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一個暖意濃濃的冬日,我路過小區(qū)大門,驀然瞥見一家新開的飯館“外婆家私房菜”?!巴馄偶摇?,一個親切而又令人心痛的字眼,一時竟勾起我至今仍未被歲月完全銷蝕殆盡的記憶。
外婆家,是母親曾經(jīng)的家,雖然她不曾向我過多的述說她年少的那些經(jīng)歷,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卻有溫馨的童年。每次陪她一起去外婆家,臨走時我總是戀戀不舍的回望外婆家那一排青色的老屋……
“××,過一段時間還來哈。”外婆親切的呼喚與安慰,外公吧嗒著旱煙時張望時的沉默,還有外婆家那棵開滿粉嫩小花的大榕樹下蹲著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狗……
一切清晰的記憶碎片都把我的心融化在那里,也沉醉在外婆家那搖曳著的柳蔭里;童年的腳印不知有多少散落在外婆家的麥田;歡樂的笑聲不知有多少次激蕩在外婆家的樹林里;也不知多少險象環(huán)生的游泳瞬間永遠鐫刻在那條清冽的溪水旁……
“××,咱們家種的菜吃不完了,你騎車去給姥娘送些去吧?!?/p>
漸漸長大了一些,學會了騎自行車,每逢星期天,我便成了母親思念外婆家的信使——我們兩家相隔其實沒有多少距離,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過三公里——可是那時她總有忙不完的活,不僅要帶妹妹、弟弟,還要洗衣服、做飯、喂豬、喂雞、喂羊、澆園、收種莊稼等等。
“不要慌,路上看著車,慢點兒!”每次臨走時,母親的叮嚀像車上的響鈴一般灑落一地,輕松的風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將它吹得無影無蹤。
“乖孩子,累了吧,快喝口水……”清脆的鈴聲扣響了外婆家的門。
清瘦的外婆麻溜地移動她裹過的腳,一摸茶瓶,空的?!斑?,忘了沖了,我給你燒點兒……”外婆尷尬的轉(zhuǎn)身就要到灶臺。
那只裹著竹子外衣的陳舊老茶瓶竟然一言不發(fā),又沉穩(wěn)著站立在那張用棗樹做成的古銅色的條幾上。我沖它吐了吐舌頭,狠狠的瞪了一眼:“你咋不告訴俺姥呢,哼!”
“不要燒了,俺姥……”
我飛速的拉回姥娘,抓起瓢就奔向水缸,舀起了一大瓢水喝了起來“咕咚咕咚……”
“俺姥……您看,我喝好了……哈哈哈……”
笑的時候,我又狠狠的瞪了那只老茶瓶幾眼。
“××,快過來,看看我給你做的書包,你可喜歡?”待閣的小姨聽見我的聲音,一把把我攬在懷里,緊緊地,勒得我不停的咳嗽。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不要一熱就脫衣裳,都跟你講多少回了,咋就是不聽呢?再不聽話,我就好好打你一頓。”
“看,你把他勒得——滿臉通紅——快松手!不然,我先打你一頓!”三姨(她排行老三,故稱)看見那情景,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就沖小姨嚷嚷,一向文靜的她,不知為啥發(fā)了恁大的火。
我仰頭看了看小姨,她滿臉愧疚的向我說道:“都多久沒來了,想死小姨了。過來,我再抱抱。”
“小姨,我都會騎大杠了,不要你抱了?!蔽倚唪龅囊蕾嗽谒膽牙铮骸拔叶及藲q啦,已經(jīng)上二年級了,不過,今晚還要跟你和三姨一起睡——”
“那可不行,你長大了,八歲跟爸睡!如果你爸不來接你,我和你三姨就多和點面糊子,把你貼在墻上!”小姨又逗我。
我木訥地看著她們,眼里噙滿淚水,一不小心它們竟從眼眶噴涌而出,滾燙滾燙的。我哇哇大哭:“我去找俺姥去!”
“別去了,我?guī)愦蚧鹋谧訕屓??!毙【巳酉鹿P,就喊我,“咱們還一起打摔炮、來洋火皮、推鐵環(huán),一起推駕車骨輪子;等到晚上,咱們還一起藏老貓,可照?”
“好,走!”我一抹眼淚,和小舅一溜煙兒跑開了。
那時候,日子總是過得很快,雖然只能在外婆家過周六一個晚上,但外婆家仍有我不忘的記憶,有我想念的人,更有想念我的人。
每當夕陽西墜的時候,她們總陪伴著我。小舅小姨他們總和我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游戲;亦或是和他們一起靜靜地看著美妙的霞光;有時在寂靜的夜里我躺著床上,想念著外婆她們親手烙的芝麻焦餅;想念著松軟可口的煎餅;想念著外公用剃頭刀換來的大肥肉;想念著早上小姨幫我穿衣服的情景;想念著穿上三姨她們編織的毛衣、純手工打造的千層底;想念著三姨和小舅教我的“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不知何時,三姨出嫁了,她是坐著八仙轎走的。喧鬧的嗩吶吹來外婆家的喜慶,卻吹來了我心底漫天的烏云,卻吹不走我無盡的思念。母親拉著我的手,一直向我絮叨:“喜日子,不興哭!”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啜泣。只記得那天,我攆著那乘八仙轎老遠老遠……
雖然我仍能穿上三姨縫制的衣服和鞋子,也能在放假的時候,去她家過一段時間,可是總想念在外婆家的日子,以至于后來就漸行漸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去外婆家。小姨也在很多時候,到我們家過些時日,她也和我一樣總有些不舍。至今她回憶這段往事,總是說:“我咋還過不夠呢!”小姨出嫁后,和大舅在一起的時光里,至今想念最深的當屬他讓人唏噓的一手毛筆字。每逢春節(jié)的時候,他總是和父親一樣揮毫潑墨。
驀然回首,歲月的時光散落在季節(jié)的容顏里,斑駁了記憶。外婆家,只是母親的曾經(jīng)的家。大約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外婆一家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有到了春節(jié),我才能去外婆家。我遠遠地就能望見姥娘,她獨坐小舅家的門口,木然地望著過往的行人,尤其是在她摔斷腿(后來母親說怕影響我高考,沒有告訴我)以后,愈顯艱難。每一次我去外婆家,那只老遠迎接我的大黃狗也不知何時被人拖走了。
姥娘老淚縱橫的告訴我:“我是眼睜睜的看著狗販子把它藥倒,扔到摩托車上的!”此后,只有那只偶爾在陽光下躺著的黃貓陪伴著她。秋冬交替的流年里,那一排青色的老屋苦苦支撐了很久很久,曾經(jīng)溫馨的床鋪也隨歲月的斑駁與侵蝕,竟能望見屋里的天空與星星。后來,我每次留宿時竟然不能安然睡去,雖然外公總是讓我睡在“安全的地方”??墒?,我不知道外公何以在那樣的室內(nèi)酣然入夢?;蛟S是他那鑲有玉的旱煙袋使然?抑或是他能奏響音符的錚錚鐵骨?
歲月如歌,往事如煙。那飛落的紅塵竟像剪不斷的思緒一般,頃刻間落滿了我一腔的離殤。
我竟不記得姥娘因何病而逝的!亦不知外公何時離我而去的!外婆家的一切,都宛如佛塔一般在瞬間轟然倒塌。無論我怎樣用力呼吸,依然喘不過氣來。外婆家,我不忍回眸,不敢輕易提及,那里有我痛不欲生的記憶!在他們下葬的當日,我嚎啕大哭,我深知一切都無濟于事!可是,我記憶深處的外婆家已經(jīng)不似往日,甚至于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永遠不會重現(xiàn)了!
2016年1月6日,小舅因一場意外也永遠離開了外婆家。
外婆家,已不再是母親的家了!
雖然那里曾有豌豆飄香的青綠,也有鴿子在屋頂盤旋飛翔時的壯觀景象;雖然那里有柳笛優(yōu)美的音韻,也有朝看日出晚看霞的溫馨;雖然那里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天真與稚嫩;雖然那里有“精忠報國”、“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的諄諄教導;可是帶給我難忘童年記憶的小舅不在了;可是疼我憐我愛我的外公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可是外婆家的美食已不是記憶中的味道了;可是我的心中佛塔已經(jīng)不在了;就連小區(qū)門口的“外婆家私房菜”也不知何時變換了招牌……
炊煙裊裊的外婆家,只是殘存在記憶中的那一道永恒的霞光。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