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海明威的書房

曹積三

海明威是世界文壇犖犖大端的硬漢。他勇赴兩次世界大戰(zhàn)鐵血硝煙的前線，以嵌有237處彈片的傷殘之軀，寫就聲討不義戰(zhàn)爭之千古檄文；他與非洲的雄獅猛虎爭雄，更纏綿于大海的狂濤惡浪，在征服巨大藍鰭金槍魚的同時，也斬獲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金冠。他生如烈焰，死如霹靂，一生轟轟烈烈。盡管這位文壇巨匠魂歸文學(xué)道山已經(jīng)有60年，然而，人們?nèi)栽趹涯钏?，來自世界各地的“海粉”同美國本土的崇拜者一樣，一年四季，從四面八方乘郵輪和飛機，絡(luò)繹不絕地聚首在他居住過的基韋斯特。

基韋斯特位于美國大陸的最南端，這個小小的珊瑚之島如同一枚鮮亮的翡翠，漂浮在大西洋的碧波之上。海明威去國定居古巴之前，在這兒留下最后一爿故園。

島上，海明威最喜歡光顧的“邋遢喬”酒吧至今仍在開業(yè)。走進酒吧，只見這可容納數(shù)十人的百年老店，人氣爆棚，真是前客讓后客，后客長隊如龍。瞧那四圍的墻上，掛滿海明威的照片和與其有關(guān)的物什。小舞臺上，年輕的歌手在彈奏著海明威最心儀的鄉(xiāng)間樂曲。大家談笑風生，熱鬧異常。仿佛海明威并沒有走，仍坐在人們中間，就像在世時一樣。眾人嘴上離不開“老?！保劶八娜ぢ勔菔?，大快朵頤他最喜歡吃的“邋遢喬”三明治，品著他最鐘愛的“老爺子酒”。

“老?！惫忸櫨瓢?，絕非只為饕餮之快，而是另有乾坤。在其眼里，“邋遢喬”是閱讀人生的“大書房”，是審視“活靈魂“的神圣之所。

在他看來，走進“邋遢喬”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部獨一無二的無字書；每一尊靈魂，都獨具風神，皆可透視人生五味，大開眼界。

基韋斯特乃繁華一時的碼頭，每天，都有船只在這兒舶岸，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商賈、兵士、船工、獵手、漁夫、記者、作家、淘金漢、斗牛士、探險家……下得船來，都會爭相走進鼎鼎大名的“邋遢喬”喝上一杯，美餐一番。在這風也平浪也靜的精神港灣里，或?qū)ひ捴?，或期待艷遇，或聆聽傳奇，慰藉心靈，疏解疲憊，打發(fā)時光。

對“邋遢喬”趨之若鶩的不僅有外鄉(xiāng)人，更有本土五行八作的各色人等，既有紳士，亦有混蛋流氓；既有知識女性，也有風流紅顏；既有上帝的寵兒，也有交了華蓋運的倒霉蛋兒?！袄虾！蹦恕板邋輪獭敝？?，累月經(jīng)年浸淫其間，邂逅搭訕中，結(jié)交了新知。在這兒，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得悉人間冷暖，洞察蒼生苦樂。

“老?！笔切疫\的。在這兒，他遇見了《喪鐘為何而鳴》中羅伯特·喬丹那種面對戰(zhàn)亂，思索時事，拷問人生，最終勇敢地投身于反法西斯行列，配得上“英雄”二字的讀書人；也遇見了如瑪麗亞那樣命途多舛，慘遭法西斯分子蹂躪，在正義的真愛中獲得新生，卻又失去愛情的烽火佳人；同時，也遇見了像比拉爾那種既向往著情愛，亦為正義不懼死亡，卻相信宿命的“女巫式”西班牙女郎……

都說《老人與?！肪壠鹩谙韷郯僦扔职说臐O神格雷戈里奧·弗恩特斯。皆因他系“老海”的救命恩人，其傳奇經(jīng)歷令人動容。其實，在“邋遢喬”，“老?！庇鲆姴恢挂晃蝗玺~神那樣與驚濤駭浪搏斗一生的漁王，他們早為爾后《老人與海》的主人公桑迪亞葛的形象，涂上了靈魂底色。

特別應(yīng)提到的是，在“邋遢喬”，“老海”結(jié)識了風浪一生的斯坦利·德克斯特船長，其親歷的魔幻般海上歲月，是最初激起“老海”描摹大海創(chuàng)作欲望之人。他將一只墨云蓋雪的“六趾貓”，作為見面禮送給了“老?！薄?jù)說，這只在狂風惡浪中誕生的奇貓乃逢兇化吉之祥瑞精靈，“老?！鄙鯙檎鋹郏暈殒?zhèn)宅之寶，并讓其繁衍開來。他與“六趾貓”耳鬢廝磨，同床共枕，日夜相伴，那謳歌大海，為大海傳神之念終日縈繞在心頭，成為他的宿命。在“六趾貓”子孫的陪伴下，他終于實現(xiàn)了夙愿。

“邋遢喬”這爿無字的“大書房”風云際會，一闋闋人間傳奇，一蓬蓬紅塵煙火；戰(zhàn)爭的苦難，和平的吶喊；人性的欲望，正義的呼喚；草根的悲歡離合，富豪的恩怨情仇……都涌進了“老?！钡男耐?，演變?yōu)樗髌分械难夂徒罟?。毋庸諱言，正如沒有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就沒有“老海”的烽火篇什一樣，“邋遢喬”這爿“大書房”，與其筆下鮮活蹦跳的人物、土香濃重的煙火氣緊密相連，不能分割，不可或缺。沒有“邋遢喬”，也許就會讓“老?！笔ピS多激情和靈感，令讀者無緣看到他的一些經(jīng)典之作。

多情的上蒼，在“大書房”還為“老海”安排了一場艷遇。讓年齡小“老海”近十歲、紅唇碧眼的瑪莎·蓋爾霍恩成為他的第三任新娘。新娘是位了得的才女，不僅有閉月羞花之貌，且有生花妙筆，寫得一手漂亮文章。這位優(yōu)秀的戰(zhàn)地記者和作家，曾受到羅斯福總統(tǒng)夫人的賞識。就在他們洞房花燭夜不久，“老?！睌y新娘取道中國香港來到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大陸，撰寫中國軍民抗擊日寇法西斯的新聞。

在中國，他們歷時六十余天，輾轉(zhuǎn)于韶關(guān)、桂林、成都、重慶等地，考察戰(zhàn)區(qū)和軍營，采訪民眾、官兵和學(xué)生；同時，會見了國共兩黨人士。當中國共產(chǎn)黨駐重慶領(lǐng)袖周恩來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便被那非凡的風度所折服。周恩來仿佛胸中自有雄兵百萬，是如此自信，說道：“我要告訴二位，也請你們轉(zhuǎn)告全體美國人民和世界上一切愛好和平的國家與人民：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將堅定不移地高高舉起抗日旗幟，并相信勝利一定會屬于我們！”

“老?！必鴥H眼目睹，親耳聆聽到危難中國的領(lǐng)袖和軍民誓死抗日的決心，受到震撼。于是，他們?yōu)檎x發(fā)聲，為中國發(fā)聲，利用國際媒體發(fā)表多篇文章，真實地報道了我國的抗日戰(zhàn)爭，其言鑿鑿：“日本絕不可能征服中國；中國擁有豐富的人力和物力；中國人勇敢、富有犧牲精神，他們對日本發(fā)動反攻，必將取得最后勝利?！?/p>

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委會在給“老海”的頒獎辭中如是寫道：“他忠實、勇敢地再現(xiàn)了他所處時代的艱辛和危難?！贝搜陨跏?。

當我走進白頭街907號“老海”故居的書房，只見那臺曾感受“老海”指溫的“皇家”牌打字機靜靜地臥在桌子上。“老?！本褪怯盟贸隽恕吨袊泳o修建機場》《中國空軍亟須加強》《美國對中國的援助》《蘇日簽訂條約》《日本在中國的地位》等文章，報道了東方的戰(zhàn)局和中國人民的抗戰(zhàn)景象，并向全世界宣布：“遠東第二件確鑿可靠之事，便是日本永遠征服不了中國！”“老?！笔球斢碌膽?zhàn)士，它便是沖鋒陷陣的金戈，功不可沒。

故居的解說員充滿敬佩之情地說道：“老?！辈回潙杏X，早起的鳥兒一叫，就從床上爬起來，急不可耐地奔進書房，用打字機敲他的東西，敲敲停停，停停敲敲，每天都要敲上六七個小時，《乞力馬扎羅的雪》《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喪鐘為誰而鳴》《午后之死》《獲而一無所獲》《非洲的青山》和《告發(fā)》等多部作品，都是用這臺“皇家”打字機敲打出來的。

她指著小幾旁的躺椅告訴我，“老?！笔俏弧俺恕?，永不知疲倦。有時，離開打字機仰臥在躺椅上，也并非休息。瞧他雙目微闔，嘴里咬著帕塔加斯雪茄，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一朵一朵地吐著煙云……看似飄飄欲仙，其實，他在噴云吐霧中，苦苦地斟酌著文章，構(gòu)思著小說中的人物……

剎那，我仿佛嗅到了帕塔加斯雪茄那特有的、帶著木香和可可的味道?；秀遍g，環(huán)顧四圍，卻不見“老海”的影子。他去哪兒了呢？難道又去了那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還是非洲捕獵的莽原，抑或在風浪中與藍鰭金槍魚斗法嗎？

也許，他身在“邋遢喬”“大書房”吧，那里是其魂牽夢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