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幕。作為改變當代中國命運的關鍵一招,改革開放帶來的種種變化和機遇深深影響了每一個中國國民。伴隨著開放,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得以開眼看世界。
新年伊始,本刊推出“我的第一次出國印象”系列專題,特邀改革開放的親歷者,從不同的職業(yè)角度分享走出國門的“第一次”,這些故事成為反映改革開放成就的溫情窗口。
本期刊發(fā)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原館長、《世紀》原編委會主任沈祖煒先生的《日本訪學見聞錄》一文,以饗讀者。
改革開放給學術界創(chuàng)造了同海外交流的機會。1986年,我作為訪問學者,第一次走出國門,到日本游學6個月。所見所聞,留在我永久的記憶之中。
一大包資料卡片在海關引發(fā)風波
1982年我完成上海社科院研究生學業(yè),留在經(jīng)濟所工作。因為經(jīng)常跟著張仲禮、丁日初等先生接待來訪外賓,所以結(jié)識了一些外國學者。熱衷于同我們交流的東京大學濱下武志教授向我傳遞了一個信息:可以向日本學術振興會提出訪日申請。經(jīng)與丁日初先生商議,我設計了“近代中國政府投資與經(jīng)濟發(fā)展”這一課題,填寫了濱下教授寄來的申請表。申請很快獲得批準,我收到日本學術振興會的正式邀請,于1986年7月1日啟程訪日。
當年出國,規(guī)矩很多。外辦既指導行裝打理,又提示出國紀律。我是很愿意恪守規(guī)則的,所以完全按照他們的指導意見,把研究工作要用的資料卡片,主要是從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摘抄來的資料,全都放在手提包中,以便海關檢查。沒想到,就在虹橋機場出關時遇上了麻煩。在機場值崗的海關工作人員看到我主動出示的一大包資料卡片,竟然全傻了眼。他們說吃不準這些手抄資料能不能帶出境。他們跑里跑外,互相商量,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些資料是不可以帶出境的,因為資料出處是檔案館。我解釋說,這是第二歷史檔案館開放的歷史檔案,外國人都可以去查閱和摘抄,并不是什么保密材料。他們也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也不肯擔責,所以拖延不決,就是不肯放行。飛機起飛時間是不等人的,送我到機場去的同事程麟蓀,看我出不了關,也急煞了,于是打電話向社科院外事處報告。還好,社科院外事處的王處長認得機場海關的領導,于是王處長給他們打電話,并再三保證沈某人不會違規(guī),海關這才同意放行。我心中不免嘀咕,如果我把資料放進托運行李,或者不主動提給他們看,哪里會有那么多的啰嗦。真是守規(guī)矩的不如不守規(guī)矩的。后來這些資料在我寫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國家資本》《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貿(mào)易委員會》等論文中都用上了。因為雖然去日本進修,可研究的畢竟還是中國課題,所以既要看日本的資料,但是還是不能離開中國帶去的資料。
上了飛機,一切順利。不到兩個小時,飛機便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中日兩國乃一衣帶水的鄰邦,這種念想之真,莫過于輕快飛越東海之際的感受。
東洋文化研究所的“共同研究室”
濱下武志教授和同為東大東洋文化研究所的朋友久保亨先生一起來機場迎接。濱下說,以后就由久保亨多關照我的生活和工作。當天我在他們陪同下入住離開東京大學不遠的亞細亞會館,這里住著很多來自亞洲各國的訪問學者。第二天,濱下同我一起去資助我此次訪日的日本學術振興會報到。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名叫白剛的工作人員。他說:“祝賀你們兩位!因為同一個名額有12個人爭取。你們之所以成功,一是課題設計得好,二是接待教授有實力?!贝藭r我才明白,按照日本學術振興會的規(guī)則,它不是直接資助外國學者的,而是資助日本學者邀請外國合作者。
我很快開始了自己的課題研究。東洋文化研究是研究中國問題的重鎮(zhèn),當年的所長池田溫是位明史專家,研究所里對每個研究領域一般只設一個崗位。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算是一個比較重要的領域,所以設了兩個職位。不過久保亨告訴我,他這個講師的崗位是流動性的,如果有了可以晉升的條件,也要流動去其他學校,將其崗位騰出來,再聘新的年輕學者。幾年以后,久保亨果然離開東大,到信州大學成為一位很有影響的中國經(jīng)濟史專業(yè)的教授。我覺得他們這種制度有利于研究者獨當一面,也有利于年輕學者的成長,比起我們一個研究所集中那么多同學科的研究人員,自有其特點和優(yōu)勢。
東洋文化研究所有豐富的藏書和良好的研究條件,所以對各方面的學者都有很大的吸引力。研究所安排我在“共同研究室”工作,相當長一段時間,我與茨城大學來東大作國內(nèi)訪問學者的石島紀之教授合用一室。石島教授為人十分和善,說話非常誠懇。他是專攻抗日戰(zhàn)爭史的專家。他送給我他編的一本關于日本對華戰(zhàn)爭的圖集,他說自己是日本左翼,對日本軍國主義持強烈的批評態(tài)度。我回國以后曾在上海接待過他,但是近來已經(jīng)失聯(lián)多年,我真的很想念他。
日本的學術圈子和師道
旅日期間,我參加過很多次日本學術圈子的活動。如東京以野澤豐為首的辛亥革命研究會、關西以池田誠為首的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會以及中國工人運動史研究會和上海史研究會等等。這些研究團體其實也就是志趣相投的學者們的松散組合,大家樂意在一起聚會,一起研究問題,交流心得。平時比較流行的做法是,研究會干事發(fā)個通知,某日下午三四點鐘到某大學某會議室,去了也就是參加一個小型研討會,會后自愿聚餐,餐費實行AA制。除此以外,有關研究會也會組織較大型的研討會。有一次我應邀去箱根參加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會的“夏合宿”,其形式也就是我們常見的學術研討會。一些年輕學者特別重視“發(fā)表”的機會,他們積極準備,認真發(fā)言,介紹自己的研究成果。這時,一些資深學者則會很慎重其事地進行評論。我看那些年輕人畢恭畢敬,沒有一個心不在焉的。那次會上一個頭上不斷冒汗的小伙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就是后來專攻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富澤芳亞教授,當時仍是研究生。
奧村哲是東京都立大學的教授。有一次丁日初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說道,野澤豐教授退休時推薦奧村哲接任東京都立大學的職位。奧村十分嚴肅地要求我?guī)退蚨∠壬吻?。他說,在日本這種情況是犯忌的,所以他的任職與野澤豐先生其實沒有任何關系。我覺得奧村哲與野澤豐也有一樣的地方,他們對自己的學生特別關愛。我有好幾次前往東京都立大學參加奧村的研究生研修班的活動,也去過他遠在橫濱地界內(nèi)的家里。每次活動都有他的十來個男女學生參加,有博士生,也有碩士生。比較年長的金丸裕一、弁納才一等人對于自己的老師非常敬重,但是相處又十分隨意,真像兄弟一樣。我原先印象中日本講究師道尊嚴,師生相處,關系比較嚴肅、刻板??磥?,實際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奧村師生在講學問時的態(tài)度與生活中的相處方式,就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氣氛。
研究中國歷史的日本學者大多對中國的發(fā)展特別關心。有一次,我去參加小島淑男和久保田文次兩位教授主持的辛亥革命研究會的活動。那時,中國正發(fā)生學潮,日本學者都非常擔心。晚飯之后,大家圍坐在榻榻米上聊天,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中國的政局。上智大學的琳達教授,一位美國籍女士,她有點激動地說,鄧小平要關閘了,改革開放政策要“收”了。在場的日本學者大都表示有同感。當時,我以自己的體會說,改革開放為所有的中國老百姓帶來了好處,是中國進步與發(fā)展的必由之路,所以我對鄧小平繼續(xù)推進改革開放充滿信心。那天我成了談話的中心,大家都急切地希望了解中國的真實情況,而我所談改革開放給普通老百姓和知識分子帶來的變化,他們都很認真地聽,并表示信服。
日本老兵真誠謝罪
聽說有的日本人在管教孩子時會說:再不爭氣,將來就像中國人一樣!我曾直截了當?shù)貑柸毡九笥扬垗u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飯島先生很實在地告訴我,確有其事。他說日本人佩服和敬重的是歷史和文化上的中國,而對現(xiàn)實中國,他們認為太落后,不現(xiàn)代,中國民眾素質(zhì)差,特別是在日本打工的那些年輕人,一般日本人都看不起。所以是用那些在日本打工的人來警示不聽話的孩子。濱下武志對日本以“進修生”的名義招徠中國人到日本打工的政策,也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他說,這種政策不能培養(yǎng)兩國人民的親情,弄不好在雙方都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還是要拓展正規(guī)的留學渠道和學術界的交流。我覺得濱下教授確實很有遠見,
有一次,我隨一批日本學者坐面包車前往水戶市參加中國工人運動史研究會的“合宿”。途經(jīng)菊池敏夫先生的老家,大家便下車進去小坐片刻。那是一家普通的農(nóng)戶,一大群不速之客的到訪,弄得菊池先生的父母,兩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忙不迭地沏茶招待。當大伙兒在屋內(nèi)榻榻米上剛剛坐定,菊池先生就向他父母一一介紹來客身份。介紹到我來自中國時,萬萬想不到老先生收起了原先的笑容,一臉的嚴肅,然后雙手扶地,一個勁地叩首??谥心钅钣性~。我的確吃了一驚,聽不明白他的鄉(xiāng)土口音。久保亨連忙接口翻譯,原來老先生說,他在1942年到中國浙江、江西一帶打過仗,是侵略中國,日本對中國犯了罪,所以要道歉、謝罪,說對不起!猝不及防,遇到政治意味強烈的話題,我也操起了外交辭令。我認真地說,這是日本軍國主義犯下的罪,中日兩國人民都是受害者,中日兩國應該和平相處,世世代代友好。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股暖流在我心頭涌動,我覺得,這位日本老人真是可敬呀,面對不知情的眾多客人,竟然毫不回避令自己難堪的話題,這是多么的真誠,他的道歉是出自肺腑的,相信每個中國人聽到,都會接受,都會感動。想起日本右翼政客的歷史觀,我深信中日友好的根基在民眾。
兩條狼狗向我撲來
前面說的那次到箱根參加學術研討會期間,我領略了在東洋土地上的西洋人的趾高氣揚。
那天吃完午餐,我利用午休時間走出賓館,一個人在景區(qū)里閑逛。遠處山坡上有砍去植被挖出壕溝做成的“大文字”。據(jù)說晚上在壕溝里放上柴草,點燃熊熊烈火,甚為壯觀,此為箱根一景。我沒能遇上點火的時節(jié),只能遠觀山坡上的“大文字”而讓思緒隨意馳騁。不經(jīng)意間,我循小路穿過一片小樹林,只見前方有一棟漂亮的小洋樓。樓前一片綠茵茵的草坪,幾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圍著桌子聚宴。我觀賞著偶遇的景致,卻有點納悶。正在躑躅不前之際,從邊上竄出兩條狼狗,一陣狂吠,向我撲來。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頭皮發(fā)緊。這時,一個高頭大馬的彪悍洋人,站了起來,兇神惡煞地朝我大吼。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滾出去!這里是私人領地。”我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三步并作兩步,穿過樹林,回到了原先的來路上。這時我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小路邊矗立著一根一寸見方的木棍,上面寫著“私人領地”的字樣。此處既無圍欄,又沒門框,有人走岔道當屬正常,可是洋人如此發(fā)飆,我只能理解為洋人在日本的土地上絕頂傲慢,并自以為是慣了。
休閑裝與正裝的講究之道
深秋,關西地區(qū)景色最美的季節(jié)。高綱博文、小浜正子夫婦,以及奧村哲邀我一起去關西地區(qū)旅行。
乘坐新干線高鐵,感覺十分新奇,真有風馳電掣之感。列車飛駛,卻十分平穩(wěn)。富士山在車窗右側(cè)掠過,挺拔巍峨的身姿格外俏麗,我趕快取出相機,隔著車窗摁下快門。后來洗出的相片還相當清晰,不是抓拍得好,而是車窗特別明凈,幾乎是一塵不染。在車上大家吃了便當,還喝了啤酒,吃了零食,快下車時久保亨把桌上所有垃圾清理干凈,并帶下車,丟進垃圾桶。我腦子里翻出的是那個年代中國火車上的情景,兩相比較,兩國民眾的意識和素質(zhì)差距還是明顯的。
到了名古屋,我們下車。當天見了鈴木智夫教授,鈴木教授夫婦十分熱情,留我在他們家里住宿。他們?nèi)〕龃匦碌谋蝗欤屛以陂介矫椎木邮依锩烂赖厮艘煌?。第二天,我們到了大阪。大阪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會的一大幫朋友為我們接風。為了歡迎我這個中國客人,東道主特意安排了一桌地道中國菜。席間西村成雄、安井三吉、松野周治、副島昭一等教授一一起立致辭。以前我同這些關西地區(qū)的學者都未曾謀面,但是他們都關注改革開放以后上海學術界的新氣象,包括我們這批恢復高考以后成長起來的年輕學者。他們對于擴大兩國學術交流的熱切希望和對中國學者的友好情感,讓我深為感動。乘著酒意,我也發(fā)表了一大通關于兩國學術交流的期望與建議,他們都興奮地鼓起掌來,大家舉杯,同祝中日友好,特別是兩國人民的友誼。
在大阪逗留的幾天里我是住在小浜正子父母家的。小浜的父親在一家鋼鐵公司的化學研究所當所長,她的母親經(jīng)營一家時裝公司,大阪市里有三處比較大的店面,其中一處,樓下是商店,樓上就是他們的住宅。我們就在那里住了幾宿,早出晚歸,高綱夫婦和奧村先生陪同我游歷了京都、奈良和大阪的各處名勝。金風送爽,紅楓掩映東方韻味的古建筑,此景此情,引起遐思萬千,恍惚間,似乎融入了大唐盛世!
那天一大早,我們正要出門時,小浜的母親看著我的服飾說,不可以穿著“洋服”,必須換上便裝。可是這次關西之行,為簡化行裝,我沒帶其他外套。于是在大家建議下,我只得穿上小浜弟弟的牛仔褲,說實話,我這是頭一回穿牛仔褲,覺得怪別扭的。而上裝,也不能穿西裝外套, 說是穿一件羊毛開衫倒是可以的。我自己覺得這樣的穿著有點不倫不類,而大家卻齊聲說好。這天出游,我注意觀察旅游景點的日本人,確實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是西裝革履的。后來我也注意到,日本人一到正規(guī)場合必然西裝筆挺,而休閑場合又是一身休閑裝。對比中國人的亂穿衣,日本人確實是更為講究。
接待日本學者回訪
在日本的半年時間飛快地過去了,我于1986年12月31日回到上海。由于完全遵守規(guī)則,按時歸來,社科院外事處表示非常滿意。
剛回上海,適逢華中師范大學章開沅先生策劃組織“對外經(jīng)濟關系與中國近代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章先生希望丁日初先生廣發(fā)“英雄譜”,邀請多一些海外學者參會。我便利用同日本朋友剛剛建立的關系,與丁先生一起努力。到5月春意正濃之時研討會如期在武漢舉行。這次會議上海社科院經(jīng)濟研究所傾全力支持和參與,張仲禮、丁日初以及全所大部分經(jīng)濟史研究人員,幾乎老中青傾巢出動,共有13人到會。而參會的日本學者有濱下武志、小島淑男、鈴木智夫、古廐忠夫、奧村哲、久保亨、高綱博文、松野周治、金丸裕一等十來人,我在上海接機,陪同其中一部分人從上海到蘇州、無錫、南京游覽,然后從南京坐著只有36座的小飛機飛到武漢。一路上乘興而行,細細欣賞江南風光。眾人都很盡興。
由于結(jié)識了那些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日本學者,他們常常來華訪問,凡到上海,多同我聯(lián)絡,他們喜歡我?guī)退麄儼才旁谑兄行膬r格便宜的賓館,西藏路上的青年會賓館、汾陽路上音樂學院外賓招待所便是他們的首選。社科院外事處田國培、馬英等同志總是很熱情地幫我聯(lián)系賓館,盡量滿足這些日本朋友的要求。在當年上海接待外賓條件還比較差的情況下,日本朋友很感念我們?yōu)樗麄兲峁┑男┰S幫助。
(標題書法:楊建臣)
責任編輯? 章 潔