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筆談·藝文》語詞拾詁

摘要：《夢溪筆談》是一部具有綜合意義的筆記體著作，其內容閎博，語料豐富，為后世的研究提供了翔實可靠的資料，研究意義重大。文章選取《夢溪筆談·藝文》的若干詞條如“埏蹂”“矯健”“造微”“拙澀”“厖駁”“推挽”“生?！薄吧鷱埌恕钡冗M行考釋，以期更好地推動《夢溪筆談》的詞匯初步研究和相關辭書的編纂修訂。

關鍵詞：《夢溪筆談》;語詞;考釋;拾詁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23-0-03

1 沈括與《夢溪筆談》概述

沈括博學多識，一生成就顯著，《宋史》贊其“天文、方志、律歷、音樂、醫(yī)藥、卜算，無所不通，皆有所論著”[1]。然其仕途并不順暢，政治生涯短暫。失意遁世后，思鄉(xiāng)情切，不得已，喚其居所為“夢溪”，聊以慰藉。沈括于此潛心著書，“所與談者，唯筆硯而已”[2]。八年間，以平生見聞與實踐寫成《夢溪筆談》?！秹粝P談》共30卷，包括26卷《筆談》、3卷《補筆談》和1卷《續(xù)筆談》，整部書被分為17目。此書涉獵廣泛，對天文歷法、地質、物理、化學、生物、農業(yè)、建筑等方面都有涉及，同時載錄了有關自然科學與社會歷史等部分史料，為后世的研究提供了翔實可靠的資料，價值非凡。李約瑟對《夢溪筆談》進行分析，通過584節(jié)來完成，這里面有關人文科學、自然科學的又被分成377節(jié)、207節(jié)[3]。

《夢溪筆談》中涉及自然科學、社會歷史方面的資料已經促成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是語言學方面還留有大量空白亟待填補，研究不夠系統(tǒng)化，因此需要對其中的詞語考釋和訓詁進行深入細致的探索。鑒于此，文章選取胡道靜版本《新校正夢溪筆談》[4]，以《夢溪筆談》藝文篇為突破口，選取其中的詞匯進行分析。

2 《藝文》篇詞語考釋

沈括的《夢溪筆談》除了對科學技術進行探討與研究，在人文方面也有所涉獵[5]。比較突出的是藝文篇中有關文學與語言學的記述和議論，如詩歌音韻格律、文字辨析、寫作的結構語法，甚至俗語、方言的出處都有詳細的記載。筆者就藝文篇中的七個詞語進行考辨，以探究其語詞特點。

2.1 埏蹂

“唐人以詩主人物，故雖小詩，莫不埏蹂極工而后已。”（《夢溪筆談》卷十四）

“埏蹂”一詞在《夢溪筆談》中僅出現(xiàn)一次。且引此條為例。

關于“埏”的本義，《說文解字·土部》稱“埏，八方之地也。從土，延聲”，即土地的邊際。

《老子》第十一章有言：“埏埴以為器。”河上公將其釋為混合土地制作成器皿。可見，“埏”還有糅合、混合之義。

“蹂”也作“禸”或“厹”。《說文·禸部》：“禸，獸足蹂地也。”《爾雅》有言：“狐貍貛貉醜……其跡厹。”可見其本義指動物行走、踩踏。“蹂”也可引申為踐踏，如《史記·項羽本紀》：“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绷硗猓磅濉币部杀砥蹓?、侵凌?！杜f唐書·權德輿傳》：“兩京蹂于胡騎，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薄磅濉蓖ā叭唷?，可表示揉搓。如《詩·大雅·生民》：“或舂或揄，或簸或蹂?！瘪R瑞辰通釋：“古者蹂米之法，與蹂禾異?！?/p>

由此可看出，“埏”“蹂”皆有糅合、揉搓之義，由改變作用對象土、禾等引申為對詩文的錘煉。與其意義相關的詞語還有“埏稾”，表示培育。

2.2 矯健

“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保ā秹粝P談》卷十四）

王驤在其《〈夢溪筆談〉注》中并未對“矯健”一詞作進一步解釋。經檢索，《漢語大詞典》中的“矯健”一詞有兩個義項，即詩文等風骨雄健以及強健有力。

“矯”的繁體字為“矯”?！墩f文·矢部》：“揉箭箝也。從矢，喬聲。”本義為使曲變直。孔穎達疏：“使曲者直為矯。”“矯”可表示匡正、糾正。《韓非子·孤憤》：“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矯”也表示抑制?！赌印し敲隆罚骸安欢C其耳目之欲，而從其心意之辟?！薄俺C”還表示策勵、鼓舞?！肚f子·天下》：“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边@里的“矯”有勉勵義。“矯”亦表示拂逆、違背，與“勝”相對。《管子·君臣上》：“是以上及下之事謂之矯?！薄俺C”還可表示假借君命、欺騙?！稘h書·高帝紀》：“羽矯殺卿子冠軍?！鳖亷煿抛ⅲ骸俺C，詐也?！薄俺C”也指舉。《楚辭·抽思》：“矯以遺夫美人?！蓖跻葑ⅲ骸芭e與懷王使覽照也?！币隇閺娊?，有《禮記·中庸》的記載，曰：“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笨追f達疏：“矯，亦強貌。”

“健”，本義是高大剛直，強壯有力。《說文·人部》：“伉也。從人，建聲。”《三國志·魏志·華佗傳》：“好自將愛，一年便健。”這里有身體健康義。“健”也表示高明?！稇?zhàn)國策·秦策二》：“楚客來使者多健，與寡人爭辭，寡人數(shù)窮焉。為之奈何？”“健”還表示擅長、善于?！缎绿茣ぶ伊x傳·呂子臧》：“呂子臧蒲州河東人。剛直，健于吏。”根據上下文可知，“矯健”一詞為同義復合。經檢索，有陳善《捫虱新話》，曰：“《楚辭》以吉日對良辰，以蕙肴蒸對奠桂酒;沈存中云，此是古人欲錯綜其語，以為矯健故耳?！薄稘h語大詞典》選例時代較晚，宜在“矯健”詞條下增加此詞例。

2.3 造微

“小律詩雖未技，工之不造微。”（《夢溪筆談》卷十四）

“歷世浸久，學者日深，自當造微耳。”（《夢溪筆談》卷十五）

“造微”一詞在《夢溪筆談》中出現(xiàn)了兩次。《大詞典》將“造微”一詞釋為達到精妙的程度。

金文或加從“辵”，從“辵”的字皆有行走之意，故“造”字的本義是前往、去到?！墩f文·辵部》：“造，就也。從辵，告聲?！倍斡癫米ⅲ骸霸?，詣也。”金文或從“舟”為聲符。戰(zhàn)國竹簡或不從“辵”。還用作職官名，西周頌鼎銘文：“命女（汝）官司成周賈廿家，監(jiān)司新造賈?！薄靶略熨Z”是官名，全句意為命令你管理成周二十家商人，并監(jiān)督新造賈[6]。又表示前往、到達，同“造詣”的造，師同鼎銘文“用造王”，表示奪取五輛馬車、二十輛大車、一百頭羊，因而（帶這些戰(zhàn)利品）去見周王。

“微”字甲骨文如人頭戴裝飾物，以示華麗之意。而微小義是假借而來。金文加從“攵”，戰(zhàn)國文字加從“彳”，成為“微”字。“彳”象道路之形。許慎認為加從“彳”的“微”表示隱蔽出行。

由此，結合文本可知，“造”意為達到，“微”意為華麗，兩者組合就有達到華麗精妙程度之意，宜在《漢語大詞典》“造微”詞條下補充此詞例。

2.4 拙澀

“時文體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保ā秹粝P談》卷十四）

在《漢語大詞典》中，“拙澀”的釋義是遲鈍晦澀?！白尽?，本義是愚鈍、笨拙，與“巧”相對?！墩f文·手部》：“拙，不巧也。從手，出聲?！比纭俄n非子·主道》：“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薄白尽笨捎米髯灾t之辭，如東晉陶淵明《歸園田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薄白尽币脖硎敬至?，如唐陸龜蒙《酒尊》：“黃金即為侈，白石又太拙?！币啾硎静豁槨⒌姑?，如杜甫《北征》：“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

“澀”的繁體字是“歰”，本義為不光滑?！墩f文·止部》：“歰，不滑也。從四止?！碧评钕逃谩逗蛥翘幨款}村叟壁》：“秋果樝梨澀，晨羞筍蕨鮮?！笨梢?，“澀”可以表示味不甘滑，感到麻木、干燥。“澀”也可引申為道路險阻，不通暢，晉潘尼《迎大駕》：“世故尚未夷，崤函方崄澀?！被蚴钦f話聲音晦澀，唐姚合《春晚雨中》：“迎風鶯語澀，帶雨蝶飛難。”“澀”還指生銹，唐劉長卿《古劍》：“鐵衣今正澀，寶刃猶可試?！?/p>

按《漢語大詞典》，“拙澀”釋為遲鈍生硬，故應在“拙澀”下補充《夢溪筆談》例。

2.5 厖駁

“然梵學則有華、竺之異，南渡之后，又雜以吳音，故音韻厖駁，師法多門?！保ā秹粝P談》卷十五）

“厖駁”一詞在《夢溪筆談》中僅出現(xiàn)一次?！稘h語大詞典》中尚未收錄。《說文·廠部》：“厖，石大也。從廠，龍聲?！背玖x外，“厖”在《大詞典》上列有多條釋義。《書》：“推賢讓能，庶官乃和，不和政厖?！庇钟小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厖，何天之龍?！泵担骸皡?，厚?！贝藶樨S厚，厚重，用于形容政治形勢雜亂，即“厖”有雜亂之義。另外，唐殷文圭《玉仙道中》：“信馬冷吟迷路處，隔溪煙雨吠村厖?！彼瘟窒Ｒ荨额}江貫道山水》：“有吠者厖，有樵者翁?！薄皡叀蓖褒垺?，指長毛狗，也泛指犬。

“駁”的繁體字是“駁”，甲骨文從“馬”，“爻”亦聲?！柏场背耸锹暦猓布姹斫诲e混雜之意?！墩f文·馬部》：“駁，馬色不純。從馬，爻聲?！倍斡癫米ⅲ骸霸S意馬異色成片段者皆得曰駁，引申為凡色不純之偁。”本義是毛色混雜不純的馬。根據王鳳陽的研究，兩色相間的馬稱為“駁”，《詩·豳風·東山》：“之子于歸，皇駁其馬。”毛亨傳：“黃白曰皇，騮白曰駁。”《莊子·田子方》：“乘駁馬而偏朱蹄”，“駁馬”是毛色斑駁的馬。后“駁”又泛指駁雜不純的事物，如“駁辭”指蕪雜不純的辯辭。凡是不純正、不單一、互相混雜、相互間錯都可以稱“駁”。“駁”又指在辯論過程中，指出對方言辭的混雜而予以批駁，故可表示辯駁、駁斥、駁正、反駁之義。換句話說，“駁”字用于表示打破一言堂，對是非提出異議。故“駁辭”又指駁斥、駁正之辭。結合文章語境，音韻學的“厖駁”可釋為交錯混雜或豐富多樣，補充《漢語大詞典》遺漏。

2.6 推挽

“歐陽文忠好推挽后學?！保ā秹粝P談》卷十五）

《漢語大詞典》中“推挽”亦作“推輓”，有兩個義項。《左傳·襄公十四年》：“夫二子者，或挽之，或推之，欲無入，得乎？”此處“推挽”意為牽后推，使物體向前。宋周輝《清波雜志》卷十：“（曾魯公）自此參大政，再登宰席，一時寮舊無在者，深有推挽意，而先人故倦游，但欲廟令以俟老。”顯然，其還可釋作引薦、薦舉。

《說文·手部》：“排也。從手，隹聲?！薄蹲髠鳌は骞哪辍酚么艘猓骸胺蚨诱?，或挽之，或推之，欲無入，得乎？”“推”可引申為推廣、擴展，如《孟子·梁惠王上》：“故推恩足以保四海?！薄巴啤币嗫梢隇榕懦⒊?。孔穎達疏：“推是遠離之辭，故為去也?！薄赌鲜贰ね鹾雮鳌罚骸按怂^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薄巴啤边€可引申為推讓、辭讓?！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骸敖庖乱挛?，推食食我?！薄赌鲜贰ぴo之傳》：“鎮(zhèn)之又推齋屋三間與之，亦不肯受。”“推”也表示推算、推測。《淮南子·本經訓》：“星月之行，可以歷推得也?！薄巴啤边€表示推薦、推舉。《書·周官》：“推賢讓能，庶官乃和?！薄独m(xù)資治通鑒·宋太宗淳化四年》：“眾推其黨李順為帥?！?/p>

《小爾雅·廣詁》：“挽，引也?！逼浔玖x為牽引?！巴臁蔽匆娪凇墩f文解字》。經檢索，先秦典籍用其本義，如《莊子·天運》：“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嚙挽裂，盡去而后慊?！碧圃娨嘤闷浔玖x，如杜甫《前出塞九首》：“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又如清代龔自珍《已亥雜詩》之十四：“頹波難挽挽頹心，壯歲曾為九牧箴。”成語力挽狂瀾亦用此義?！巴臁币嗫捎米魉]引，提攜。根據上下文義，顯然這里的“推”與“挽”都為“推舉，舉薦”，是同義復合詞，宜在《漢語大詞典》中增加此例。

2.7 生張八、生梗

“北都有妓女，美色而舉止生梗，土人謂之‘生張八?！保ā秹粝P談》卷十六）

《漢語大詞典》并未收錄“生張八”一詞。結合上下文，此詞釋義應與上文的“生?！庇嘘P?！墩f文·木部》：“山枌榆，有朿莢，可爲蕪夷者?！倍斡癫米ⅲ骸吧綎層?，又枌榆之一穜也。有朿，故名梗榆，即《齊民要術》所謂刺榆者也?！薄肮！北玖x為刺榆，即木名?！豆茏印に臅r》：“號令修除神位，謹禱弊梗。”尹知章注：“梗，塞也?！庇卸氯x。經檢索，《漢語大詞典》中“生?！币辉~有兩個義項。一謂桀驁不馴，如《北史·郭彥傳》：“蠻左生梗，不營農業(yè)?！倍^生硬，此處《漢語大詞典》引本條為例。王驤亦在《〈夢溪筆談〉注》中將其釋為“生硬”。對于“生硬”，《漢語大詞典》中有多條釋義，結合上下文，此處“舉止生?！笨舍尀樾袨榕e止不自然，如《朱子語類》卷二四：“思而不學則殆，雖用心思量，不曾就事上習熟，畢竟生硬，不會妥帖?！被蚴切袨殁枘妫缑魅~盛《水東日記·謝友規(guī)文賦》：“（速魯麻）少生硬，不循理法?！被蚴切袨椴蝗岷?，如清蒲松齡《聊齋志異·俠女》：“然其舉止生硬，毫不可干?！庇纱?，結合“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州熟魏三”可斷定“生張八”用于形容人的舉止粗俗。

3 結語

《夢溪筆談》語言學方面的研究還留有大量的空白亟待填補，因此需要選取其詞語考釋和訓詁進行深入細致的探索。文章以《夢溪筆談》藝文篇為突破口，選取其中的詞匯進行分析，對《漢語大詞典》中收義未盡、釋義不明確的部分增加義項和詞例，或是對《漢語大詞典》中未收錄的詞語進行考釋，以助推《夢溪筆談》的語詞研究與相關辭書的編纂修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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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中華書局，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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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蔡運章，俞涼亙.西周成周城的結構布局及其相關問題[J].中原文物，2016（1）：34-48.

作者簡介：楊逸心（1999—），女，江蘇連云港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