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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中黃

    2021-05-26 06:18:40王松
    江南 2021年3期
    關鍵詞:拐子四爺方子

    王松

    梅家在梅家胡同,到梅先生這一輩已是第三代。但梅家胡同并不是因為有梅家才叫梅家胡同。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還有幾條胡同,比如馬家胡同、李家胡同、張家胡同,雖然也有馬姓李姓和張姓的人家兒住著,也不是因為這幾戶人家才叫這個胡同。再早,錦衣衛(wèi)橋大街的旁邊有個錦衣衛(wèi)橋村,據(jù)老人說,胡同怎么叫,應該是從這個村來的。這錦衣衛(wèi)橋村有點來歷。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從南京遷都北京,先派錦衣衛(wèi)來天津,在原來三衛(wèi)的指揮衙門前又設了錦衣衛(wèi)指揮衙門府。這衙門府就在后來的錦衣衛(wèi)橋大街附近。錦衣衛(wèi)是當時親軍二十二衛(wèi)之一,主巡察、緝捕和理詔獄等,在這里設指揮衙門,為的是暗地監(jiān)察京津一帶軍民的動向。后來在這衙門府跟前的金鐘河上修了一座木橋,叫“錦衣衛(wèi)橋”。當年錦衣衛(wèi)的人退役,有的就在這里安家落戶,漸漸人越聚越多,成了一個村落,就叫錦衣衛(wèi)橋村。

    雖然梅家胡同叫梅家胡同并不是因為有梅家,但這條胡同出名,卻是因為這個梅家。從錦衣衛(wèi)橋大街到小關一帶,還有幾個醫(yī)家,但說起來,就數(shù)這梅家的醫(yī)術最有名。

    梅先生叫梅苡仙,字逸園,不僅善治各種沉疴痼疾,最拿手的是醫(yī)治骨傷。梅家治骨傷是家傳。據(jù)韋馱廟杠房的譚四爺說,當年梅先生的祖父老梅先生起初并不行醫(yī),是個私塾先生。后來改行行醫(yī),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那時老梅先生在賈家大橋的霍家教專館,雖尊西席,卻并不住,這樣每天回家也就很晚。一天傍晚回來,走到錦衣衛(wèi)橋跟前,見一個年輕人躺在路邊,就走過來,問這人怎么了。這人還清醒,一聽老梅先生問,只是擺手搖頭。當時剛開春,天還冷,老梅先生看看他,不像是喝醉的,就說,你這么躺著可不行,時候一長非凍壞了。說著就要扶這人起來。這時,這年輕人才說,您別管我了,管也管不了,我渾身的骨頭都讓人打碎了,已經(jīng)不能動了。老梅先生一聽,吃了一驚,立刻說,這我就更不能不管了。然后不由分說,就把這年輕人扶起來,背在身上。當時老梅先生也就四十來歲,還有膀子力氣,就這樣把這年輕人背回家來。老梅先生的家里也不寬綽,但房后有個小院,院里有個堆雜物的棚子。這年輕人對老梅先生說,我看出來了,您是個好人,既然救了我,我也不想連累您,這么著吧,您就讓我在這后院的棚子里躺幾天,給口吃的就行,最多三五日,我一好了立刻就走。當時老梅先生聽了奇怪,也不相信,這人渾身的骨頭都讓人打碎了,別說三五日,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恐怕三個月也走不了路。但既然這年輕人這么說了,老梅先生每天也就該去教專館仍去教專館,只叮囑家里人,到吃飯時給這年輕人送點吃食,晚上從霍家回來,再來后面的棚子看看。就這樣到第五天頭兒上,老梅先生晚上回來,到后面的棚子一看,立刻吃了一驚,只見這年輕人果然已經(jīng)下地,而且行走如常。這年輕人一見老梅先生就跪下了。老梅先生趕緊把他扶起來,問,難道你是個神人不成,前幾天還傷成那樣,怎么說好就好了?這年輕人這時才說,先生救了我,我也就都說了吧,實不相瞞,我是個飛賊,這些年干的是飛檐走壁的營生,這次是失了手,讓人家本家兒逮著了,當時問我,認打還是認罰。我問,認打怎么說,認罰怎么講。這本家兒說,如果認打,就把你渾身的骨頭打碎,把你的功夫廢了,這輩子也別想再吃這碗飯,認罰,就送你去見官。我一聽說,那就認打吧。于是就這樣,讓這本家兒把我渾身的骨頭都打碎了。老梅先生問,可現(xiàn)在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渾身的骨頭都已讓人打碎了,怎么好得這么快。這年輕人說,跟先生說句透底的吧,干我們這行的都是刀尖兒上舔血,早晨穿上鞋和襪,不知晚上脫不脫,別說失腳從房上掉下來,真讓人家逮著,打個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身上都揣著骨傷藥,為的是預防萬一,這是一種神藥,據(jù)行里上輩的人說,這方子還是當年的梁山好漢鼓上蚤石遷兒留下的,只要吃了這藥,三天骨頭就能長上,五天可以行走如常。這年輕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紙,遞給老梅先生說,先生這次救了我一命,我現(xiàn)在身上沒別的,也就是這個方子,權當謝禮,就留給先生吧,也許您日后能用上。說完,又給老梅先生深施一禮,就告辭走了。

    譚四爺說的這事顯然有點離譜兒,街上的人聽了都將信將疑。于大疙瘩干脆就不信。但于大疙瘩雖是街上的“混星子”,平時沒怕的人,知道譚四爺不光在杠房抬杠,平時也帶著一伙人在金鐘河邊摔跤,心里還是有點兒怵。當著譚四爺也就不敢說別的,只在背后撇著嘴搖頭,天底下哪有這么神的藥,這明顯是譚老四得了梅家的好處,成心捧臭腳。

    但譚四爺接著說的事就更奇了。據(jù)說當年,老梅先生自從得了這個方子,心里也就有了想法。自己這些年教私塾,就算教專館,一家人也只能勉強混個溫飽,想想以后,實在沒什么像樣的前程,這次偶然得了這方子,應該也是天意,倒不如就此改行,入醫(yī)門。當時在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胡同有個叫馬杏春的大夫,字梅林,治骨傷最有名。老梅先生就想,古人云,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要想入醫(yī)門,自然得投名師,倘能拜到這馬大夫門下當然最理想,可提著兩只空手去,又怕碰釘子,現(xiàn)在有了這方子就好說話了,正好當個見面禮。這一想,也就打定主意。于是一天早晨,換了身干凈衣裳,就來到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馬大夫剛起,一見有人來拜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人,心里就有點兒煩。平時來登門拜師的人也常有,即使是年輕人,馬大夫也不愿收。馬大夫認為學醫(yī),尤其骨科這行,也得是童子功,人一長成腦子就僵了,各種病理和藥理再想捯騰清楚不光費勁,也記不住了。這時一見這來人已經(jīng)四十來歲,蓄著半尺多長的胡子,就想說幾句浮皮潦草的應酬話,好歹打發(fā)走也就算了。老梅先生畢竟是讀書人,雖有些迂腐木訥,但人情世故這點事都在心里裝著,一眼就看出馬大夫的心思。于是趕緊深施一禮說,我雖是個讀書人,也一直敬仰大夫這一行,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可要我看,就扶困濟世撫恤蒼生而言,這良醫(yī)比良相更為當緊,也更讓人景仰。老梅先生一邊說著已經(jīng)看出來,自己這番話雖然真誠,也發(fā)自肺腑,卻并沒打動馬大夫,于是就把這藥方拿出來,又說,我是誠心來拜馬先生為師的,也沒別的見面禮,只有這個方子,不過據(jù)說,這是個奇方,就權當一點心意吧。馬大夫這半天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老梅先生說話,一直在隨手翻著一本醫(yī)書,這時一聽,立刻抬頭朝這邊瞥了一眼。老梅先生趕緊過來,把這方子放到馬大夫面前的桌上。馬大夫雖已六十多歲,眼還不花,只朝這方子瞟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果然是個奇方,用的幾味藥雖然常見,但一般沒有這么配伍的,其中兩味,甚至還在了“十八反”,如果不是醫(yī)術高超的人絕不敢這么下藥,而且還有幾味藥,馬大夫只是聽說,還從沒親手用過。馬大夫畢竟已行醫(yī)幾十年,經(jīng)的見的多了,這時想了想,就瞇起一只眼說,常用的藥材我這兒都有,可我畢竟不是開藥鋪的,沒這么全,小關兒南口兒有個“回春堂”,你先去按這方子把藥抓來,咱再說話。老梅先生一聽就轉身出來。到小關南口的回春堂藥鋪抓了藥,趕緊又拎回來。馬大夫見老梅先生回來了,又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個方子奇在哪兒。說完叫過身邊的人,把藥拿過去。

    工夫不大,藥煎得了。

    馬大夫起身來到院里。院里養(yǎng)了幾只雞,馬大夫隨手抓過一只蘆花公雞,抱在懷里嘎巴嘎巴兩聲,把雞的兩條腿掰斷了。然后遞給身邊的人,讓給這只雞把煎好的藥喂了,又撅了一根筷子,把這兩條腿重新接上,綁好,回頭對老梅先生說,你不是說三五天嗎,就五天吧,五天以后,說著,看一眼這只雞。這時,這只雞的斷腿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馬大夫說,它的腿要是長好了,我讓人去叫你,如果沒去叫,你也就不用來了。

    老梅先生一聽就明白了,點點頭,告辭出來。

    第五天頭兒上,老梅先生一大早剛起,馬大夫的人就來了。來人說,馬大夫讓你這就過去。老梅先生一聽,趕緊跟著來到馬家。馬大夫正坐在自己診室里,盯著地上的這只蘆花雞。這時,這只雞的兩條斷腿果然已經(jīng)長上了,雖還有點兒瘸,但已經(jīng)可以正常走路了。馬大夫抬頭見老梅先生來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你是梅家胡同的教塾先生。

    老梅先生點頭說,是。

    馬大夫問,你教書教得好好兒的,怎么想起要當大夫?

    老梅先生說,讀書人入岐黃之門,也是古已有之的。

    馬大夫聽了想想,嗯一聲說,這倒是。

    又抬頭問,這方子,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老梅先生猶豫了一下,當然不能說出這方子的真實來路,想了想,只好說,是一個朋友給的。馬大夫這才說,我行醫(yī)這些年,按說各種秘方奇方也見過不少,可你這方子,說實話,還真沒見過。說著又看看老梅先生,你既然有了這樣的方子,干嗎還要來投我的門下?

    老梅先生這時已看出馬大夫的意思,就老老實實地說,方子再神也是死的,大夫治病卻是活的,況且別管多神的方子,也是人開的,行醫(yī)說到底,行的不是方子,還是人。

    馬大夫聽了點頭說,到底是讀書人,這個理說到裉節(jié)兒上了。又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在賈家大橋的霍家教專館,你要是愿意,就把那邊的事兒辭了吧。

    從此,老梅先生就辭了霍家的專館,來跟馬大夫一門心思學醫(yī)。

    梅先生也承認,梅家今天的醫(yī)術,至少有一半是當年從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學來的。

    馬家的后人也還行醫(yī),只是已經(jīng)一輩不如一輩,到馬杏春的曾孫馬金匱這一代,雖還治骨傷,名氣卻早已不濟從前。行醫(yī)的人都懂養(yǎng)生,又經(jīng)常四處出診,整天風里來雨里去地奔波,用這一行的行話說,吃肥了也得跑瘦了,所以都是精細身量兒,看著斯文瘦弱。這馬金匱卻是個胖子,不光胖,腦袋也大,夏天剃了光頭,從后腦勺兒到后脖梗子堆的都是肉褶兒,看著像個文玩核桃。胖人一般都有脾氣,這馬金匱又是個棉性子,說話也慢聲細氣。這時馬家還在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胡同,只是當初的一進半院子已經(jīng)賣了后面的一進,前面的半進,也只剩了兩間倒坐的南房。馬金匱本想一咬牙把這兩間南房也賣了。當年祖上在這三元庵一帶行醫(yī)也是有名有姓,好容易掙下這份家業(yè),到自己手里就這么仨瓜倆棗兒地拆著賣了,剩下這兩間南房看著也腌心,不如索性都倒出去,從此離開這錦衣衛(wèi)橋大街。

    但于大疙瘩攔著,勸他別賣。

    于大疙瘩叫馬金匱二舅,但并不是實在親戚。馬金匱曾拜過一盟把兄弟,叫陳一亭,在玉皇廟跟前開羊肉館兒,是于大疙瘩的親娘舅。這么論著,于大疙瘩就把馬金匱叫二舅。

    于大疙瘩再早不叫馬金匱二舅,也沒來往,叫二舅是后來的事。

    于大疙瘩當初只是街上的一個混星子。混星子嚴格地說,還夠不上“混混兒”。天津的“混混兒”,其實也叫“混會兒”。關于這“混會兒”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老天津衛(wèi)的土話,把出來工作叫“混”,在哪兒工作叫“混事由兒”。當年天津有一種公益性的民間組織,叫“水會”,是專門救火的,有些類似于今天的消防,也叫“火會”,這些人整天在街上拉著水機子到處救火,也就帶了一些社會的痞氣,所以在這種“火會”里混的人就叫“混會兒”。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叫“混會兒”,意思是這行不能一輩子當飯吃,只是趁年輕,在街上混一會兒是一會兒?;旎靸焊仄α髅ミ€不是一回事,也講身份,要想成為有身份的混混兒,行話叫“開逛”,得先“賣”一回,用混混兒自己的話說也叫“疊”一回?!隘B”是賭命的事,一般的混星子除非走投無路,或讓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輕易沒人敢“疊”。

    于大疙瘩當初就“疊”過一次。

    那回是在北門外侯家后的鑫友寶局輸了錢,最后不光輸了房子,連老婆也押進去了,還欠了一屁股兩胯骨的賭債。于大疙瘩整天泡在寶局里,心里當然明白,這世上什么債都能欠,唯獨不能欠賭債,欠別的債也就是還錢,賭債不行,弄不好得還命。于大疙瘩這時已經(jīng)山窮水盡,想來想去,只有“疊”這一條路了。這回要是豁著命“賣”一次,真挺過來了,從這以后也就算“開逛”了,在混混兒里成了有頭有臉兒的人物,這筆賭債也就不叫事了,倘讓人打跐了沒挺過來,也無所謂,反正橫豎都是個死,找個尿盆兒扎進去也一樣。

    這一想,把心一橫,也就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在街上混了這些年,當然對“疊”的規(guī)矩一清二楚。這天下午,先在家里吃飽喝足,脫光了衣裳,只用一塊布條遮羞,然后就光著兩只腳,拎上個鳥籠子從家里出來。街上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這是混星子要“開逛”,立刻都跟過來看熱鬧。于大疙瘩來到鑫友寶局門前,先從籠子里掏出黃雀兒,啪地在地上摔死,又幾腳把籠子踹爛,就開始破口大破。于大疙瘩罵街跟別人還不一樣,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簡直對不上牙,聽得人都喘不過氣兒來。這樣罵了一會兒,寶局里管事兒的就出來了,一見是于大疙瘩,立刻滿臉堆笑地說,喲,是二爺啊,進來喝杯茶吧。于大疙瘩當然明白,這會兒絕不能進去,用混混兒的話說,沒這規(guī)矩,自己這趟來不是喝茶的,是找揍的,真要進去了非讓人打死不可。于是不理不睬,還接茬兒蹦著腳兒罵。這時里面的幾個人就出來了,個個兒五大三粗,手里都拎著家伙,有拿白蠟桿子的,有提鐵鏈子的,還有拎著長條板凳的。于大疙瘩一看,往地上側身一躺。這一躺也有規(guī)矩,講的是東西街道南北躺,南北街道東西橫,頭南腳北面沖西,或頭東腳西面沖南,四面觀瞧八面觀看,兩手抱頭蜷腿護襠。于大疙瘩這樣當街一躺,嘴里還接著罵。這幾個人過來二話不說,掄起家伙就是一頓猛揍,白蠟桿子鐵鏈子長條板凳都跟不要錢似的,沒腦袋沒屁股地狠砸下來。于大疙瘩咬著牙,眼看著讓人把身上的骨頭都打碎了,嘴里還使勁地罵。這時看熱鬧的人群里就有人開始開喊好兒,二爺有種!

    二爺!是條好漢!

    就這樣噼哧啪嚓地打了一陣,寶局管事兒的就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爺,您受累,自己翻翻身兒,讓咱的寶貝兒們再伺候伺候您另一邊兒。

    于大疙瘩這時已經(jīng)口吐鮮血,讓人打得不能動了。但還是咬著牙,使勁把腰一挺,硬讓身子翻過來。這幾個大漢又拎著家伙過來,接著打他的這一邊兒。

    按混混兒“開逛”的規(guī)矩,這“賣”的人挨打時別說喊疼,連吭也不能吭一聲,一邊挨著打得從頭罵到尾。管事兒的不能看著出人命,到差不多的時候自然會過來喊停。然后先給這人灌一碗童子尿,把窩在心里的血氣和毒火瀉下去,再用清水擦凈身上的血污,抬來個大笸籮,在里面墊上三層紅錦緞子軟被,把這人放進去,再給拿上一筆錢,送回家去找大夫給接骨療傷。等傷養(yǎng)好了,這人也就算“開逛”了,只要這寶局開一天,就按月在這里拿一份錢,用行話說,叫“一拿份兒”。但是,只要挨打時哼一聲,這頓打就算白挨了,不光“疊”不成,用行話說也就“栽”了,以后別說混混兒,連街上的混星子“狗爛兒”也瞧不起,在這行也就沒法兒混了。這個下午,于大疙瘩既然是奔死來的,已經(jīng)豁出命了,本來十成打已挨了九成九,只要再咬牙挺一下,這回也就算“開逛”了??删驮谶@時,卻出事了。這于大疙瘩有個毛病,腸胃不好,愛放屁,放的屁還齁兒臭。但平時放屁行,放了也就放了,這回正在挨打的節(jié)骨眼兒上,本來牙關咬得挺緊,就在這時又放了一個屁。這一放屁,憋著的氣就泄了,正這時又一板凳砸下來,正砸在胯骨軸兒上,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哎喲了一聲。這一出聲,他就知道完了,這回這頓打算是白挨了。果然,寶局管事兒的立刻讓這幾個人停住手,走過來嗤地一笑說,二爺,我是心疼這只黃雀兒,死得有點兒冤哪!說完,在街上喊過一輛拉臟土的破排子車,讓人把于大疙瘩扔上去,又扔給拉車的幾個零錢,就轉身回寶局去了。

    這個傍晚,于大疙瘩讓排子車拉回來,往屋里抬時,渾身上下已經(jīng)軟得像根面條兒。這時陳一亭已得著消息,去三元庵后身兒把馬金匱請過來。馬金匱先把于大疙瘩的全身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陳一亭在旁邊問,怎么樣?

    馬金匱搖頭說,你見過條案上的撣瓶,掉在地上摔成嗎樣兒嗎?

    陳一亭聽了看看躺在床上的于大疙瘩,又看看馬金匱。

    馬金匱說,他這全身的骨頭,已經(jīng)成這樣了。

    陳一亭問,還能接上嗎?

    馬金匱說,接是能接上,可接上以后怎么樣,就難說了。

    馬金匱雖然這么說,治骨傷畢竟是家傳,先給于大疙瘩把渾身的碎骨頭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捋順,重新對上,接好,又有祖?zhèn)鞯墓莻帲夥蠹觾确?。幾個月以后,也就長好了。直到這時,于大疙瘩才知道,敢情這馬金匱跟自己的娘舅陳一亭是拜把子兄弟。

    這以后,也就把馬金匱叫二舅。

    但于大疙瘩還是把這事想簡單了。本以為這次把傷養(yǎng)好,也就沒事了,可幾個月以后從床上下來,一走路才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兩條腿雖然邁得開步兒,卻不能打彎兒。人走路都是大腿帶小腿,不能打彎兒,這兩腿也就成了兩根棍子,一走路渾身挺著,遠遠兒一看像“詐尸”的出來了。于大疙瘩試了幾天,一看這樣不行,就又來三元庵后身兒找馬金匱。馬金匱這時才說,實話跟你說吧,你這回渾身的骨頭都已讓人打成“核桃酥”了,能給你接成這樣,已經(jīng)不易,要想恢復成原樣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你得認頭,這輩子也就這意思了。

    于大疙瘩本來脾氣挺大,這些年在街上別管什么事,從沒吃過虧。可這次在鑫友寶局“開逛”沒成,知道以后注定不能再吃混混兒這碗飯了,也就沒了過去的脾氣,況且這馬金匱是自己娘舅的拜把子兄弟,又已經(jīng)叫人家二舅,也不好再說別的。這一想,只能忍著氣就這么直挺挺地回來了??蛇@時剛三十來歲,總得想個辦法,不能一輩子真就這樣了。

    這時,才想起梅家胡同的梅苡仙。

    于大疙瘩當然知道,在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梅苡仙的醫(yī)術不在馬金匱以下,甚至比馬金匱還要高。但這以前,曾跟梅苡仙有過一點過節(jié)兒,所以這回去找他,就還是有點猶豫。

    于大疙瘩再早并不知道梅苡仙的脾氣,后來才聽說,這人有潔癖,且還不是一般的潔癖。據(jù)說梅苡仙每次出診,回來進門的第一件事是先換衣裳,診所里讓病人坐過的板凳,每晚也要用堿水刷洗一遍。有一次于大疙瘩喝大了,勾起胃口疼的老毛病,在家里挨了幾天實在不行了,就來梅家胡同找梅苡仙。當時梅苡仙的診所里都是人,于大疙瘩進不去,只好在外面等著。正是秋天,又剛下了一場雨,小風兒挺涼。這樣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覺著肚子里又嘰里咕嚕直響。好容易等人都走了,于大疙瘩才進來。但剛往梅苡仙的跟前一坐,噗地就放了一個屁。都說臭屁不響,響屁不臭,可于大疙瘩的這個屁卻是又響又臭,而且要多臭有多臭。當時杠房的譚四爺正在旁邊,撲哧樂了,用手捂著鼻子說,你這哪是屁啊,勾點兒芡就是屎!糊嗓子塞牙這么臭!于大疙瘩這時雖是混星子,但知道譚老四也是街上混的,且還是韋馱廟杠房的頭杠,不好惹,也就只裝沒聽見。但看完了病出來,一回頭,看見梅苡仙的徒弟正用一根棍子挑著自己剛坐過的板凳出來,扔在門口的地上。這徒弟叫李布衣,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得了梅苡仙的真?zhèn)鳎綍r有人來看病,趕上梅苡仙不在,也能應診。這時譚四爺也跟出來,在他身后笑著說,梅先生說得對,這凳子是得用堿水好好兒刷刷,要不就沒法兒要了!于大疙瘩一聽這話,就要急,這譚老四平時嘴就損,說了也就說了,不跟他一般見識,關鍵是梅苡仙,自己剛才不過是坐這凳子放了個屁,就算熏臭了又能臭到哪兒去,值當?shù)眠@樣,這不是成心寒磣人嗎?有心想回去跟梅苡仙理論,但知道譚老四跟梅家關系好,才把這口氣硬咽下去。可咽是咽了,這件事卻記在了心上。這以后,再有個小病小災兒或跌打損傷,寧愿多走幾步道兒去水梯子大街的苗家胡同找蘇大夫,也不再找這梅苡仙。

    但這回不一樣了。于大疙瘩聽人說過,梅苡仙治骨傷最拿手。金鐘河對岸有個開絨線鋪的徐拐子,瘸了二十幾年,后來娶個小媳婦兒,總覺著夜里蹬不住床板,來找梅苡仙。梅苡仙只給他用了幾個月的外敷藥,這條瘸腿就跟好腿一樣了。于大疙瘩想,現(xiàn)在自己這兩條腿,只能去找梅苡仙,如果他再治不了,大概就沒人能治了。

    這一想,也就硬著頭皮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畢竟是混星子出身,真到事兒上懂得進退,也能屈能伸。這天來找梅苡仙,心里雖還記著當初那個臭屁的事,但還是先去“知味齋”裝了兩蒲包點心,一包“小八件兒”,一包“槽子糕”。來到梅苡仙的診所,只有李布衣在。李布衣跟著梅苡仙這些年,已閱人無數(shù),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一見于大疙瘩來了,知道不是善茬兒,就說,等一會兒吧,先生一早去出診,估摸也該回來了。于大疙瘩倒也客氣,把兩個蒲包放在診桌上,就在旁邊坐了。

    等了一會兒,就見梅苡仙回來了。

    梅苡仙先進去換了衣裳,再出來已是一身干凈打扮,讓于大疙瘩在自己跟前坐了,一聽是腿的事,讓他把一條腿搭在個凳子上,在膝蓋摸了摸,接著換另一條腿,又摸了摸,然后拿過一塊巾子一邊擦著手說,你這兩條腿,最近剛傷過,骨頭不是斷了,應該是碎了。

    于大疙瘩點頭說,是。

    嘴上說著心里暗想,果然是高手,已經(jīng)長好的骨頭也能摸出來。

    梅苡仙又問,這腿骨,是在哪兒接的?

    于大疙瘩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三元庵后身兒,找馬大夫接的。

    梅苡仙回頭叫過李布衣,說,你來摸一下。

    李布衣過來,也在于大疙瘩的膝蓋摸了摸。

    梅苡仙問,摸出來了?

    李布衣點頭說,這倆膝蓋是一個毛病,有一塊骨頭接反了。

    梅苡仙笑了笑,這塊骨頭要是再歪一點兒,磕膝蓋就得朝后了。

    于大疙瘩的這兩條腿還沒完全長好,這時讓梅苡仙和李布衣來回一捏,就覺著挺疼,本來正豎著耳朵聽他倆說話,想知道自己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一聽梅苡仙說磕膝蓋朝后,登時又要急?;旎靸豪锪R人,才說磕膝蓋朝后,朝前是人,朝后是狗。但這時,既然是來登門求醫(yī),別管好賴話,愛聽不愛聽的也就都得聽。這一想,只好咬著牙把這口氣又忍了。

    這時,梅苡仙把他的腿放下,才問,你今天來,是看腿,還是治腿?

    于大疙瘩哼著問,看腿怎么說,治腿怎么講?

    梅苡仙說,要是看腿,剛才都已告訴你了,治,就得從頭來。

    于大疙瘩說,要能治,當然治。

    梅苡仙說,治是能治,不過,你得豁出疼去。

    于大疙瘩問,有多疼?

    梅苡仙說,這么說吧,你這兩個磕膝蓋的骨頭都得砸下來,重接。

    于大疙瘩聽了一愣,想想問,砸了重接,就能好?

    梅苡仙搖頭說,也不敢保,只能試試。

    于大疙瘩到底是混混兒里出來的,一咬牙說,那就砸吧。

    梅苡仙先讓李布衣去拿了一個東西來,遞給于大疙瘩。于大疙瘩接過看了看,這東西像個饅頭,捏著挺軟,還有彈性。梅苡仙說,這是用雞皮做的,不臟,一會兒咬在嘴里,可得咬住了,沒這東西,怕你一會兒一疼,再把自己舌頭咬了。

    說著又看看他,我再問一句,咬得住咬不?。?/p>

    于大疙瘩把這雞皮往嘴里一放說,來吧。

    梅苡仙點點頭,就把于大疙瘩的一條腿放在跟前的凳子上。這時,旁邊的李布衣遞過一個木槌。這木槌是榆木的,把兒短,頭兒大,看著挺應手。梅苡仙先用手在于大疙瘩的膝蓋上捏了捏,突然一槌砸下來,啪的一下,于大疙瘩立刻疼得一激靈。跟著身上的汗就下來了。幸好這時嘴里咬著東西,要沒這東西,真就把舌頭咬了。梅苡仙抬頭看他一眼說,這才剛開始,一會兒要是實在忍不住,就說話。說罷,就開始用這木槌一下一下地顛著砸,一邊砸,一邊用手來回捏。于大疙瘩感覺到了,膝蓋里漸漸地像是有了沙子,梅苡仙一捏,里面稀里嘩啦的。就這樣又砸著捏了一陣,最后,用幾根木條把這膝蓋固定住,又換另一條腿。

    在這個下午,梅苡仙給于大疙瘩把這兩條腿的骨頭重新接好,就讓李布衣去門口的街上雇了一輛人力車,把他送回家來。李布衣臨走,又給于大疙瘩留下一罐已經(jīng)熬好的湯藥,先讓他喝了幾口,又叮囑說,梅先生說了,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三口,喝完為止。

    于大疙瘩這時已疼得半死,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傍晚,馬金匱來了。馬金匱是聽著消息,于大疙瘩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所以才特意過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進來見于大疙瘩躺在床上,兩條腿又打了夾板兒,心里就明白了。于大疙瘩這時已經(jīng)緩過氣來,見馬金匱來了,知道是為自己去找梅苡仙的事。剛要開口,馬金匱立刻擺手,大度地笑笑說,有病亂投醫(yī),人之常情,只要腿治好了就行。說著看見桌上的藥罐,過來拿起看了看,又舉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問,這是梅先生給開的?

    于大疙瘩說,是。

    看看馬金匱,又問,這是嗎藥?

    馬金匱沒直接回答,問了一句,你喝了嗎?

    于大疙瘩說,喝了。

    馬金匱問,嗎味兒?

    于大疙瘩說,挺咸。

    馬金匱聽了沒說話,只是笑笑。

    于大疙瘩又問,這到底是嗎藥?

    馬金匱慢聲細氣地說,如果我沒看錯,應該是人中白。

    于大疙瘩想了想,好像沒聽說過,問,人中白是嗎藥?

    馬金匱噗地笑了,看他一眼說,我說了,你可不許急。

    于大疙瘩說,不就是個藥嗎,有嗎可急的,你說吧,我不急。

    馬金匱說,尿堿兒。

    于大疙瘩一愣,你說,是人的尿堿兒?

    馬金匱點點頭,對,就是人的尿堿兒。

    說完又笑了,放下這藥罐說,不過,這可是好東西,還不好淘換呢。

    接著又搖搖頭,嗯嗯了兩聲說,就是氣味不太好,有點兒臊氣。

    說完,就轉身走了。

    于大疙瘩在床上躺了幾天,越想心里越有氣。當初韋馱廟杠房的譚老四在街上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梅家祖上傳下一個奇方,吃了這藥,就是渾身的骨頭砸碎了幾天也能長上。后來說得多了,于大疙瘩還真有點信了。這回去找梅苡仙,本以為他會給自己用這種藥,可沒想到,藥是用了,卻不是這種藥,竟然是人的尿堿兒。尿堿兒于大疙瘩當然見過,街上的犄角旮旯總有人撒尿,日子一長,墻上會長出一層白霜兒,看著跟鹽差不多,不光白,也臊氣?,F(xiàn)在梅苡仙把這東西當藥熬了讓自己喝,這不跟喝尿一樣嗎?當然,街上的混混兒“開逛”,受了傷也喝尿,可那是童子尿,能敗心火,跟這種用尿堿兒熬的不是一回事,這不是成心拿自己找樂兒嗎?于大疙瘩想到這兒,就覺著自己一打嗝兒,冒出的都是尿臊味兒。

    其實真正讓于大疙瘩生氣的,還不只這個。不光是于大疙瘩,這錦衣衛(wèi)橋一帶的人都知道,梅苡仙有潔癖,平時去趟茅房回來,都得打著胰子洗三遍手,上回自己在他的凳子放個屁,他都要讓人用堿水刷,現(xiàn)在就為給自己治病,竟然認頭鼓搗尿堿兒,他這回怎么就不嫌臟了呢?于大疙瘩再想,也就明白了,俗話說,同行是冤家,自己這回是先去找的馬金匱,而馬家跟梅家當年雖是師徒關系,可現(xiàn)在梅家的名氣已經(jīng)反過來遠遠蓋過馬家,這一下,不光馬家不舒服,其實梅家自己也未必自在。于大疙瘩曾聽人說過,梅家和馬家畢竟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再早還局著面子,逢年過節(jié)偶爾有來往,但后來因為金鐘河對岸開絨線鋪的徐拐子,馬金匱跟梅苡仙兩家的關系就徹底掰了,雖沒掰到臉上,兩家也就再不來往了。

    那回的事,起因是徐拐子成親。

    徐拐子已經(jīng)五十來歲,老婆死了七八年還一直沒續(xù)弦。不是不想續(xù),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這徐拐子有個癖好,喜歡模樣俊的女人。模樣俊的女人男人都喜歡,但一般的男人是喜歡歸喜歡,遇上不太俊的女人也湊合了。徐拐子卻不湊合。這徐拐子雖已五十來歲,又是續(xù)弦,但還開著一個絨線鋪。絨線鋪是街上人的說法,其實就是雜貨鋪子,買賣也不錯。所以,這徐拐子找不到滿意的女人,這個弦就寧肯不續(xù),這七八年高不成低不就,也就一直這么晃蕩下來。這回是旁邊錦衣衛(wèi)橋村的一個小寡婦,常來徐拐子的絨線鋪買線,一來二去,徐拐子就看上了。但徐拐子知道,人家這小寡婦只有二十多歲,跟自己的年紀幾乎差著一半兒,自己又是個瘸腿,怕人家瞧不上,就請韋馱廟杠房的譚四爺當媒人,去跟這小寡婦說說。譚四爺愛管閑事,去跟這小寡婦一說,還真就成了。徐拐子一高興,還謝了譚四爺一個十多斤重的豬頭。但這小寡婦過門沒幾天,徐拐子就發(fā)覺自己不行了,還不光自己覺著不行,這小寡婦也覺著不行。人家這小寡婦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紀,又已經(jīng)守了幾年寡,現(xiàn)在好容易又有了男人,一到晚上也就如同干柴烈火。徐拐子雖然已經(jīng)是這把年紀,但娶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到了夜里心氣兒也很高。可心氣兒越高,跟這小媳婦干事時,越覺著一只腳蹬不住床板。后來才意識到,還不是這只腳的事,是這條瘸腿的事。小媳婦一回一回總不盡興,完了事就難免抱怨幾句,說歲數(shù)大點倒不是事兒,當初就沒想到,這條腿這么耽誤事。小媳婦總說這話,徐拐子就有點兒受不住了,一咬牙狠下心,這條瘸腿,必須徹底想個辦法。于是又來找譚四爺商量。譚四爺一聽就樂了,說,早就想到了,知道你這毛病出在哪兒嗎?

    徐拐子沒好氣地說,我要是知道,干嗎來找你。

    譚四爺說,你既然打算娶個這么小的媳婦兒,就該先把這腿治好了,沒治好就急急忙忙地把人家娶過來,你也不想想,人家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你伺候得了嗎?

    徐拐子一聽忙問,我這腿已經(jīng)瘸了二十幾年,你的意思,還能治?

    譚四爺說,能不能治不敢說,我的意思是說,你心里該有個數(shù)兒。

    接著,譚四爺就告訴徐拐子一件事。譚四爺說,他也是聽韋馱廟杠房的管賬先生說的。當年杠房的老掌柜,再早也是抬杠的。有一回小關兒北口兒有一戶人家兒辦白事,請了杠房的一個“四人杠”去。那時老掌柜正年輕,也是頭杠,可出殯時抬著棺材一出北口兒,沒留神一腳蹬空,人往前趔趄了幾步。這一下要是摔倒了,后面抬著的棺材肯定也得摔在地上。問題是棺材里還裝著人,倘真把棺材摔開了,人也得摔出來。杠房這一行自古有個規(guī)矩,摔棺見尸是大忌,喪主兒不光認為這是兇事,且是大兇,真出了這種事,你就是賠房子賠地人家本家兒也未必答應。當時老掌柜眼看著已經(jīng)要摔倒了,急中生智,也是仗著年輕豁出去了,在倒地的一瞬一個鯉魚打挺把身子翻過來。這是一口金絲楠木的棺材,光棺材蓋就有半尺多厚,還掛著陰沉里,再加上里面裝的人足有大幾百斤。老掌柜在倒地的一瞬翻過身來,這一下,這口棺材也就整個兒都落在他的一條腿上。棺材有腿墊著,泄了勁,也就沒硬摔,只是顛了一下就放在地上了。但與此同時,老掌柜的這條腿也嘎巴一聲給砸斷了。那時老掌柜還只是個抬杠的,手里沒幾個錢,于是在街上隨便找個扛招幌兒的游醫(yī)就把這腿給接上了。可沒想到,骨頭是接上了,卻接錯了茬兒,等長好了才發(fā)現(xiàn),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拐一拐的。老掌柜一看就急了,自己是指著腿吃飯的,年輕輕的成了這樣,后半輩子還怎么過?后來有人告訴他,找個正經(jīng)接骨大夫,興許還能治。于是老掌柜就打聽著來找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當時的馬大夫已是馬杏春的兒子,也就是今天馬金匱的爺爺,叫馬靜軒。這馬靜軒大夫看了老掌柜的這條腿,先把接錯茬兒的骨頭砸開,才重新又接上了。

    其實譚四爺跟徐拐子說的這話也有毛病。他說韋馱廟杠房的老掌柜當年腿瘸了,后來又讓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給治好了,這確有其事,但問題是哪個馬大夫,馬家當年的馬靜軒馬大夫跟今天的馬金匱馬大夫根本不是一個人,也就不是一回事。所以,譚四爺說的這只是半句話,后半句倒不是故意不說,而是覺著就是不說,徐拐子也應該明白。但徐拐子住在金鐘河對岸,平時不常過來,對這邊的事也就并不清楚,聽譚四爺一說,也就認定現(xiàn)在這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跟當年的馬大夫是一回事。這時已經(jīng)等不及,當天下午就來馬家胡同找馬金匱。馬金匱畢竟已經(jīng)行醫(yī)多年,又是家傳,雖然醫(yī)術早已不及上輩,但也知道這一行的深淺。正經(jīng)的醫(yī)家診病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能治就說能治,不能治就說不能治,再神的神醫(yī)也不可能包治百病,有的病不能治不丟人,但如果不能治,還硬說能治,這就是江湖庸醫(yī)了。所以,這時一看徐拐子的這條腿,也就明說,這腿治不了。但馬金匱好面子,說完治不了還是又加了一句,他說,不光他治不了,就是到別處也沒人能治。徐拐子聽了譚四爺說韋馱廟杠房老掌柜當年的事,本來滿心歡喜,是抱著熱火罐兒來的,這時一聽馬金匱說不能治,立刻涼了,可再聽他說,不光他不能治,就是到別處也沒人能治,還不死心,就問,為嗎不能治?馬金匱說,你這腿已經(jīng)瘸了二十幾年,早長死了,你看那街上的老槐樹沒有,長歪了就是長歪了,再想正過來還能正嗎?況且你已經(jīng)這歲數(shù),就是把骨頭重接也未必能長上。

    徐拐子一聽,這才徹底泄氣了。

    馬金匱又說,這樣吧,我先給你開個方子,你回去吃幾天藥,吃完了再來,咱再說。

    徐拐子倒聽話,拿了馬金匱的方子就去抓藥。但回去吃了幾天藥,越吃心里越不踏實,怎么想,怎么覺著不對,現(xiàn)在自己是腿瘸,就是再神的神藥,也沒有能把腿吃過來的。于是藥還沒吃完,就又來找譚四爺。這時譚四爺才對徐拐子說,我上回說的話,你沒聽明白,我說的當年杠房老掌柜的事,意思是說,他的腿瘸了,還能治,可并沒說,當年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能治,現(xiàn)在的馬大夫就還能治,這是兩檔子事,你怎么給當成一檔子事了。

    徐拐子喪氣地說,是啊,我頭幾天去問馬大夫了。

    譚四爺問,馬大夫怎么說?

    徐拐子說,他說,我這腿已經(jīng)歪得像老槐樹,別說他不能治,到哪兒也治不了了。

    譚四爺一聽樂了,搖頭說,那可不一定。

    徐拐子立刻瞪起眼問,你的意思,還有人能治?

    譚四爺說,能不能治我不敢說,不過,馬大夫這話也有毛病。

    徐拐子問,有嗎毛?。?/p>

    譚四爺說,話沒有這么說的,他不能治說他不能治,可不能說別人也不能治。

    徐拐子這時已聽出譚四爺?shù)脑捓镉性挘驼f,你也甭說繞脖子話了,干脆就照直說吧。

    譚四爺這才說,你每回過河來這邊,一下橋,干貨店的旁邊有個梅家胡同,知道嗎?

    徐拐子說,知道。

    譚四爺又問,梅家胡同有個梅大夫,聽說過嗎?

    徐拐子點頭,好像聽過一耳朵。

    譚四爺說,你去讓他看看吧。

    徐拐子一聽就明白了,扭頭又來梅家胡同找梅苡仙。

    徐拐子來找梅苡仙,這趟果然沒白來。梅苡仙不像馬金匱,先看了看他的腿,然后卻不說腿的事,只是問,當初這腿是怎么傷的。徐拐子想想說,年頭兒多了,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是一天晚上喝了酒,回家的路上沒留神掉溝里了,當時摔得還挺疼,但仗著年輕,也沒當回事,可當天夜里腿就腫起來,這一腫也就再沒下去,磕膝蓋上一直鼓著個大疙瘩。

    梅苡仙點頭說,你這疙瘩不是磕膝蓋上的,是骨頭上的,這叫骨包肉。

    徐拐子一聽忙問,骨包肉是怎么回事?

    梅苡仙說,咱們人一般都是肉在外面,骨頭長在里邊,可你當初這一摔,把骨頭摔成了兩層,骨頭外面又長了一層骨頭,中間夾著肉,你見過大餅夾醬肉嗎,就成這樣了。

    徐拐子一聽,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問,這還能治嗎?

    梅苡仙說,我既然看出毛病,當然就能治。

    徐拐子立刻說,能治就治,我不怕花錢,多少錢都行。

    梅苡仙說,治病治的是病,不是治錢,這跟錢沒關系。

    徐拐子覺出自己的話有毛病,連忙點頭說,是是是。

    徐拐子一聽梅苡仙說,自己這腿的毛病這么嚴重,本以為得開刀,但梅苡仙并沒動刀動鋸,只給開了幾貼特制的膏藥,叮囑他,回去把這膏藥的膏油子烤化了,趁熱貼在膝蓋上,每貼貼十天,中間停一天,都貼完了再回來。徐拐子過去見過膏藥,可沒見過這么大塊兒的,光膏油子就像一張發(fā)面餅?;貋砜净?,貼在腿上,幾乎能把膝蓋包起來。等把這幾貼膏藥貼完了,就又來梅家胡同找梅苡仙。這回,梅苡仙又給了幾貼小膏藥,都只有茶盞這么大,另外又開了個方子,叮囑他,這幾貼小膏藥也是每貼十天,中間不用停,貼完了,再去按這方子抓藥,這是洗藥,把膝蓋洗十天,都完事了,換上一雙輕巧鞋,從這錦衣衛(wèi)橋大街一直往南走,過了海河,再往南,一直到南市牌坊,再走回來。

    說完看看徐拐子,你回來以后,再來找我。

    徐拐子回到家,就按梅苡仙說的一步一步做了。兩月以后,膏藥貼完了,洗藥也洗完了,這天一大早,換上一雙輕巧麻鞋,就從家里出來。一開始還沒覺出什么,等來到南市牌坊底下,再往回走,才突然覺出腿底下輕快了,走起來兩腿生風。低頭一看,這條瘸了二十幾年的腿竟已經(jīng)跟好腿一樣了。徐拐子興沖沖地回到錦衣衛(wèi)橋大街已是將近中午,徑直來梅家胡同見梅苡仙。梅苡仙出診了,只有徒弟李布衣在。徐拐子讓轉告梅先生,改天再來道謝。

    幾天以后,徐拐子備了一份厚禮,來梅家胡同謝梅苡仙。但梅苡仙一見徐拐子,臉色很難看。徐拐子不知怎么回事,這時診所里正有幾個人看病,只好在一旁等著。見這幾個人走了,才過來。梅苡仙抬頭問他,你這次來我這兒治腿之前,還去找過誰?

    徐拐子一愣,想了想,只好如實說,找過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

    梅苡仙喘了口氣,你去找過馬大夫,來時應該告訴我。

    徐拐子一聽這話,心里就有點兒不樂意了。俗話說,有病亂投醫(yī),誰得了不好治的病都是東撞一頭西撞一頭,沒有一棵樹上吊死的,不可能每找一個大夫,都得先把前面找過誰一個一個說一遍,也沒這規(guī)矩??擅奋酉僧吘拱炎约旱耐戎魏昧耍F(xiàn)在是來謝承人家,為這點事,也沒必要掉臉子。這一想,就賠著笑說,我當時,沒多想。

    梅苡仙又問,你既然去找了馬大夫,干嗎又來找我?

    徐拐子到了這時,也就只好把話都說出來。

    他說,馬大夫說,他治不了。

    梅苡仙聽了,抬眼看看徐拐子。

    徐拐子又說,他還說,不光他治不了,別人也治不了。

    梅苡仙問,他是這么說的?

    徐拐子說,是,我是聽了他這話不死心,又聽韋馱廟杠房的譚四爺說,你梅大夫的醫(yī)術如何好,才來找你。說著,就把手里的兩瓶酒和一包上好的綢緞放到梅苡仙跟前的診桌上。又感嘆一聲說,這回聽譚四爺?shù)?,來找您真對了,難怪街上人都說,譚四爺是個好人。

    梅苡仙瞥一眼徐拐子拿來的東西,搖了搖頭。

    李布衣過來說,先生從不收病人的謝禮,你的心意領了,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說著,就把桌上的東西拿起來,又遞給徐拐子。

    徐拐子曾聽譚四爺說過,梅苡仙給街上的人看病分兩種,沒錢的人,病該怎么看怎么看,但分文不取,就是給有錢人看病,也只收脈禮,額外的謝禮一概不收。據(jù)譚四爺說,梅苡仙曾去金鐘河對岸的一個人家兒出診,這病人是個癱子,兒子也有殘疾,是個半瞎,家里只有爺兒倆過日子。梅苡仙給看完了病,這病人過意不去,非要給脈禮。梅苡仙再三推辭,告辭走了??沙鲩T沒走多遠,這半瞎的兒子追出來,不高興地問,你不是在街上說,不是有錢人就不收脈禮嗎,我爹的錢干嗎還收?梅苡仙聽了笑笑,就把身上的錢掏出來,又給了這半瞎的兒子。但過了幾天,這半瞎兒子又來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一見面就連連作揖賠禮。徒弟李布衣一問才知道,他爹的病已經(jīng)好了,可這時才發(fā)現(xiàn),當時給梅苡仙的脈禮,他并沒拿,塞在病人的枕頭底下了。這半瞎兒子非要把后來梅苡仙給他的錢再還給他,又問,當時為嗎不說明白。梅苡仙笑笑說,病人的心眼兒都小,大夫對他們察言觀色,他們對大夫也察言觀色,我當時要說明白了,你爹心里不踏實,他這病還能好這么快嗎?

    這時,徐拐子也就明白了,帶來的這謝禮梅苡仙肯定不會收。

    徐拐子后來聽譚四爺說,才知道梅苡仙這天不高興是怎么回事。起因還是徐拐子自己。徐拐子把這條瘸腿治好了,夜里不光蹬得住床板,走路也有模有樣了,心里一高興,就請幾個相好不錯的朋友吃了一頓飯。這頓飯譚四爺也來了。酒桌上,眾人問徐拐子,這條腿到底是怎么治好的。徐拐子一聽,先給譚四爺敬了三杯酒,然后才從頭說起。先說當初譚四爺怎么給自己當媒人,娶了這么個稱心如意的小媳婦,又說這條腿怎么不跟勁,當然不好意思說是夜里蹬不住床板,只說有了這小媳婦家里的事也就多了,走路不方便,忙不過來。譚四爺又怎么讓自己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梅大夫。這梅大夫果然是高手,一眼就看出自己這腿的毛病在哪兒,說這叫骨包肉,但不用開刀,先給了幾貼大膏藥,后來又給了幾貼小膏藥,最后開了個方子,用湯藥洗了十天,又叮囑自己從這錦衣衛(wèi)橋大街一直走到南市牌坊。再回來時,這條腿就跟好腿一樣了。眾人一聽連連稱奇,都說,早就聽說這梅大夫的醫(yī)術高明,可沒想到竟然這么神。這時譚四爺才把梅家當年祖上的事,又給眾人說了一遍。這頓飯吃完,本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可這幾個來吃飯的朋友回去又當新鮮事跟別人說了。街上的人一聽,金鐘河對岸絨線鋪的徐拐子瘸了這些年,讓梅苡仙幾貼膏藥就治好了,這事一下就傳開了。后來越傳越神,竟然有人說,徐拐子的瘸腿讓梅大夫一摸就摸出來了,是磕膝蓋上又長出了一只腳,不過沒給開刀,梅家有一種特制的膏藥,只貼了幾貼,這只腳自己就掉了,這條腿也就好了。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有個“名園茶樓”,離三元庵不遠。前幾天馬金匱來茶樓喝茶,正聽見有人議論這事,先聽了一耳朵,也沒在意。后來這幾個人越說越熱鬧,有人不信,說徐拐子早就認識,已經(jīng)瘸了這些年,要說他腿上長個東西還有可能,長出一只腳,這就是瞎說了。說長腳的人不服氣,說這事兒有人親眼看見了,這腳上還長著指甲,怎么是瞎說。這樣來回一說,就矯情起來。正在旁邊喝茶的人一聽也都湊過來,在旁邊看熱鬧。這時馬金匱才注意了。這一注意,也就聽明白了,原來說的是徐拐子的事。再一聽,心里的氣就大了,敢情那次徐拐子從自己這里一走,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去找梅苡仙倒無所謂,問題是自己已跟他說了,他這腿不光自己治不了,到別處也沒人能治。既然已經(jīng)跟他說了不能治,他還去找梅苡仙,就說明根本沒拿自己的話當回事。當大夫的都要臉面,最忌諱病人拿自己的話不當話,這時越想心里越氣,就忍不住哼了一聲。這幾個議論的人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馬金匱正站在旁邊。有人認出來,是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大夫,就說,正好,馬大夫也在這兒,您是內行,您給說說,這人的磕膝蓋上好好兒的又長出一只腳,腳上還有指甲,這事兒可能嗎?

    馬金匱笑笑說,這年月,萬事皆有可能。

    問的人沒聽懂,把眼眨巴了眨巴,又問,這話怎么講?

    馬金匱說,俗話說,林子大了嗎鳥兒都有,我行醫(yī)這些年,各種稀奇古怪的病見多了。

    他這一說,剛才說長腳的人就逮著理了,連聲說,看看,看看,馬大夫這才是內行話。

    馬金匱立刻又說,不過,這話也分怎么說。

    眾人一聽,立刻都收住聲兒,看著他。

    馬金匱慢聲細氣地問,這街上的陳傻子,都知道吧?

    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的人當然都知道陳傻子。這陳傻子是倒臟土的,整天拉著一輛破排子車在各個買賣家兒的門口轉。馬金匱說,陳傻子有一回有錢了,去饅頭鋪買了五個饅頭,一口氣都吃了,等吃完最后一個,想想說,虧大了,早知道吃這個饅頭能飽,那四個就不吃了。

    眾人一聽都樂了。

    但也有人聽出馬金匱的弦外之音,問,您的意思是?

    馬金匱不慌不忙地說,這徐拐子去梅家胡同之前,先來的我這兒。

    有人醒悟了,說,是您,先給他治的?

    馬金匱沒直接回答,笑笑說,我馬家有個祖?zhèn)鞯姆阶樱邢菧?/p>

    有人哦了一聲。

    馬金匱又說,這徐拐子看著是個精明人,可照這樣,他哪天也得倒臟土去。說完撲哧一笑,就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對眾人說,這事兒也不能全怨他,是有的人,太不實在,都在一條街上住著,磚墻都沒有不透風的,況且就這幾步道兒,能瞞得住嗎?

    說著又搖頭嘆了口氣,這一行憑的是真本事,連蒙帶唬,也就是一時。

    說罷又嘖嘖了兩聲,就扭身走了。

    顯然,馬金匱最后這幾句話,指的是梅家胡同的梅苡仙。不過也正像他說的,沒有不透風的墻,這話沒幾天就傳到譚四爺?shù)亩淅铩H趾笊韮旱鸟R家胡同有個張老太太死了。這張老太太的兒子是做干貨生意的,在錦衣衛(wèi)橋的橋頭有個干貨店,這回就想給老娘把這堂白事辦得體面一點,不光請了僧尼兩棚經(jīng),還設了“開吊”的流水席,在“鶴年號”訂了一口上好的杉木壽枋。出殯這天,又特意從韋馱廟杠房請了一個“四人杠”。譚四爺這天一早帶人來抬靈,在胡同口等著時,聽見幾個人在閑聊,正說徐拐子這事。譚四爺一聽就明白了,當時沒說話。譚四爺是抬杠的,街上的人都認識,跟馬金匱當然也熟。當初馬金匱賣后面的一進院子,就是譚四爺給牽線找的買主兒。但譚四爺有個脾氣,不愛跟沒本事的人來往,如果這人沒本事,還不承認自己沒本事,用街上人的話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這種人譚四爺就更不愛搭理了。所以,平時跟馬金匱也就很少來往。這天把張老太太的靈柩抬到墳地,回來時越想這事越有氣。譚四爺沒進過學堂,可平時最愛聽書看戲,俗話說書文戲理,講的也是人情世故。徐拐子治腿這事,譚四爺從頭到尾都清楚,不管怎么說,馬金匱在街上也不該這么說話,吹噓自己可以,戲詞兒上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不能用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這就不光是不厚道了,也是人品問題。譚四爺本想去找馬金匱,當面跟他理論一下,但轉念又想,這馬金匱也不容易,眼瞅著把祖上留下的這點家業(yè)跟切西瓜似的一塊一塊賣了,自己的醫(yī)術又不行,眼看已經(jīng)快吃不上飯了,在街上說兩句便宜話也就讓他說算了。

    可心里這么想,這口氣窩著還是出不來。

    譚四爺知道,梅先生不僅是厚道人,也很有心。都說同行是冤家,但梅大夫不是,尤其對馬金匱,一直還念著梅家跟馬家當年的這點舊情,平時只要有機會,也就總是不動聲色地幫這邊一下。有一回,東門外鐵獅子胡同的佟老板托著一根胳膊來找梅大夫,說這個中午辦事回來,一下人力車,不知怎么扭了一下,肩膀就不能動了,讓梅大夫給看看。梅大夫用手一摸就知道了,沒大毛病,是肩膀脫臼,俗話說就是“掉環(huán)兒”了。只要稍懂點骨傷的大夫用手一托也就上去了。梅大夫知道,這佟老板是個鹽商,不在乎錢,這一下如果給他治好了,禮金肯定不會少。于是說,俗話說術業(yè)有專攻,當大夫也如是,最講專科,自己雖然也懂骨傷,可畢竟不擅長,三元庵后身兒馬家胡同的馬大夫是專治骨傷的,不如去讓他看看。這佟老板一聽連連道謝。于是,梅大夫就讓徒弟李布衣把他引到馬大夫那邊去了。事后聽說,馬金匱一看這佟老板的肩膀只是掉了環(huán)兒,果然沒費事,稍稍一托也就給托上去了。佟老板當然不懂,就覺著這馬大夫的醫(yī)術果然高明,已經(jīng)不是妙手,簡直就是神手,一高興給馬金匱備了一份厚厚的謝禮。但事后,馬金匱卻像沒這么回事,對梅大夫這邊連個謝字也沒說。

    這回譚四爺想,這馬金匱到底是個嗎人,估計梅大夫不會不知道,只是不想跟他一般見識,可這次徐拐子這事,馬金匱在茶樓說的這番話,就得讓梅大夫知道了。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梅大夫雖然厚道,但這厚道如果用錯地方,就是傻了。

    果然,梅苡仙一聽這事,氣得半天沒說話。

    徐拐子這事,于大疙瘩是聽舅舅陳一亭說的。有一回譚四爺跟幾個朋友來陳一亭的羊肉館兒吃飯,一邊喝著酒,在飯桌上說起這事,陳一亭就在旁邊聽見了。后來陳一亭跟于大疙瘩說,也不是當新鮮事說的,只想告訴他,他整天在街上舞刀弄棍的,哪天自己或朋友受了傷,這馬金匱和梅苡仙的醫(yī)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得有個數(shù)。只是于大疙瘩當時想想,自己真受傷還指不定是哪輩子的事,也就聽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往心里去。

    但現(xiàn)在想起來,也就認定,梅苡仙肯定是因為自己先去找了馬金匱,所以來他這兒治腿,才故意讓自己喝尿堿兒。于大疙瘩到底是街上混的,也知道治病這種事的深淺,別管梅苡仙的心里怎么想,他畢竟是這街上有名有姓的大夫,讓自己喝這尿堿兒也就不會是隨便喝的,怎么說也得有點道理。這一想,就還是咬著牙捏著鼻子把這罐兒叫“人中白”的尿堿兒都喝了。這以后,雖然這兩條腿真能打彎兒了,可一打嗝兒,還總覺著有股尿臊味兒。

    馬金匱要賣前面半進院子倒坐的兩間南房,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的事。在這之前,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剛出了一件事,陳一亭讓人打了,不光打了,連他的羊肉館兒也讓人砸了。

    陳一亭的羊肉館兒是在玉皇廟跟前。但說跟前,其實還隔著十幾丈,本來生意挺好,跟周圍的買賣鋪子也相安無事。但幾個月前,街對面又開了一家飯館兒。這是個素齋館兒,據(jù)街上人說,是跟玉皇廟里的人合伙開的。不過后來又有人說,這飯館兒只是打著素齋旗號,跟廟里沒一點關系。素齋館兒的掌柜姓田,叫田壽,過去是個拉膠皮的。所謂“膠皮”也就是人力車,到北京叫洋車。這田壽膀大腰圓,又能吃苦,當初起早貪黑,拉了幾年車攢下幾個錢,后來就不拉車了,光養(yǎng)車,租給別人拉。再后來有了點底子,就把車賣了,改做“勤行兒”,也就是開飯館兒。先在南門外開了個炸醬面館兒,生意一般。后來發(fā)現(xiàn),這玉皇廟的香火挺旺。田壽是個有腦子的人,知道這開飯館兒不像拉車,只做大路菜不行,得做點兒隔路的。玉皇廟每逢初一十五香客最多,如果在這跟前開個素齋館兒,賺香客的錢,應該能行。于是就在這廟門附近找了一間臨街的門臉兒房,開了個“發(fā)心素齋館”。田壽為了讓這素齋館兒顯得正宗,還故意在街上放出話,說這飯館兒跟廟里也有關系。香客一聽信以為真,每逢初一十五到廟里燒了香,出來就在這里吃飯。一來二去,飯館兒的買賣果然挺火。

    按說陳一亭的羊肉館兒跟這素齋館兒一葷一素,應該沒多大關系,當初就是沒有這素齋館兒,來玉皇廟燒香的香客也不會進這膻氣烘烘的羊肉館兒吃飯,所以別管那邊的生意多火,也就并沒搶這邊的買賣。陳一亭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素齋館兒開張時,還特意讓人送去一副對聯(lián)作為開張志禧??蛇@素齋館兒開了些日子,街上就有傳言,說玉皇廟里的人說了,跟這素齋館兒沒半點關系。這話傳到素齋館兒掌柜田壽的耳朵里,田壽一聽就急了,眼下飯館兒生意好,仗的就是玉皇廟的旗號,沒有玉皇廟,自己這素齋館兒也就成了冒牌兒的,就說是素鍋素油素菜,香客也不會信。接著再一想,就明白了,這毛病肯定是出在對面的羊肉館兒上,誰都知道同行是冤家,自己這邊火了,自然搶了那邊的生意,肯定是這羊肉館兒的掌柜陳一亭在街上放出的話。這田壽雖不是街上的混混兒,但有三個兒子,老大叫田龍,老二叫田虎,老三叫田豹,這仨兒子都隨田壽,個個兒生得五大三粗。田壽跟這幾個兒子一說,幾個兒子也火兒了。老大田龍當時就要去對面的羊肉館兒找陳一亭。但老三田豹有心路,立刻攔住說,這事兒先別急,古人說,出師有名,咱得等個合適的機會。

    果然,第二天中午,就讓這老三田豹逮著機會了。

    陳一亭的羊肉館兒每天得用大量的羊肉,廚房伙計圖省事,每回端著洗肉湯子或刷鍋水出來,懶得多走幾步,就往門口的當街一潑。這個中午,一個小伙計又端著一盆血湯子出來,剛潑在街上,素齋館兒這邊的老三田豹噌地就竄出來,一把薅住這小伙計問,誰讓你往這兒倒的?小伙計登時嚇得臉上變了顏色,結結巴巴地說,沒有誰,天天都是這么倒。

    老三田豹一巴掌摑在這小伙計臉上。小伙計剛十幾歲,一下給摑得摔在地上。老三田豹還不依不饒,跟上去又踹了幾腳。小伙計一下給打懵了,趴在地上連哭帶叫地嚎起來。陳一亭在里邊聽見動靜,出來一看,見對面素齋館兒的老三田豹正打自己的伙計,登時也來氣了。但陳一亭在街上開飯館兒這些年,也是外場人,心里有氣,臉上卻不氣,只是走過來皮松肉緊地笑著說,這是為嗎啊,有事兒說事兒,小孩子這么打,還不打壞了。

    老三田豹就等著陳一亭出來,這時一見他過來了,就又給了這小伙計一腳。這一下陳一亭真火兒了,把臉撂下來說,三掌柜,你這就不對了,打狗還得看主人,我已經(jīng)出來了,你還打,這是成心打我的臉還是怎么著,我姓陳的好像沒招著你吧?

    老三田豹瞪著眼說,沒招我,你是成心裝王八蛋吧?

    陳一亭見對方出口不遜,就還了一句,沖著王八蛋,我還用裝嗎?

    老三田豹一聽,撲過來沖著陳一亭的面門就是一拳。但這老三田豹并不知道,陳一亭年輕時曾在金鐘河邊練過摔跤,身上有些功夫,這時雖然已經(jīng)四十多歲,還比一般人利索,見老三田豹的拳頭打過來,并沒躲閃,只往旁邊一側身,一只手接住他這拳頭往懷里一帶,又往外一扔,說了聲,去你的!老三田豹沒料到他這一手兒,一下就給扔出去,趔趄了趔趄一個趴虎兒摔在地上。這時素齋館兒里的老大田龍和老二田虎也都聞聲出來了,一見兄弟讓陳一亭打倒了,立刻跳過來把陳一亭圍在當中。陳一亭畢竟已上了點年歲,又這些年不練了,人也比田家的這幾個兄弟瘦小,況且好漢難敵四手。這時田豹也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三個兄弟一擁而上,就把陳一亭按在地上。這一下陳一亭吃了大虧,田家三兄弟一頓拳打腳踢,就把他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動彈了。打完了還不罷休,這三兄弟又闖進陳一亭的羊肉館兒。這時羊肉館兒里已經(jīng)有人吃飯。這三兄弟已紅了眼,進來二話不說,見一個桌子掀一個桌子,登時碗碟菜盤子稀里嘩啦地摔了一地。正吃飯的食客一見不知怎么回事,都嚇得一哄而散,伙計們也都躲進后面的廚房不敢出來了。轉眼間,這羊肉館兒就給砸成了破爛攤兒。

    田家三兄弟看看砸得差不多了,這才吐著唾沫回對面的素齋館兒去了。

    這一場事鬧得很大,不光把陳一亭的羊肉館兒砸了,也讓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田家的這個“發(fā)心素齋館”果然是真正的素齋館兒,容不得半點葷腥兒。

    在這個中午,這田家三兄弟直到回了素齋館兒,坐在窗前一邊喝著茶朝外看,見陳一亭還趴在當街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見羊肉館兒的幾個伙計出來,把他攙回去了。打架就是這樣,不在乎打人還是挨打,關鍵是這口氣,只要這口氣出來心里也就痛快了。田壽見幾個兒子給自己出了這口惡氣,心里一痛快,覺著喘氣兒也順溜多了,接下來也就只管做自己飯館的生意。可他就忘了一點,不光他忘了,他這幾個兒子也忘了,其實還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這陳一亭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還有一個叫于大疙瘩的外甥,而且這于大疙瘩還曾是混星子,當初在當街也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其實真正的老天津人都知道,所謂“混混兒”,不一定就是地痞流氓,但比一般的地痞流氓還不好惹,你如果講規(guī)矩,拿面子局著,怎么都好說,可真要動渾的就麻煩了,再渾的人也渾不過混混兒,更別說是混星子。

    這時于大疙瘩雖不在混混兒里混了,但總得吃飯,也就又找了個事由兒,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又找了個打八岔的飯轍。這飯轍是來找譚四爺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上一次于大疙瘩去北門外的鑫友寶局“開逛”,讓人家把渾身的骨頭都打碎了,回來后讓三元庵后身兒的馬金匱把骨頭接上了,但把兩個膝蓋的骨頭接反了。后來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把這兩塊骨頭砸下來,又重新接上了??山邮墙由狭?,梅苡仙又給了一罐奇怪的湯藥,說叫“人中白”。再后來聽馬金匱一說才知道,敢情是尿堿兒。這一下于大疙瘩就火兒了,咬著牙把罐“人中白”喝完了,就來找譚四爺。當初找梅苡仙,是譚四爺讓找的,可沒想到這梅苡仙這么不地道,他得跟譚四爺說道說道。當時譚四爺正帶著杠房的幾個人在一堂白事上,于大疙瘩氣哼哼地來了,把譚四爺拉到一邊。譚四爺一見他這架勢,就知道有事。

    于大疙瘩說,不錯,是有事,這回這事兒還不小。

    然后,就把梅苡仙讓自己喝尿堿兒的事,怎么來怎么去都說了。于大疙瘩說,這梅苡仙就算是個名醫(yī),也沒有這么干事的,是啊,我是先去找的馬大夫,你不樂意說不樂意的,實在心里過不去,不給我治也沒關系,可既然已經(jīng)治了,還讓我喝尿堿兒,這不是成心拿我開涮嗎?譚四爺一聽就樂了,說,咱先別說別的,我問你,你這腿,好沒好?

    于大疙瘩說,好是好了。

    譚四爺說,這不就結了,你去找梅大夫,為的不就是治腿嗎,甭管人家心里樂意不樂意,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兒,既然已經(jīng)給你治好了腿,你還有嗎說的?

    于大疙瘩說,我現(xiàn)在說的不是腿的事兒,是藥的事兒!

    譚四爺說,這藥怎么了,如果不管用,你這腿能好嗎?

    譚四爺這一問,于大疙瘩才沒話了。

    譚四爺又說,跟你說句到家的吧,你別不愛聽,你是嗎人,人家梅先生是嗎人,能跟你是一樣的心思嗎?用句戲詞兒的話說,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因為你先去找的馬大夫,就成心讓你喝尿堿兒?他梅苡仙要真像你說的這么小肚雞腸,也到不了今天。

    說著瞥了于大疙瘩一眼,又樂了,我知道,你這些年在街上混,也是茅房拉屎臉兒朝外的人,我說的這話你要是不信,就自己找梅大夫去。

    于大疙瘩眨巴眨巴眼,找他,干嗎?

    譚四爺哼一聲,去聽聽他怎么說啊。

    于大疙瘩翻一眼譚四爺,沒再吱聲。

    就在這時,這喪事的本家兒過來一個管事的,要拉于大疙瘩去吃飯。于大疙瘩起初不知怎么回事,可這時自己正有一頓沒一頓,既然讓去吃,也就樂得跟著過來吃。

    等在桌前坐下了,才明白了。

    按街上規(guī)矩,誰家有喪事,親戚鄰居或死者生前的朋友都要來吊唁,無非是行個禮燒燒紙,關系真近的再哭兩聲,俗話叫“吊紙”。喪事的本家兒為表示感謝,要把來“吊紙”的親友留下吃飯,叫“開吊”。這“開吊”是流水席,隨來隨吃,隨吃隨走。于大疙瘩一邊吃著飯,朝旁邊溜一眼,心想,這本家兒管事的一定是把自己也當成來“吊紙”的親友了。

    這個中午的這頓飯吃得挺飽,既然是“開吊”席,酒菜也好。于大疙瘩直到吃完了,打著飽嗝兒出來,才突然意識到,這應該是個現(xiàn)成的飯轍,以前怎么沒想到?

    這以后,街上誰家再有喪事,甭管認識不認識,于大疙瘩就去“吊紙”。一開始還帶點香燭錁子做做樣子,后來干脆就空手去,到喪事上,管事的也鬧不清他跟本家兒是什么關系,也不好多問,看著他行完禮,又燒了紙,就趕緊招呼著讓人領去“開吊”。吃“開吊”席的客人自然也未必都認識,這樣抹下臉,使勁吃一頓,回來就能飽一天。于大疙瘩起初也心虛,怕被人識破,挺大的人為蹭一頓“開吊”飯,真讓人家本家兒轟出來,這臉就沒處擱了??珊髞頋u漸發(fā)現(xiàn),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喪事上本家兒只顧著哭,來“吊紙”的人也是各種關系都有,且越是大戶人家,人來人往的越亂,一亂也就更沒人注意,只要行完了禮,自然有人領著去“開吊”,吃飽喝足一抹嘴只管走也就是了。但日子一長,也難免有細心的本家兒看出來。不過看出來也無所謂,街上有句老話,“有錢難買門前吊”,誰家辦喪事都是越鬧越好,來吊紙的人越多,才越顯得這喪主兒平時的人緣兒好。于大疙瘩也就越干越熟,每次去誰家“吊紙”,都穿得干干凈凈,各種行禮的規(guī)矩也早都爛熟于心。喪主兒的本家兒即使看出于大疙瘩是來蹭“開吊”飯的,也就并不點破,大不了在流水席上添雙筷子也就是了。

    陳一亭的羊肉館兒讓對面素齋館兒的田家三兄弟砸了,人也給打了,這事于大疙瘩當天下午就知道了,還不是聽說的,是陳一亭讓伙計把他叫來的。于大疙瘩這個中午剛去小關南口“吊紙”回來,正在家里喝茶。這茶葉也是從喪事上順來的,出來時見一個桌上放著個茶葉罐兒,挺好看,就隨手揣在袖子里了?;貋硪黄?,竟然是“小葉兒雙熏”,味兒挺地道。正喝著,就見羊肉館兒的伙計來了,說那邊出事了,讓他趕緊去。于大疙瘩一聽顧不上多問,就跟著來到羊肉館兒。陳一亭的家在羊肉館兒后面,是連著的,于大疙瘩從前面一進來,見滿地碎碗碴子,桌椅板凳也東倒西歪,就知道是有人來鬧事了。到后面,一見躺在床上的陳一亭,立刻嚇了一跳。陳一亭的臉已經(jīng)讓人打得走了形,兩個眼窩兒漆黑,都跟金魚似的鼓著,看意思門牙也掉了。于大疙瘩倒沉得住氣,來到跟前問,怎么回事?陳一亭這時已經(jīng)有氣無力,用手指了一下旁邊的伙計。這伙計就過來,把中午的事前前后后都說了。

    于大疙瘩聽完想了想,點頭說,行,我知道了。

    說完,就扭頭朝外走。

    陳一亭費勁地叫住他問,去哪兒?

    于大疙瘩說,你別管了。

    在這個下午,于大疙瘩從羊肉館兒出來,先回自己家轉了一圈兒,然后就直奔素齋館兒來。這會兒還沒到上人的時候,素齋館兒里挺清靜。于大疙瘩進來,先朝四周看了看,拎起一個凳子啪地一扔,扣在地上,用一只腳踩著凳子腿兒,沖里邊的伙計說,去把掌柜的叫出來,有一個算一個兒,都給我叫出來?;镉嬕灰娺@來人不是善茬兒,趕緊一溜煙兒地進去了。一會兒,田壽捧著水煙袋出來了,身后跟著三個兒子。于大疙瘩隨他娘舅,身量兒不高,看著也挺瘦。但田壽一見于大疙瘩這架勢,還是愣了一下。田壽過去是拉膠皮的,街上這點事兒都明白,一看這來人把自己的板凳扣在地上,就知道是個混混兒,應該是來“鬧砸兒”的,說白了也就是成心找事兒來的。接著就意識到,八成是為對面羊肉館兒的事。這時他身后的幾個兒子已經(jīng)不干了,見這來人細胳膊細腿兒的像個瘦猴兒,根本沒放在眼里。老大田龍走過來,用手沖他一指說,哪兒來的你是,怎么著,活膩歪啦,想找死啊?

    說著就擼胳膊挽袖子,要過來動手。

    田壽伸手攔住他,回過頭笑笑說,這位小兄弟,有嗎事兒,說。

    于大疙瘩扭頭朝窗外挑了一下下巴說,這羊肉館兒,是我的。

    田龍說,甭管誰的,我就砸了,人也打了,你怎么地?

    田壽瞇起眼說,我這飯館兒就在這兒,你要想砸,你也砸。

    于大疙瘩說,現(xiàn)在人打壞了,還躺著,飯館兒也成這樣了。

    田壽點頭哦一聲,說,是嗎,行啊,我挺忙,你怎么個心氣兒,就照直說吧。

    于大疙瘩沒說話,突然從腰里扥出兩把明晃晃的攮子。所謂攮子,也就是匕首,但比匕首的刀鋒短,把兒也長,用的時候尖兒朝后,一般是倒拿著。田家父子一見他把攮子掏出來,都一愣。于大疙瘩把這兩把攮子在手里一轉,把兒朝上,當當兩下插在跟前的桌上。田家父子還沒回過神來,他又從腰里拽出兩把,插在桌上。這四把刀刃飛薄的攮子立在桌面上,登時插得滿滿當當。田家的父子幾個這才明白,看來這于大疙瘩今天是來玩兒命的。田壽畢竟見多識廣,這些年街面兒上三教九流的事都見過。這于大疙瘩剛進來時,他并沒太當回事,看這人瘦小枯干,長得也其貌不揚,以為是個生瓜蛋子,想著拿大話一拍,再讓幾個兒子三拳兩腳扔到街上去也就算了。但這時才意識到,看意思這不是街上一般的狗食狗爛兒,應該有點來頭兒。這時,于大疙瘩朝這田家父子掃一眼,伸出兩手,把跟前的兩把攮子在桌上晃了晃,一使勁拔下來,又一轉,刀尖兒朝后握在手里。田壽一見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田家三兄弟也立刻都拉開架勢。于大疙瘩沒抬頭,突然一使勁,咔哧一下,就把一把攮子扎在自己的大腿上。接著又一下,把另一把攮子扎在另一條腿上。于大疙瘩穿的是一條月白色的燈籠褲,兩條褲腿立刻就讓流出的血染紅了。田家父子一看,臉上登時都變了顏色。這時再看于大疙瘩,眉頭皺也沒皺一下,伸手把另兩把攮子拔下來,往左一使勁,插在自己左胳膊上,又往右一使勁,插在右胳膊上。這田家的兄弟幾個平時仗著膀大腰圓,又人多勢眾,在街上沒有怕的人,但還從沒跟混混兒打過交道,也沒見過這種陣勢。這時一看,立刻都傻了。于大疙瘩本來是站在桌子跟前,一只腳踩著凳子腿兒,這時兩條腿上都插了攮子,就有點站立不穩(wěn),兩個胳膊上的血,也順著手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他又朝這田家父子幾個看了看,一伸手,先把腿上的攮子拔下來,又把胳膊上的也拔下來,咕隆一聲都扔在桌上,把手上的血甩了甩,對田壽說,咱先說這一道吧,后面的道兒你們劃,我隨著。

    田壽明白了,于大疙瘩這回真是來玩兒命的,他這幾刀當然不是白插的,按街上規(guī)矩,自己這邊也得有一個人,他怎么插也怎么插,如果怕疼,不敢,也就是尿了,只要一尿,那邊陳一亭治傷的錢連羊肉館兒的一切損失,當然也包括這于大疙瘩在自己身上插的這幾刀,就都得包賠。但他知道,自己這幾個兒子平時看著在街上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其實真到裉節(jié)兒上都沒多大膿水兒,別說讓他們往自己身上插四把攮子,在手上拉個口兒都嫌疼。

    田壽沒想到,自己這回竟然捅了這么大的馬蜂窩。

    這時已經(jīng)沒別的辦法,再這么耗下去,只會更丟人現(xiàn)眼。于是,他朝身邊的幾個兒子看一眼,就轉身回里邊去了。這三兄弟一看,也趕緊都跟著進去了。

    田壽明白街上的這潭水有多深。事后一打聽,才知道,敢情這于大疙瘩是陳一亭的外甥,當初果然是街上的一個混星子,還曾在北門外鑫友寶局“開逛”,只是沒開成。田壽懂混混兒的規(guī)矩,真要是“開逛”了,也就有了身份,一有身份反倒更講規(guī)矩,最怕的就是“開逛”不成的混星子,從此也就破罐子破摔,不光不講規(guī)矩,干脆就沒了王法,索性渾不論了。

    田壽打聽清楚這于大疙瘩的底細,也就明白,幸好這回沒有硬碰硬。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光棍兒不吃眼前虧。再跟幾個兒子一商量,這幾個兒子到這時也都已沒了底氣。田壽聽街上人說,韋馱廟杠房的譚四爺跟這于大疙瘩還能說得上話,就請譚四爺出面,在小關南口兒的“天合居”擺了一桌,把于大疙瘩請來。田壽倒也能屈能伸,在酒桌上,帶著三個兒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于大疙瘩敬了三杯酒,又拿出幾十塊大洋,算是賠償陳一亭和于大疙瘩的損失。這頓飯之后,就把這素齋館兒兌出去,從此離開了錦衣衛(wèi)橋大街。

    但素齋館兒的事完了,陳一亭這邊的事還沒完。不光陳一亭,于大疙瘩的事也還沒完。于大疙瘩那天去素齋館兒,在田家父子面前往自己身上扎了幾刀,這種刀傷看著嚇人,其實只要豁出疼去,倒沒太大的事,抹點兒刀傷藥,有幾天也就好了。但于大疙瘩這回卻遇上了麻煩。麻煩就出在這幾把攮子上。于大疙瘩的這幾把攮子當初總帶在身上,倒不一定真有用,就是在街上壯一壯門面。但自從不在混混兒里混了,門面沒了,這攮子用不上了,平時也就都扔在個破箱子里。可是于大疙瘩就忘了一點,還不光是忘了,也是不懂,攮子過去經(jīng)常帶在身上,磨來磨去已磨得锃亮,問題還不大,可后來不用了,放的時間一長,這刀刃上也就生了一層銹。這種銹跟一般的銹還不一樣,表面看不出來,但毒性很大,一旦扎在身上,進了傷口,這傷口就很難再封口兒。這回于大疙瘩在田家父子面前威風凜凜地扎了自己幾刀,當也就是個疼,還沒覺出什么,但過后就感到不對勁了。當初于大疙瘩在街上混時,雖沒抽過“死簽兒”,打架時也挨過刀。刀傷當時疼,但疼勁兒一過也就沒事了。這回卻不一樣,感覺越來越疼,后來不光疼,還火燒火燎的。于大疙瘩本來是用幾根布條把傷口都勒起來,這時打開一看,立刻嚇了一跳,這幾個傷口都已爛成了血窟窿,用手輕輕一按,還往外流黃水。于大疙瘩慌了,趕緊來找陳一亭商量。陳一亭這時也還躺在床上,臉上的瘀青雖然下去了,但還不能動,一動就疼得渾身冒汗。陳一亭一看于大疙瘩的傷口,也搖頭說,這么下去不行,得趕緊想個辦法,再耽誤,咱爺兒倆的命就都得交待了。

    于大疙瘩知道,如果讓舅舅請大夫,自然又得請馬金匱??山?jīng)過這幾次的事已經(jīng)看出來,馬金匱的醫(yī)術確實不行。但這時,又不想去找梅家胡同的梅苡仙,心里轉了轉就沒說話。

    果然,陳一亭說,你去馬家胡同,把你二舅請來吧。

    陳一亭說的二舅,自然是指馬金匱。

    陳一亭的心里也清楚,馬金匱的醫(yī)術確實不如梅苡仙,可自己畢竟跟馬金匱是拜把子兄弟,放著自己的兄弟不找,卻去找外人,馬金匱又好面子,這就如同打他的臉。陳一亭就是想到這一層,這幾天尋思來尋思去拿不定主意,才一直沒請大夫。這時于大疙瘩來了,事情已到這一步,眼看不光自己,爺兒倆都不能再拖了,索性就讓于大疙瘩先去請馬金匱。馬金匱來了,如果能治更好,不能治,也給個痛快話,這樣再請別人,他也就沒話說了。

    于大疙瘩也已看出陳一亭的這層意思,就來三元庵后身兒請馬金匱。

    這個下午,于大疙瘩來時,馬金匱正把兩個人送出來。送完了回來,問于大疙瘩,是不是有事。于大疙瘩說,我舅的羊肉館兒頭幾天出事,你聽說了?

    馬金匱說,聽了幾耳朵,這兩天事兒多,還沒顧上過去。

    于大疙瘩說,我舅讓你去一趟。

    馬金匱想想說,你先進來。

    于大疙瘩就跟著進來了。馬金匱的屋里挺亂,看意思像要搬家。于大疙瘩朝屋里看看,又看看馬金匱。馬金匱說,實話說吧,這房子,我要賣了。

    于大疙瘩聽了一愣,問,怎么回事?

    馬金匱嘆口氣說,要說我馬家,祖?zhèn)魇歉蛇@行的,這些年在這街上雖不算名醫(yī),提起來也有名有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其行醫(yī)也一樣,到我這兒,也就算干到頭兒了。說著又搖搖頭,我也看出來,沒嗎意思了,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如干點兒別的吧。

    于大疙瘩一聽就明白了,想想說,要我說,這房子還是別賣。

    馬金匱說,不賣,看著也腌心,再說也沒嗎用了。說著又苦笑了一下,不光是你,街上別的朋友也勸我,還是別把這南房賣了,不賣,有這兩間房立在這兒,當初的行醫(yī)馬家也就還在,房子一賣,人一走,再過幾年,這馬家胡同的行醫(yī)馬家也就沒人知道了。

    于大疙瘩嗯一聲,沒接茬兒。

    其實于大疙瘩的心里另有盤算。當初譚四爺說的,關于梅苡仙的爺爺當年如何帶著一個藥方來拜馬金匱的老太爺為師的事,于大疙瘩雖然起初不信,但后來經(jīng)了幾件事,慢慢也就信了。于大疙瘩倒不是信別的,是相信真有這個藥方。于大疙瘩那回去北門外的鑫友寶局“開逛”,讓人家把渾身的骨頭都打碎了,懂行的人曾斷言,已經(jīng)傷成這樣,換第二個人這輩子也殘了??墒墙?jīng)馬金匱的手一治,不光把渾身的骨頭都接上了,吃了他的藥,也就真的很快長好了,雖然膝蓋不能打彎兒,但據(jù)梅苡仙說,是因為把一塊骨頭接反了,并不是藥的事。事后于大疙瘩想來想去,還是不敢確定這藥的方子是不是就是譚四爺說的當初的那個方子。不過有一點,于大疙瘩確信,這個方子應該確實存在。于大疙瘩的這個判斷,后來在梅苡仙的徒弟李布衣這里也得到證實。李布衣一次說話時露出來,梅先生確實有一個祖上傳下來的秘方,治骨傷有奇效,不過梅先生曾說,這方子雖然是個奇方,但越是奇方,往往劍走偏鋒,也就有一定風險,所以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大的傷筋動骨不可輕易用。于大疙瘩自從聽了這話,心里一直尋思,李布衣說的這個方子,是不是就是梅苡仙這回給自己用的呢?如果是,這方子可就值錢了。也就從這以后,于大疙瘩就開始尋思這個方子。顯然,聽李布衣這話的意思,他說的這方子跟譚四爺說的那個方子應該就是同一個方子。但于大疙瘩知道,憑梅苡仙的為人,要想從他手里把這方子要出來,根本就不可能。他倒不是舍不得給,而是知道,于大疙瘩這種人真把這方子要過去不會是去治病,說不定又有什么歪門斜道的用處。這一想,就來找陳一亭商量。于大疙瘩想的是,這方子如果真是當年的那個方子,梅苡仙手里有,馬金匱的手里就應該也有。但既然梅苡仙不會給自己,馬金匱也就不會輕易給自己。陳一亭跟馬金匱是磕頭兄弟,如果讓陳一亭跟馬金匱要,沒準兒能要出來。可是來跟陳一亭一說,陳一亭立刻搖頭,對他說,你以為這治病跟打八岔一樣啊,哪那么簡單,別再想斜的歪的了,以后干點正經(jīng)事。于大疙瘩正色說,現(xiàn)在想要這方子,就是想干正經(jīng)事,要這方子不是為了給人治病,說白了,是想賣錢,如果真能賣個好價錢,手里有了本錢,再想干別的也就能干了。陳一亭聽了仍撥楞腦袋,說不行,這馬金匱雖說是我的異姓兄弟,可他的脾氣我知道,就算真去張這個嘴,他也未必給,我可不想白饒這一面兒。

    于大疙瘩在陳一亭這里碰了釘子,還不死心。這時聽馬金匱一說,想把這兩間倒坐的南房賣了,心里立刻又忽悠了一下??匆馑捡R金匱這回是真打算金盆洗手,徹底不干這行了,如果把這兩間南房一賣,一拍屁股遠走高飛,以后再想找他都難,這藥方也就更別想弄到手了。這時再想,也就明白了,剛才馬金匱送走的那兩個人,大概就是買主兒。既然馬金匱去意已定,自己在他這兒又人微言輕,真勸他,肯定也是耳旁風。倒不如先把他拉到羊肉館兒去,也許讓舅舅陳一亭跟他說說,還能管用。這一想就說,先跟我去吧,我舅那邊還等著呢。

    馬金匱想了想說,去一趟就去一趟,正好,這事兒也想跟他念叨念叨。

    馬金匱和于大疙瘩來到羊肉館兒,一見陳一亭臉色蠟黃地躺在床上,就知道傷得不輕。坐到跟前先給他摸了一下脈象,脈也是亂的。馬金匱畢竟祖?zhèn)魇枪莻瑑瓤撇恍?,知道這脈象不好,可具體怎么不好,又說不太清,一邊把三根手指搭在陳一亭的腕上,就只是微閉著兩眼不語。陳一亭也看出來,知道他確實說不出所以然,想給他個臺階,就說,你是骨傷大夫,我這回的事,你大概也聽說了,今天叫你來,也難為你了。

    馬金匱借著這茬兒嗯嗯了兩聲。

    這時,于大疙瘩已在旁邊打開自己的傷口。馬金匱一看,立刻嚇了一跳。馬金匱終究已行醫(yī)這些年,知道外傷不同于內傷,雖是看得見的病,可一旦治不好也真能把人爛死。于是也不硬撐了,說,一亭啊,你說得對,我說到底是治骨傷的,對內科外科,還真不在行。

    陳一亭一聽,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

    馬金匱又說,我今天來,也是想跟你說一聲,行醫(yī)這行,以后不想再干了。

    陳一亭已經(jīng)有耳聞,馬金匱一直想把馬家胡同的那兩間南房出手。這時一聽馬金匱這樣說,也就明白了,嗯了一聲說,你既然這么說,也就肯定已想好了,以后打算干哪行呢?

    馬金匱說,南門外有個朋友,經(jīng)常跑外,是做藥材生意的,想跟他一塊兒試試。

    陳一亭說,也好,總算沒離開這一行。

    于大疙瘩覺著這事兒辦砸了,越想越堵心。

    本來盤算得挺好。這回請馬金匱來羊肉館兒,陳一亭是想讓他給治傷,但于大疙瘩另有目的,知道那個藥方從他手里要不出來,本想讓舅舅陳一亭勸勸他,那兩間南房別賣,先把他穩(wěn)住,藥方的事后面慢慢兒再說??蓻]想到,他來了這一說,反倒把這事兒坐實了。這以后,他如果真一拍屁股改行去賣藥材,這藥方的事也就更沒指望了。

    但這時,于大疙瘩已經(jīng)顧不上想這個了。

    馬金匱來羊肉館兒的當天晚上,于大疙瘩就發(fā)起燒來,先是一個勁兒地冒虛汗,接著又打冷戰(zhàn),渾身抖成一團。陳一亭一見不放心,這個晚上,就讓于大疙瘩先住在羊肉館兒這邊了。到后半夜,眼看于大疙瘩越燒越厲害,再這么挺下去不是辦法,陳一亭只好打發(fā)伙計去梅家胡同請梅苡仙。羊肉館兒離梅家胡同不算太遠,一會兒,伙計回來了,但請來的不是梅苡仙,是梅苡仙的徒弟李布衣。李布衣這時在街上也已經(jīng)有些名氣,來之前先聽伙計說了,也就已估摸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先帶了藥。這時一看,果然跟自己估計的差不多,就把帶來的藥先讓于大疙瘩吃了,又拿出一小罐洗藥,把于大疙瘩胳膊和腿上的傷口擠出膿水,清洗干凈。忙完這邊,又過來給陳一亭診脈。摸了兩手的脈象,才說,陳一亭這回受的外傷并不重,好了也就好了,但真正嚴重的是內傷,現(xiàn)在腹內還有瘀血,得想辦法盡快排出來,否則再耽誤,恐怕會有生命危險。陳一亭沒想到自己的內傷這么重,但這李布衣說的話又不太相信,還是想請梅苡仙給看看。李布衣也看出陳一亭的心思,就說,梅先生眼下出不來,但分能出來,他也就來了。這時于大疙瘩在旁邊哼一聲說,他來,也不見得怎么樣。

    陳一亭看了于大疙瘩一眼。于大疙瘩才不吱聲了。

    李布衣回頭沖他笑笑說,我知道,上回梅先生給你治傷,最后開了一罐“人中白”,你為這事心里一直不痛快,還在街上跟人說,是梅先生成心拿你開涮。

    說著搖了搖頭,其實,不是這么回事。

    于大疙瘩一聽李布衣把這事兒說破了,再想,自己那回的傷也明明是讓梅苡仙給治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李布衣又說,今天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就跟你說明白,這“人中白”雖然是人尿里的東西,可跟尿堿兒還不是一回事,這是尿里的沉淀,聽著臟,其實并不臟,不光不臟,還是好東西,自古人尿就能入藥,在《黃帝內經(jīng)》里叫“輪回酒”,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叫“溺白垽”,也叫“還元湯”,這是大涼瀉火的上好藥材。

    說完,又給陳一亭開了方子,就卷起醫(yī)包兒夾著走了。

    陳一亭到底比于大疙瘩心細,聽李布衣說,梅苡仙出不來了,當時沒好多問。這時看著李布衣走了,才問于大疙瘩,在街上聽沒聽說,梅苡仙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于大疙瘩聽了哼一聲說,他是當大夫的,就算真病了,給自己開兩服藥也就沒事了。

    陳一亭搖頭說,那可不一定,常言說,醫(yī)不治己。

    過了些天,于大疙瘩果然就聽說梅苡仙的事了。于大疙瘩吃了李布衣給開的藥,身上的燒很快就退下來。后來李布衣又來過兩次,都是給清洗傷口,又把前面開的方子做了加減,眼看著傷口封了口兒,又結了痂,也就沒大礙了。一天水梯子大街這邊的一戶人家辦喪事,于大疙瘩又來蹭“開吊”,在喪事上遇見譚四爺。譚四爺一見于大疙瘩就樂了,說,看來你的傷是沒事了,又有心思出來吊紙了。于大疙瘩知道譚四爺這不是好話,只是裝作聽不出來。這時忽然想起梅苡仙的事,就問,這一陣梅家胡同的梅大夫是怎么回事,一直沒見出來露面兒,回回出診,都是打發(fā)徒弟李布衣,是不是有嗎事兒?

    譚四爺說,梅大夫頭些日子出的事,你沒聽說?

    于大疙瘩說,我這一陣一直鬧病,沒出來。

    譚四爺這才告訴于大疙瘩,梅大夫讓人打了,打得倒不厲害,但窩了一口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就卡在嗓子眼兒了。于大疙瘩一聽,問怎么回事。譚四爺看看他說,你是真關心梅大夫,還是當新鮮事兒聽?要是當新鮮事兒聽,你就問別人去。

    于大疙瘩支吾了一下說,是我舅陳一亭,他想知道。

    譚四爺這才說,這回又是東門外鐵獅子胡同佟老板的事。

    譚四爺也是聽街上人說的。這佟老板前一陣剛娶了個姨太太,是個唱戲的,大概當年坐科練功坐下了病,總腰疼,自從進了佟家的門,這腰疼病就一天比一天厲害。佟老板看著心疼,想起當初自己的肩膀掉了環(huán)兒,是讓錦衣衛(wèi)橋大街上的馬金匱馬大夫治好的,就派人去請馬大夫。去的人回來說,馬大夫已經(jīng)不干這行了,聽街上的人說,其實真正醫(yī)術好的不是馬大夫,是梅家胡同的梅苡仙梅大夫。佟老板一聽就想起來,這個梅大夫自己也是見過的,當初去錦衣衛(wèi)橋大街,就是先找的這個梅大夫,但這梅大夫沒給治,又讓人領著去找了馬大夫。這時一聽回來的人說,敢情這梅大夫的醫(yī)術比馬大夫還好,心里就有點不高興,既然你醫(yī)術好,又已經(jīng)投到你門上,干嗎還成心支到別處去,怕我給不起脈禮是怎么著?但心里這么想,嘴上沒說出來,也是給這姨太太看病心切,就還是讓底下人去把梅大夫請來。梅大夫一聽又是這佟老板的事,也就跟著來了。到佟府一看,這姨太太的腰并沒有太大的毛病,就給開了個方子,說先投石問路,喝幾天看看。但這姨太太喝完了這藥還不見效,說還疼,而且好像比過去疼得更厲害了。佟老板就又讓人把梅大夫請來。這時梅大夫的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這佟家姨太太并無大礙,于是這回來了只看了一下,說,骨頭沒事,脈象也沒事,應該沒嗎大毛病。這姨太太一聽就不干了,說骨頭沒事,脈象也沒事,那就是我自己沒事找事了?佟老板的心里本來就憋著這梅大夫的火兒,這時一見姨太太急了,立刻也急了,說街上的人都說你梅大夫是個名醫(yī),敢情也徒有虛名,自己沒本事不說自己沒本事,反說病人沒病,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個庸醫(yī)。梅大夫一聽佟老板這么說自己,也有點兒要急,說自己行醫(yī)大半輩子,什么樣的疑難雜癥都見過,還就是沒見過這種無病呻吟的。佟老板這姨太太是唱戲的出身,當然懂得無病呻吟,這一陣鬧腰疼,本來也有點跟佟老板撒嬌的意思,這時一聽梅大夫這么說自己,索性就哇地哭起來。她這一哭,佟老板也拍了桌子,說梅大夫自己醫(yī)術不行,還出口不遜,要不是看他是個大夫,這事兒肯定不會就這么過去。說完就讓底下的人把梅大夫轟出去。佟家底下的人都是看著佟老板眼色行事,這時一聽,立刻過來兩個人,連推帶搡地就往外攆梅大夫。梅大夫這時已是六十多歲的人,在街上也一直受人敬重,哪里受過這個,被佟府的下人往外一推就真急了,立刻跟這兩個人撕巴起來。但梅大夫畢竟瘦弱,又已經(jīng)這把年紀,哪里是這兩個下人的對手。幸好這時徒弟李布衣及時趕來,但梅大夫的身上也已經(jīng)挨了幾下子。梅大夫從佟府出來,站在外面的街上,臉色慘白,渾身已經(jīng)抖成一團。李布衣趕緊叫了一輛膠皮,才把梅大夫拉回來。梅大夫進了家,一頭扎在床上就起不來了。

    于大疙瘩一聽是這么回事,當天下午就去羊肉館兒,把這事跟陳一亭說了。陳一亭這時也已經(jīng)痊愈,又把羊館兒收拾出來,重新開業(yè)了。聽于大疙瘩一說,想了想嘆口氣說,不管怎么說,這梅大夫也算是對咱有恩,要不是人家梅家,咱爺兒倆這回受的這傷還指不定怎么著呢。于大疙瘩聽出陳一亭的意思,是想去梅家胡同看看梅苡仙。

    但嘴上不說,心里還是不太情愿。

    陳一亭說,你過去雖是在街上混的,有的事還是不太明白,誰都有個仨親倆厚,說話辦事,也有讓你痛快的,有讓你不痛快的,可跟誰結怨也別跟大夫結怨,還不光是因為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得病的,主要是當大夫的不容易,況且就是再不濟的大夫,在街上也有個人緣兒,你跟他結怨,別人在旁邊看不過去,也就等于跟別人也結了怨,這又何必呢。

    于大疙瘩聽了哼一聲,沒再說話。

    這個晚上,陳一亭和于大疙瘩來梅家胡同看梅苡仙,這時梅苡仙臉色蠟黃地躺在床上,閉著眼,不吃不喝已經(jīng)幾天了。陳一亭本來給帶了點兒“核桃酥”,李布衣說,先生已經(jīng)吃不了了,頭兩天還喝點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湯水不進了。陳一亭來到床邊,叫了聲梅大夫。梅苡仙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動了動,看意思是聽見了,只是說不出來。陳一亭和李布衣來到外面說,怎么一下就成了這樣,按說你也是當大夫的,得給梅大夫想想辦法啊。

    李布衣嘆口氣說,辦法是有,可又不行。

    陳一亭問,怎么不行?

    李布衣說,有一種藥能治,可一是不好踅,二是不能用。

    陳一亭說,我是外行,不明白你說的這是嗎藥,不好踅可以踅,不能用是怎么回事?

    李布衣說,這種藥叫“人中黃”,眼下,先生用這藥最合適。

    陳一亭說,既然合適,又不是龍肝鳳髓,再難踅也得踅??!

    李布衣?lián)u搖頭,嘆口氣,還不光是難踅啊。

    李布衣告訴陳一亭,這“人中黃”說白了,就是甘草,可又不是一般的甘草,須先研成末,裝進竹筒封嚴,再放到人糞坑里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撈出來洗凈,再倒出來曬干。

    于大疙瘩在旁邊一聽就嗤地樂了,說,讓他吃這個,還不如殺了他!

    陳一亭也聽說過,梅苡仙有潔癖,這時也就明白了。但想了想,還是說,不管怎么說,救命要緊,再說梅大夫現(xiàn)在這樣,真找來這藥不跟他說,只管讓他吃,他也未必能吃出來。

    李布衣點頭說,這兩天,我也這么想,實在不行就只能這樣了。

    陳一亭說,藥的事,我想想辦法吧。

    李布衣看一眼陳一亭,嘴動了動,沒說話。

    陳一亭說,梅大夫在街上行醫(yī)這些年,現(xiàn)在他自己病成這樣,咱大伙兒幫他想想辦法也是應該的,我雖是外行,但還有幾個朋友,問問他們能不能淘換來。

    于大疙瘩在旁邊一聽就明白了,陳一亭說想辦法,應該是去找馬金匱。馬金匱自從賣了三元庵后身兒的那兩間南房,就去跟朋友做藥材生意了,這以后再沒回過錦衣衛(wèi)橋大街,但聽人說,生意倒做得挺順手,又是行醫(yī)出身,干這行也就比別人多長了一只眼。

    果然,陳一亭一回來,就讓人去給馬金匱捎口信,說有點急事,讓他來一趟。如果脫不開身,就定個時間,自己去找他也行。第二天,馬金匱的回信就來了,說生意上的事正忙,沒時間見面,陳一亭如果有事,說一聲就行。陳一亭這才讓人告訴他,要用點上好的人中黃。但這口信捎過去,卻沒了回音。又過了幾天,馬金匱才讓人捎來一個紙包。陳一亭打開一看,是幾根又粗又黃像棒槌一樣的東西。捎這東西的人說,馬金匱剛去外地進藥材回來,聽說陳一亭要用人中黃,特意帶回來的。于大疙瘩伸頭一看就樂了,說,這東西,還真像。

    陳一亭橫他一眼,正色說,這事兒,你爛在肚子里。

    于大疙瘩沒再吭聲。

    當天下午,陳一亭就把這人中黃給梅家胡同送去了。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譚四爺和幾個朋友來羊肉館兒吃飯。陳一亭知道譚四爺跟梅大夫的關系好,平時有走動,就過來問,最近去沒去梅家胡同,梅大夫的病怎么樣了。

    譚四爺一聽,看看陳一亭,你沒聽說?

    陳一亭愣一下問,怎么?

    譚四爺嘆口氣,人已經(jīng)沒了。

    陳一亭聽了一驚。

    譚四爺說,他也是事后才聽說的,李布衣找來一種藥,可沒說是嗎藥,就給梅大夫吃了。本來病已大見好,眼看有了轉機,可一天晚上,馬金匱去了一趟。

    譚四爺說,馬金匱一走,當天夜里,梅大夫就咽氣了。

    【責任編輯 高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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