架和視角蒙蔽了我們的眼光”。
第五講《文論中的經學》則進一步指出,劉勰“想繼承孔子,但不能像經生那般去注解經典,于是改而論文,寫《文心雕龍》,借此發(fā)揚圣人思想。故其文論是與經學緊密結合的。所有的文體都推源于五經,五經也是最高的寫作典范,對各文體,則依古文經學的講法作闡釋。這不但反映了當時的經學環(huán)境,也是漢代揚雄、班固等經學家文論的嗣響?!眲③牡母自诮泴W,這才是《文心雕龍》的大綱維、大脈絡。只有這樣的框架下,才能理解劉勰的一些特別做法,比如《文心雕龍》中所論及的“誄碑”,起源很晚,原本和經典沒有什么關系,劉勰仍是將它推源到前面的經典去。
第六講《文學解經的傳統》則進一步推求劉勰這種思路的淵源。指出劉勰的文論有個長遠的脈絡,“這脈絡是從漢代的揚雄、班固、蔡邕,到摯虞《文章流別論》”,它們都把文章的源頭推到五經,也把五經奉為文章的典范。
《講記》的重心在于梳理了《文心雕龍》與經學的關系,作者試圖讓我們回到劉勰所處的經學時代,全書著力于揭示劉勰的論述思路及其淵源,給人以很大的啟發(fā)。相比之下,本書對“原道”的討論就相對較少。劉勰說“文”是“道”的直接體現,似乎要為“文”爭地位,似乎文不僅僅是文質論中外飾性的“文”,希望作者從“問題意識”的角度,再進一步討論劉勰所針對的問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