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在長城以南,麥子以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基本是在上年秋天。秋風(fēng)四起,麥子下種。沒幾天,麥苗便會破土而出。此時,它還很嬌嫩。
一場肥雪下來,麥田成了雪的天下。麥苗,臥成了雪的知己。雪軟,雪硬,雪松,雪密,最清楚的,莫過于懨懨的麥苗了。
瑞雪兆豐年,是樸素的祝福;祝福的不是人類,是麥子。冰天雪地,麥苗蜷臥,看上去挺苦寒挺悲壯的。其實(shí),九月霜風(fēng),十月冰凌,“小雪”“大雪”的雪,“小寒”“大寒”的寒,哪一樣不是生命的煎熬?麥苗趴臥雪底,是熬煉還是享受?是勵志還是自虐?是忍耐還是修行?
這真的不重要。問題是,不論何種心態(tài),它所經(jīng)受的酸辛酷寒,不會多一日,也不會少一日。
麥苗深知其中奧秘。生命花開,得熬;但要看怎么個熬法。冰封雪壓,你認(rèn)為,是酷寒肅殺的絕望,換了麥苗,卻是涅槃前的虔敬持守。
麥苗,領(lǐng)跑著季節(jié)。季節(jié)在它屁股后面,跟跑得搖搖晃晃。而它只管抓牢向上的風(fēng),貼地而行。
如果能撩開地表看看,你定會大吃一驚。這是一個地下的江湖??!千萬須根,抓牢土層,向深處去,向四處去,結(jié)成聯(lián)盟,試探著,站穩(wěn)了深處的江山。
光陰流水,一刻不等,誰也不等。麥子,心懷汪洋大夢,嫩綠的、翠綠的、烏青的、淡黃的,直到金光燦燦的汪洋。鋒芒,是它未來的銳;鞘葉,是它未來的囊;光滑的莖稈,是它未來看世界的梯。麥子不急,它步子穩(wěn)得很。急什么呢?它將走很遠(yuǎn)的路,見識與經(jīng)歷很多事。底肥、鋤頭、清水、鐮刀、場地、粗麻袋,陽光和雨水……這都將構(gòu)成它的命運(yùn)。
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麥子不急是不急,一起身,就很霸道,拽住陽光,不放松。它們在酥軟的地里,一聲不吭地吐葉,長勢摁也摁不住。
麥苗青蕩蕩,像春水漫卷,轉(zhuǎn)眼沒住了老鴰的背。
轉(zhuǎn)眼清明?!扒迕鞯?,麥稈叫?!丙湺捲鯐心??我想,這個叫,是無聲卻有形有色的,是擠擠挨挨、紛紛攘攘,向空中遞送向上的能量,是伸長手臂,擎起麥穗,攔住往來的風(fēng)。麥稈,剛剛一拃長,嫩,綠,掐一掐有綠汁兒噴出。麥子還在童年的懵懂里,叫也叫得東歪西斜的。
可是,轉(zhuǎn)眼就長高了,就竄芒兒了。光陰,幻化成須臾不停的麥苗。
你走在麥田邊,會不由自主蹲下,攬過一懷青麥,嗅一嗅,聞一聞,捋捋它們胡須一般的青麥芒。麥殼還空著,是一座微型宮殿,溫情等候麥仁入??;麥芒就顯得特別長,潤,滑,還清涼。一小束輕輕滑過掌心,令人想起雛雞雛鴨細(xì)細(xì)涼涼的腳爪、涼涼尖尖的喙,那是一種有生命的涼。
它是唇上剛抹一層茸毛的少年青澀,它的個子還要往上躥,胸懷還要往開闊里拓展。它懷抱花繁葉滿的春天,分分鐘向上,在春光里不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